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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岷道

      2019-07-23 07:50:36林松濤
      家庭醫(yī)藥 2019年14期
      關(guān)鍵詞:相公

      ●林松濤

      責(zé)任編輯:田蓓蓓

      投稿郵箱:tbb626@163.com

      深藍(lán)色夜空與山脊的交接處已微微發(fā)白,一輛摩托在黎明的盤山公路的坡道上無聲地滑行,猶如一名背插寶劍、提著敵首于夜間歸來的蒙面刺客。

      十一月初的羅岷,山上生長著的小灌木的硬葉已經(jīng)發(fā)紅,谷中的水冬瓜葉子則片片憔悴,紛紛掉落,可是,在更遠(yuǎn)的山谷深處,則凝聚著一些層次更豐富的深邃迷人的色調(diào)。

      他們并不是從上一次下來的那座嶙峋的石山下起腳,而是去爬另一處青色裸露的巖石,從巖縫中找到的那條上山的路看起來倒不怎么陡,卻幾乎不成樣子。

      “一看這兒就是更直更快地到達(dá)二頂?shù)慕輳健!毕喙吙催@些嶙峋的巖石邊這樣推斷,越往上走他就越相信。

      “主要是那邊平緩一點,這邊時間又節(jié)省一點,順便讓你多認(rèn)識一條路。”蘭慧一邊在前面奮力地開路,一邊還能夠回頭對他說。

      “我以為你是個計程車司機(jī),盡領(lǐng)我到處跑?!毕喙蛉さ卣f。

      “當(dāng)然了,在這你就只能聽我的了。”

      很快地,他們就爬升到很高了,都不敢往后看,因為坡很陡,盡管并不算難走,下面則越看越小。太陽也照到他們了,并逐漸變暖,兩個人就流汗了,呼吸和心跳加快,覺得非常的熱。

      不過她今天的表現(xiàn)的確像個沉著的向?qū)В粫r地抬頭張望,不緊不慢的節(jié)奏,一點也不拖拉,這就很讓他放心,只是偶爾,她目光里會閃爍著一種他讀不出來的東西,時不時當(dāng)兩人對視時,她的笑,眼里的閃爍——有一點奇特,又有那么一點不習(xí)慣,最后兩人又都以無意義的笑聲來化解這種僵局。只是,后來他偶爾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懸崖邊的幽谷中有那么一星半點的原野的火花,忍不住駐足凝望時,相似的意味才啟發(fā)了他,好像他理解大山了。就是這種魅力,令他又有了歸隱之念。不過這一想法也隨著那顆火星一起熄滅了,只給他留下即將成為灰燼那一瞬間的印象。而且,隨著山勢的變陡,兩人都需要更專注于安全和保持體力。爬二頂首先要爬一段緊張得沒時間思考也沒地方站立休息的陡坡,最能考驗人持續(xù)的爆發(fā)力,盡管他發(fā)現(xiàn)她像一大袋扎著口子的面粉那樣垂直地懸掛于他的上方,就驚異地試圖思考一下,但很快就無暇分心了:一旦失足是不可想象的??墒莾蓚€人照樣爬得飛快,只能用手去抓丁點的草皮以維持穩(wěn)固,動作卻像在火里面去抓東西的樣子一樣迅速,根本不作停留,更不愿失去一致的節(jié)奏。雖然很考驗心臟的承受力,但對兩個人來說看來還不成問題。很快兩個人就上了二頂,終于有理由卸下包袱,靠在石頭上歇一歇氣了。

      相公的登山包有85升,越過了頭頂,就像一個裝束古怪臃腫的古羅馬士兵。她肯定看不慣,但卻不會笑他,而且,當(dāng)她吃到了里面精美可口的食品飲料時,空氣也不再沉悶,一下子就說笑開了。她對零食似乎有非常的興趣。起程時,她還獲得了一根登山杖——算是他特別的定制,杖桿尖的金屬部分已被磨尖,因為他一直在想著如何對付猛獸,至于食品、藥品,也夠兩人五六天的消耗了,其余就是露營套件,紅牛則全灌進(jìn)兩個帶吸管的水袋,以便及時補(bǔ)充體力。

      兩個人相距不超過十步,另外,每三百米就要歇一個氣。在黑牛坡的途中,他的心快跳出來了,胃里的食物不斷上涌,喘氣時還會有辛辣的殘渣吸進(jìn)氣管,美景對他的幫助也不大了。看著她的牛仔褲更是替她難受,如果不是有彈力的話,應(yīng)該早就開線了,而且也不怕被汗水粘住,看她的步伐也不是很耐久,不過她說她是不大會淌汗,也不大會覺得熱的,也許她只是想表明她香氣宜人。

      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對登上山頂保持懷疑,忍不住又問她。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走了很長時間了,卻似乎一直在攀爬這沒完沒了的幾乎完全相似的坡。

      “我說要去就一定能去,除非下大雨走不了?!?/p>

      “大雨?大雨絕對會更有意思,因為有裝備嘛。”他又開始有了一點小興奮。

      “那你還擔(dān)心什么?”

