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勝
羅寧性格內斂,給人的印象總是沉默寡言。但當他那歷經錘煉的雙手觸碰琴鍵時,個性飽滿的音樂便會屢屢激起陣陣喝彩,連在場的國際音樂巨星們也毫不吝惜地鼓掌贊嘆。
拉丁爵士樂,是非洲本土節(jié)奏和拉丁美洲移民帶來的節(jié)奏與爵士樂相互融合的音樂。它最早產生于古巴,盛行于紐約,也是后搖擺風格的爵士樂中最流行的一種?,F(xiàn)如今,爵士樂已在國內蓬勃興起,人們在熟悉拉丁爵士樂的同時,也將越來越多的目光投向了羅寧。
嚴肅音樂圈對爵士樂的第一次回應是1958年在莫斯科舉行的首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上。賽場上高手云集,尤其又是鋼琴賽事,角逐異常激烈。
最終,來自中國的劉詩昆獲得了該屆比賽的第二名,東道主俄羅斯的選手獲得了第三名。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赫魯曉夫親自致函給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祝賀你們國家有了一位國際水準的鋼琴藝術家!”該賽事的規(guī)格之高,可見一斑。
讓我們來看看獲得比賽第一名的是何方神圣吧。
來自美國的青年鋼琴選手范·克萊本一路表現(xiàn)優(yōu)異,順利殺入決賽。決賽當天,范·克萊本拿出了殺手锏——《藍色狂想曲》,一首令評委和觀眾耳目一新的爵士風格鋼琴協(xié)奏曲,是美國作曲家喬治·格什溫的力作。這首作品的首演秀不僅使范·克萊本一舉奪得了比賽的桂冠,而且還為嚴肅音樂圈帶來了一股清新的空氣:爵士風。
蘇聯(lián)大大方方地將這個含金量至高的國際獎項頒給了來自一位大洋彼岸的美國鋼琴家,充分彰顯出了藝術的包容性、純粹性和無國界。
至今,這仍是樂壇中為人津津樂道的“大事件”。而原本活躍于民間、街頭的爵士樂,從此名正言順地登堂入室,步入了高雅音樂的殿堂。
讓我們把鏡頭拉回到羅寧身上。
羅寧出生于新疆。與許多音樂家一樣,他成長在一個音樂家庭。哥哥拉小提琴,他也拉了好幾年,一板一眼,直到能獨奏莫扎特的協(xié)奏曲。
慢慢地,父親發(fā)現(xiàn),最吸引羅寧的,還是黑白鍵的鋼琴。當他的小手按響琴鍵的時候,他眼中快樂的火花是瞬間就點燃的。于是,父親開始了對羅寧的鋼琴啟蒙。
在四十年前地處偏僻的新疆,鋼琴是一個絕對罕見的玩意兒,而小羅寧已經擁有了絕對音高的聽感,這不得不令人吃驚。他經常被客人要求閉目轉身,迅速聽出在鋼琴上隨機奏響的大把音符,而他從未失誤。
那時,小羅寧經常聽收音機,他很感恩周恩來總理的慈祥。后來,周恩來總理不幸逝世,舉國一片哀悼氣氛,小羅寧在鋼琴上編出了幾支小曲表示懷念,父親認真地幫他記錄了下來。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小節(jié)、八小節(jié),但這意味著羅寧邁出了自發(fā)尋找音樂的第一步。
羅寧的父親在新疆藝術學院工作,那會兒還叫新疆藝術學校。無論上課下課,清晨黃昏,羅寧的耳朵里總是充滿了街坊四鄰傳來的音樂:高亢的熱瓦普、憂傷的薩塔爾、幽默的坦博,還有激烈歡快的手鼓擊打聲。
這是與古典鋼琴截然不同的音樂體系,描繪的是與都市文化距離遙遠的大漠、戈壁和風沙。
綠洲猶如一朵開在茫茫戈壁中的鮮花,帶來了維持生命最基本的水和一小塊陰涼地。辛勤的少數(shù)民族就在這狹小的空間,用泥土和著沙石砌起了院墻,搭起了葡萄架,盤起了馕坑;勞作之余,用羊皮蒙上桑木圈,用羊腸子繃緊在挖空的樹根上,甚至找來炮彈殼做共鳴箱,用電話線做琴弦、馬尾毛做弓子,手鼓、都塔爾、艾捷克就這樣發(fā)出了美妙的聲音。
