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和老陜?nèi)苏浝详兪?,乃是一種享受。諞來諞去,有一個話題總也繞不開去,那就是秦腔。秦腔光吼不成,還得會聽;會聽不會諞,也是一種美中不足。有一年春,與吾友滕恩昌先生逛許廟,遠見桃花一片,就奔了去。園中無人,唯有桃花競艷,滕君興起,曲頸向天吼,竟然吼出任哲中的味兒來。當(dāng)時園中走出一老者,白發(fā)銀須,笑吟吟頻頻點頭;遠處高坡上立一排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翹首而望;園門外,有三五個過路人,像在歇腳,實則為聽秦腔。一唱終了,與園中老者坐地開諞,從日當(dāng)正午諞到日薄西山,興猶未盡。
老者對秦腔的見解,令我輩讀書之人慚愧之至。他言道,老陜?nèi)丝辞厍唬礋狒[,也看門道。問門道何在,他捋須而笑,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老陜有秦腔迷,而且比比皆是。迷者迷于何處?道可道,非常道,就迷在妙不可道處。問何以著迷,老者侃侃道來:人在年少時,不經(jīng)風(fēng)雨,不見世面,對秦腔就難認同;及至有了閱歷,有了人在旅途感,才能覺出秦腔的好來。老陜有一怪,有兩說,一說秦腔吼起來,一說說話吵架分不開??雌饋磉@兩說風(fēng)馬牛不相及,細思量,卻有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秦腔來源于秦地,有鮮明的個性特征,走千里萬里,開口一吼,就可以認作老陜鄉(xiāng)黨。老陜?nèi)苏f話,就像秦腔道白,一聲高,一聲低,讓外地人聽了,真以為是吵架呢!豈不知老陜?nèi)顺臣?,卻又像秦腔唱腔,一聲長,一聲短,不看場面,單聳耳聽,還以為那不是吵架,那是在排練啥秦腔戲呢。老者這一番高論,聞所未聞,令我輩耳目一新。
昔年住在鄉(xiāng)下,每聞廣播喇叭放秦腔,必見行人駐足,老人坐地,人皆津津有味。我那時雖小,卻愛讀書,見有字的東西就讀,不知不覺竟讀了數(shù)十種秦腔劇本,俱是家父的珍貴藏書。時至今日,我仍能列舉出許多劇名,且能背出其中精彩的唱段、道白。那時對唱腔滿不在乎,對劇中人物沖突,你恩我愛,黑白是非,倒很看重,時常要替劇中人擔(dān)憂。人常言讀書識字,我在當(dāng)年識字多,尤其是繁體字,多與讀秦腔劇本有關(guān)。我愛聽秦腔,不愛看秦腔,也與之有關(guān)。蓋唱段、道白已在腦中,聽起來當(dāng)然親切、有味。記得我在蘭州讀書期間,偶聞窗外有秦聲,就喜出望外,必循聲尋去,由此竟結(jié)識了不少鄉(xiāng)黨。到出版社做編輯,出差是家常便飯,秦腔送我東去,一出關(guān)到河南地界,全不聞耳熟之音,必生失落感。出差歸來,未至陜西,先聞秦腔,其心中之快,一言難盡。我時常想,鄉(xiāng)音是一種怪東西,見不得,離不得,早晚都聞,習(xí)以為常,如山中人不稀罕石頭,川里人不稀罕水;久而不聞,失魂落魄,如子離娘懷,如兩地分居,那種惆悵,不可名狀。哈薩克斯坦有個陜西村,自稱是秦人后裔,空口無憑,高揚喉嚨吼,吼一段秦腔是鐵證。
秦腔在三秦大地曾經(jīng)一度有衰落之勢,秦中仁人多有憂慮者。有人舉出原因一二三,我以為多想當(dāng)然耳。秦腔與老陜?nèi)艘粋€秉性,而真正的老陜?nèi)撕卧?,值得研究。有人說城市文明優(yōu)于農(nóng)村,我舉手贊同;但倘說老陜文化也在城市,我就得沉默。叫我看,城市是個大雜燴,東南西北都吸收,反而失去了本鄉(xiāng)本土文化的個性,充其量在一些角角落落有點殘存罷了。我每從西安城門洞下經(jīng)過,看那一堆人聽秦腔,有親切感,又有悲涼感,我就像久別重逢了故鄉(xiāng)一樣,眼前這風(fēng)景離得這么近,又那么久遠。所幸電視走進了千家萬戶,每周一次的《秦之聲》尚能支撐一點秦腔的繁榮,只是秦腔迷究竟知多少,秦腔迷自己心里該有一本賬吧。