      相公其實是擔(dān)心路線。但隨著上了一個坡嶺,就發(fā)現(xiàn)還是有山路的跡象。

      但這種路實在是崎嶇,一路散落的亂石子,倒像是人為倒上去的。

      “這是過去的鹽路?!碧m慧解釋說。

      “哦,鹽茶古道……”相公不禁脫口而出。

      她沒有回答,許多專業(yè)名詞對她并沒有意義,她只是說:“走完這段平路,最后就還剩一個大長坡了,加油!”

      這時,路況是有所緩和了,但也只是一種略為吝嗇的補(bǔ)償,可抱怨是沒用的。兩個人走在一條類似于秦代的棧道上,兩邊是一叢叢機(jī)敏的矮杜鵑,蹲伏并豎著耳朵,中間露出崢嶸的石頭,竟然還是整體的石頭,中間拉成兩道深深的溝槽,有的突起的石頭上有著光亮的磨痕,似乎還被人為地鑿過,有深淺不一的馬蹄窩。

      “它應(yīng)該很有價值,但現(xiàn)在卻欣賞不了”。相公這樣想,然后惋惜地走過。

      整條路只是略微的上坡,一直延伸到前面雖然看不到整體但局部已很有一種神秘氣勢的那個山腳,似乎是因為敬畏而造成的巨大的模糊,如此,已經(jīng)很靠近泰坦的身軀了。

      但看來整座山又是石頭,無比巨大的石頭,但已不同于江邊石,這種紋路像平行的斜線般的肋條,石膏晶體一樣的柱狀節(jié)理,大量的垂直就像羅馬石柱那樣呈現(xiàn)一種硬直的靜感。

      這段路其實很長,反過來則說明前面那個山體過于闊大了。兩個人又是走走歇歇,蘭慧不過意了,要換他背一會兒背包。

      “也不算重嘛?!彼舆^去背起來,笑著說。他剛想解釋一下背負(fù)系統(tǒng)的優(yōu)點,又覺得沒必要了,就心安理得地讓她背了,但也在暗暗觀察,他希望兩個人都不要勉強(qiáng),通力合作。

      天色陰晴不定,沉郁又在加重。當(dāng)不見太陽時,圓形的天空就整個地掉落,大山則更廣袤地迫近他們,無法計量的巨大的體積感使他們縮小成了螞蟻,在巨神莊嚴(yán)的身體上——幾乎感覺不到在爬動,高處則空曠而荒涼,天邊只剩下一小塊幕布。樹木雖然遠(yuǎn)離了他們,但四周仍被干燥巖石的陰影包裹著。當(dāng)他們靠著崖邊走的時候,就像從飛機(jī)上看下去,下面遠(yuǎn)處安靜的村莊,宛若絲帶纏繞的山路,晶亮的河,事實上它們?nèi)茇汃ぁⅢa臟,又四處裸露。那道青灰色的大斜壁染著云層中漏下的一點微光,成為他們的參照物已經(jīng)有幾小時了?蘭慧都懶得回答他了。他是竭力地想逃開它那讓他肩膀發(fā)癢的巨大監(jiān)視,他感到山也是跟著走的,不讓他們甩開。他想通過欣賞江水來換口氣,卻被群山遮阻,只有順著峽谷的走勢推斷,才看到如不加凝視就無法察覺的那一彎淡淡的淺痕,已經(jīng)越過了地平線,吸盡天邊的青灰色,成了無中之無。由遠(yuǎn)及近,大峽谷錯綜層疊,漸次分明,植被厚密,猶如上等的毛皮,巨大的滑石巖有一種鐵的灰冷,昏暗的光線勾勒出山脈清晰的線條,猶如瞬間抖出了一道道精細(xì)的閃電。

      直到走完了那段渡槽般的棧道,才有幸匍匐于法老的腳下,但實際上又不全是那回事,仍是新的上坡而已。更往上,氣勢就更險惡,更不友好。霧氣騰騰,不再有樹木,危巖鍍著一層猩紅的鐵銹,或是披著五彩斑斕的暖烘烘的地衣,斜坡上的矮杜鵑則噴吐出原野的猩紅,在陰沉沉的背景下,多少有一點地獄般的夢幻色調(diào),又有點遺世獨立的粗野與冷傲,相公真的是難掩欣賞之情,而他所處的那個世界,是很難在他腦子里出現(xiàn)的。

      草叢中還有些藍(lán)色的漿果,但不確定就是野莓,還有些紫色的貝母草,都有些凋謝了,其他五顏六色的不知名的藥草,野秠菜的殘梗,集中地裝飾著路邊的那一大片斜坡,似乎還執(zhí)意地想挽住那個季節(jié)。天色越發(fā)暗沉,空氣中摻合著陰云的反光和原野暗藍(lán)色的味道,像是四處都在收集著雷電。

      從黑牛坡上去就風(fēng)一陣雨一陣的,但都很短暫,很快他們又處在暖暖的陽光中了。等他抬頭,才發(fā)現(xiàn)是一幕幕直立的云霧從他們面前跑過,就像一只只大靴,一步就踩到了對面的山頭。

