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丹
【摘 要】《大河盡頭》是馬華旅臺作家李永平的自傳性長篇力作。小說講述了第二代移民華裔永追憶少年時在婆羅洲熱帶雨林中探險溯源的故事。作品中,東方與西方、文明與荒蠻、殖民與被殖民在婆羅洲展開了激烈的角逐。文章從空間理論出發(fā),通過流動空間與尋鄉(xiāng)之旅、生產(chǎn)空間與殖民掠奪、魔幻空間及其隱喻三個部分,分析《大河盡頭》中的空間特征,探尋李永平小說空間書寫的象征意義與文化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李永平;《大河盡頭》;空間;身份
中圖分類號:I247 ?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7-0201-02
《大河盡頭》是馬華旅臺作家李永平的一部充滿魔幻色彩的自傳性長篇小說。這部小說講述了第二代移民華裔永追憶少年時與荷蘭姑媽克莉絲汀娜·房龍小姐在婆羅洲熱帶雨林中探險溯源的故事。出生在英屬殖民地婆羅洲沙撈越的李永平,對中華文化原鄉(xiāng)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20歲時負笈臺灣,只為離神州更近一些。國內(nèi)外學者著眼李永平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對其作品進行了一系列離散身份視角下的解讀和闡釋。而李永平小說中的空間因素如地點要素、地點感、地理和空間隱喻卻鮮有人研究關(guān)注,其作品中空間維度下景觀和地點的文化符號學意義與象征意義也未能得到深入挖掘。
長篇巨著《大河盡頭》具有典型的空間化書寫特征。從地理景觀視角出發(fā),《大河盡頭》基本上是由四個地理空間羅織而成的充滿異國情調(diào)與地方色彩的赤道雨林景觀,這四個地理空間分別是: 一、華夷夾雜的殖民城鎮(zhèn);二、狂歡的赤道原始部落;三、紅色熱帶雨林;四、神秘的圣山峇都帝坂。主人公華裔少年永的溯源之旅像一根線將這四個地理空間串聯(lián),由點到面,構(gòu)成婆羅洲動態(tài)的叢林景觀。從空間的文化表征看,白色、黑色、黃色、銅棕色各膚色種族聚居于婆羅洲,使之成為西方文明、東方文化、基督教宗教觀念與赤道叢林部落的原始信仰相互沖突、融合的熔爐式空間。正如哈佛教授王德威在上卷《溯流》序論中所言,“熟悉殖民、后殖民論述,外加離散寫作的讀者很可以按圖索驥,為這本小說做出制式結(jié)論。東方和西方,異國情調(diào)和地方色彩,殖民者的霸權(quán)和被殖民者的嘲仿,情欲啟蒙和‘原初的激情?!盵1]李永平以第二代移民后裔的特殊視角,深刻生動地展現(xiàn)了婆羅洲這樣一個多元文化匯聚地的雨林景觀。
一、流動空間與尋鄉(xiāng)之旅
《大河盡頭》空間書寫呈現(xiàn)出流動性特點。小說的上卷交代了這場叢林冒險旅行的行動路線:這趟溯源之旅,從華裔夾雜的殖民城市坤甸出發(fā),經(jīng)過叢林邊緣的桑高鎮(zhèn),到達大河最后一個城鎮(zhèn)伐木業(yè)據(jù)點新唐,再乘坐達雅克人的長舟到達圣山峇都帝坂。除了這三座鬼魅的城市外,李永平的筆鋒觸及房龍小姐的橡膠園、詭異的船上社會、叢林里達雅克族的長屋、叢林聚落甘榜伊丹以及肯尼亞村落。隨著探險行程的推進,作者筆下的空間隨卡布雅斯大河向后流動。而小說的敘事者所處的空間也具有流動性。敘述者(成年后的永)超越時空,在婆羅洲、臺北、文本里的中國原鄉(xiāng)來回穿梭,為讀者呈現(xiàn)了過去與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想象、物質(zhì)與精神之間的流動空間。
小說中的流動空間書寫揭示人物的漂泊?!半x散”的定義在空間上打轉(zhuǎn),而“浪子”則突出了離散主體的意識。大河之旅像是一場漂泊之旅。小說上卷中,永成了一個邊緣性人物。永在三十多個紅毛旅伴中是唯一一個中國少年,旅伴們把他當成孩子,他始終無法融入成人的世界。例如在船上的酒會中永被眾人遺忘角落;在桑高鎮(zhèn)白骨墩紅毛城的鬼月月夜游玩交歡被丟在旅館;在甘榜營火會上被禁止喝多酒。加上克莉絲汀娜姑媽的冷落,離開故鄉(xiāng)的永倍感孤獨。而看似朋友甚多、生活優(yōu)越的姑媽房龍小姐實際上也是個無法融入的局外人。隨著坤甸——桑高——新唐這一系列的空間變化,房龍小姐的離散身份逐漸清晰。她是荷蘭殖民者拋棄在婆羅洲的遺孤,是坤甸橡膠園中的資本剝削者,也是太平洋戰(zhàn)爭中被踐踏的女性受害者。在桑高鎮(zhèn),房龍小姐反復吟唱的荷蘭民謠《荷蘭低低的地》,反映了她對荷蘭原鄉(xiāng)的無限思念。在新唐,房龍小姐是被日軍捅破了子宮的慰安婦。以上無論哪種身份都是房龍小姐無法選擇的,是她痛苦的根源。年近四十的房龍小姐無父無母,因割除了子宮無子無女。她回到荷蘭,卻發(fā)現(xiàn)無法融入那里。只能在婆羅洲的橡膠園里孤獨凋零,反復吟唱的民謠《荷蘭低低的地》是她身份焦慮地傳達。這對孤獨的姑侄像一對相依為命的浪人,在婆羅洲漂泊。
