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
兩次去瀨戶,中間隔了整整十二年,然而,當那個跟在朋友后面亦步亦趨的我終于成為“導游”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的瀨戶看起來竟沒有絲毫改變。第一次到名古屋教書時,我剛由學生變成教師九個月,既沒有故人來訪,更沒有時不時寄來的螃蟹和甜瓜,每天除了應付那些90分鐘的大課、滿滿當當一屋子昏昏欲睡的學生,就是在公寓附近的超市、百元店消磨時間,生活半徑一天比一天小。其實,很多在異國他鄉(xiāng)討生活的人都有類似的經歷,語言不通、囊中羞澀、生存壓力大、內心缺乏安全感,或許都是越來越“宅”的原因,而向來不敢闖蕩世界的我,卻幸運地擺脫了天天宅在宿舍記賬的命運,這份幸運就來自朋友——那些曾經相處或剛剛結識的朋友。赴日前雖和幾個日本學生有過約定,可當時還沒有無線網絡,更沒有微信,許多約定只剩下了儀式感,但偏偏一個姓柿田的學生卻很執(zhí)拗地一直用郵件和我保持著聯(lián)系,并且在6月的一天專程到名古屋來看我。我和同事一起請他在宿舍喝茶聊天,不無自豪地展示著我們在百元店淘來的小茶杯、小茶碗,得知我們這么這么喜歡陶瓷制品,他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到日本的“陶都”瀨戶看看呢?
日本的陶瓷工藝歷史悠久,無論城里的大百貨店,還是鄉(xiāng)村集市都少不了形態(tài)各異的“焼き物”——用土或石經火燒制后的器物。其實,日本人說的“焼き物”,又分為“土物”和“石物”,根據其原料、吸水性、透光性、強度的不同和有釉無釉的區(qū)別,分別對應漢語中的“陶器”“原始青瓷”“瓷器”等稱謂。日本各地有形形色色的“焼き物”——美濃燒、有田燒、九谷燒、清水燒、備前燒……對于像我這樣專業(yè)知識有限、見了瓶瓶罐罐又走不動路的人,實在無法從性能上去區(qū)分它們,所幸它們有著鮮明的個性,盡管很難用三言兩語概括明白,卻像各地的民歌小調,聽得多了也能分辨一二?,F在想來,在我看到過的日本陶瓷中,瀨戶燒的特點最難描述,它不似美濃燒花枝爛漫,不似有田燒變幻莫測、不似九谷燒絢麗奪目、不似清水燒細膩繁復,也不似備前燒素面朝天……它更像個率性稚氣的孩子,還不懂得刻意修飾自己,一抹不經意的綠色、幾筆看不出什么章法的圖案就算大功告成,仿佛還沒完成的唐三彩,而那些被奉為極品的瀨戶天目陶瓷,看起來真的很像梁山好漢們用來篩酒的大黑碗,然而,日語中的“瀨戶物せともの”竟然就是陶瓷的代名詞。
這里說的瀨戶,并不是大名鼎鼎的瀨戶內海,而是位于愛知縣中北部的一座小城,從名古屋站乘電車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在車站可以拿一張“瀨戶散步繪圖”,一張長長的地圖完全采用白描手法畫就,顏色淡淡的,線條卻異常清晰,畫面中間是一條蜿蜒的長河——瀨戶川,河上十座或遠或近的橋梁、兩岸密密匝匝的民居、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巒,其間冒出好多數字和好幾條被涂成深赭石色的道路——那些都是重要景點。這張地圖乍一看還真不太習慣,特別像《水滸傳》里的插圖,似乎情節(jié)遠比地理位置重要。如果是第一次到瀨戶,展開地圖免不了要聚精會神地籌劃一番,看看哪條路線最省時、省力、經過的景點最多。其實,真的走出車站,沿著瀨戶川信步而行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這些綢繆都是多余的,因為地圖上的瀨戶遠比現實中的瀨戶遼闊得多,那些看起來要走過好幾個街區(qū)的景點經常一不留神就錯過了,有時候甚至明明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卻還在舉著地圖傻傻地找。