      當(dāng)坡道比較陡而體力又漸感不支時,為了避開那些鐵蒺藜般的杜鵑,兩個人就很容易走偏,從而走到了刃脊或裂谷的邊緣。那是一個大裂谷,它的形狀很像一枚被掰開的石蛋,順著裂紋的邊緣鋒利而內(nèi)凹,恍惚之間,帶著幾分好奇,他竟已瀕臨絕境,像是推開門,就可以無限地走進(jìn)藍(lán)天一樣空曠的心情,然后又猛然醒悟。但他們?nèi)噪y得說上幾句感嘆的話。

      裂谷里不甚明朗,好像環(huán)繞著陰郁的暗河,色彩濃厚的夢幻般的山谷,一些黃昏色調(diào)的溝壑小道,像是什么非人間的陰暗的算計。其實他是為無法到達(dá)而感到生氣。抬頭,磅礴的大山內(nèi)部重疊交錯,褶皺密布,一只大鷹在空中盤旋,守護(hù)著垂直的巖壁,除此什么也沒有。這些大山是灰沉沉的死氣,卻保留著泰坦與諸神之戰(zhàn)遺下的形跡。巨人們的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晦暗之中,硝煙中能看到軀體線條起伏的粗獷,肚子、下巴、鼻子、裂開的腹部,滾圓的山坡被擠成一道道腸子般的皺痕,折斷的鐵,凝血的殘陽……一場偉大的戰(zhàn)爭,硝煙尚在彌漫,向東,這堆尸體又隨著江坡滾滾而去……

      他竟可以這樣近地看大山的身體,看它神秘和混沌的內(nèi)部,以及最深處藏著的那顆氣球一般富有彈性的黑色心臟,都覺得目的已不重要了。還是蘭慧又拉了他的手一下,讓他再一次醒來,重新振作精神,轉(zhuǎn)而跟著她去攻左側(cè)的那個毫無憐憫的陡坡。這時也只能咬牙堅持了。蘭慧就在他的前方,仿佛沒有重量、沒有痛苦的步伐,她身旁有云,或者說身輕如云,就像是她駕著的,影子小而暗淡,就要被荒涼的巖石的顏色吞噬,幾乎不大能看得見了??伤挚偰茉谀硞€可以立足的小山坡頭停留等他,雖然不動聲色,但他還是體味到那點關(guān)切的味道。他面色羞慚,只是懷疑她有什么助力。

      “你看得見頭頂上的山峰與懸崖對面的大峽谷中間抬著的那個山頭了嗎?”當(dāng)他終于走到她面前,她就用手朝著整個大山不太確切地指了指。他都懶得抬頭了,那錯綜層巒的每一條山脈曾是那么富于魅力,他是知道的。

      “我看不見,太遠(yuǎn)啦!”他氣惱地說,連看都沒看,就像被逼做不愿意的事似的。

      她把頭朝那個方向甩了一下,向他示意:“頂峰就在那兒,現(xiàn)在不會走偏啦。”

      他定了定神,抬起頭,精細(xì)地調(diào)整著視力,終于模糊地看見了那個被藏在峰巒之間的一個圓包,感覺不遠(yuǎn)不近,或者說他根本就無法感知它的遠(yuǎn)近,但這跟他以前看過的已不一樣了。由于方位的關(guān)系,兩邊的山峰是經(jīng)過季節(jié)凝煉的藍(lán)灰色,而稍微冒頭的主峰就不一樣了,它已經(jīng)升華成美麗的藍(lán)白色,像一朵極純凈的火焰。在這個仰望的角度,他看到了他的賞賜。他意猶未盡,但路途還在繼續(xù)。然后,山峰被遮斷了,他想了想,又折回原處——他已筋疲力盡,卻認(rèn)為這樣很值得。他靜默無言,一動不動,眼睛一直看著那個方向。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說:

      “你說的山上的將軍,應(yīng)該是那上面的。但這個可能是拿破侖的,那塊蓋著的布,完全是依著山形,披著整條山脊滑了下來?!?/p>

      “外國的將軍?你說他躺上面?”她的目力應(yīng)該要好過他,還是貼著他的頭的角度(他立刻感到她和他非常的靠近),也來看了看,然后說:“你這樣說倒是真像,記得老人們說,‘頭上睡一個,江邊躺一個,砌麻將,腳靠腳,中間連著鐵鏈索’……”

      居然又找到可以交流的點,他也馬上就興奮了:“哎呀——對面那個我也知道呀!還親自去看了,但我不知道當(dāng)?shù)剡€有這些口傳,也沒有想過兩者之間還是有關(guān)系……”——那天,他爬上了江坡梁子,去看一座明清進(jìn)士的牌坊,卻發(fā)現(xiàn)那里能看到江兩岸正在開鑿穿山隧洞的全景,雖然他是不能再對此表現(xiàn)過多的興趣了,來到那兒,他已是一再后悔,但居然還是看了。而遠(yuǎn)遠(yuǎn)看去,情況卻沒有想的那么糟,甚至有溫柔之感,機(jī)械的嗜血居然成了精雕細(xì)鏤的藝術(shù),讓他略感意外。從老鷹巖綿延到古關(guān)隘的那道梁子,呈一個人形的睡態(tài),他是知道的,而他們所完成的居然是從這個人高高的床榻一直拖到江水里的那塊蓋布的修飾工作,裁剪干凈利落、諧美得體,而光線又很幫忙,除了切割出大峽谷美麗的深幽,也鏤刻了那塊布清晰的皺褶,只是結(jié)合之處,本以為還有什么驚喜,結(jié)果——不偏不倚——又是那里!他也是什么臟話都罵完了。

      除了會借此胡搞名堂,還會什么呢?

