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新,陜西洋縣人。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天涯》《青年文學》等,入選《中國西部散文精選》《新中國散文典藏》等。出版散文集《從黑暗中抽出幸福的嫩芽》《月光照亮的回家路》。曾獲首屆西部散文獎。
楊填堰,2017年被宣布為世界灌溉工程遺產(chǎn)。
它是世界記憶的一部分。
也是洋州記憶中最為深刻的一筆。
沿著一條古老的灌渠走,你會走到哪里?
這是古洋州西部馬暢鎮(zhèn)高堡村的一條三四米寬的渠道。表面上它平靜、簡坦,絲毫沒有一點古老、幽深的氣息。其實,它靜水深流,沒有一點喧嘩,似乎時間才是它內(nèi)心的憑證。清澈、有著細紋和草絲的水,不像是來自古代某個人的書案中,而更像是一位現(xiàn)代田園畫家素凈的筆墨。蜿蜒而來、穿村而過的渠線上,樹木、房舍、山脈的峰線、天空的倒影宛若一張張交織的古老卡片插于其中,像是復述某些失卻的歷史口吻。一只白鶴低空飛來,略過渠面時叫了一聲,或許它看到了自己飄逸的影子,或者是靈魂的輕切。偶爾駛來一輛裝著多種花卉的三輪車,短促的鳴笛中藏著某種拐彎時的焦慮,仿佛在可以看見的緩坡背后,藏著一個巨大的接口:在與過去對接的時候,無意留下的記憶疤痕?我不得而知。稻草包裹著花木帶土的根莖,腥紅潮濕,似乎殘余著地下的絲絲溫熱,有著凸出的游動脈莖,宛若醫(yī)學書上人體血管的動態(tài)示意圖??梢钥隙ǖ氖?,在這座叫寶山的山邊,花木不僅僅是這片大地的修飾詞,它還有著自己動人、迂回的筆法,為一片地域量身定做的悅目圖案。連在一起的大片花木,擺在以秦嶺為背景的天底下,不斷提醒我們,即便最為偏僻的地方,色彩也能披上夢想家的翅膀。
灌渠繞著寶山的山沿,如一只倒扣的土碗,碗沿上水流淌淌,有多條小渠與之勾連,就像碗沿上輕微的裂紋。灌渠大部分為水泥砌面,青石、白石之間溝縫明顯,渠的寬度基本對等,即使拐彎處弧度也那么優(yōu)美。一邊的渠坎是能過車的平整的水泥路。部分公路與渠坎重疊。重疊意味著認可,或者是雙重身份的相互滲入。渠的兩邊人戶密布,雞鳴狗叫,樹密林茂,白楊寬大的葉子在公路上投下了大塊的陰影。形勢大好的油菜花和麥地傍村散開,你一片我一片的,綠色與黃色各成形狀,相互叫嚷,又相互安慰;桃花、梨花競相穿插于村舍之間、小徑之旁,紅白相襯,景象呈明。渠兩側有許多樓房,有著明晃晃的玻璃窗、紅機瓦頂和實在的外形。為了通行方便,人們在渠上架了一座座小型的橋,兩邊砌有矮矮的防護欄。而在南邊的田野上,高鐵的身影清晰明亮,像說書人手中的快板,不斷在大地之上來回敲打著春天的節(jié)奏。
繼續(xù)向西走,越過一個個村莊和一片片田疇,直至靠近一條河的內(nèi)側。內(nèi)側,意味著一條河輕度的彎曲。在它有些淤積的身體上,水流散開,心脈緩慢。沒有史書上曾經(jīng)描繪的那種磅礴,那種體量,更像是從深山里出來走親戚的女子,挎著小小的竹林,草灘,沙渚,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左顧右盼,沒有什么十分要緊的大事,但又有一半個細碎的心事。只不過山下的塵灰比較大,她的面色有些倦慵,神情有些疲憊,總想蹲下來撩一把水洗洗時光的印痕。一條渠從她的身體上叉了出來,就像她向東邊伸出了一條帶著弧線的胳膊,在由時間勾勒的古老原野上晃動,手指上留下了村落的名稱和彼此間的溫度,如同一位神靈,在撫摸煙火俗生和苦樂同在的人世。二千多年,對于一條河流來說,顯得太短,可對于河邊的生命和灌渠,又顯得過于漫長而被淡忘,以至于我們不得不從史書上尋找一塊塊在水中泡過的石頭或器具,來證明人和水有過偉大而實用的交集。其實,人和水從來都缺少這樣的交集,只是人從來都沒有辦法把這些交集完整地交給后輩,只能在不斷的遺忘中記憶,又在反復的記憶中遺忘。水更是自由自在慣了,任其縱橫于天地萬物之間,在史書的某個頁碼上留下難以擦掉的水漬,描繪出一張張沾沾自喜、自省的水行圖。
