王志
一
大四那年,我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青年旅舍找了份兼職。也就是在那里,我認識了青年旅社的老板——莉姐。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不好,快要畢業(yè)了,卻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于是每天就這么渾渾噩噩地過著。有一天無意中在網上看到一家青年旅舍招聘二掌柜,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便將地址記了下來,只是沒有立刻去面試。
元旦前夕,我陪同學去采購聯歡會的裝飾品,碰到一家動漫周邊店清倉甩賣,便買了一把斬月刀背在了身上?;貙W校的路上,我突然記起那家青年旅社的地址,便順路去看看。
這家青年旅社的名字叫“過落”。它并沒有開在鬧市區(qū)或者景點附近,而是在老城區(qū)一個舊小區(qū)里,窩在一幢五層紅磚房的頂樓,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莉姐。莉姐個子不高,短發(fā),長得也不算漂亮。她那天穿了一條淡藍色的長裙,滿臉疑惑地看著背著一把一米多長道具刀的我,將我迎了進去。等我說明來意后,莉姐笑了:“你還是第一個來應聘的男生呢,先試試吧。反正我這里生意也沒那么好,事情也不多。嗯,以后就叫你‘小刀吧。”
那之后,只要沒課,我就在莉姐的店里幫忙。店里的事情確實不多,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掃衛(wèi)生、清洗床單被罩,偶爾陪莉姐去菜市場買點菜。不過,我最重要的一項工作卻是去小區(qū)外迎接訂了房的客人,因為他們往往找不到旅店的位置。其余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店里看書聽歌,喝莉姐的現磨咖啡。
有一天下午,我和莉姐在陽臺曬太陽,我問莉姐:“開這家旅店掙錢嗎?”其實,問這個問題之前我就知道了答案。旅店是用一套三室一廳的老民房改建的,一間小房間用來做倉庫,一間是男生宿舍,一間是女生宿舍,各有三張上下鋪的床,也就是一共只有十二張床鋪——這已經是過落的最大接待能力了??蛷d是公共活動空間,莉姐的書桌也在那里,她晚上就睡在書桌旁的折疊床上。我到這里快一個月了,總共接待過不到二十位客人。
莉姐輕聲說:“不掙錢啊。不過房子是自己的,也不用太在意盈利的問題。”“那你開這個店圖什么呢?”我追問,其實這才是我最想問的。莉姐笑了笑:“小刀,這個世界上比錢重要的事情可多了?!?/p>
二
一天下午,我忽然收到莉姐的信息:“床鋪全部訂完,速來幫忙!”路上我還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居然客滿。在我將最后一個新疆來的女孩的行李搬上樓之后,我才知道,大家都是來參加音樂節(jié)的,因為第二天市郊的落日公園里會舉行一場大牌云集的音樂節(jié)。
晚上,來自五湖四海的男男女女熱鬧地討論音樂節(jié)的陣容以及彼此最喜歡的歌手或樂隊,有個男生拿出把吉他,帶著大伙唱起了歌。莉姐問我:“小刀要去嗎?我有票。”我不喜歡那種嘈雜的地方,便回絕:“不去了,我留在家里看店吧?!崩蚪銋s說:“一起去吧,音樂節(jié)很有意思的,正好我要去擺地攤,你去了也能幫幫忙?!崩蚪氵@么一說,我就沒法拒絕了,就當是工作安排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趕到客棧。莉姐正往一輛吉普車上搬當天擺地攤的東西,旁邊有一個高大的男人在幫忙。莉姐看我來了,便介紹:“小刀,這是K,今天他和我們一起去?!盞寵溺地一笑,對莉姐說:“小刀?又是你起的名字吧?”看著他倆有說有笑,我感覺他們的關系不簡單,但莉姐并沒有介紹K是她的男朋友。
到了音樂節(jié)現場后,莉姐并沒有讓我?guī)退龜[攤,而是說:“去玩吧,你看,到處都是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我也不想在那里做“電燈泡”,便和店里的客人一起去看演出了。莉姐說的沒錯,音樂節(jié)太有意思了,現場的氛圍讓人忍不住一起搖晃、揮舞。這次音樂節(jié)也打開了我的新世界,讓我愛上了李志、二手玫瑰、痛苦的信仰這樣的歌手和獨立樂隊。
