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
交通運輸部上海打撈局工程船隊的六十六名潛水員,他們經(jīng)常要下潛到一百米、二百米,甚至三百米的水下,在那里打撈沉船、搜尋遺體,或者從事一些水下工程的安裝、維護和拆除工作。這支不足百人的隊伍有著驚人的能力,從韓國“世越號”客輪,長江監(jiān)利“東方之星”沉船,到最近在重慶萬州墜江的公交車,都是由他們打撈上岸。如果再往前追溯,人們會發(fā)現(xiàn),這支隊伍幾乎見證了整部共和國的船難史和水下救援史。
一位在基地管理倉庫的師傅說,這支不足百人的隊伍就是“國寶”,只是太少人聽說過他們。
打撈局的潛水員們從事的是“工程潛水”,他們沒有選擇下水地點的機會。不管在哪片水域,只要條件允許,沉船位置就是他們的“潛點”。“在下面我們就像瞎子一樣,都是靠雙手去探摸。”潛水隊的副隊長張偉平已經(jīng)有超過二十年的潛水經(jīng)驗,他曾經(jīng)鉆進黃河小浪底水底超過兩米厚的稀泥漿中,尋找沉船遇難者遺體。
因為經(jīng)常要在淤泥里探摸,潛水員在水底的移動大多都是“爬”著完成。在韓國搜尋“世越號”沉船遇難者遺骨時,潛水員就是爬著,把沉船方圓五海里的海底,每一寸都摸了一遍。
每一次下潛,隊員們都有可能到達一個人類從未踏足的地方。即使比常人更熟悉水下環(huán)境,每次面對未知和神秘時,潛水員也會產(chǎn)生一種混合著刺激和恐懼的體驗。一位參與過“桑吉”輪救援的潛水員對當(dāng)時的經(jīng)歷印象深刻?!吧<陛喅翛]后,為防止漏油污染海洋環(huán)境,他接到任務(wù)要下水把沉船的燃油抽光。他記得那片海域水很清,下潛時,能從上面看到整條郵輪的全貌?!疤罅?,跟個幽靈船似的,真有點瘆人?!备鄷r候,潛水員在水底看到的,是銹跡斑斑的沉船,上面長滿了海洋生物,提示著時間曾在這里流逝。
潛水隊的技術(shù)已經(jīng)可以規(guī)避絕大部分水下風(fēng)險,但對潛水員來說,他們從事的仍然是地球上離死亡最近的職業(yè)之一。
因為工程潛水需要在水下長時間作業(yè),打撈局的潛水員們不能像人們常見的潛水員那樣,利用背后的氣瓶供氣。他們靠一根甘蔗粗細的長管來維持水下的呼吸,在工程潛水領(lǐng)域,這根管子被稱作“臍帶”?!澳殠А边B接著工作船,由三根管子纏繞組成:最粗的是主供氣管,接在頭盔上,為潛水員提供水下呼吸的空氣;其次是熱水管,負責(zé)在水下低溫時,通過潛水服里的小孔流出熱水,從而起到保暖作用;最細的是電纜,為潛水員的通信設(shè)備、頭盔上的水下攝像機,以及照明燈供電。
“我們在水下就像嬰兒,全靠這根“臍帶”供養(yǎng)?!睆垈テ礁嬖V記者。從另一方面講,工程潛水員雖然擁有極高的身體素質(zhì),但有時在水下他們也像嬰兒一樣脆弱。大型船只的船艙很大,沉船的姿態(tài)又千奇百怪。潛水員在水下時,視野和方向感都受到影響,船艙內(nèi)部就成了一個“迷宮”。有時潛水員進入艙體,如果沒有規(guī)劃好路線,就容易絆住“臍帶”,困在船艙。船上鋒利的物品,甚至是生長在沉船上的海蠣子的堅硬外殼,也會成為潛水員的潛在威脅——如果“臍帶”被劃破,甚至切斷,潛水員就有窒息的危險。