《大河盡頭》中的流動空間是李永平的原鄉(xiāng)情結(jié)與身份焦慮的外化呈現(xiàn)。在大河中漂泊的姑侄二人正是李永平旅臺生活的真實寫照。在這部自傳性小說中,敘述者多次強調(diào)永的華裔身份,“我,十五歲,來自英屬北婆羅洲沙撈越古晉城的中國少年。”[2]這樣的表述在作品中至少有8處,少年永對自己的中國身份充分肯定,表明了他對中國原鄉(xiāng)的認可和向往。李永平是一位馬華旅臺作家,多元的身份承載著異質(zhì)文化雜糅的內(nèi)涵,讓他在兩岸三地都能有立足之地,也讓他在各地都成為局外人。即使后來入了臺灣籍,仍被定義為祖籍廣東的外鄉(xiāng)人。李永平將自選集定名為《辶日迌集》,更清楚地印證了這一點。李永平都是被排斥的局外人,他認為自己正如“辶日迌”二字一樣,是漂泊無依、沒有身份的流浪者。正如小說中中國民謠所唱,“小白菜呀,天地荒呀,兩三歲呀,死了爹呀”[3]。漂泊的浪人在中國鬼月踏上尋鄉(xiāng)之旅,在生命的源頭——圣山峇都帝坂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
二、生產(chǎn)空間與殖民掠奪
《大河盡頭》的空間書寫蘊含著婆羅洲的殖民歷史與殖民創(chuàng)傷。房龍小姐的橡膠園、新唐的伐木業(yè)集散廠都是殖民搶占空間、資源掠奪的赫赫戰(zhàn)果。列斐伏爾認為,資本主義“通過占有空間,通過生產(chǎn)空間”生產(chǎn)并再生產(chǎn)的社會關(guān)系,緩解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guān)系的內(nèi)在矛盾。[4]荷蘭殖民者為了獲得婆羅洲的豐富的物產(chǎn)資源,對婆羅洲進行殖民統(tǒng)治。雖然殖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是等級分明的膚色階級機制就是殖民統(tǒng)治的后遺癥。白人房龍小姐作為荷蘭殖民橡膠園的第四代繼承者自然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橡膠園像是婆羅洲的微觀模型,影射整個婆羅洲的后殖民現(xiàn)狀:殖民者享有話語霸權(quán),地位高于華人高于原住民。
殖民者對婆羅洲空間的掠奪還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空間的征伐。他們不僅掠奪婆羅洲的地理空間,還霸占女性的身體空間。在論及空間敘述和文化符號的概念功能時,巴爾( Mieke Bal) 指出: “通常,對女性的強暴與對空間的侵犯和破壞具有寓言式的關(guān)聯(lián)。故事的寓言性越強,它的道德意義的政治性就越大”。[5]小說上卷中,對女性實施奸淫的無一不是白人。在魯馬加央長屋的狂歡盛宴中,白人峇爸澳西霸占伊班小美人的身體,掠奪她的初貞。小說下卷中,在肯亞族的世外桃源里,神父哄騙原住民,霸占了肯亞族幼女馬利亞,并使她懷孕。而被殖民者“寵幸”的幼女還有無數(shù)個,不管是女性身體空間,還是婆羅洲的地理空間,都受到殖民者的踐踏,整個婆羅洲都發(fā)出了“薩唧,血,達拉,痛”的呼喊。殖民者對婆羅洲的弱勢女子的征伐,象征著婆羅洲處女地紅色雨林的征伐,美麗的紅色雨林婆羅洲正遭受著西方殖民者的強奸。
殖民者征伐婆羅洲的同時,還引發(fā)了空間內(nèi)部的病變,這導致空間失去再生產(chǎn)的能力。小說中房龍小姐被捅破了子宮無法生育;伊班小美人流血的身體;肯亞小美人馬利亞挺著二十五周的孕肚死去。女性身體空間不僅被摧毀,還成了病毒傳播的載體。李永平筆下的殖民者給婆羅洲帶來了性病西菲利斯,即梅毒。西方傳教士和士兵將病毒傳染給被侵犯踐踏的女性。小說中達雅克青年畢嗨在營火會上雞奸紅毛男子將性病傳染給他,是對殖民者身體空間的反侵略。當然,這只是一種微乎其微的報復和反抗。此外,地理空間也未能擺脫病變的命運。小說中新唐的紅色雨林被科馬子神鏟平露出紅色的脊背,接受科學教育的我們可以想象,這只是雨林病變的開始,樹木砍伐的最終結(jié)果是水土流失等自然災害的紛至沓來。無論是地理空間,還是身體空間,都失去了生產(chǎn)的能力。