從地理上說,我們的行走是從洋縣的地界走到了城固的版圖上,距離不過十幾里,時間不過一兩個小時,有種閑散的郊游的意味。這和古代的詩人們在春天的心思是相似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是從現(xiàn)代走到了宋代,再試圖走到遙遠的漢代,中間的時間跨度漫長且充滿想象。我們反復在其間徘徊,弄不清這一大堆堆疊的水影是如何切割了時間與大地的邊框。在一條時間之河的深處,人類不過是逆流而上的無數(shù)蝌蚪之一,其它的生靈們也會一如既往地加入其中,如同一幕幕毫無準備而又像模像樣的合唱。每一條河都組織了這樣的合唱,規(guī)??赡苡写笥行?,可能精彩也可能平淡,但每一條河都擁有大量無私的伴奏者,且充滿激情和想象力。水流與時光反復疊加,在相互的認可中又矛盾叢叢,因而它的路徑曲折,猶豫,開叉,又在某處縫合,有著不斷重復的巨大回音,也有著桑田變換的歷史暗角。
當然,它不是一條簡單的灌渠。在它的水泥砌面之下,在它的眾多拐角之中,不知有多少朝代的水流在奔涌,也不知保存著多少質樸古老的智慧和昂然不滅的雄心。我無法復述那些業(yè)已消失的心臟的跳動,它們曾否構成了一條灌渠最為古老的波紋,并把這些象征著集體智慧的波紋傳遞到第次展開的稻田之中。早在宋代以前,它就有一個十分響亮的名字:張良渠。命名就是照亮,就是在一條古老的堰渠上掛上了詩意的路燈,那些默默流動的水因為一盞路燈的照耀而心底明亮。張良渠穿過了大小不等的幾十個村莊,就是那個年代在湑水河周圍盤旋的一輪明月。夜晚來臨,人們走在這條叫張良的渠上,看到天上的月亮悠悠地落在水面上,嘴里念叨著張良的名字,內(nèi)心的感受如夜風般舒暢。想當年,湑水河周圍的大片田地因為這條叫張良的灌渠而容光煥發(fā),有了一些驕傲的底氣和反復行走的力量。作為史上的名臣,張良的名諱宛如粲然的星辰,遙遙閃爍在漢水的上空,就連漢王朝的締造者劉邦,也禁不住贊其“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這句名言還真一絲不茍地應在了這條二千多年的古渠上。張良渠究竟誕生于何年,已無從考證,但自從誕生之日起,就像一位勤勞、耐心的送水工,日夜不停地為湑水河東岸的萬畝土地送來了潤潤水流,使之成為不折不扣的小型糧倉。唐代杜甫有詩曰:“香稻三秋末,平田百頃間”,他雖不是寫這個地方,但他筆下的景象卻是這般的相似,我相信這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真是聞到了大片香稻酣人的香味,內(nèi)心涌動著萬畝田疇的波浪。香稻剝皮后就是香米。關于香米的來歷,我們不得不提到另一個歷史人物張騫。史料記載,湑水河一帶是最早的香米之地,青年時代的張騫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它與眾不同的香味,內(nèi)心澎湃著難以抑制的激情,他知道一種新種子對于一片大地的意義是多么巨大,便日日傾心于稻田之間,琢磨沉思,反復輾轉,遂小有成效,又經(jīng)后人精心培植,終成了一片大地上的氣候。香米自帶香味,煮或蒸熟后不加任何調(diào)料,就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清香:一種來自于天地間的純凈的恩惠。北宋時期,寇準把它帶到長安,劃了一片田,種植試驗,準備推廣,結果沒幾年香米就消失了香味。今西安城北有一條街巷叫香米園,據(jù)說就是當年寇準試驗香米的地方。借用今天的說法,香米就是古代洋州的地理標志產(chǎn)品。
這里原本人口密集,有著幾十個撒于其間的自然村落,大型灌渠的開挖更是加大了人口比重的籌碼。雖然史書上難以找到那些年代關于糧食收成的詳細記錄,但湑水河一帶成為漢王出兵關中的有力糧食保障地之一,就可以看出它帶來的收益是非常巨大的??蛇@條渠名不副實,張良并不是它的構畫師、締造者。根據(jù)《史記》留侯傳的內(nèi)容,張良并未到過湑水河一帶,他不可能在此修筑渠壩,而以他的名字來命名這個水利建筑,恐怕多與他的名氣有關?!懊弊鳛楣糯木裎镔|是毋庸置疑的。這條渠相傳為蕭何、曹參所創(chuàng),至于為什么要在此截取湑水河河水,肯定也是古人的經(jīng)驗所致——舒緩的水面、有一定落差的水位以及合適的地勢,水能自行導流等等。他們當時有什么具體的想法,動用了多少勞力,用了多少石頭、木頭、竹笆,修了多長時間,就不得而知了。
