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濤
光陰荏苒,我和老唐已經(jīng)隔了三十九年的煙云了。可能我們會再相見,可能我們水遠不會再見了:因為他遠在四川。但我欠他一支筆,一支英雄牌鋼筆。
老唐當年只有22歲,大我3歲。一來他黑紅臉膛,看去比實際年齡大幾歲;二來說話處事比同齡人老成,所以都不叫他小唐,而叫他老唐。
1975年,我19歲,剛參加工作,工作地點就在蓋縣城西郊的變電所。變電所北鄰駐扎著部隊的一個團。軍民團結(jié)如一人。有一個連,借用我們變電所的大院子當菜地,老唐和幾個兵負責(zé)種菜,于是我們和這幾個兵很熟。除了四川老唐外,還有遼寧小郝、吉林大趙。
小郝是遼寧綏中的,長得精神,干凈。他瞧不四川人,管老唐叫“四川榔頭”。小郝的嘴呱呱的,少見他彎腰干活;老唐話少,干活不吭聲。老唐總愛呵呵地笑,說的話我們很難明白,他就盡量放慢了說。但連聽帶琢磨,也就聽明白一半
“老唐!過來,這堆糞茄子地去!”喊話的是小郝。他在地頭抽煙。這天本來是他負責(zé)茄子地的活。
老唐正在辣椒地里干活。聽到喊聲,他抬頭望望,抹抹額頭的汗,走過來彎腰抓起地頭的鐵鍬。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很為他生氣,但老唐好像不知道小郝是在“抓乎”他。樂呵呵地一鍬一鍬地撮糞。
我有一支鋼筆,英雄牌,當時是很有名的品牌。筆桿墨綠色,筆帽銀白色,銥金筆尖,書寫流暢,線條均衡。我經(jīng)常沒事練字,就在“工作日志”的紙上寫會背誦的幾首唐詩宋詞: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老唐在菜地里干完活,就進屋站在我身邊看我寫字。我字寫得實在太一般,唐詩他也不明白;但老唐的目光,多盯在綠色的筆桿上。等我寫完了,放下筆,老唐立即拿起筆,拈著筆桿反復(fù)觀看。我見他喜歡,也讓他寫寫。他有點興奮,急忙在軍裝上擦擦手,小心地捏起鋼筆,在我練字的紙的下角寫了三個有點扭歪的字:唐國安。
此后老唐給家里寫信,再不和小郝借筆了,總等我上班這天,和我借筆。他告訴我說,他未婚妻回信夸他字有進步了。那是你的筆好啊!他說。見我笑他,他認真地說,真的,你這筆順手,小郝的筆劃紙。
“等我再有一支筆,這支就給你。”
“別,別…”老唐有點惶恐
秋天,變電所遷移到一公里外的大道邊,場地不大,沒有了菜地,老唐他們也就不來種菜了。到了新變電所,我們忙于基本建設(shè),自己鋪地面,除草、健全資料……和老唐他們見面次數(shù)也沒幾次。
第二年,我在變電所院子里,看見十多米外的大道上,大趙趕著小驢車買菜回營房經(jīng)過,大趙也扭頭往大門里看??匆娏宋?,便吆喝住驢車,過來和我說話。他告訴我,小郝和老唐都退役了,回了老家。
兩個月以后,我收到老唐從四川給我寄來一封信,大致說說回家務(wù)農(nóng)的情況。最后說,生活很困難,有時買一盒火的錢都沒有……
后來,我從縣供電局考進了市供電局機關(guān)。辦公用品可以領(lǐng)取,那支跟隨我五年的英雄牌鋼筆便收藏在家中。
多少年過去了。前不久,我家換了新書柜。在整理舊書柜抽屜時,發(fā)現(xiàn)了躺在木盒里多年的這支英雄鋼筆。年齡大了,回憶的閘門容易打開,我隱約記起,好像四川的老唐喜歡這支筆;好我答應(yīng)過他,給他這支筆的??墒?,后來我竟忘記了。
我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快,腦袋有點發(fā)漲。
老唐!老唐!四川老唐!你在那里?
我掀開床蓋,里面摞滿了我不??吹臅约肮P記本、雜志、過去的信件。一個牛皮紙大信封里,是幾十封早年的信件。老唐給我的那封信,也在里面。一個白色的舊信封,邊角有了破損,但正面的的藍色鋼筆字仍然清晰:四川省射洪縣青堤公社堤北大隊唐國安。
帶著英雄牌鋼筆,我來到郵政局。包裹的封皮上,我把原地址的公社換成鄉(xiāng),大隊換成村,寄了出去。
老唐,老唐!你能收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