      欣慰的是,他的理解倒是精進(jìn)了。兩個躺著的人,沉睡抑或死去?大峽谷的氤氳是呈一種惺忪的睡態(tài),可高山之上氣氛卻如此凝重,是否算是整體的哀傷?一個特別的點,純屬一揮而就的自然創(chuàng)造,不受先驗主義和目的論影響,人的設(shè)想也沒有如此久遠(yuǎn)的豐富,卻宿命一般,無數(shù)的反復(fù),并最終失去,那又是來自什么神秘的詛咒?

      刃脊的東面,遠(yuǎn)處還有個盆形的山窩,里面似有一潭碧水,一種超凡入圣的清新感,沉悶中一下子就閃爍起了靈動,似乎這就是所謂的吸引了。它的四周都是毛絨絨的紅棕色,更遠(yuǎn)處是逆光中的迎風(fēng)面,就只看得見光禿禿的山坡了。在一些陰暗處,藍(lán)色就比較誘人,而斜坡的背面,還遮住了更廣闊的牧草的山坡,大風(fēng)過處,就像心情反復(fù),微笑和哀愁在臉上互逐,當(dāng)秋日的陽光和陰影掃過這片草甸時,色彩也跟著變幻不定。

      當(dāng)看到路上橫擋著一個蓮花狀的大巖石群時,峰頂已向他們召喚,但腳步跟不上心情,像拖著鐵鐐,愈發(fā)軟弱下來,還頻頻休息。而且要繞過這些很大的石頭尊者都很不容易?,F(xiàn)在是處在背風(fēng)面,斜坡的上面是桔紅色的輝煌,這里卻已暗下來,特別是停下來時,就寒氣森嚴(yán)。他們不自覺地又圍著邊沿迂回,這樣又看不到山頂了。他們也意識到這樣轉(zhuǎn)山只會使距離延長,就又爬上了能看到陽光的那面陡坡,重又見到山頂。爬坡使他感到的已不是氣喘,而是心臟如小鼓掛在他的耳朵上咚咚直敲,每上升一公分,就是要花力氣做引體向上,把自己的重心抬高一公分,重力得不到任何分解,就像要把自己從井里濕漉漉地拽上來。他倆都不說話以節(jié)省體力。他已經(jīng)看到圓圓的山頂,但還是要通過關(guān)節(jié)有節(jié)律的閃動所產(chǎn)生的彈性來緩沖疲憊,走走停停,繞著曲線,左搖右擺,就要站不住了,但他又因為想到躺下的惡果而只能堅持。當(dāng)她說“還有五分鐘”是最大的考驗,他也不確定能否挺得下來。他在喘息中用余光掃了下周圍的地形,他們?nèi)栽谄D難的斜坡上,滑下去一步就沒力氣再上來了。坡以外——已不是坡,而是緊貼過來的密實的鉛云,那個廟還有兩石子的距離,背后的天空也有了具體的似乎是可以抓住的感覺。這里像一個陌生的星球,地形起伏不斷,一個個圓圓的小山丘就是眾多不斷冒出來的拋物線。蘭慧則是站在背景晦暗的斜坡上看他,吹亂了頭發(fā),眼里又是關(guān)切,就像站在一幅寬銀幕電影里的女主角,這個畫面肯定要占據(jù)他記憶的一部分了。憑著“雖說五分鐘,但也不是不能超過五分鐘”的這種心態(tài),他慢慢地跟隨她,終于走近了那個四壁合圍的長方形石廟。石廟的石頭上都覆有厚厚的青苔,可想陽光是經(jīng)年不見了,但現(xiàn)在霧氣突然散開了,可以看見云層間的一小片藍(lán)天正在飛速地逃逸。

      只一會兒,一抹晚霞,仿佛神秘的黃金國度隱約的光輝,突然就投射在這座殘破的石頭拱門上。環(huán)視四周,如身處孤島,云層變幻不定,猶如瀲滟閃光的大海,漸漸昏暗混沌,云吞浪吐,翻滾咆哮。進(jìn)了石廟,卻發(fā)覺里面風(fēng)更大、更冷、更無法容身。風(fēng)在里面有很好的借力點,打著漩渦,在奮力地驅(qū)趕他們。相公還沒有見過有什么地方,可以每時每刻的風(fēng)刮個不停,只好很無趣地又走出來。汗水結(jié)成了粗鹽的顆粒,只要不活動,立馬就會感到寒意襲來。他很想到陽光里。