細想一下,漢代開挖張良渠,民生的考慮并不是第一位的,因為以劉邦當時的境遇看,他在漢中站立腳身,無非是積蓄力量,翻越秦嶺,在長安建立一統(tǒng)大業(yè),不可能在漢中待多久。后日他若無法完成跳躍關中的宏大夢想,漢中便是他的巢地,也可修養(yǎng)生息,蔭護子孫。修筑水利工程,雖是出于戰(zhàn)略的考慮,尋求物質上的豐盈和保障,卻也是進退皆宜的良策。至于民生方面,也肯定是有所考慮的,但不足以成為其心頭大事。不管怎樣,張良渠的開挖,為漢中留下了良好的水利根基和可以復制的范本。
張良渠流經(jīng)了一千多年后,便改叫楊填堰,是因為南宋一個叫楊從儀的關中人。
楊從儀何許人也,能有李冰父子一樣卓然的治水本領?其實,這一切皆出于機緣巧合。楊本是寶雞鳳翔的一介農(nóng)民,安于田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卻因為某一天家鄉(xiāng)被金人占領,無安身之所,國仇家恨豈能安然,毅然于三十五歲的年齡報名參軍,成為抗金統(tǒng)帥吳玠手下的一名士兵,廝殺于大散關、和尚原一帶。楊是讀過書的人,加之自身的聰慧與強壯的體魄,數(shù)次戰(zhàn)斗中,他謀勇有加,痛殺多名金兵,很快從眾多的士兵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名出色的基層將領。紹興元年(1131年)三月,金兵氣勢洶洶地回軍鳳翔地區(qū),當時鳳翔守兵少寡,作為守將的楊從儀不得不告別雙親,率領僅百余人,力戰(zhàn)至半夜才成功突圍而出,而父母卻不幸被金兵囚于清溪寨。清溪寨,多好的名字,詩情畫意,卻是他那段時間心里最大的隱痛。作為孝子,他時刻都在想救回自己的雙親。次年正月,他請命率軍突入清溪寨,與敵軍鏖戰(zhàn),一直從上午打到傍晚,終于救回雙親,得到吳玠的高度贊肯。由于他多次在險境中立下戰(zhàn)功,于1152年,即南宋紹興二十二年,任和州防御使的楊從儀,被朝廷賜爵安康郡開國侯,食邑1700戶,可見其功績卓然。
公元1135年,44歲的楊從儀任洋州知州,兼管內(nèi)安撫使。武將從政在南宋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緣于戰(zhàn)爭的那根弦始終都繃得很急,加之漢中一帶又是與金人交戰(zhàn)的前哨區(qū)域。這個年齡,正值人生的不惑之年,是應該有所成就的時候。而他不僅僅是武將,還是一個很有能力、魄力與遠見的人。在任職伊始,他視察了洋州的古老渠堰,知道有八處舊堰,好久都沒有治理了,特別是張良渠,雖處于灌溉中心的位置,卻廢治已久,成片的稻田灌溉不暢,干旱時節(jié)無水,多雨時水又無法退去,被人們戲稱為呼嚕田或龍王腿。一片稻田就像一個壯漢那樣打呼嚕,看來田里的泥成了壯漢的肚皮,鼾聲一起,肚皮隨著呼吸在晃動,形象生動。人們在稻田里干活,拔腿時拔不出來,因為泥的粘稠度很高,吸力大,就像龍王的腿一樣。面對大片稻田和堰渠,他凝思良久,終下心重修張良渠。我想知道,剛從戰(zhàn)馬上下來的楊從儀,當時以怎樣的心態(tài),來對待這種耗費巨大、時限漫長的水利工程。一座千年的古老堰壩,不僅流淌著時光的烈焰,流淌著歲月的剝蝕與失疊,也流淌著居于其地的人們時刻也無法舒展的憂郁的眼眸。戰(zhàn)爭時期,任何工程都會格外地勞心費力,需要財力、耐心和縝密的計劃。洋州不是大州,山野亙遠,民窮州瘦,多年的戰(zhàn)爭更使財物去之殆盡,民生凋敝,百姓惶然。雖然戰(zhàn)爭的硝焰暫時淡下,但誰又能保證它不會重新燃起、揮斥天空?楊從儀完全可以不做這個事,于時于境都能說得過去,可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農(nóng)民的血液,對農(nóng)事的倚重自然天成,無須過多的考慮其難易成敗等與聲譽有關的諸事。重修堰渠是他對自我內(nèi)心的回答,也是出于與民眾疾苦融于一爐的良知。他是否有過憂慮,有過恍惚?我想肯定是有的,但他做出決定的那一瞬間,卻像一顆堅韌的釘子一樣,把自己的名字永久釘在了世界水利遺產(chǎn)的名錄上。這既是歷史的巨大榮耀,也是歷史的巨大嘆喟。他永遠也不會想到八百多年后的今天,以武將起身的他,竟會以世界水利遺跡的方式,存活于他曾經(jīng)擔憂過的人世間。歷史上的某些瞬間永遠是那樣的光彩奪目,那樣的洞穿后世。
