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自從遷居三里河寓所,我們好像跋涉長途之后,終于有了一個家,我們可以安頓下來了。
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阿瑗長大了,會照顧我,像姐姐;會陪我,像妹妹;會管我,像媽媽。阿瑗常說:“我和爸爸最‘哥們,我們是媽媽的兩個頑童,爸爸只配做我的弟弟?!蔽矣肿?yōu)樽畲蟮?。鐘書是我們的老師。我和阿瑗都是好學生,雖然近在咫尺,我們如有問題,問一聲就能解決,可是我們決不打擾他,我們都勤查字典,到無法自己解決才發(fā)問。他可高大了。但是他穿衣吃飯,都需我們母女把他當孩子般照顧,他又很弱小。
他們兩個會聯(lián)成一幫向我造反,例如我出國期間,他們連床都不鋪,預知我將回來,趕忙整理。我回家后,阿瑗輕聲嘀咕:“狗窩真舒服?!庇袝r他們引經據(jù)典的淘氣話,我一時拐不過彎,他們得意地說:“媽媽有點笨哦!”我和女兒也會聯(lián)成一幫,笑爸爸是色盲,只識得紅、綠、黑、白四種顏色。其實鐘書的審美感遠比我強,但他不會正確地說出什么顏色。我們會取笑鐘書的種種笨拙。有時我們夫婦也聯(lián)成一幫,說女兒是學究,是笨蛋,是傻瓜。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們三個或四個五個不等,只不過各家各個樣兒罷了。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鞓?。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