如果回到鄉(xiāng)下,那情形就不一樣了。秦腔的唱、聽、看,都有一種文化的氣象在。農(nóng)村空曠,高音喇叭唱,東西南北聽,且聽且忙自己手里的活計,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雨雪天,老婆孩子熱炕頭,諞一會兒家常,聽多半天秦腔,在如癡如醉中進入夢鄉(xiāng),那又是一種滋味。樹蔭里,月亮下,三五人,或一人,聽一段秦腔,諞一段戲,悠悠五千年,彈指一揮間,有人就頓悟,有人更高古,仿佛人間滄桑蹉跎,俱已洞明矣。若逢閑日,聽說鄰村有秦腔戲,乃三五人相約,天不黑就去,半頁磚可以占一個座位,戲未開演,臺下已人山人海。臺上不急于演,臺下不急于看,有人諞《鍘美案》,有人說《三世仇》,有人唱《三娘教子》,其樂也,不亞于看臺上戲。臺上秦腔戲開場,劇中人演唱到好處,臺下就掌聲雷動。若有心人往臺下以目橫掃,必見有老者閉眼而搖頭晃腦,其憨態(tài)十足,令人不由要笑他一笑。問老人家何以如此,老人家見你是外行,必不說;見你有點兒入門,才惜言如金道一句:“看了一輩子咧!”聞此言悟者自悟,不悟者且莫名其妙去。
秦腔何以悲多喜少?以下亦想當(dāng)然耳,不可當(dāng)真。西北人粗獷,看人生就比較豁達。從前人與天斗,與地斗,與命運斗,斗了一代又一代,還是個悲多喜少。人若不豁達,不發(fā)泄,日子還怎么過?于是就有了秦腔。“悶悠悠回家來說明了情景”,平平淡淡一句,卻釋放了多少胸中的積憤。秦腔是秦聲的升華,人在郁悶時,可以借助它釋放;人在失落時,可以借助它自慰;人在得意時,可以借助它抒發(fā)。秦腔走出歷史與現(xiàn)實,躍上舞臺與熒屏,人看它等于是看古往今來,一種嘆息,一種認同,一種同情,一種開悟,就油然而生。人言看戲看熱鬧,此話也對。平生難逢一哈哈,看戲能看到熱鬧感,也是一得。至于要看門道,乃是另一種境界。
看戲看門道,其本身就有門道在。去春看過一個折子戲《數(shù)羅漢》。劇中人忽而東,忽而西,數(shù)來數(shù)去,羅漢何在?這有點兒像特異功能者看世界,他看到的有,在常人眼里確確乎無,誰對誰錯?妙在數(shù)羅漢只不過演戲而已,戲的特點,即虛虛實實。縣太爺坐公堂,喚誰,誰得立即出場,這就是戲。做劇中縣令,比做現(xiàn)實中縣令容易,奧妙即在此。為官要兩袖清風(fēng),難;若視黨紀國法為兒戲,就易,此是戲的啟示。人生天地間,悲歡離合,生老病死,苦辣酸甜,哪一件不難上加難?幸虧人發(fā)明了戲,把悲歡離合搬上戲臺,拿古人窮開心。所以戲就是戲,可以有,可以無,可以無中生有,可以有無之相生。有則實而假,如道具;無則虛而真,如上述之羅漢。看戲不入道,看的是一臺假大空;若看到會意處,看的又是一臺真善美智斗假惡丑。戲與電影、電視不同,區(qū)別即在此。戲不復(fù)寫生活,也不復(fù)寫歷史,它是現(xiàn)實之光的投影,又是人物之魂的攝像,唯有戲中有戲,戲才吸引人,使人著迷。
秦腔也是這樣,光唱不行,還得說,有說有唱,才熱鬧,才有門道可看。時下秦腔迷雖多,卻成不了氣候,以我的謬見,原因在秦腔自身。譬如女人再美,不會梳妝打扮,也難打動人。多年來,秦腔唱了一河灘,說漂亮話,似曾相識燕歸來;說刻薄話,陳詞濫調(diào)何時了。老戲迷愛看老戲,老者仙去,老戲還有人看乎?我每看新編劇本,總覺美中不足。欲反傳統(tǒng),卻才力不逮,未出舊套,已落新套,畫虎不成反類犬,難怪乎新老演員掙破嗓子,也掙不來少男少女的青睞。如果多些像“霜染丹楓寒林瘦,憔悴難對滿眼秋”的句子,我不信秦腔舞臺出不了大手筆。再者,人人須明白,秦腔永遠是秦腔,像葫蘆頭,像牛羊肉泡饃,其真味只有老陜?nèi)嗽诶详兊夭拍芘胝{(diào)得出,其火候、作料,也只有地道的老陜?nèi)瞬拍苷莆?。走不出省門也無妨,植根于本鄉(xiāng)本土,照樣開花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