      但斜陽已經(jīng)把剩下的最后一點余輝全部投在這座孤零零的小石廟的墻上了。兩個人就走了進(jìn)去,并完全融入了這既柔且純的赤金之中,被鑄成了遲鈍的小金人。她簡直是憨態(tài)可掬。但他還是能感到寒冷尖銳的侵犯,這炭火的余燼是沒有溫暖的欺騙的鮮紅,是與荒野同謀的邪惡伙伴。

      首先必須在院子里背風(fēng)的那面圍墻邊搭起帳篷,這個他馬上就著手了。同時,夜的暗影已從四處急急趕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已是在黑暗中忙碌了。寒夜在催促著他們支帳篷,充睡墊,那兩個揉皺了的睡袋正在慢慢地恢復(fù)蓬松。點亮營地?zé)?,行李鋪好了。但他覺得他們還是整個地暴露給了黑暗,總不舒服,就像只是把自己的一半關(guān)進(jìn)了屋子里,而另一半還在屋外,毫無安全感。也不知黑暗里還有什么,除了沒完沒了的風(fēng)的嘶吼,隱隱也夾雜著幾聲奇怪的嘎嘎聲,蘭慧說她還聽見熊叫,他馬上就認(rèn)真地看她的眼睛,她忙又解釋說應(yīng)該是在下面的深谷。蘭慧說要去接點水,他才想起該吃晚飯了,就撕了兩袋真空裝的雞腿、面包,并喝了點瓶裝水。歇了會,他就跟著她去找水,由于強(qiáng)光手電過于暴露,他只用手機(jī),這樣往上坡又走了兩百多米。這里有火山灰一般的黑黏土,卻露出細(xì)碎鋒利的山巖突起,因而就更為堅硬、更不舒服。他感到膝蓋又冷又潮,腳下踏著的地方都像是跟關(guān)節(jié)直接接觸似的,人都矮了不少。

      黑暗中,她告訴他,這里就是這座山的最高點了。他馬上打起精神。一萬個神往的終極目的原來就是這里!他用手機(jī)照到了一大堆方形的條石,就像個火葬堆,中間豎著的一塊石碑上刻著“3780米”。他選擇用強(qiáng)光手電往下面的深淵射去,頓覺站立不穩(wěn)。對面像是駐著一支古代的軍隊,遙相呼應(yīng)。他對深淵簡直沒個概念。那里面像是有某個吸力很強(qiáng)的旋渦的中心一閃而過,可強(qiáng)光手電射到的只是白色的空氣,不能體會到空氣所填充的體積的感覺,只能感到自己在不由自主地飄。他不敢保證自己不會飄下去。

      “那下面有多深?”他問。

      “不好說,到河底兩三公里吧。下面叫燕子巖,曾經(jīng)有一個掏蜂糖的不知是眼花還是幻覺,割蜜時竟誤把繩子割斷掉下去了。”

      稍往旁邊矮下去的是個背風(fēng)的地方,有一道小嶺崗,背靠一道內(nèi)凹的巖壁,勉強(qiáng)可容一人橫躺,看著像有人曾在這里清修的痕跡。根據(jù)遠(yuǎn)看的記憶,下面應(yīng)是斷崖和箭竹之海,遠(yuǎn)處則是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叢林,它們枝葉似鐵,又矮又硬,人鉆不進(jìn),野獸亦難容身。

      他關(guān)了燈。兩人就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她沒有出聲,但潛在的意味肯定是:“我已經(jīng)把你帶到這里了!”

      他不知所措,就默想道:“這不是我一直夢想的地方嗎?可它給我的印象竟是如此——無感……怎樣才是該有的心情呢?”他越這么想,腦子越一片空無。他就努力去想他的先人,在他與那些向往和目光的尊崇所搭建的黑暗之橋上,他希望對面那不盡的沉默和豐富的閱歷能夠意識到他、贊許他的。這么高的地方已是前所未有了,以前是想過,但這種不同的感覺是無法用記憶里的感受來代替的。如今,所有的經(jīng)歷、愿望和想象就都濃縮于這一剎那了。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時刻,也是完成的時刻,它填補(bǔ)了很長一段時間心靈里的空白;機(jī)緣雖不可少,但意志才是關(guān)鍵;站在這高處的黑暗的虛空中,與普通的黑暗的區(qū)別,就在于這虛空的高度,似乎這是他的家族的祖先們的崇敬的感情與向往的目光共同抬起來的。

      隨后他又默禱了幾句程式化用語,體驗這種受祝福的愉悅。“神秘的相關(guān)性”一直縈繞著他,使他敢走這如此艱險的路途,也使他認(rèn)為,這座山是知道他的。有時,他都已經(jīng)能感覺到他已經(jīng)接觸到某一種本質(zhì)了,只是還不太具體而已;也許它從一開始就顯現(xiàn)過給他了,只是他領(lǐng)會不到而已。

