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
紫荷嫁到中院村,只與奉婆婆之命趕回家的志堅一起生活了幾天,志堅便丟棄了教書先生的飯碗,參加了革命。參加革命,這話在紫荷是第一次聽說,志堅說,這事,他已經(jīng)醞釀了很久。紫荷相信志堅的決定是對的,盡管,他的話有一些她似懂非懂。志堅臨行時說,我此一走,家就托付給你了,老娘年紀大了,凡事你多想著點,多擔(dān)待點。祖國內(nèi)憂外患,生為男人,如果不能以血肉之軀為國分憂解難,生有何益?只是,這一別,不知道何日才能回家。如果從此后,我再無音訊,遇到好男人,你就把自己嫁了,只是,有一件事求你,別丟下老娘。
小姑子在她過門的同一天嫁到了山外的圩區(qū),兒女雙雙成家,那些日子,婆婆樂壞了,也忙壞了。但志堅的突然離家以及他的革命軍人身份,令婆婆異常憂心,沒事時,她嘴中念念有詞地絮叨,頭發(fā)仿佛一夜之間遭霜浸染,呼啦一下子白了個透。
雨前腳走,彩虹后腳便仿佛天宮的大門般高高地懸掛在村口幾人方可合抱過來的參天大樹上。到了下午,天空宛如一塊漂洗得干凈明亮的淺藍色竹布,與婆婆盤花扣的大襟褂子色彩相像,白云悠閑地飄來飄去,讓人恨不能架只天梯扯下幾片來航進棉鞋棉襖棉被里。紫荷家東頭小山坡邊的菜園里,豌豆花宛如呼啦啦成群結(jié)隊飛過來的蝴蝶,落在青撲撲的菜地里,長長的豆角前腳趕后腳地比賽著往竹竿搭成的架子上攀爬,南瓜花不肯將歇,大朵大朵開得黃燦燦的,或青或紅的辣椒屏氣凝神地把身體倒立著吊在植株上,不遠處她家的二畝水田里,早稻正在灌漿……
這是一片未曾遭受到戰(zhàn)爭洗劫的土地。婆婆原是一大戶人家的女傭,后被老爺納為妾,前后十年間共生有五個孩子,志堅是唯一存活的一個,前面的四個,不是上吐下拉地脫水而死,便是口吐白沫地蹊蹺而亡。志堅的出生,不僅沒能改變她在家中的地位,反為太太雞蛋里挑骨頭地橫豎找岔子,攆了出去。老爺不忍她母子流離失所,選擇僻處為她母子搭建了可供存身的土墼草房,另賜一方菜地二畝水田。后來,老爺離世,過了些時日,她生下了老爺?shù)倪z腹女。這些在紫荷聽來驚心動魄。紫荷的世界里只有方寸之地,日出而做,日落而息。
志堅離家后,紫荷便有了無邊無沿的思念,醒來眼前是他,睡后夢里是他,無事時想的是他,有事時走神想的還是他。晚上,在油燈下,紫荷將绱好的鞋子拿在手里拍拍,遞給婆婆,老娘看看,這鞋子不知道合志堅的腳不?婆婆拿在手里比劃了一下,把手塞進去來回探了探,看著紫荷一笑,這鞋子暖和,不知道志堅穿的啥鞋,冷不冷呢?紫荷聽著,眼圈便有些泛紅,這是她為志堅做的第二雙鞋,第一雙鞋是她去年和志堅第一次見面后做的,里面還塞了一雙繡著“1943”字樣的鞋墊,讓志堅穿走了。從1到10,是志堅教她的,志堅說,這些阿拉伯?dāng)?shù)字,原由印度人發(fā)明,后被阿拉伯人傳向全世界。想到這里,紫荷的嘴角漾起一抹笑容,老娘,不早了,你去睡吧。婆婆把剛剪下來的一雙鞋樣子貼在白天航好曬干的薄布殼上,照著鞋樣剪起來。紫荷手里正繡著志堅的鞋墊,白布上拿紅線繡著橫橫轉(zhuǎn)萬字,“萬”是志堅的姓呢。鞋墊中間留下的空白,她將在最后繡上“1944”。每年為志堅做一雙布鞋,繡一雙鞋墊,然后在鞋墊中間的空白處繡上“19××”,紫荷是對自己說,也是對婆婆說。婆婆看看門閂說,紫荷,睡吧,天亮了再做事,這煤油老貴,還不好買,邊說,邊將燈盞邊的旋鈕往回擰了一下,燈芯縮下去一小截,燈火便只有黃豆大了。
夜里,老鼠在床頭呼呼生風(fēng)地串來串去,把裝稻米的木頭缸蓋啃得咔嚓咔嚓響。紫荷晚上睡覺前緊記著將做鞋縫衣的笸籮放進矮櫥里,她怕老鼠們來糟蹋這些針頭線腦布。那天趁著空閑,她將床鋪挪開來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床鋪下成了一個偌大的倉庫,倉庫里有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破鞋破襪稻米,還夾雜著一兩塊銅板洋錢。與紫荷睡一張床鋪的婆婆聽著老鼠的鬧騰,隔一會子,她便拍一下床沿,歪頭看一眼床前的踏板,然后咂巴嘴念叨,紫荷,大門拴好了沒?菜刀插在門閂后面沒?當(dāng)心土匪來鋸門閂哦。紫荷趕緊地應(yīng),門拴好了,菜刀也插在門閂后面了,沒事的,老娘,都半夜了,趕緊睡吧。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清粼粼的月光從木窗柵的縫隙間穿越過來,灑在房內(nèi)黑黢黢的板結(jié)土地上。志堅在哪兒?這時候哪一片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可在想著我們?他可好呢?想到志堅說過的子彈橫飛、血流成河的場景,紫荷的身上一陣寒涼,繼而又滲出一層薄汗。