楊填堰位于漢江支流的湑水河東岸、今城固縣夭莊附近。夭者,草木茂盛的樣子。夭莊,為草木茂盛之村莊。想一下,也對,湑水河邊的村莊,豈能不草木茂盛、人丁興旺?《水經(jīng)注》記載:“婿水又東徑七女冢。冢夾水羅布,如七星,高十余丈,周回數(shù)畝。元嘉六年,大水破墳,墳崩,出銅不可稱計。得一磚,刻云:項氏伯無子,七女造墩。世人疑是項伯冢。水北有七女池,池東有明月池,狀如偃月,皆相通注,謂之張良渠,蓋良所開也?!逼吲J菧曀觾砂兜钠邆€高大土臺,四個在河的東岸,三個在河的西岸,就像矗立在天地之間的七個巨型柱頂石,夾湑水于其間。土臺高出周圍田地二十米左右,為夯土,即人為建造,面積很大。按照《水經(jīng)注》的說法,七女冢應為西漢的古墓。今天,湑水河東岸的塔冢、房冢和小冢已不復存在,已為村莊,僅存野狐冢一個。那是一片田地之中孤立的高臺,仿佛天外來物,有種奇絕于世的味道。上一次去時,見冢下地里有兩個農(nóng)民在種蔬菜,便問及了一些事。其中一個說,野狐冢原來的面積是現(xiàn)在的好多倍,過去人們在冢旁燒磚窯,從冢上取土,冢很快就縮小了很多,下大雨時,又垮掉了一部分,但自從成了文物保護單位之后,就沒有人取土了。至于為何取野狐冢這個名字,沒人知道,有著某種歷史的神秘。難道是在它取名之前,有成群的狐貍出沒于高臺之上?它幾乎是直立的,無法上下,半腰上長了好多不大不小的樹。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小冢出土了500多種殷商青銅器,大多為精品,部分文物還被抽調(diào)到國外展覽。專家反復考證,說小冢不是墓冢。近些年來,此區(qū)域又密集出土了多件殷商時期的青銅器。由此推算,這一帶在殷商時期是戰(zhàn)爭要地,那些冢實為駐軍筑建的高臺,出土的青銅器極大可能為軍隊帶來的器皿。引文中提到的水北,就是今天灌渠北邊的丁家村,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先民群居的村落——淡家嘴遺址,那是在渠北面幾百米的緩坡地帶,面積不算小,出土有繩紋、墨彩圓點紋、弧形三角紋的器物,還有重唇口尖底瓶、缽、盆等。可見,水北也是一個有著歷史淵源的地方,只是再三尋問,也無法見到七女池和與之相連的偃月狀的明月池,也許它們的美已隨時間的漫長流逝而煙消云散。
一大片富饒的土地,平坦,自信,光照如縷,雨水豐沛,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沃土。但自古以來,僅靠老天吃飯的人絕對不會是富人,僅靠老天維系的民族也不可能是一個優(yōu)秀的民族。天道酬勤,也酬智。大禹治水的故事,在這片土地上從來都不缺乏真正的注釋者,修堰筑壩、治理水源,不僅是對先賢們的致敬,也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反復總結的農(nóng)事經(jīng)驗。水是萬本之源,是農(nóng)業(yè)之重器。在湑水河邊,曾出土了一件宋代文物:生鐵鑄造的鐵牛,鎮(zhèn)水之用,就可以看出,泛濫的河水是人們的心頭之患?!疤煜轮铮竽転樘煜吕φ?,水而已。”這句話來自于距楊填堰不遠的另一處河堰的碑文中,充分說明了治理水源的重要性,用其利而避其害。楊從儀深知水利是一個地域的命脈,逐說服百姓,調(diào)集民夫,重修堰壩、灌渠。原來的土堆石壩,每一年都要修整,但在那個技術落后的時代,不管怎樣整修,但經(jīng)過夏秋兩季河水的強力沖刷,堰壩漏洞百出,沙土失之大半,僅剩下一些大石頭擋住一部分水流,而大部分河水則順河道而去。