日本人從古老的繩紋時代開始制作陶器,但制陶真正在擁有高超技術的工匠手中成為一種產業(yè),據說開始于古墳時代,與從朝鮮傳入的一種叩擊時能發(fā)出金屬聲音的灰黑色陶器——須惠器有關,而須惠器的燒制技術則深受中國灰陶的影響。愛知縣所在的東海地區(qū),擁有豐富的陶土和高嶺土資源,自5世紀后半葉開始建立猿投窯,規(guī)模不斷擴大。9世紀,以草木灰為釉藥的新技術代替了須惠器,這種新型的陶瓷制品被稱為“瓷器”,深受上流社會的喜愛,而最遲在11世紀初,已有大量生產灰釉陶器的作坊分布在瀨戶南部山地,這可以被看作瀨戶陶瓷業(yè)的開端。隨著與宋朝貿易的繁榮,大量中國青瓷、白瓷傳入日本,貴族、僧侶等對這些精美的“唐物”趨之若鶩,日本的原始灰釉陶瓷漸漸被取代。
1223年,陶工加藤四郎左右衛(wèi)門景正(藤四郎)(1168—1249),跟隨曹洞宗高僧道遠禪師來到自幼向往的神州大地,在江浙一帶潛心學習制陶技術,五年后回到日本,最終在瀨戶建窯,燒制出釉色豐富的硬質釉陶,史稱“古瀨戶燒”,而他也被后人尊為“陶祖”?!肮艦|戶燒”風行三百余年,直到17世紀開始受到青花瓷的沖擊。為了挽救瀨戶燒的頹勢,陶工加藤民吉(1772—1824)經過多年臥薪嘗膽、刻苦鉆研,極大地提高了瀨戶青花瓷的品質,重振了瀨戶陶瓷業(yè)的輝煌,而他也被尊為“瓷祖”,與前輩藤四郎一同在深川神社歆享后人的香煙。大正三年(1914年),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德國、英國、法國等瓷器生產大國相繼卷入戰(zhàn)爭,世界市場對于日本陶瓷的需求量空前高漲。瀨戶陶工們敏銳地發(fā)現,德國生產的陶器裝飾品優(yōu)美精巧,深受婦女兒童消費者的歡迎,于是立即投入裝飾性陶瓷制品的開發(fā)。瀨戶陶工從對德國產品的模仿開始,經過不斷摸索,并且結合本國的傳統(tǒng)和優(yōu)長,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逐漸研制出題材豐富、花樣繁多、獨樹一幟的裝飾性陶瓷彩塑“瀨戶ノベルティNovelty”。當那些多姿多彩、精美可愛的天使、少年、美人和獨具東瀛特色的狛犬、青蛙、貓頭鷹、招財貓源源不斷地從瀨戶進入世界各國廳堂殿閣和尋常百姓家時,“瀨戶ノベルテ?!币渤蔀闉|戶陶瓷的代名詞。
了解了瀨戶的歷史之后,深感瀨戶是座名氣很大的城,來過了瀨戶之后,才發(fā)現這座日本六大陶都之一的“名城”實在是個很安靜的地方,除了車站附近,路上很少見到行人,連問個路都很有難度。瀨戶川沿岸鱗次櫛比的小店大多以經營陶瓷制品為主,常常推門進去卻看不見主人,完全不用擔心有人向你推銷,不知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中徜徉了多久,終于要結賬的時候,才會有系著圍裙的店員小心翼翼地接過你手里的杯盤碗盞、招財貓、牧鵝少年或者推車的小兔子,把它們用軟紙和泡沫塑料一層層地包好,若是聽說這些商品還要坐上飛機遠涉重洋,還會想方設法給你找?guī)讉€大小合適的紙盒,格外仔細地包裹一番。