      等他又打開手電,他和她開始下坡了,并在巖石堆之間穿來繞去,不斷下降,來到一座也看不出哪里特別的巖石旁,停下。蘭慧在巖石邊的某處揭開了一個像蓋子一般的石塊,然后把他帶來的壓縮桶放在下面,做出接水的樣子,但什么也沒有。她一聲不吭,繼續(xù)干等,就像一個給病人掏螞蟥的醫(yī)生,耐心地等著太陽的熱量把螞蟥從病人的鼻子里引誘出來,似乎就靠運氣了。相公剛要抱怨這年頭環(huán)境影響真他媽無處不在時,水就來了。這水有點像琥珀或粘稠的蜜,有點拉絲,淌了一小點又縮回去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它又繼續(xù)汩汩而流,漸漸變粗,有點勢不可擋了,很快就接滿一桶,她快速地又合上那塊石頭,它看起來又和原來一樣嚴(yán)絲合縫了。

      回到營地,他趕忙用簡易酒精爐燒了一壺水,加熱了兩袋凍干的鹵肉飯,十多分鐘以后,兩個人就滿足了溫暖的口腹之欲了。他倆很愉快地談起飯菜的味道,接著又用簡易盆洗了腳臉,擦了身上的汗?jié)n,換上舒適貼身的衣服,披上羽絨大衣,坐在墊子上,隔著帳篷,靠著外面的石墻,舒適地喝著燙嘴的咖啡,感覺精神已恢復(fù)了不少。

      “想不到你準(zhǔn)備得這么好,還以為是啃壓縮餅干呢。”蘭慧也很滿意地呵呵笑了。

      對此他只是謙虛地微笑了一下。

      兩個人談到了白天一些難走的地方,還有景色,以及爬坡的心得,好像也累了,但休息又太早。今夜,她那晶瑩的眼波中流溢出一種微醉的媚態(tài),他當(dāng)然能感到氣氛的變化了,一旦不說話或者安靜下來,這種氣氛就愈發(fā)壓迫人。

      可他正沉浸在另外的亢奮中。他雖已心愿達(dá)成,但對這座山的一切都充滿興趣。外面雖冷,但帳篷里他根本待不住。時間如此寶貴,他是不會浪費的。雖說她已想休息,但她顯然是為他而來的。

      于是兩人就走出了帳篷。賞月倒是適宜,朦朧的霧氣將冷月浸進(jìn)銀輝,遠(yuǎn)處那些山丘冒出來的弧線還依稀可辨。外面是絕對的冷,但又明顯的靜,原來只是廟子那兒的風(fēng)厲害。坡下有片竹林里發(fā)出嘩嘩聲,也不知是風(fēng)吹還是淌著一股水。他沒想到他居然會來到這種冷寂的地方,而且還有女人陪著。星光澄澈、夜色清明,他倆同氣相求,月光下手挽著手,在草原的丘陵上徐徐漫步?,F(xiàn)在他是心里都在笑了。望著遠(yuǎn)處,那一片燈光似乎更近了,山丘也在薄霧之中加快地逃跑躲藏,更深處則是很晴朗的藍(lán)白的星空,跟白天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兩個人說走也不會走出多遠(yuǎn)的,只是他覺得應(yīng)該多待一會,體驗不夠那些說不出的感覺。夜間的草原就像兒時的游戲場所,迎風(fēng)面毫無遮擋,一片光禿禿的坡嶺,夜間看著更近,并非整體卻朦朧一體,間斷的重巒疊嶂和看不見的懸崖陡壁,全藏在陰影里,修飾著迷人的外表。四下里突然射出的拋物線又被勾勒出明暗相間的皎潔圓潤的肉體和陰暗的神秘,原來是月亮突然地鉆出了云層,它晶瑩剔透,像個剝了皮的大桂圓。南面,也就是他們來時的方向,似乎看到的是農(nóng)戶家的燈火,還有人出進(jìn)的樣子,好像還聽得見人講話,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他終于感到支持不住了。兩個人越走越冷,熱量正一點點消耗掉,而月亮躲進(jìn)云層后,光線就漸漸收攏,很快又變黑了,好像預(yù)告什么,原來是突然飄來一大塊黑毯似的烏云,罩得一團(tuán)黑暗。霎時,陰風(fēng)驟起,氣溫劇降,連一秒怕都待不住了,加之疲乏的感覺,也在催促這兩個人快速回到營地。

      點亮營地?zé)?,關(guān)好帳篷,兩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迫不及待地鉆進(jìn)各自的睡袋,感到臉都燙得火炭一般,不禁又瑟瑟發(fā)抖,鼻子也不通,噴了點鼻水,吹了一陣,就靜靜地不說話。

      在這個由拉鏈拼接起來的雙人睡袋里,并無任何的違和感,甚至心情也被慢慢調(diào)適了,鵝絨的保暖效果讓他們漸漸的頭不痛了,臉也不燙了,鼻子也不塞了。除了風(fēng)的刷刷聲,一切都是靜的。他裝作無意間觸到了她的皮膚,才知她早就赤裸了,更有一絲體溫的暖意,果然不粘,還很光滑。那婦人還順勢輕微地扭動了兩下。但外面那道破爛的鐵門卻嘎嘎地響起,像有一個人毫不氣餒,一直在推,想進(jìn)來。這肯定影響。他聽著外面吼得更厲害的風(fēng)聲,風(fēng)中似乎是夾雜著什么顆粒,打得帳篷突突直響。估計下冰雹了。他暗自慶幸。他稍微把帳篷拉鏈拉開,試著把手探出去,馬上就縮了回來。透過拉鏈縫隙,外面的鉛灰色中透著一片閃電般的光亮,帳篷外面的布,已經(jīng)覆了一層細(xì)細(xì)的粉末狀的霜。他連忙把拉鏈拉嚴(yán)。