三、魔幻空間及其隱喻
《大河盡頭》書寫的婆羅洲是一個人鬼混雜、各種奇異事件層出不窮的魔幻世界。作者將自己的生存體驗訴諸筆端,將中國元素、達雅克神話傳說、歐洲宗教觀念融合,為圣山峇都帝坂蒙上層層神秘面紗,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異、魔幻的超自然空間。小說最后作者為南洋諸多無家可歸的幽靈設(shè)想安頓的超自然世界,幻化成雨林的特殊地理,這就是小說書名所指“大河盡頭”——達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大河盡頭是一個廣闊且具體的地理空間,也是生命的源頭。大河的盡頭是什么?正如辛蒲森爵士的回答,“生命的源頭,永,不就是一堆石頭、性和死亡?!盵6]這句話概括了峇都帝坂的真實面目,賦予《大河盡頭》豐富的隱喻內(nèi)涵。
生命的源頭是一堆石頭——圣山峇都帝坂。李永平在《大河盡頭》(下卷:《山》)序言坦言,中國文化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深刻影響。他將中國石猴降生神話傳說與達雅克人的圣山峇都帝坂結(jié)合,創(chuàng)造了生命源頭的石頭說。作者李永平將自己的身份界定為流浪者,他的精神家園在圣山峇都帝坂。作為大河之旅的終點,圣山峇都帝坂實際上是作者心中原鄉(xiāng)般的存在。無法回歸的故鄉(xiāng),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無法釋懷的身份焦慮,作者在大河盡頭的圣山峇都帝坂為它們建立歸屬的空間。
生命的源頭是死亡——五大湖。峇都帝坂山腳下有五大湖,供往生者的魂靈居住:善終者在阿波拉甘湖,征戰(zhàn)陣亡者、死于難產(chǎn)者漂向巴望達哈或血水之湖,溺水而亡者進入巴里瑪?shù)梁?,自殺者的幽靈被禁錮在巴望·瑪?shù)聊疚毯?,而夭折的嬰靈聚居在登由·拉鹿湖。正如小說開頭坤甸城里懸掛的金黃油紙燈籠所寫:“召。引。南。海。游。子。孤?;辍盵7]。在中國的鬼月,中國鬼、紅毛鬼、伊班獵頭戰(zhàn)士的鬼、馬來女吸血鬼、二戰(zhàn)結(jié)束時日本皇軍在叢林切腹留下的成群無頭鬼......全婆羅洲的鬼,不分種族膚色,全都載著蓮花燈、登上空舟,沿著婆羅洲第一大河卡布雅斯河逆流而上,回歸五大湖接受生前罪孽的清算。由此,婆羅洲之上,文明與荒蠻、殖民者與被殖民者、東方與西方角逐留下的人與歷史的債務,都得到了清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殖民話語的消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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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永平.大河盡頭(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62.
[3]李永平.大河盡頭(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4.
[4] Henri Lefebvre , The Survival of Capitalism:Reproduction of the Relations of Production , trans. Frank Bryant, London:Allison and Busby , 1978, p. 21.
[5] Mieke Bal , Narratology ,Toronto: U of Toronto P , 2009, p.138.
[6] 李永平.大河盡頭(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75.
[7]李永平.大河盡頭(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