若是準備送人的禮物,你可千萬別忘了請店員在包裝外面貼個標簽,簡明扼要地標識一下,省得像我一樣,在回國以后對著一堆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完全記不得真面目的陶瓷制品,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瀨戶的景點也大多是見陶不見人的,瀨戶川上的十座橋沿東西方向一字排開,號稱“焼き物主題橋”:南橋裝飾著鮮艷的綠色陶板,東橋描繪著志野陶風格的草花,宮脅橋是用黃瀨戶燒制的十二生肖像,而在宮前橋則能看到江戶時代陶工們的“身影”……瀨戶大橋和公園橋據守東西兩端,在這兩個地方分別裝飾著紀念愛知世博會的13000枚陶板和主題為“夢·希望·瀨戶”的陶壁。盡管橋都不長,路也不遠,但是要把十座橋都細細地欣賞過來,也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至今還沒完成這個任務,因為總是不知道從哪座橋開始就一頭扎進了那些蜿蜒曲折的小路。如果老老實實地從尾張瀨戶車站沿大路一直往東走,不過二十幾分鐘就能到達散步地圖上最右邊的窯垣小徑,所謂“窯垣”就是用各種陶器、磚瓦、殘片等裝飾的土墻,一路走來,腳下的路高高低低,眼前的風景也總在變幻,一會兒是很多口大水缸鑲嵌出的一個個大圓圈,一會兒是無數磚瓦剖面形成的“雨疏風驟”,一會兒又是許許多多陶瓷紋飾演繹的“繁花似錦”,不知誰家的時計草越過了籬笆,和這些陶瓷的花朵爭奇斗艷……不過400米的一條路,一路走來竟覺得眼睛不夠用,像是在萬花筒里轉了一圈,周圍密布著民居、作坊、窯口舊址,或許這是只有在陶都才有的風情吧。
如今,真正燒制陶瓷制品的窯口都在周圍的山地,瀨戶市區(qū)除了大大小小的店鋪,最多的是陶瓷作坊,但是通常也看不見人,只是門上有個名牌,還有的寫著歡迎參觀和體驗,以及預約電話。在瀨戶的小街里隱藏著不少資料館、神社、寺廟、舊時民居,這些地方也依然見不到什么人,更沒有人收門票,仿佛一個個休憩所,供那些遠道而來的人們歇歇腳。我已經不記得和同伴在那座叫無風庵的舊宅高談闊論了多久,卻還記得曾在法云寺的庭院里躲避正午的陽光,當然少不了怡然自得地啃啃面包,完全不用擔心別人異樣的目光,而這座寺廟以擁有一口獨一無二的陶制大鐘而遠近馳名。記得瀨戶還有一段用黑色的、橄欖球似的石頭壘成的墻垣,小時候在電視劇《排球女將》里經常見到,大賽之前教練總少不了帶隊員們到海邊的一個地方集訓,讓姑娘們把耳朵貼在這樣的石垣上傾聽大海的聲音,以汲取勇氣和力量。柿田說,這些石頭來自瀨戶內海,而這里的人也是從那里遷來的,所以這個地方得名瀨戶。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但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小雨忽然降臨的時候,我們沿著坡道一路小跑,到商店街的一家咖啡館避雨——說實話,那是我第一次進咖啡館,聽著窗外潺潺的雨聲,感覺面前這杯用瀨戶陶瓷盛著的咖啡格外甘醇。
想起瀨戶的時候,我也會想起曾經去過的另一個陶瓷之鄉(xiāng)——瑞浪,而這次旅行同樣是托朋友的福。在日本職場,像我們這樣的外教與日本同事的友誼大多止于一個招呼、一個微笑、一個郵件,當地的中國人又往往為生計奔忙,很少能有機會深交。早已定居日本的薛鳴老師其實工作也很忙,更沒有人把照顧外教的任務交給她,但她卻總是豪爽熱情地關心我們這些萍水相逢的“老鄉(xiāng)”。她不吝惜難得的假日,邀我們去她家享用美味的咖喱飯和牛肉火鍋,飯后還一定會拿出珍藏的則武瓷器,再煮一壺香噴噴的咖啡。得知我們也喜歡陶瓷制品,薛老師立即爽快地承諾:“哪天帶你們去瑞浪看瓷器!”因為平日大家的工作節(jié)奏就像紡紗機上的梭子一樣,很難有共同的閑暇時間,這個誕生在櫻花時節(jié)的約定一直到紅葉滿山的時候才兌現。
