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在美國，受虐婦女綜合征（BWS）已經(jīng)成為一種抗辯事由。她們被困在這種受虐關(guān)系中，每次受虐后感到絕望無助，也漸漸明白除了使用暴力“一了百了”，可能沒有別的辦法擺脫折磨。在1988年的朱迪·諾曼案中，法庭將受虐婦女殺夫的行為歸類于某種“正當防衛(wèi)”。這一判決對于忍無可忍的她們，是異常寶貴的救援之手;對于那些施虐于妻子的人，也構(gòu)成了某種威懾與警告。

殺死睡夢中的丈夫是“正當防衛(wèi)”嗎

結(jié)婚25年來，朱迪·諾曼可能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幸福。她的丈夫約翰酗酒并長期虐待她。而且，約翰幾乎不工作，而是強迫朱迪賣淫來養(yǎng)他。他要求朱迪每天至少掙100美元，如果朱迪不愿意賣淫或者沒有掙到那么多錢，他就會毆打她。

在法庭上，朱迪表示，約翰經(jīng)常辱罵她，把她當成狗一樣對待。幾乎每天，他都會毆打朱迪，特別是當他喝醉了或者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手頭可用的一切東西都會成為武器，拳頭、飛鏢、棒球棍、鞋子、瓶子等。有時，他把香煙摁在朱迪身上，把食物和飲料扔在她臉上，好幾天不讓她吃飯，朝她扔玻璃杯、煙灰缸和啤酒瓶。有一次，他還把玻璃杯猛扔在朱迪臉上，一時她血流滿面。不僅如此，約翰還經(jīng)常強迫朱迪學狗叫，強迫她睡在地上，有幾次還讓朱迪從貓狗的碗里吃貓食和狗食。生命威脅更是家常便飯。

案發(fā)前兩天的上午，約翰強迫朱迪在 85 號州際公路的一個休息站停車，去賣淫掙錢。晚些時候，約翰醉醺醺地回到休息站，看到朱迪沒掙到多少錢，就用拳頭打朱迪，把車門猛地甩在她身上，向她潑熱咖啡。在回家的路上，約翰的車被警察攔下，他因醉駕而被捕。第二天早上，約翰被釋放，他非常生氣，并將氣撒在朱迪身上，毆打她，朝她扔東西，讓她做三明治又不吃扔在地板上。當晚8點多鐘，朱迪報警，她告訴接線員自己受傷了，她哭著說自己一整天都在被丈夫毆打，她忍受不住了。

接線員無能為力，只是建議朱迪申請人身保護令，朱迪回應說，如果她這樣做，丈夫會殺了她。不久之后，再次有人報警。警察到現(xiàn)場后，發(fā)現(xiàn)朱迪服用了過量的神經(jīng)藥物，而約翰在阻攔急救人員的治療。約翰當時喝醉了，嘴里喊著：“如果你想死你就去死，我給你藥片！”“讓她去死，她就是條狗，她不應該活著！”約翰還威脅要殺死朱迪以及朱迪的媽媽。警察強行把約翰趕回屋子，把朱迪送到醫(yī)院。負責治療朱迪的醫(yī)生反映，朱迪當時生氣又沮喪，對自己的情況感到絕望。

案發(fā)當天，約翰變本加厲地虐待朱迪。約翰讓朱迪開車送他去一個地方。路上，由于朱迪駕車時離前車太近，約翰猛甩朱迪一巴掌，把啤酒潑在她頭上。在朱迪駕車過程中，約翰始終在打朱迪頭部，還威脅要把她的乳房切下來。晚些時候，朱迪的小女兒告訴外婆，她的爸爸又在打媽媽。朱迪的媽媽報警，但還是沒有作用——警方并沒有及時趕到。這導致約翰更為憤怒，他回到住處后揚言要殺了朱迪，切開她的喉嚨，還把一根香煙摁在朱迪胸部。傍晚，約翰想睡覺，他睡在臥室的大床上，不允許朱迪睡在小床上，讓朱迪去睡地板。后來，朱迪的大女兒走進來，讓朱迪去照料一下小女兒，約翰同意了。當孩子哭的時候，朱迪擔心孩子會吵醒約翰，就把孩子帶到了自己的媽媽家里?；氐綃寢尲依?，朱迪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把槍，槍里還有子彈。忍無可忍的她把槍帶回家時，發(fā)現(xiàn)約翰還在睡覺。于是，她開槍殺死了睡夢中的約翰，結(jié)束了“地獄般的一切”。

心理學家認定她患有“受虐婦女綜合征”

在警方面前，朱迪說，20年了，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向陪審團解釋，她不能離開約翰因為約翰會殺了她。曾經(jīng)幾次，她也試著離開約翰，但每次都被約翰找到，對她加倍毆打。她也不敢對約翰申請人身保護令，因為約翰說過，如果把他關(guān)起來，他出來后就會殺死她和她的家人。地方很小，她無處可逃。就算自己逃了，家人也肯定會被約翰找到并且加以報復。她只能在絕望中越陷越深。

庭審中，辯方找到了兩名法醫(yī)心理學領(lǐng)域的專家證人威廉·泰森博士和羅伯特·洛林斯博士。這兩位專家認為朱迪完全符合受虐婦女的定義。她的情況已經(jīng)超出了毆打妻子或者家庭暴力的范疇，變成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朱迪無法離開她的丈夫，因為她完全不相信自己，深信逃跑是不可能的，認為她的丈夫無堅不摧，法律和所有的社會機構(gòu)都不能制裁他，所以她沒有逃跑。