堰首處的分水嘴,遠看也有點規(guī)模,但近看就不成樣子。還有堰堤,因為長期缺乏加固,干旱時松垮,荒草掩徑,多雨時節(jié)則四處露口,也極有可能傷及更多的農(nóng)田。這時候的堰渠,其實就是一個全身皆病的病人,需要做一個系統(tǒng)的手術。楊從儀便是操持手術刀的主治醫(yī)生。他雖然不是水利專家,但在民間還是有一批具備如此能力的賢士,只需要把他們的智慧聚積起來,就可以完成此項艱難的工程。從那時到現(xiàn)在,時間已過去了八百多年,我們無法準確地知道當初筑壩修渠的情形,但那個場面一定是感人的,數(shù)千人一同奮斗在河床、河道及田野中,來來回回,扛木的扛木,挑石的挑石,運石灰的運石灰,打樁的打樁,巨石一定要尺寸合理,要不然就無法與其它的石頭協(xié)作,完成使命?!敖睾哟笱撸鶜q用木圈裝石,橫絕中流,密加以樁,遇大水盡沖去,水落又無用,屢年苦之,今歲俱用竹籠裝頁順砌,仍用竹籠外鋪寬丈許,以防水翻沖坑?!薄獜暮髞淼摹稐钐钛咧匦尬宥辞坦こ逃浡浴分兄?,楊從儀時代筑壩是用木圈中裝石頭筑的,又用多個木樁固定。壩的高度其實是一項非常嚴謹?shù)募夹g活,壩過高可能會蓄積大量滯留的水流而承受巨大的壓力,會帶來破壩的危險,過低則起不到適度攔水的作用,無法把水送到田野之中。疏通長距離的渠道,關鍵是解決人力問題和不同村莊之間的需水矛盾,須平衡各方的需求,統(tǒng)一管理才行。由于修浚工程較大,民間糾紛也不少,楊從儀自賦詩道:折屋變成河,恩多怨亦多,當知千載后,恩怨皆消磨。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民間的恩怨不少,可他的眼光真是常人不能比的,因為在2017年國際灌排委公布的世界灌溉遺產(chǎn)名錄中,楊填堰如一顆閃亮的明珠,宛然其中,有著無法比擬的自信和驕傲。
楊從儀在這期間,還做了一件看起來很不起眼、但確實給歷史留下了標點的事,那就是給位于洋縣龍亭的蔡倫墓立碑、寫碑文。對于歷代地方官員來說,這不是什么難事,只要有這個情懷就行。關鍵是在這篇碑文中,楊從儀首次提到了蔡倫死時的年齡,“卒于辛酉十一,年五十九”,由此推算,蔡倫生于公元63年。這是《東觀漢記》和《后漢書》上沒有提及的事,楊從儀的這一筆填補了這一歷史空白,從而使蔡倫這個歷史人物有了某種完整性。但楊從儀寫這篇碑文時,與蔡倫離世的時間已隔千年,他有什么樣的依據(jù)不得而知。
楊填堰重新修整后,這一帶真成了稻米之鄉(xiāng),灌溉的農(nóng)田達到空前的程度,約二萬多畝。夏季的稻田連天蓋地,蔥綠盈人,淡香紛至沓來,生靈陶醉。由于戰(zhàn)事需要,楊從儀任期滿后,又到大散關北的和尚原駐守,防止金兵南下漢中四川。洋州的民眾念其功德,便改叫張良渠為楊填堰,并于1159年在灌渠旁的水北村,為其修了生祠:楊泗將軍祠。
須一瓜說,人心都有善、惡的記憶過濾器,人們大都愿意留存善印。楊泗將軍祠便是如此,這個“泗”字是有些來由的。楊從儀在家排行老四,而他興修水利,惠澤百姓,又與水有關,于是便在“四”字前加了水的偏旁??磥磉@個“泗”字也是神來之筆,有著不可小視的民間智慧。生前修祠,這在中國是不多見的,表明了當時的民眾是多么地敬重他。
在蜿蜒曲折的漢江流域,有許多廟叫做王爺廟、楊爺廟、楊泗爺廟的,還有叫江神廟的,現(xiàn)在的人們無法弄清這些廟里供奉的誰,經(jīng)過剝繭式的辨析,都指向了一個人——楊從儀,因為他是人們心中的平水明王,平定水患,造福于民。比如在漢中略陽的嘉陵江邊,有一座江神廟,氣勢宏偉,俯瞰江水蕩蕩而去。它是一座具有氐羌文化特色的古老建筑,有三聯(lián)兩院,分劇院、過廳、前殿、后殿,占地近2000平米,廟內(nèi)有反映古代民俗民情、神話傳說、傳統(tǒng)禮節(jié)、戲曲故事的彩繪與木雕板繪近400幅。與眾不同的是,它不僅可以進行祭祀活動,也可以演出小型戲劇,具有多重功能。它的大門口有一楹聯(lián)很有意思:“嘉陵連三省草木如沐春風,江神佑萬民輕舟笑向斜陽?!遍L期以來,人們爭論江神廟里的神究竟是誰。有人認為它是紀念南宋吳玠將軍的,后經(jīng)盤剝、考證,最終認為是南宋的楊從儀。