下水時,工程潛水員也會背上一個應(yīng)急氣瓶。這是在所有供氣都失靈的情況下,最后的逃生希望。這個氣瓶因此被潛水員們稱為“回家氣瓶”,只不過,很多緊急情況發(fā)生時,回家并沒有那么簡單。最危險的時候在上浮階段,如果上浮速度過快,海水壓力迅速減小,體內(nèi)的上百萬個小氣泡就會因為壓差瞬間膨脹,整個人就會像一瓶劇烈搖晃過的碳酸飲料。這時潛水員就會出現(xiàn)“減壓病”癥狀,輕則皮膚發(fā)癢、關(guān)節(jié)痛,重則肺部破裂、神經(jīng)壞死,直至死亡。
大多數(shù)時候,潛水隊都會選擇在風(fēng)平浪靜時下水作業(yè)。但即使是毫無波瀾的海面下方,也可能隨時到來涌動的暗流。有一次,一位潛水員在水下忽然遇到三節(jié)(大約相當(dāng)于0.5米/秒)流速的暗流,潛水員無法在水中保持平衡,只能抓住身邊的纜繩,整個人都橫在水中。這是張偉平最害怕發(fā)生的情形,如果這個潛水員堅持不住,松開手,馬上就會“放漂”(被水流帶著快速上浮)。他清楚這樣的后果,潛水員可能出現(xiàn)嚴重的“減壓病”。好在水下的暗流忽然減弱,隊友最終得救。很快,這件事就成為隊員間打發(fā)時間,互相“吹牛皮”的談資。在潛水隊,擁有這樣的經(jīng)歷,更像是種榮耀。還有一些“不足掛齒”的危險。比如攻擊性較強的海洋生物,它們總是忽然出現(xiàn),讓人猝不及防。
在潛水隊,隊員們下水時是潛水員,上船后可能就是負責(zé)監(jiān)測,或者是拉“臍帶”的“輔助人員”。這種機制讓隊員們成為“過命的兄弟”,就像隊長胡建說的那樣,這支隊伍最寶貴的地方,不是先進的設(shè)備,而是隊員間天衣無縫的默契。
在打撈局潛水隊,潛水員的水下作業(yè)會有一個明確的優(yōu)先級:首先要確定沉沒物位置、形態(tài),然后清理比較明顯的障礙物——保證潛水員的自身安全一直是第一條鐵律。第二步是尋找幸存者或遇害者遺體。對潛水員來說,這一步是他們最不愿面對的過程。不僅因為難以克服自己對水中尸體的恐懼,更難以承受的是災(zāi)難和死亡帶來的情感沖擊。
打撈長江監(jiān)利“東方之星”沉船時,一名打撈局的潛水員負責(zé)捆綁起吊鋼纜,他游過船艙的窗戶,隱約看到內(nèi)部的慘狀。“全是老人和孩子,我……”這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手指夾著香煙,低下頭陷入沉默。
在打撈重慶萬州墜江公交車時,一位潛水員從水中抱出了一個三歲小孩的遺體,身上還穿著鮮艷的紅色衣服。撈上船后,工作人員都沉默了。張偉平看到了這個潛水員在閉著眼流淚,他沒有過去安慰什么,也沒有人去打破那個沉默。
在水下,很多遺體都會粘上泥污。潛水隊有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傳統(tǒng),找到遺體后,潛水員會在水下為死者做一些簡單的清理,然后對他們說一句:“我?guī)慊丶摇!薄白屗勒唧w面地出水,是對他們的尊重,也是給在岸邊等待的家屬們一個交代吧?!睆垈テ降吐曊f。
有時候,潛水隊隊員們的工作不僅是為了一個“交代”。更重要的是,他們打撈的,還有記憶。在打撈重慶萬州墜江公交的過程中,一名潛水員在搜尋車輛“黑匣子”時,在江底找到一部手機。后來他把手機握在手里,最后只能用非常規(guī)的動作,單手抓著導(dǎo)向繩上浮出水。沒人說得清,這部手機對遇難者和家屬有著什么樣的意義。但這名潛水員相信,“手機里應(yīng)該有照片”,記錄著遇難者的生活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