演出的間隙,我回到莉姐的攤位前,那里圍著不少人,走近才發(fā)現是K在唱歌。K抱著吉他,右手上還夾著一根沒熄滅的香煙,莉姐就坐在他身邊,滿臉幸福的笑容,像個小迷妹?!叭绻椅悄隳憔臀⑿ξ揖臀悄?,小莉啊誰人能像我這樣對你,我多想吻上你個把鐘頭,到了南方就離你太遠,想到這個我的心兒就碎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首歌叫《小莉》。
日子如水般流走,那次音樂節(jié)后我留了K的聯系方式,他熱心地向我推薦了很多樂隊和好聽的歌。K并沒有更多地出現在過落客棧,但我可以確定,他和莉姐確實是一對情侶。我很高興,因為我喜歡莉姐,也喜歡K。
我可能錯了。
不久后的一天,莉姐說出去有點事,我便一個人看店。天黑之后莉姐回來了,看樣子喝了不少酒,一進門就蜷在沙發(fā)里,不說話,只是哭。我掏出手機給K打電話,K的手機卻一直關機。我找出一條毛毯給莉姐披上,坐在旁邊也不敢走開,直到她哭聲漸息,變成均勻的呼吸聲。
三
至于那天發(fā)生了什么,根據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我大體上拼湊了出來:莉姐和K大學時曾是情侶,畢業(yè)后K去留學,并許諾回來后娶她,最后卻和一個“白富美”結了婚,莉姐傷心之余回老家將自己嫁掉。只不過,不久她就后悔并迅速離婚。再后來,她又回到了這座城市,兜兜轉轉與K舊情重燃。K出錢幫莉姐買下了這套房子,開了過落客棧。
雖然是舊情人,事實上莉姐現在就是K的“情婦”而已。K又向莉姐許下諾言,等自己在這座城市站穩(wěn)腳跟后就離婚和她在一起,可像所有俗套的劇情一樣,三年過了又三年仍是無果。直到前幾日,莉姐因父親生病找K攤牌,結果不歡而散。
我最后一次見莉姐還是在過落客棧那天,我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滿地狼藉,莉姐坐在地上,臉上有一個明顯的紅手印,K坐在桌旁抽煙。我連忙退出門外,不想那么尷尬。我人在門外,卻能清晰地聽到門內的對話。
K一遍遍解釋:“事情弄成現在這樣,是我對不起你!”“她剛才說的你也聽見了,她不會和我離婚的。我現在也還離不開她,離開了她家,我什么也不是……”“你后面怎么打算的?有些忙,我還是可以幫的?!背聊S久,莉姐輕聲說:“你走吧,再不走就難看了?!盞掐滅了煙,嘆了口氣走出房門??匆娢遥嘈α艘幌?,說:“照顧一下她。”
我走進去,清掃完地上破碎的杯子,把桌椅板凳放回原位,莉姐就坐在那,默默地看著我?!澳阒肋@間客棧為什么叫過落嗎?”莉姐的聲音很小,小到我都懷疑是在自言自語,“有些人就像沒有腳的鳥一樣,從出生開始就得飛翔,至死方休。但我希望當他飛過這里時,可以落下來……”
我第二天再去時,客棧已經大門緊鎖。旅店停業(yè),莉姐還是回老家了。也是,這座城市對于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了。
轉眼我也畢業(yè)了,掙扎了許久還是聽從家人的意見回到家鄉(xiāng)小城。我和莉姐偶爾短信聯系下,也僅限于問候和節(jié)日祝福。有一天,我在公交站臺的廣告牌上看到李志要來小城演出的消息,想起莉姐特別喜歡他的那首《梵高先生》,便掏出手機給她打了電話:“莉姐,李志要來我們小城演出,你要來看嗎?一個小時的車程,很方便的?!?/p>
莉姐笑了笑說:“不了,我懷孕了,醫(yī)生說我屬于高齡產婦,得安心養(yǎng)胎?!蔽腋杏X有點尷尬:“額……那恭喜啊,你多注意身體啊。”她說:“你也一樣哦?!币魂嚦聊?,我們默契地掛掉了電話。
李志演出那晚,當唱到《梵高先生》那首歌時,我打電話給莉姐,開了免提:“誰的父親死了,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誰的愛人走了,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我們生來就是孤獨,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一曲唱罷,我再看手機,通話早已結束,卻有一條莉姐的信息:“小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