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田菌 王小坡
歷史不是沉睡在書本和地殼里的遺跡,歷史所繁衍的文化是我們每天溫習的課程。一位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高材生的獨特視角,一定會是你寫作時的精彩素材,更是你反思生活的細致入口。
我幼時體弱多病,印象里總是母親帶著我跑醫(yī)院,小學前的大部分記憶都被醫(yī)護白色和消毒水味所占據(jù)。看病免不了要做檢查,做檢查免不了要驗血,驗血需要刺破手指,通常是中指最倒霉,挨這么一下。然后護士用細玻璃管把血吸上來。那時候的醫(yī)療器具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用來刺手指頭的不是那種“啪嗒”一下就能穿破皮膚的針,而是用消過毒的木刺,這木刺的一頭似乎是被掰斷的,護士用最突出的那根尖刺使勁扎一下,便能見至0殷紅的血液從指尖緩緩流出,有時口子不夠大,還需要用力擠。
不用說,這種抽血方式是很痛的。母親知道我很排斥這種檢查,每次安慰我說:“沒關系,不要怕,感覺就跟螞蟻咬一口一樣的?!蹦赣H為什么愛用“螞蟻咬一口”來描述這種疼痛,我沒有問過,或許和她的童年經歷有關吧。我不得而知,但這句話我總記著,之后每次觀察螞蟻的時候都會想起這句話,有時我會刻意把螞蟻放在指尖,甚至有些期待它咬我一口,看看母親是否言之不虛,但我始終沒有品嘗過被螞蟻咬的滋味,也就無法驗證抽血和螞蟻所產生的奇妙連接。
抽完血后便是扎針、吊水。奇怪的是,吊瓶的針頭扎入血管的觸感我全忘卻了,母親總跟我講,當時去看病吊水,扎針的護士手生,針頭一直扎不進血管,在衛(wèi)生站做藥劑師的外婆惱了,把護士罵了一頓,護士小姑娘直接哭了,換了護士長來,才成功扎進血管里。我全不記得這事,也不記得被誤扎針的感覺。但在扎針前為了讓血管更明顯,被膠皮管勒綁和護士拍打手背的痛感,我倒一直記得?;蛟S是因為針頭和皮膚的接觸只是那么一瞬吧?扎入和拔出,痛覺只在這兩個節(jié)點,而被勒緊的皮肉會留下幾道勒痕,那褶皺上會持續(xù)散發(fā)著火辣辣的刺激。拍打也是,大人的拍打對孩子來說不論多輕,力度總是嫌重的。點和面的受力區(qū)別,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再大一些時,多病這個屬性有所好轉,但另一個特性又出現(xiàn)了——總會莫名其妙地受傷?;蛟S是因為童年時的我行動笨拙,而且總是出神。時不時的小磕小碰,當下毫無知覺,等到洗澡時才會發(fā)現(xiàn)身體又多了許多瘀青或是劃痕。其中最疼的莫過于在水泥地上擦傷,膝蓋或是手肘、手臂,一大塊擦痕,不斷往外滲的血黏上地上的灰塵,常常疼得難忍。上藥水的時候又會再疼一次,盡管消毒、清理傷口是不可少的步驟,但在年少時的我看來,上藥帶來的疼痛感不啻二次傷害。
上述的經歷和記憶大多是和肉體相關的,這些疼痛感會隨著創(chuàng)口的愈合而逐漸淡忘。但有的疼痛便沒那么幸運,能像身體疼痛那樣被遺留在記憶的迷宮里。
法國文學家《追憶似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在他小時候,有一次他的母親臨睡前忘了親吻他,他哀痛欲絕,認為被母親遺棄,一直耿耿于懷,成年后還時刻提起這件“創(chuàng)傷”。在家庭中習慣了差序格局的中國人,隔代之間總有一種情感的疏離,因此,大家或許會覺得忘了一次親吻,便覺得被遺棄,這種感受真是不可思議。但這種傷痛也并非高度敏感者所特有的?,F(xiàn)在許多人開始挖掘自己童年的經歷,找到過往親人對我們無意或有意的傷害,反思“原生家庭”的影響,探尋自己心里最深層的傷痛。
但我自己對心里傷痛最深的感受,并非來自家庭。大約小學三年級時吧,一位女生表達了對我的好感,但那時我并不會和異性相處,又怕班上同學說閑話,猶猶豫豫中。若即若離的。可能是這種態(tài)度引起了她的惱怒吧。不記得因為一件什么事,我和她起了爭執(zhí),在操場上,我失手把她推倒了。并沒有上去扶,而是在男生們的催促下,坦然而又不安地回到了教室。我沒敢看她的表情。只記得她摔倒時“啊”的一聲和觸地后的聲音。這次之后,我和她再沒有說過什么話。每次見到她,我心中都會涌起一陣愧疚的疼痛,如同魯迅在《風箏》里所說的:“但心又不竟墮下去而至于斷絕,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墮著,墮著?!边@種疼痛不是一陣刺痛,更像是一種重壓,讓人喘不過氣,心絞著。五年級重新分班,我和她分到了不同的班,直到小學畢業(yè)也再沒有交集。再沒有補過的機會,失去了聯(lián)系,也沒有辦法去求得她的寬恕。即便未來偶然有機會相逢,我也擔心她或許不記得這件事了,如同年長后的周樹人所期待而又失落的“有過這樣的事么”,我擔心這樣的話。
每次記起這件事,我還是會與跌在地上的那位女生感同身受,仿佛跌在地上的是我,甚至跌得更重、更深。
越是長大,疼痛的記憶似乎越少了,不論是肉體的還是精神上的。只有親友患病、離世這樣的大事會讓人哀慟。如果我們對生活的每一次擊打都保持著敏銳的痛覺感受。那么生活可能是難以忍受的吧。而且即便痛,作為一個“成熟”的大人,也不會把疼痛表露得讓人一覽無遺了。
心理學和醫(yī)學的研究者說,疼痛是一種自我警示和保護的機制,用以提醒自己所受到的威脅。有時我也會想,能感受到疼痛的人或許是幸福的,說明還保有最初的本能,沒有被日益的麻木磨蝕。
在這點上,我對那位女生抱持著深深的歉意和深深的感謝,她時刻提醒著我:肉體的疼痛永遠比不過心中的疼痛,而最深刻的疼痛永遠來自自己。
這就是我對疼痛的全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