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瑞
100年前的京城梨園里,戲迷們?yōu)榱酥С中膼鄣慕莾海瑩屍?、叫好、寫軟文,使出的花樣可不比現(xiàn)在少。
1910年,譚鑫培在天津鳳鳴茶園貼演四天,戲碼是《失空斬》《洪羊洞》《賣馬》《奇冤報》,這四出戲實在夠硬,每日滿堂。老譚年歲已高不能回回足鉚,后排戲迷難免聽不清,只好伸著脖子探著腦袋,耳朵對著戲臺蹙眉使勁。聽時沒覺得什么,四天的戲聽完后才發(fā)覺自己脖子歸不了位了。當時有人著文說:“您要是在天津衛(wèi)瞧見一街的長脖兒,那都是聽小叫天聽的。”
戲迷最終表達愛意的方式就是捧角兒,不惜財力且花樣甚多。而角兒之所以能賣座滿堂,是多年積累的人緣,每出戲都有些基本觀眾。只要他們一貼演,這些人不管看沒看過,都掏錢進園子捧場。捧角兒家就更不必說了,他們除了過癮聽戲,還時常擔著任務。
后來的譚迷一流,勢頭雖不如老譚時旺盛,卻也算薪火相傳。到了孫子輩譚迷,正是老譚的嫡孫譚富英走紅時期。譚富英的扮相和嗓子都好,可有一次卻見了鬼。他在天津的中國大戲院貼演《四郎探母》,“坐宮”一場“叫小番”的嘎調(diào)居然沒翻上去,臺下哄完倒彩就有人抽簽離席。這一砸,譚富英就有了心理障礙,再次貼演,嘎調(diào)還是沒上去,有些觀眾照舊送完倒彩起堂走人。
譚富英之父譚小培看出了路子,兒子這句越上不去,他越讓兒子貼這出。譚小培是伶界“名爸”,按說譚富英早已成年并挑班兒掛頭牌,可一切事宜都由譚小培管著。譚小培知道天津戲迷就想聽譚富英這句翻不上去的“叫小番”,每貼必滿,所以也不管譚富英心理壓力如何,依然命兒子連貼連演。
這樣一來,新譚迷不答應了。譚富英是他們的偶像,老獲倒彩他們臉上掛不住,卻做不了譚小培的主。況且譚富英這個坎兒無論如何也得邁過去,否則在天津唱砸算怎么回事。事情逼到節(jié)骨眼兒,譚迷里的高人就想出主意來了。
話說這次又是《四郎探母》,他們先跟戲園子商量,選定幾個區(qū)域,各預定十多個座兒,然后譚迷分撥兒按位置埋伏好。待譚富英的“叫小番”的“小”字剛出口,各處預埋爆破點同時炸響,數(shù)十位鉚足了勁,齊聲一個雷鳴般的“好”。譚富英的嘎調(diào)“番”字誰還能聽得見?別的觀眾以為喊好兒的人肯定聽見了,也就跟著喊。
這樣一來,“番”字上去沒上去已無關大緊,反正全被淹在“好”字里了。臺下得了肥彩,譚富英心理障礙全無,下次又唱,一點兒不費勁就翻上去了。這般“救駕”的意識和才智,該看出這些譚迷不白給。
這類喊好是有預謀的。譚富英不會當真,以后該怎么唱還得怎么唱??捎行┡踅莾赫?,不好也喊好,完全不講規(guī)矩,這就近乎起哄了。
民國初年的張毓庭以譚派號召登臺,唱得并不算好,可臺下旬句有好。后來別人一打聽,是他雇人來捧的。張毓庭的本領實在有限,時間不長就沒了動靜。再如金少山于20世紀30年代末回京認真唱了幾場之后,在臺上經(jīng)常犯懶,每出戲就賣一兩句大嗓,該有的地方?jīng)]有,該做的地方一筆帶過。按說這是糊弄觀眾,也對不起自己的玩意兒??膳_下還給好,讓金少山誤以為賣得可以,觀眾知足了。
清末民初的大琴票陳彥衡說過:“觀劇家對演劇家貴有監(jiān)督糾正之責,而非徒事贊揚稱頌之能。梨園老角兒能享大名,得力于觀劇者礱磨,正自不少也。”梅蘭芳活脫脫就是個例子。
1913年,梅蘭芳第一次赴滬,頭牌王鳳卿為了提攜他,主動提出讓他唱一次大軸。頭一次在上海唱軸子事關重大,首先戲碼須叫得響、過得硬,梅蘭芳花了幾天時間專門排了刀馬旦戲《穆柯寨》。當晚的演出彩聲不斷,算是圓滿。散戲后,梅蘭芳未及卸妝,梅黨的幾位領袖人物就到了后臺,說:“你在臺上常把頭低下來,大大地減弱了穆桂英的風度。因為低頭的緣故,就免不了哈腰曲背。這些我們不能不糾正你,你應該注意把它改過來才好。”
梅蘭芳一聽就明白自己的功夫還欠火候,當即接受指正,并托付他們幫忙治這個毛病,遂商量好,他在臺上如果再低頭,他們就以拍掌為號。隔日再演《穆柯寨》,幾位梅黨坐于包廂,專盯著梅蘭芳是否低頭。果不其然,演出中梅蘭芳又犯了低頭的毛病,臺下梅黨趕緊拍掌提醒。如此三五次,梅蘭芳都即刻改過。旁邊的觀眾以為這些梅黨看得手舞足蹈,誰也想不出他們是在給梅蘭芳“治病”。梅蘭芳后來說,在劇藝方面,這些戲迷助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