一代又一代,他們用最簡陋的樂器,歌唱著家鄉(xiāng),傾訴著對親人的思念,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優(yōu)美動人的民歌、剛勁有力的舞蹈、恢宏長篇的木卡姆,就這樣從一顆顆質樸的心靈中流淌出來,像伶俐的小鳥一般,飛向遠方。
羅寧把這些音樂,一點一點地深深記在了腦海里。
那會兒流行理查德·克萊德曼的鋼琴曲,隨處都能聽到《秋日的私語》《水邊的阿狄麗達》,羅寧對它們自然也是熟悉得隨時信手拈來。
一個人彈琴時,他左手還是按照譜子,但右手就會不由自主地即興演奏出一段完全不同的旋律。他欣欣然認為,這樣聽著會更滿意,思考怎樣發(fā)展,音樂會更好。
那時他并不知道這種即興的做法,恰恰是自己多年后追求的爵士樂內核。
青少年時期的羅寧,鋼琴演奏能力已然很強。
在眾多鋼琴學子中,他演奏的拉赫瑪尼諾夫《前奏曲》得到了英國鋼琴家史蒂芬教授的首肯。對別的學生,史蒂芬教授總是指出應該注意樂句的呼吸、踏板的控制、觸鍵的層次、作品的準確風格等等;而對羅寧憑自己感覺演釋的拉赫瑪尼諾夫,史蒂芬教授則表示:“這樣演奏是好的,有你自己的感受,有自己浪漫而誠懇的表達,很不錯!”這番話,給了拜師學習資質很淺的羅寧很大的信心。
之后,羅寧報考了新疆軍區(qū)文工團,成為了一名專業(yè)的鋼琴演奏員。從此,他和王洛賓、李雙江、巴哈古麗、田歌、程大兆成了同事。
后來,打開他視野的是印象派音樂和搖滾樂。羅寧和幾個朋友組建了電聲樂隊,他自己擔任鍵盤手,排練很另類的放克音樂。忽然,打口碟進入了他的視野?,F(xiàn)在看來,這些可以算是“洋垃圾”了,可在那會兒,卻是從天而降的寶貝呀!
羅寧在音像市場淘寶,一蹲下就是半天。只要看到封面上有鋼琴的圖案,只要覺得內容可能與鋼琴有關,他就會立刻買下來,哪怕被打口得只剩一個作品能聽,他也覺得非常值。
在這里,羅寧找到了“音樂女大祭司”阿格里奇、演奏巴赫的古爾德、放電一般的霍洛維茨,也找到了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諸多版本、肖邦敘事曲的不同觸鍵音色處理,還找到了爵士風格的鋼琴作品——喬治·格什溫專輯。
他簡直愛不釋手,反復聆聽,不時去琴鍵上摸索。最終,他把感覺總結成了一句話:“這才是我要的!”
羅寧思考了幾天,毅然脫去了軍裝,只身去了北京。
他簡直愛不釋手,反復聆聽,不時去琴鍵上摸索。最終,他把感覺總結成了一句話:“這才是我要的!”
憑借自己出色的鋼琴技術,羅寧很快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認識了一幫新朋友。一位學習爵士薩克斯的哥們兒請他幫忙彈伴奏,好去中央歌舞團老師那里回課。在那里,羅寧邂逅了自己爵士樂學習中第一個重要的人物——陸廷荃。陸老師對學生的吹奏沒多說什么,卻對即興伴奏游刃有余的羅寧大加贊賞。他很肯定地說:“小伙子,你以后一定能彈出來的!”他熱心地找出一些樂譜和資料交給羅寧。
那是一首《奔向月亮》,盲人爵士藝術家阿圖塔的演奏。一分鐘二百八十拍的速度,純炫技,飛快。羅寧把譜子整個扒下來彈會了。
再一次見到陸老師時,羅寧就演奏了幾段。陸老師聽了,又驚訝又欣喜。
就這樣,羅寧開始了自己的爵士鋼琴演奏生涯。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北京的幾個樂圈兒都在探索學習爵士樂。國外來了爵士樂的大腕兒,就一起去現(xiàn)場觀摩;有了可看可聽的爵士樂資料,就設法借來揣摩。
羅寧拼命吸收,每天苦行僧式地嚴格自律苦練。良好的傳統(tǒng)鋼琴基礎加上天賦與歷練,他的技藝在業(yè)內慢慢傳開,成了國內有口皆碑的爵士樂高手。
或許是水漲船高吧。盡管羅寧在事業(yè)有了一定的成績,但他又不滿足了,覺得有了缺失:爵士樂畢竟是舶來品,不去源頭取經,怎么可以?