第二年,小姑子死于難產(chǎn),紫荷為萬家生了個帶把子的,是婆婆親手接的生,請大先生取名“旭日”。大先生說,旭日代表著朝陽,代表著希望。紫荷想請大先生寫信告訴志堅這一喜事,卻不曉得寄往何方。從此,這個貧寒的土墼草房里,多了歡聲笑語,旭日聽到雞鴨鵝此起彼伏的歡叫聲,便咧著嘴咿咿呀呀,燕子也于某個不為人察覺的時刻,在堂間的屋梁上壘起了窩,旭日一見燕子在堂間盤旋,便笑得哈哈的。
這個家里注定了不會有太旺的人氣,在小旭日半歲大的時候,婆婆便時常地鬧肚子疼,紫荷說要帶婆婆到幾里遠的街上找醫(yī)生看看,婆婆嚴辭拒絕,然后嘆一聲,紫荷,我這一生,命賤也硬,哪就那么嬌氣呢,看醫(yī)生得花多少錢哪,扛扛就過去了。紫荷勸不動婆婆,就背著婆婆去街上買了一斤紅糖,當(dāng)晚飯后便擱生姜一起熬了濃濃的湯,讓婆婆喝下去。這樣,連喝了幾天,婆婆的腹痛果真見好些。紫荷怕婆婆帶孫子累著,從此后,白天她去田地里勞作,便用寬寬的布兜將旭日綁在背上,隨著紫荷鋤地種田的一起一落,旭日便在她的背上咯咯笑,累了,就把頭一歪睡過去。
旭日周半時,一早,喜鵲在門口的銀杏樹上叫喳喳的,婆婆滿臉的笑容,沒有門牙的嘴咧著,牙床都露出來,梳得溜光的發(fā)髻,襯托著婆婆的面容慈祥且從容。志堅來信了,這是志堅離家后的第五封信,跟前幾次一樣,婆婆握在手里,像是握著一件寶貝,又像是把志堅的手握在了手里,生怕一松開,便沒了。過了好半晌,才對著往門口拉的麻繩上曬好衣裳的紫荷說,被單先放著,等下再用米湯漿,現(xiàn)在趕快去大先生家,讓他把這信給我們娘倆念一念,啊。信也不過就是皺巴巴的一張紙,一開頭便報喜,日本鬼子被打回老巢了,接著報平安,再就是對老娘和媳婦的祝福。大先生念完信,看著信封說,跟上次的地址又不一樣了。婆婆把雙手合在胸前,眼淚便下來了,日本鬼子也跑了,志堅啥時能回家呢?
都說孩子愁生不愁長,小旭日是見風(fēng)長,轉(zhuǎn)眼已是兩周。紫荷帶著他去田畈里任由他在田埂上跑跑跳跳。天空中陽光燦爛,蜜蜂在油菜花間忙著采蜜,蝴蝶自打節(jié)拍歡快地舞蹈,鋪天蓋地的油菜花的金黃,渲染得滿天滿地都閃耀著豐收的光芒。紫荷拔完地里的雜草,去菜園割了一把韭菜、幾棵菜苔,便抱起旭日往澗灘走去。清冽的澗灘邊,一些穿著軍裝的男男女女正在下游清洗綁腿。紫荷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打聽一下他們可見過志堅,猛聽見身后有人喊,紫荷,快回家,你婆婆不中了。紫荷一手挎著菜籃,一手抱著旭日,剛進家門,便看見婆婆的舌頭拖到胸口,長長的蛔蟲從她嘴里爬出來,她臉色紫如豬肝,肚子鼓得像是被卡上了一口鍋。紫荷還沒來得及抱起婆婆,婆婆便咽了氣。在鄰居的幫助下,紫荷張羅了一口薄板棺材,把她安葬在村后的山崗上。以前紫荷在地里做事回到家,不管干的稀的,總有口熱水熱飯,而今,不論家里家外、犁田打耙、天上地下的事,紫荷只能一手攬著。
屋漏偏逢連夜雨,仿佛一夜之間,一股妖風(fēng)從村西頭刮過來,村里人接二連三地上吐下瀉,只兩天工夫,一個又一個原本活生生的鄉(xiāng)鄰前赴后繼地死亡。大先生說,這是犯人瘟呢,趕快逃命去吧。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何況她這孤兒寡母的,紫荷帶著旭日乞討的這一年,飽嘗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再回到家時,床板灶臺上堆積著厚厚的灰塵,房梁農(nóng)具上拉著鋪天蓋地的蛛網(wǎng),不過一年的時間,于紫荷來說,恍如隔世。去婆婆的墳頭燒紙,驚奇地發(fā)現(xiàn)殘留的黃裱紙的痕跡,秋日里,風(fēng)干物燥,都多長時間沒下雨了。矮柜里,為志堅做的四雙布鞋還是規(guī)整地躺在里面,紫荷掏出里面的鞋墊,上面分明繡著1944、1945、1946、1947,隔幾日,矮柜里將又會多出一雙布鞋,鞋墊上繡的是1948。是什么讓紫荷如鋼鐵般堅強地活在世上,是小小的旭日,是參加了革命的志堅。
