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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雪尋梅

      2019-07-19 09:42:16劉墉
      特別文摘 201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騙人幽香蠟梅

      劉墉

      不知是否因為太受寵,從小我就自以為是。小學(xué)三年級時,大家上臺演唱《踏雪尋梅》:“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dāng)……”每個人手上拿個鈴鼓,邊唱邊拍,前兩句用手拍,后兩句攥著鈴鼓往腿上打。這真是過癮極了!尤其往身上打的時候,配合歌詞“響叮當(dāng)、響叮當(dāng)”,一個字打一下,特別有意思。我狠狠用力,打得奇響,表演那天居然打掉了兩個“鈴鐺片”,好巧不巧滾到臺下,被一個一年級的小鬼撿起來,偷偷放到舞臺邊上,還伸伸舌頭,引起一團哄笑。我倒是一點也沒覺得尷尬,心想這鈴鐺掉在地上的聲音,不是才真像“響叮當(dāng)!響叮當(dāng)”嗎?

      既然得意,當(dāng)然要表演給爸爸看。那時爸爸因為直腸癌已經(jīng)住院四個多月了。

      站在爸爸病床前,我一邊大聲唱,一邊狠狠拍打我的鈴鼓。雖然掉了兩片鈴鐺,在醫(yī)院那么安靜的地方還是挺響,引得護士們都跑來了,擠在門口,還叫我再唱兩遍。

      每唱完一遍,爸爸都帶著大家鼓掌,還說:“我兒真是小天才,會畫畫,還會唱歌跳舞!”接著叫我拿鈴鼓給他看,說改天出院,他可以幫我把鈴鐺裝回去。又問我:“你知道什么是蠟梅嗎?”

      我說:“老師講了,就是臘月的梅花?!卑职窒日艘幌?,問:“老師這么說的?老師錯了!蠟梅不是梅花,那個蠟也不是臘月的臘,蠟梅是另一種花,因為是黃色的,很像用蠟油捏出來的,所以叫蠟梅。蠟是‘蟲字邊,不是‘月字邊。”

      我立刻叫了起來:“就是‘月字邊,我有歌詞,不信你看!”可惜那天我只帶了鈴鼓,沒帶歌譜。任爸爸怎么說,我都不信。因為那是老師教的,也是譜子上印的。連我離開病房的時候,都憤憤地回頭喊:“爸爸騙人!”

      昏暗的燈光下,爸爸的臉瘦削蒼白,他斜著身子,靜靜地看著我,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沒說出來。這畫面我一生難忘,因為那是我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

      直到二十多年后,才在日本京都看到真正的蠟梅。那天酷寒,泥土地都凍得像鐵。我走進公園,里面空空的沒半個人,只有烏鴉在高高的松樹上呱呱叫。大半的樹都是禿枝,細看應(yīng)該是梅花,因為每根枝子上都掛著好多褐色的小花苞,正想如果再晚幾個禮拜來就好了,突然聞到一股幽香,難道已經(jīng)有梅花綻放?循香走去,不見什么梅花,倒是隔著禿枝看見遠處一抹黃。愈走近,香味愈濃。一棵九尺高的小樹呈現(xiàn)眼前,如箭的枝條上開滿黃色的花朵。雖然樹形很像梅,但不像梅花綻放得那么大,重瓣的小黃花多半跟鈴鐺似的低著頭,羞答答的樣子。我繞著樹走,看見樹上掛個牌子,寫著大大的兩個漢字“蠟梅”。

      終于見到蠟梅了,想起父親在病床上形容的,那些黃黃的花瓣,果然像是用蠟?zāi)蟪鰜淼?,是蠟燭的蠟,不是臘月的臘!

      雖然帶著相機,我卻沒為那棵蠟梅拍照,繼續(xù)向前走。好幾次想,為什么不拍照呢?活了三十多年才第一眼見到蠟梅,但是想歸想,不知為什么我還是連頭都沒回。只記得那股幽香從背后傳來,走出去好遠,還沉浸在花香中。

      又過了二十多年,終于自己種了蠟梅。那是學(xué)生送的,原先不過一尺半的小盆景,虬干、長枝、繁花,才進門就滿室生香。可惜兩個多禮拜過去,花凋了,卻不見新綠。我心想八成只能“一現(xiàn)”,把花移植到院子再說吧!沒想到從此年年綻放,而且每次花開都令人驚喜。

      一般的梅花必經(jīng)“一番寒徹骨”才能開,蠟梅卻在寒徹骨的時候已經(jīng)綻放。好幾年都是在大雪之后臨窗賞景,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白雪覆蓋的枝頭透出幾點艷黃,蠟梅竟然冒著大雪開了。

      雖然提早綻放的常常只有零星幾朵,但是枝上已經(jīng)結(jié)滿花苞,只要剪一枝進屋,過兩三天就會開。從外面剪進來的蠟梅,因為屋子溫暖,一下子綻放了幾十朵。醉人的馨香中,我恍如回到童年,耳邊響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徆暮汀短ぱっ贰返母杪暎骸昂没ㄕ闷抗B(yǎng),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更想起我在父親床前邊跳邊唱,跟爸爸辯嘴,臨走時很沒禮貌地回頭喊:“爸爸騙人!”

      今年終于鼓起勇氣作了蠟梅寫生。水墨畫畫完,我一邊在畫上題字:“己亥年新正,園中蠟梅盛放,以勾勒沒骨雙反托法寫生……”一邊在心里說:“爸爸對不起,我錯了!蠟梅確實是‘蟲字邊,不是‘月字邊。從京都見到蠟梅的那一天,我就想對您說,拖到現(xiàn)在,因為我很難面對六十年前在您病房的那一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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