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雪櫻
一起長大的小伙伴,走著走著就散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青春。
放學(xué)的隊伍中,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背雙肩書包,穿統(tǒng)一的校服,扎著兩個小辮,一蹦一蹦的,看上去與其他小學(xué)生沒什么兩樣。近距離仔細(xì)辨認(rèn),眉眼、嘴巴、圓臉,真的與他十分相像,連笑起來的樣子,都很像他,活脫脫是他的翻版。他要是還在,一定會把書包接過來,將她舉過頭頂,盡情地跑啊跑,帶著她瘋個夠。
掐著指頭算,他已經(jīng)離開三年多了。他是我的同學(xué),從小一起長大,兩家住得也近,一個樓上,一個樓下。一起上學(xué)、放學(xué),又分在一個班級,彼此的了解自然深之又深。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二年級的時候,他突然不來上課了。過了好幾個月,他又重返課堂,只是脖頸上多了一道又長又深的刀痕,儼然是刀口縫合的痕跡,就像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蛇,有些嚇人。后來才知道,他患了心臟病,去大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算是保住了命。為了還給他看病欠下的債,他的父母擺攤賣起了小百貨。從那以后,他脖頸處的刀痕如影相隨,但總會被他隱藏得天衣無縫,即便夏天也是如此,衣領(lǐng)處被縫上一小塊布,以作遮掩。眼尖的同學(xué)自然少不了起哄甚至嘲弄,他臉蛋漲得通紅,不是害羞,而是自卑,仿佛被人偷窺到什么致命的秘密一般。時間久了,他才不再那么介意了。
那年春天,馬上“小升初”了,每天作業(yè)堆成山,僅語文作業(yè),方格信紙一寫就是一沓,寫到手腕酸痛,熬到凌晨也寫不完。作業(yè)多了,經(jīng)常記不過來,于是我就去他家問作業(yè)。他家住一樓,陽臺后面加蓋的小平房就是他的房間。我一進(jìn)門就看到他的弟弟正在地上玩耍,抹得小臉臟兮兮的,整個屋里彌漫著刺鼻的味道。我徑直走向他的房間,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他正在寫作業(yè),屋子里的潮濕氣息使人頓覺后背發(fā)涼,燈光打在斑駁不堪的墻壁上,如淡黃色的煎餅。床頭上貼著體育明星的畫報,旁邊豎著一把黑色的雨傘,格外醒目。問完作業(yè),我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好像多待一分鐘,就會熬不住。而他繼續(xù)旁若無人地寫作業(yè)。
那年春天的雨特別頻繁,一場接著一場,下個沒完沒了,我的雨靴也派上了用場。我坐在他的后排,一伸腳就不偏不倚碰到他的雨傘,就是我在他家看到的那把黑色雨傘。我不禁趕快縮回腳來。第二天,他找到我,說:“你得給我修雨傘!”那口氣不容置疑。我滿臉委屈,反駁道:“憑什么???我一沒用過你的傘,二沒弄壞你的傘!”他得理不饒人地說:“就是你弄壞的,放學(xué)我把雨傘送到你家去?!蓖砩匣氐郊?,母親問起這件事,我急得直掉眼淚,原來他的母親先來告狀了。父親斬釘截鐵地說:“別爭論誰弄壞的了,明天讓你媽先去修雨傘?!焙髞戆l(fā)生的很多事,我實在記不清了。只記得雨傘修好后,我很不情愿地去他家送傘,他的頭埋得很低,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謝謝!”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心里難掩委屈。
這件事使我對他懷恨在心,因此特別愿意看他當(dāng)眾出丑。有一次,班主任的女兒不小心摔斷了腿,在家養(yǎng)傷,我們幾個同學(xué)商量買點東西一起去探望。那是盛夏的傍晚,吃過晚飯后在大院門口集合,其中就有他。他家賣小百貨,帶點營養(yǎng)品自然不在話下。班主任的家在一個胡同里,七拐八拐,比較難找。他壯著膽子,在前面帶路。然而,走到一條沒有路燈的胡同,漆黑一片,還不時傳出狗吠,他腳步慢了下來。我冷笑著說:“看你個膽小鬼,還是男子漢呢。”我知道,他喜歡我們中間的一個女同學(xué),這次參與探望行動也是因為她是發(fā)起人,但是,這位女同學(xué)對他并無好感。我的話音剛落,那位女同學(xué)牽起我的手,一起大步走在最前面,他被甩在了后面。我終于得逞了。回來的時候,他只顧低頭走路,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我們幾個唱著歌、壯著膽,有說有笑,那個夜晚成為不可磨滅的記憶。
升入中學(xué)后,就很少再聯(lián)系了。后來,我的第一本新書出版,與昔日的很多同學(xué)又有了聯(lián)系,包括他。他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QQ頭像是他女兒的照片。大概就在那年初夏,突然傳來他去世的消息,我知道時已經(jīng)過去很多日子,具體情況也不太了解。他的頭像就這樣永遠(yuǎn)地暗了,如夜空中的一顆星星,轉(zhuǎn)瞬即逝。
一起長大的小伙伴,走著走著就散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青春。這個春天,下第一場春雨的那個夜晚,我讀王安憶的《考工記》。社會動蕩變遷,昔日的“西廂四小開”分崩離析,大虞移居香港,朱朱結(jié)婚,奚子音信杳然,只剩下陳書玉留在上海,讓人頓覺歲月弄人。其中,有一幕場景,令我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多年后,陳書玉收到大虞夫妻從香港的來信,他婉言謝絕了他們邀請他去香港的好意,堅持做“只幫人,不讓人幫”的阿陳。他拆開信件,看到“見字如面”四個字,流下了眼淚,“他好久好久沒有流過淚了,追溯起來,就是那一日,送冉太太(大虞的妻子)母子四人上三輪車,自己走在提籃橋的紅墻底下,那一流淚,似乎流盡一生的眼淚,想不到,一口枯井,又蓄滿了?!弊x到這里,我的眼睛濕了,不禁想起他,想起那把橫亙在我們之間的黑色雨傘,想起那次夜晚探望行動中他的落寞表情……淚水無聲地流下,我分不清是第一場春雨的灌溉,還是情感的小塞子被時間之手撥弄開,一發(fā)不可收,心底有個地方隱隱作痛。
小學(xué)生放學(xué)的隊伍浩浩蕩蕩,有的父母開車,有的騎電瓶車,還有位老人騎著小三輪車來接孩子,車上放著一個顏色鮮艷的風(fēng)箏,很是引人注目。如果他還在,也會帶著她去放風(fēng)箏吧,一大一小,在天空下變成兩個小圓點,直到看不見。現(xiàn)在,他只能在天上望著她——她是他永不斷線的風(fēng)箏,那根線就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愛。
其實,黑色雨傘未曾消逝,逝去的只是那若即若離的青春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