瑞浪,和人氣爆棚的熱門景點白川鄉(xiāng)一樣位于岐阜縣,是個在國內游客心中寂寂無名的小地方。其實,我在來瑞浪之前也對這里一無所知,只知道這是薛老師曾經生活和工作過很多年的地方,是美濃燒的重要產地。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還有著好幾項世界之最:高3.3米的世界第一美濃燒狛犬,高5.4米、直徑4米、使用了32噸黏土制成的世界第一大鐵釉茶壺,還有直徑2.8米、高30厘米、重1220公斤的世界最大瓷盤“瑞祥”。與幽靜內斂的瀨戶不一樣,瑞浪沒有那么多蜿蜒曲折和密密匝匝,深秋時節(jié)的遠山近水看起來尤為明凈開闊。順著山坡拾級而上,高高的山茶樹落下一地的花瓣,因為沒有腳步雜沓,花瓣靜靜地飄落、悄悄地堆積,不知不覺給碧綠的草坪鑲上一個玫紅的邊兒,齊齊整整,有將近兩米寬,與遠處火紅的楓葉交相輝映,和春日里滿枝滿地的櫻花比起來,美得更絢麗、更典雅。瑞浪也有個類似瀨戶藏的地方,叫“どんぶり會館”,直譯或許應該叫“大碗會館”,而整座建筑的外形的確是一只碩大的白瓷飯碗,建在地勢稍高的丘陵地帶,下面有綠樹掩映,遠遠望去仿佛正在煮一鍋牛肉蓋澆飯。館里有整整一層大賣場,美濃燒自然是主角,同時還有當地的農副產品,更有陶藝師現場展示陶瓷器皿的制作過程。其實,這樣的賣場更像個博物館,徜徉其中購物已經變得不太重要,每一件美濃燒制品都是獨一無二的,能夠買下的不過是其中幾件,而更多的只能在這里欣賞,這樣的購物體驗與逛普通超市的感覺截然不同。
瑞浪的風格比瀨戶更多元化,瀨戶旗幟鮮明地要把全城打造成一座陶瓷博物館,而瑞浪似乎并不滿足于只有陶瓷。薛老師認為我們一定要看的還有科學館、地球回廊和文學館,真的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個近似小山村的地方居然有這么多設施完善、技術先進、利用率超高的場館??粗切┰诳茖W館里自由自在體驗科學實驗的孩子們,薛老師開心而又不無感慨地告訴我們,當年她因為工作緊張、家事繁忙,無暇照顧兒子,常常讓他一個人待在科學館里,誰知多年以后竟培養(yǎng)出一個小科學家。不知道科學館里的課余時光,是不是我們常說的第二課堂,聯(lián)想到我在名古屋科學館、博物館看到的那些體驗活動,不得不承認在游戲中學習確實是一個好方法。
瀨戶和瑞浪都像是幽靜的鄉(xiāng)間,這里的人們讓一千年的歲月在泥土中成型、在火焰中涅槃,以勤勤懇懇的陶工為神,讓一門手藝就像那些乍看起來樸實無華卻又怎么也看不夠的陶瓷一樣,成為一個悠長而蘊藉的傳奇。雖然行色匆匆,但我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能來到這樣兩個傳統(tǒng)深厚卻又朝氣蓬勃的地方。第二次去瀨戶,我從瀨戶藏帶回一只繪著山茶花的陶瓷茶杯,下雨天總忍不住想用它喝杯咖啡,在咖啡的香氣里想起十二年前匆匆半日的瀨戶之行,想起晚秋時節(jié)的瑞浪,想起那些遠在異鄉(xiāng)的朋友,想起這樣的詩句——“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知與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