于是經過慎重的考慮,羅寧決定去古巴,學習拉丁爵士鋼琴。
羅寧去了古巴以后,新的考驗來了:他首先要學的居然不是鋼琴,不是爵士樂,而是打康佳鼓,在音高一高一低的兩只鼓上,重新塑造自己對節(jié)奏的認知。
羅寧稍一沉吟,放下鋼琴,開始認真擊打。
康佳鼓的原始魅力和興奮復雜的律動感,讓羅寧體會到拉丁爵士樂的活力。掌握了節(jié)奏以后,羅寧才開始系統(tǒng)地學習拉丁爵士樂體系化的概念。這時,如同脫去了沉甸甸的沙袋,羅寧覺得身輕如燕。
古巴音樂鮮明的民族特征,令出生在新疆的羅寧非常著迷。記憶中家鄉(xiāng)那異域的音調,時時與正在學習的爵士樂交相呼應,他彈得越發(fā)得心應手。
學習結束回到北京,羅寧一下子進入了中央電視臺的視野,一首用爵士樂來承載東方戲曲的《霸王別姬》誕生了。
羅寧找到了中國戲曲學院的司鼓演奏家馬勇,一起研究起了南梆子《霸王別姬》和《萬年歡》的曲牌,創(chuàng)意出成型的作品。羅寧又請來了京劇名家梅葆玖給予指正,共同合作完成了這部作品。
羅寧仔細審視了京劇文場武場的“鑼鼓經”,而梅葆玖則向羅寧娓娓道來,講述父親梅蘭芳和楊小樓共同創(chuàng)作《霸王別姬》的點滴往事。漸漸地,羅寧對這部經典有了豐滿、細膩的認識。
羅寧保留了京劇獨有的東方含蓄之美——內容的敘事性和熟悉的旋律性;而對于爵士樂的自由創(chuàng)意,羅寧也找到了它與國粹的切合點。羅寧認為,應該讓這兩種藝術對話交流,把這種新方式再次傳遞給觀眾,讓傳統(tǒng)以新的面貌回到觀眾身邊,喚起新一代觀眾的共鳴。
羅寧大膽地運用拼貼手法,音樂一開始是梅蘭芳和楊小樓《霸王別姬》中的精彩片段,接著爵士樂手法的展開緊隨其后。羅寧嘗試穿越時空,把聽眾帶回到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帶回到彼時文化氣息獨特的戲樓,帶到爵士樂特有的一種呼吸里去,讓大家用不一樣的心境,再次聆聽《霸王別姬》。
羅寧堅信:“爵士樂是一個容器,我計劃把我喜愛的民族音樂,特別是我熟悉親近的新疆音樂裝進去,再用爵士樂的方式呈現(xiàn)給世界各國的聽眾。這條路,我越做越確定,也越走越自信了?!?/p>
如同給了大家一個禮物,紀錄片風格的音樂電視《牡丹汗》在羅寧即興的演奏下,折射出了流光溢彩的風情。羅寧為這首美妙而古老的南疆民歌做了兩個精彩的即興插部,一內一外,一張一弛,如同給牡丹插上了兩個翅膀,讓它穿越時空,散發(fā)出彌久愈馨的芬芳。優(yōu)美的新疆音樂,此刻華麗轉身得多么精彩!
中國有太多音樂寶藏了,而出生在‘歌舞之鄉(xiāng)新疆的我,又是多么的幸運……——羅寧
這一系列成功的嘗試,讓羅寧的信心滿滿:“中國有太多音樂寶藏了,而出生在‘歌舞之鄉(xiāng)新疆的我,又是多么的幸運……”
說到爵士樂,不得不提到美國紐約。
羅寧在開啟自己的美國之旅前,就已經在潛意識中決定:“紐約之行,不應是精準刻板的學習,而是一種更寬廣的視野和精神體驗。我會用心去觀察那碩大的、活力飽滿的冰山水面以下的東西,那應該才是重點所在?!?/p>
羅寧低頭沉吟了一下,揚起目光接著說道:“或許美國的爵士樂會給我?guī)碓S多震撼,畢竟有那么多大名鼎鼎的爵士樂大師,也有那么多獲得了格萊美獎的大牌音樂家。他們的很多唱片,我已經聆聽了很多次;他們的音樂語言和獨特個性,我也深有體會。但是,我的爵士音樂道路還很長,還要一個人繼續(xù)走下去。路,就在我自己的腳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