泰森博士指出，約翰強迫朱迪賣淫，強迫她吃寵物食品是一種非人化的虐待。他甚至說：“我認為朱迪覺得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她別無選擇，只能對約翰使用致命的暴力，為了自己和家人，她必須做出犧牲。”另一位專家證人洛林斯博士根據(jù)對朱迪的實驗室研究、心理測試、訪談和背景調(diào)查，在法庭上作證表示：朱迪患有“受虐婦女綜合征”（Battered Women Syndrome）;伴隨著長期的身體虐待，朱迪相信對方是無所不能的，自己是沒有價值的，無法逃跑，也得不到別人的救助。

不過，初審法院仍然判決朱迪有罪。因為，當殺害行為發(fā)生時，受害人處于被動狀態(tài)，而非處在施暴的過程中。根據(jù)傳統(tǒng)正當防衛(wèi)理論，朱迪如果想以受到威脅進行抗辯，必須符合四個要素：（1）有必要防衛(wèi)，以免自己受到死亡或者身體受到嚴重傷害;（2）普通人也這樣認為;（3）被告不是爭端的挑釁者;（4）被告沒有過度使用武力，即沒有使用比對方正在實施的傷害更多的力量進行反抗。因此，法院認為，正當防衛(wèi)的第一個要求（有必要進行防衛(wèi)）就不會被滿足。正在睡覺的死者是不可能對被告造成死亡威脅的，朱迪采取的暴力舉動缺乏合理的依據(jù)。

對此，朱迪向北卡羅來納州法院提起了上訴。她表示，在案發(fā)當天，她一整天都在遭受毆打、虐待以及生命威脅，只有在約翰睡著的時候才能夠平靜片刻。那兩名專家證人也作證說，朱迪表現(xiàn)出嚴重的受虐婦女綜合征的癥狀——由于遭受反復的、連續(xù)的虐待，導致出現(xiàn)心理學家所說的“習得無助”的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下，她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心理預期并不會因為約翰睡著了而中斷，因此應當被認為“正當防衛(wèi)”心理狀態(tài)的延續(xù)。

在“受虐婦女綜合征”作為一種抗辯事由被接受之前，辯護律師通常采取的策略是盡量證明，被告因長期的虐待處于精神錯亂之中。

不同于精神錯亂抗辯，受虐婦女綜合征抗辯是一種“理性”認罪。長期受虐的婦女雖然精神受損，控制能力降低，但并沒有達到不能辨認和控制自己行為的程度，受虐婦女對于案發(fā)時自己行為的意義是有一定認識的。這一抗辯策略，主要是想向陪審團證明，被告相信使用致命武力是必要且唯一可行的辦法。心理學家向法庭說明，受虐婦女綜合征通常有三個階段：緊張關(guān)系建設期、暴力期、愛與平靜期。這三個階段會不斷反復。約翰第一次攻擊朱迪的時候，之后也會不斷懺悔、道歉。朱迪原諒了他，可是下一次約翰只會加倍進行攻擊。之后又是懺悔和道歉，乞求原諒。就這樣，朱迪慢慢被建立一種無助的心態(tài)，而約翰越來越有恃無恐，兩個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扭曲。朱迪的律師表示，在這種關(guān)系下，傳統(tǒng)的正當防衛(wèi)規(guī)則可能需要加以調(diào)整。一般來說，法律只允許在暴力期內(nèi)進行正當防衛(wèi)，但是，在施虐的配偶攻擊的時候，被虐待的配偶最沒有能力反抗，因為她被恐懼所支配。而當進入平靜期后，朱迪又失去了進行反抗的動力和理由，因此會在惡性循環(huán)中越陷越深。

上訴法院經(jīng)過審判，接受了朱迪及其律師的意見。在判決書中寫道，法院已經(jīng)充分注意到法律不應隨便許可一個人以非法方式剝奪他人生命，但是在某些情況下，被虐待的配偶殺害處于被動狀態(tài)（如在睡眠中）的受害者，并不妨礙正當防衛(wèi)的成立。法官對此總結(jié)道：睡眠只不過是連續(xù)的恐怖統(tǒng)治的一時中斷，朱迪只是利用了這一保護自己的機會，她的行為并不缺少正當防衛(wèi)所需的要件。

最后，根據(jù)心理學家的證言，北卡羅來納州法院認為，朱迪和許多受困于此的妻子一樣，從一開始無法理解為何丈夫?qū)ψ约罕┝ο嘞?，到漸漸認為暴力行為的過錯在于自己;從一開始還尋求外部救濟，到漸漸認為虐待者無所不在、無所不知;反制行為是在這樣一種絕望的心態(tài)中作出，應當適用更具彈性的正當防衛(wèi)規(guī)則。鑒于受虐婦女綜合征的特點，受虐待的配偶可以不必等到致命的襲擊發(fā)生，才能進行正當防衛(wèi)。這一判決的意義毋庸多言，一方面它確立了受虐婦女綜合征作為一種抗辯理由的依據(jù)，另一方面它也構(gòu)成了對家暴者的一種警示：莫以為他無所不能、有恃無恐，法律并不站在壞人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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