位于襄樊城中山后街的鰍子會館有兩個名字,一個是“鰍子會館”,是襄陽樊城人的口頭稱呼,另一個是它的學名“寨河明王會館”。鰍子會館有副楹聯(lián):威懾鯤溟百道波瀾平靜渚,恩流鷁艦千龕香火篆祥云。意思說出楊泗將軍威懾鯤溟水怪,河道波瀾平靜,像江中冒出水面的一小塊陸地。也和江神廟一樣,對廟里供奉的神說法不一,但最終認定寨河明王就是楊泗將軍。
我小時候,常到漢江邊的王爺廟去看廟會,那有一個碼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木船,廟就在江邊的沙灘上。夏天的大水常常離廟不遠,但很少能淹到廟跟前。至于為什么叫王爺廟,沒有人能說清楚?,F(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王爺廟的歷史起源,心里還是有一些驚喜的:人民永遠會記住他們心中的神,盡管這個神已經(jīng)離最原始的他很遠了,在習慣性的集體記憶中逐漸忘卻了原型,但這并不防礙人們用忘卻原型的方式來記住他,因為他已成了記憶本身,成了一片大地上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這些廟名的變化,顯示了一條民間的路徑,從人到神的信仰的變化。也許,許多人并不知道楊從儀,但他們知道在家鄉(xiāng)的河邊,會有一座保佑黎民百姓的廟,那里面住著一位水神,這就夠了,那個神替楊從儀活在人間。
話說回來。在洋州民眾給楊從儀修建生祠的6年之后,即公元1165年,74歲的楊從儀再度擔任洋州知州。我好奇的是,一個古稀之人本應該頤養(yǎng)天年,他卻為什么于此高齡還選擇并不富饒的洋州作為他人生的最后棲所,并擔任責任重大的知州?如果說,第一次就任是官府的安排,沒有選擇的余地,那么第二次他完全有理由選擇較為安逸的地方度過自己剩余不多的時光。我想那時的他,在多次目睹了國家的破碎分裂和人民的流離失所之后,痛念自己的家鄉(xiāng)身份已變,歸于金國,自己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生養(yǎng)的地方,鄉(xiāng)愁永在而無法身體力行,心里的傷痛只有自己最為清楚,而洋州距鳳翔不算太遠,翻越秦嶺數(shù)日可達,于是在他的內(nèi)心洋州是完全可以當作第二故鄉(xiāng)的。洋州的百姓夾道歡迎他,說“復得吾幫舊使君矣!”這句話中“舊”字用得真好,表明他是一個被敬重的故人??伤]有閑下來,利用空余時間,撰寫了30卷《兵要事類》。我不知道這些書的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僅憑書名猜想他為什么要編寫這些與軍事有關的書籍,而他并非軍事名家,由此看來他內(nèi)心聚積的國仇家恨是一塊巨大難以化解的壘塊,到老也不甘心,究其原因,他一定認為是軍事力量的羸弱導致了國家的殘破,內(nèi)心有一種迫切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軍事經(jīng)驗寫出來。這些書不知今在何處,我是很想讀一讀這位年過古稀的老人,在晚年的時候閃爍出的另一種光輝,另一種紙上的人生。
四年之后的1169年,已近耄耋之年的楊從儀病故住地,葬于他所修的楊填堰堰渠之生祠旁,終年78歲。在水邊,在那片寂靜的地方,一個人的生與死才得到了真正的平衡、融入與照應。有了大眾參與的生,才會鋪設某種有感染力的死的鳴奏,而死也變成了生的延續(xù),成為生命精神氣象的反復詠嘆。只有這樣,一個人才能從容地活在墓碑上,而不會被一陣風一陣雨吹走。在楊從儀墓的標志牌處,我見到了一個才從地里做完活的農(nóng)民,六十多歲,衣服上有一些泥土沫,臉上的汗水還未干。他說每年的清明節(jié)前后,祠里都要搞廟會,或開水儀式。在農(nóng)歷的六月初六,也有一個紀念活動。而農(nóng)歷的六月初六,是楊從儀的生日。來這燒香叩拜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感謝楊泗爺帶來的福恩永惠子孫。儀式不一定浩大,但他重新回到了人間,回到了楊填堰的水色中。