后來的日子與離家乞討前沒有什么不同,若非要找出不同處,那便是旭日一天比一天大了,志堅的信也絕了影跡。她也胡思亂想過,志堅會不會……紫荷不敢往下想。旭日生病或者她自己頭疼腦熱身子疼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也想過改嫁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那個名叫書貴的漢子,沒少幫過她,叫她永生難忘的一個冰天雪地的夜里,旭日高燒得奄奄一息,是他背著孩子爬山過坎,陪著紫荷踩過漫山遍野隱隱綽綽的“鬼火”,跪著求郎中緊急診治而救得旭日一命。在紫荷想志堅想得無望的寂寞如海深的時光里,她也有過答應(yīng)書貴求愛的沖動,但終究,她還是以幫他縫縫補補或者幾杯薄酒還了人情。感激替不了感情,志堅是她心中的天,此生再沒有哪個男人能替了他。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村口安裝不久的大喇叭里,掌聲雷動。志堅在哪兒呢,是不是該回來了?自此,紫荷的夢里,志堅頻繁來訪,但他不跟她說話,倆人就那么面對面地站著或者坐著。又是兩年過去,旭日該上小學(xué)了。有人告訴紫荷,乖姑娘,好姑娘,別再傻傻地盼著志堅了,他在上海成家了。紫荷不信,憑什么信呢?照著好心人的提示,紫荷帶著旭日千山萬水、日夜兼程地奔波,到了上海一處很多人家居住的院落里,在一戶朱紅色油漆的木門前,紫荷敲響了門,一個波浪披肩長發(fā)的女人開了門,她的身后還站著兩個長得虎頭虎腦的孩子。紫荷說,對不住啊,我找錯門了,朱紅色木門應(yīng)聲關(guān)上。紫荷帶著旭日,坐在院落外的路邊,一直等,太陽落山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志堅,志堅,紫荷急急呼喊著奔過去。志堅愣怔了片刻,對著滿眼淚水的紫荷說,等我一下,我進去就出來。一家三口走進一家旅社,一會兒工夫,老板娘送來紅燒肉炒雞蛋,還有雪白的大米飯,旭日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志堅的曈仁,仿佛一星火苗,被風(fēng)吹得往上躥了一下,又突地暗下去。紫荷一粒粒地挑著米飯,味同嚼蠟。還是志堅先開了口,紫荷,我那年回去的,聽說村里人都差不多被一場瘟疫害光了,我去上了老娘的墳,家里空空的……
紫荷帶著旭日在旅館住了一夜。第二天,志堅送她娘倆回到了土墼草房的家里。然后志堅帶紫荷去公社,扯了一張紙。志堅說,紫荷,這張紙非常的寶貴,就跟房契地契一樣的寶貴,你要保存好。我以后按月給你們娘倆寄生活費,不再讓你們受苦了。矮柜里,八雙布鞋規(guī)整地躺著,志堅沒有動。
旭日念了小學(xué),讀了中學(xué),上了大學(xué)。矮柜里每年多一雙鞋,紫荷不知道拿到太陽底下翻曬了多少遍,那張跟房契地契一樣寶貴的紙早就黃如土色,紫荷不曉得拿在手里看過多少次,流下了多少的淚水。終于有一天,旭日一把搶過來說,媽,你看什么看啊,這張破紙,怎么可能跟房契地契一樣寶貴?是大大糊弄你的。紫荷抹了一把眼睛,旭日,我咋會不知道呢,那雖然是離婚證,但上面有你大的名字??!旭日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媽,他有什么好?紫荷生氣地瞪了旭日一眼,不許這么說你大,他是個好人,除了他,還會有誰這么些年供你念小學(xué),讀中學(xué),上大學(xué)?除了你大,還會有誰對你這么好?紫荷邊說,邊為志堅的鞋墊緄邊。前兩天志堅來信說,上海孩子他娘病得很重,治好只怕是無望了。紫荷想回信去上??纯此峙轮緢圆辉S。不知道她現(xiàn)在咋樣了?紫荷嘆,沒什么別沒錢,有什么別有病。
中院村外的田畈坡地上,草色連天,一歲一枯,一歲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