一個用實詞壘起來的人生是多么的踏實,嚴謹有序,剔去了不必要的浮華、修飾和夸耀。他用自己的智慧修飾了一大片土地,修改了它貧瘠的命運,但他不善于在虛詞的榮耀中偷渡、周旋,卻把刀刃一樣堅硬的詞語插在時間的冊頁上。這一點,在后任洋州知州袁勃撰文的《楊從儀墓銘志》中略見一斑。在長達4000字的碑文中,他活出了真實的血肉,活出了一個淪陷時代的不屈與倔強。密密麻麻、刻滿了一碑的文字,既是他的生平,也是后人研究南宋抗金的珍貴資料。由于立碑的時間也是1169年,它盡可能地保持了一個人最大限度的真實,而拒絕粉飾一個人所需要的時間成本。換言之,它看不上粉飾這種想盡辦法的討好,更不喜歡用過于光滑的文字對其人生進行打磨和篡改。
去世后的楊從儀,有條不紊地活在碑石上,看著清澈的水流,穿過鄉(xiāng)村彎曲的年月,那時的七女池和明月池在不遠處蕩漾,月光朗朗的夜晚,有著閑散的詩意和美感。當然,也有想不到的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楊公祠附近的新生小學,將他的墓碑砸成四節(jié),作了地上的房檐石。這位抗金的英雄、修堰的領頭人,卻不得不與檐下的小草比高低,在雨水中承受時間的壓力。歷史有時真會跑偏。當人們意識到這是一個巨大錯誤時,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許多年。于是,把這四塊斷了的石碑重新接在一起,就像人使用了接骨膏一樣,只是接得再好,再無痕跡,也無法把歷史中的某個裂痕徹底彌合。
楊填堰并非完美,它僅是古代多個水利工程中的一個,只是它從發(fā)育到成熟,再到衰老,重生,有多少人參與了它多皺的行程,有多少雙手和腳放進了它寂寞的水流中,從而找到了歷史回應的蹤跡。當我們翻閱古老的史書時,嘩的一聲一頁過去了,里面折疊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光陰,而一條河充其量也不過是數(shù)頁而已。
時間以連貫的方式,對楊填堰進行了無數(shù)次的測量和考驗。一次洪峰,可能會毀掉一座水利工程所有正面的口碑,將歷史的蹤跡擦得跡痕全無,因而所有的洪峰都是一塊塊不可忽視的橡皮擦,洪峰的大小決定了橡皮擦的擦力。像楊填堰這樣的一座由木頭、石頭與沙土等建起的攔水堰壩,在缺乏真正具有巨大抗力的有效粘合材料之前,所有美好的假設都可能是依據(jù)匱乏的自我慰藉。而那些表情嚇人的洪峰則是一臺巨型的推土機,一座用古老手法筑起來的壩面很可能在它的猙獰中被毀得面目全非。這片大地上的祖輩們,只能一代一代地消耗著他們的身體和生命,反復修整、改進、總結經(jīng)驗,而完成對一座堰壩的信任和期望,盡管這種期望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弱,就像一支反復被削去的鉛筆,但只要有筆芯,就能畫出一張張藍圖。
明萬歷二十三年,即公元1595年,楊填堰又一次經(jīng)歷了重大的改建。洋縣知縣張書紳和城固知縣高登明,這兩個還算務實的地方官員,在一起開了個公務會,決定效仿湑水河上另一座水上建筑五門堰的作法,楊填堰也“敞其門為五洞,傍其岸為二堤”。這一作法,就像是在衣服上開了五個紐扣,根據(jù)熱的程度決定解開扣子的數(shù)量。一門變成五洞,它的科學之處和衣服上的扣子有相似之處,可以有效地控制水流,并減少堰首的壓力。用水少時,可以提開二三個洞的閘門,用水多時,則五閘全開?!八疂q則用木閘以沮泛濫,水消則去木閘以通安流。”用巨大的松木做成的水閘,好處就是它在水中有浮力,好操控,而太重的木閘,在長期浸水的過程中,變得更重,加上水的沖力,難以操控。
時間到了清嘉慶十五年,即公元1810年,湑水河像發(fā)怒的公牛一樣,四處沖撞,河水暴漲。史上記載,這次洪水是災難性的,堰淤百余丈,渠毀一百一十丈。按照現(xiàn)在的換算,堰壩處的河道上淤積的泥沙及其它留滯之物長達三百多米,對于寬度數(shù)百米的河床而言,三百多米長的淤積帶真是龐然大物。河水應該是四處泛濫,毀壞了周圍的河堤、田地、樹木,毀掉的堰渠也不短。關于這次修復,就不得不提到漢中知府嚴如熤,他是一個能體察民情與災情的官員,在其《夏耘詞》中,可見一斑:“禾長及腰腹,稗肥雜青蒼。泥深腳難拔,芒銳皮肉傷。上有蠓蚋嘬,下嘴巨螞蝗。模糊血滿腿,疼痛肢體僵。但能秋有獲,炎熱固相忘。我憫老翁苦,聞言重彷徨。作苦田家事,拮據(jù)望登場。新谷五月賣,幾人隔歲糧。豪家飫珍錯,墨吏饜膏梁。詎知樽中酒,炙脂盈其旁。詎知甑中飯,汗血粒粒藏?!彼钪?,甑中之飯,粒粒藏著農(nóng)人的血汗。他深入民間,細致勘察,買地重開渠道,用河光石、桐油、石灰修筑岸堤,用竹籠裝石砌護,并整修了五洞。
在楊填堰灌渠上,還有另一座小堰,位于寶山村,因其形狀像鵝,便叫鵝兒堰,占地數(shù)百平方米。堰的東面是一個攔水閘門,南面有三個排水閘門和一個用于灌溉的閘門,整體設計非常合理??梢哉f,它是楊填堰的次級堰,雖是個小堰,但實用價值非常大?,F(xiàn)在的鵝兒堰還像原來的樣子,是一只行走中停下來的鵝,兩只鵝掌抓地有力,翅膀欲飛不飛。只是堰門用了鐵閘,堰渠用水泥砌了護。在拙笨而結實的渡槽中,清澈的水沽沽作響,依然在灌溉數(shù)百畝土地,就像它從前宛然不慌地流過農(nóng)家的屋后。
由于可以操控一個區(qū)域農(nóng)業(yè)命脈的楊填堰的出現(xiàn),一個與之有關的管理機構也就隨之而來。它就是堰局,相當于現(xiàn)在的某個水利工程管理局。雖只是一個小小的堰局,但在古代,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導的地區(qū),它的實際影響力卻非常巨大、深遠。洋縣、城固兩縣各自設有堰局。渠分三七,三分屬城固,七分屬洋縣。兩縣也按三七分派每年修整所用的石、沙、竹、木、桐油及人工,官督民修。這套辦法在楊填堰的前期是行之有效的,就是半官方的民間鄉(xiāng)約,人人遵守。后來機構漸漸龐大,人員臃腫,弊端多了起來。到清代,“工頭、工人都是世襲制,又是包工制,一天能做半天的活。搖樁拆籠,企圖燒柴,折舊換新,惟圖得錢”。長期下來,便只能是“堰愈修愈爛,渠愈挑愈塞,款愈納而難納”。到民國9年,堰有水利局、總領、首事、管賬、堰差、工役等一大批人,大多是拿錢不辦事的肥缺,得過且過,或者有事賴著不辦,從中牟利。灌區(qū)總體的狀況是,上游有余水還河,下游卻無水灌田,矛盾四起,難以化解,漸漸怨聲載道,民憤極大。
新中國成立后,楊填堰所滋生的問題慢慢得到了解決。1955年,城洋兩縣將11公里的干渠裁彎取直,在渠尾開退水渠。裁彎取直也是相對而言,被裁掉的部分,自然是彎曲太多,水流不暢。后又反復修建,直到1990年,整個工程才完全穩(wěn)固下來,鋼筋混凝土的抗力非常巨大,一般的洪水很難對其構成威脅,配套設施也日趨完善,投入的勞工高達11.3萬個。堰壩與河道呈75度夾角,與干渠大約有160度,從遠處看就像一把打開的幽雅的扇面。或者說,楊填堰以優(yōu)美的姿勢,打開了與一片土地嶄新的對話。
重溫這段歷史,我們不難看到,政府的主導和民眾的自覺都非常重要。有關楊填堰的石碑有五,大多是關于水利管理事務的,其中的一通是光緒三十四年,即公元1908年,題為“立案存呂家村呂潢侵占堰池危害堰坎事及西營村張成章開田淤塞堰渠事經(jīng)縣訟處理情況?!眳武晖悼彻套o堰渠的柳樹,“私捏字具,狡騙河西攔水壩地址,兇阻工人,不準揀石修砌?!睆埑烧沦V竄他人,“以旱地作田,在于洪溝搭木飛槽,接去五洞外若干濟急之水,從旱地鑿渠引水,退入官渠,沙淤壅塞,有礙堰水,為害非淺?!边@的確讓人感慨,相當于一通懲罰碑,把懲罰之人及事刻在石頭上,警示后人??梢哉f,這樣的做法極為嚴厲,意義是巨大而漫長的。一旦刻上,羞恥是無法從石頭上擦下來的。
千年古堰是一方土地的重心,是握住時光脈絡的水瓢。我們站在它的面前,如同一只蝌蚪般渺小和虔誠。朋友用手機拍下了我細碎的凝重和眺視遠方的敬崇。這條叫湑水的漢水支流,它的名字永遠在香米的唇印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