      風(fēng)是從來沒有停過,就像風(fēng)之家。它大概就是從這里把各種“原風(fēng)”分出去給世界,任其無限放大的。它保持著一種基準(zhǔn)性,但又有高低起伏,強(qiáng)弱差別,當(dāng)風(fēng)比較小的時候,就像一個拉小提琴的人,沉醉于自己的低吟,當(dāng)風(fēng)比較大時,外面那扇破門可真就像是有人粗暴地闖進(jìn)來了。他想到他有強(qiáng)光電筒,還有鋒利的匕首……好吧!只能說碰上了也是誰都不愿意的。

      如果他們還在外面,估計也該凍僵了,但睡袋和大衣都是優(yōu)質(zhì)的鵝絨,膨脹得跟大蛋糕似的,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為此他也是得意不已。兩人似乎是為了取暖,試著互碰了一下,然后就自然地擠攏了,這樣,就沒有可回避的余地了。她的氣味倒確實很清淡,他明白那是肉體的氣息,怔了一下,跟著就有咚咚的心跳聲,直震耳鼓,很難分得清誰是誰的了。

      夢中,他還在一個街邊小飯館的樓上午睡,進(jìn)來了一伙男人。他已經(jīng)很受傷了,可這伙人竟然毫無同情心,其中一個還不懷好意地面帶微笑,這就讓他隱隱覺得不妙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想什么了,因為這伙人已經(jīng)從兩個方向圍住他,有一個人還拿著粗繩子。

      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卻被這伙人控制住了。他被按住,捆得無法動彈,嘴里還塞了布,叫不出聲。其中一個長相陰險、臉頰瘦削的人,那是蘭慧的丈夫,拿著手槍,對準(zhǔn)他的額頭開了一槍,槍一響手肘即向后彈。但他沒事。又開了一槍,還是沒事,那人就暴躁地胡亂開起槍來。他這才知道自己是打不死的,但他被槍聲掀起的氣浪托舉到了半空中,迎著刺眼的陽光不停地翻滾著,他就開始不失時機(jī)地欣賞起高空中一些有形狀的云朵來,槍聲一陣響過一陣,影響了他采摘云朵的想法,他就詫異阿波羅給他的云團(tuán)怎么也不安全,因為,云彩逐漸被一塊塊地撕破了。

      這就使他睜開眼睛,并真的聽見了槍響,還能感到槍聲尖利地劃破空氣發(fā)出的絲綢的聲音,還有撞擊到云層的震顫。他倆還躺著,還保留著夜的痕跡。蘭慧也用詫異和擔(dān)憂的眼神看著他,這時候啊,她也是沒主意的。他只穿著秋褲和拖鞋就鉆出了帳篷,蘭慧也在快速地穿衣服。槍聲隔一會兒就響一聲,像是什么可怕的儀式。這時的太陽已經(jīng)老高,他在逆光中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抖動的影子,在側(cè)坡下一點跳躍著,然后慢慢清晰,最后形成一個完整的人的形象。這個人穿著羊皮褂,端著獵槍,不急不緩走著上來。槍聲就是從那兒來的。

      “是他!他已經(jīng)找到這兒來了。”她跟他這樣說,臉色已經(jīng)變了,倉惶地看著他,希望他能有什么主意。

      顯然他也是沒有什么好辦法,他們現(xiàn)在都是凡人。蘭慧的丈夫正在迫近,已經(jīng)能看到他嘴上的一圈短胡子上冒著的白氣了。兩個人肯定完全處在視線里,并已被目光所包抄,但他還是表現(xiàn)出足夠的冷靜:

      “你趕快找路先躲開,你不在我會更好辦?!?/p>

      可是蘭慧也氣鼓鼓地看著那個走近的男人:“我不走,我不怕他,我會對付的?!?/p>

      兩人就這樣爭執(zhí)不休,直到那個男人都走到他們下面那個小嶺崗了。然后,他反而覺得這種時候也需要坦然,沒什么好慌張的了。他的表情足夠沉著。

      那人一臉粗皮橫肉,還有一道可怕的傷疤,頭發(fā)和胡子都又粗又硬,就像豬鬃毛刷,雖然站在斜坡下一點,但看來還是要比相公高一些。相公本來就是文弱書生。

      那個人的眼睛瞇著,卻一直盯著他,面無表情,不知道里面藏著多少壞念頭,真是越看越可怕。

      相公覺得還是有必要事先對這個人講點什么,把話挑明,可他的“我是……”剛冒出嘴巴的這兩個字就被迎面而來的拳風(fēng)劃成的一道半圓的弧線給收拾于他本能地往后一仰之間。接著又是連續(xù)的左右揮動,加之這個人是呈包圍的態(tài)勢向他發(fā)起攻擊,于是他的臉上就挨了一記,并擦出了火星,隨著風(fēng)的吹動,漸漸引起了火辣辣的生痛,肩膀上也被擊中,那種鈍痛簡直讓他的手抬不起來。三個人的聲音,包括擊打的聲音,都混在一起,加之頭有點發(fā)暈,他看到這個人的動作變慢了,看得到那件領(lǐng)褂的棕灰色在晃動,還聞到他帶著火煙烘烤過的汗味,又看到了她驚恐的眼睛,以及咬牙憤怒的表情,還看見了她的嘴巴張開了在說什么,又很焦急地對著他看的表情。他終于使自己努力地恢復(fù)清醒,動作也就跟著快了。他已經(jīng)被連連擊中了好幾拳了。他聽清楚她罵那個人“爛雜種”,并試圖把那人拉扯住,但那人順手給了她一記耳光,使她難以保持平衡地順著力量的慣性摔了出去,動都動不得。他看見了這個人地上的獵槍,這個人看到他的動作,似乎想了一下,卻一腳踢開扔下的槍,又呈半包圍式向他迫近。相公跳起來給了那個人下巴一腳,感覺也沒什么力,但他還是看見胡子里滲出的血。那人微笑了。他又騰在空中蹬了那個人胸部一腳,對方卻執(zhí)意要擺出一副不受影響的樣子。那人比他高、比他強(qiáng)壯、比他有力氣,雖然欠缺點靈活性,但最終兩個人還是纏在了一起,到了比賽角力的地步。摔跤時,他感到那個人的體力還是受到了一點影響,不如以前了,他還在想大不了一起滾下山坡,離開她以后再做打算。那人卻很夸張地被摔出了好幾個大步,結(jié)果是為了順勢翻滾著去就近撿他的槍支。

      槍支在手,那人就非常得意了。

      此時,相公已經(jīng)忘記了緊張,可是他和她溝通不良,加之被打倒后,她現(xiàn)在都還沒有爬起來,在那兒抽搐地掙扎著。

      現(xiàn)在反倒是相公要主動地去迫近這個人了。可這個人把他的槍支當(dāng)成了指揮棒,對他很講藝術(shù)地?fù)]了起來,呼呼生風(fēng),開放而隱忍,卻像除草機(jī)的效果一樣,幾下就把他打得人仰馬翻,慘叫連連了。他的手和背還被槍管戳到,已是血肉模糊,終于倒在地上??吹剿褵o還手之力,這個人就把槍管對準(zhǔn)他,想要戳他的眼睛,相公就左右搖頭,不停地避讓。

      他聽見了她的一聲“你這個雜種”,然后就是“啊”的另一聲慘叫,之后就拖得長長的,又像哭又像笑的,故意做作的,很難聽的聲音。他睜開被凝血塊遮住的眼,依稀看見那人手上抓著他的那根登山杖,正以一種非常嚴(yán)肅的姿態(tài),仿佛從別人的手中得到了什么重要的授權(quán)那樣,還想對著上天示意一下,他這個無比珍惜的樣子,似乎還怕有人要跟他爭奪這件寶物,他拼盡了全力終于得手以后,卻由于用力過猛,跌跌撞撞,自己連同那根哭喪棒一起摔倒在地上,繼而再發(fā)出最后一聲凄慘的長嘆,就沒聲了。

      空氣沉寂了幾秒鐘,大腦一片空白,他才看見,她驚恐地呆在那兒,快要站立不住了。老實說,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她的眼睛的驚恐,比她所看見的驚恐要更為驚恐。

      “你把他殺了!”相公說這個顯然沒經(jīng)過大腦,更多是一種生理反射式的自言自語。

      “我不知道,”她帶著哭腔,像被綁在了她站著的位置上哭著,“你快跑吧!別讓人看見。這事是我做的,我一個人承擔(dān)!”

      相公本是冷靜的,也無所適從了。但是在她面前,他還是更容易恢復(fù):“你先不要慌?!?/p>

      靜了一會兒,蘭慧又開始慟哭了起來,那腔調(diào)就像堂屋里哭靈的老婦人。

      “還不到哭的時候,我們還是先看看他是怎么回事?!?/p>

      他倆就去翻看那個躺著的人。他左臉朝下側(cè)躺著,臉下面已經(jīng)有一小灘血跡。那根杖桿尖還握在他手里,他的左眼已是血肉模糊,但應(yīng)該沒有深入到腦部,眼眶邊緣還在流血,而這個人其實仍有氣息。

      “他只是疼痛暫短性休克?!?/p>

      于是,他去帳篷里把他背包里的云南白藥、紗布繃帶、酒精棉球、雙氧水和一些外用消炎藥整整一大包,都提了過來。兩個人一起給這個攻擊過他的人清洗、消毒、消炎、上藥和包扎,之后,又撬開這個人的嘴,給他吃了唑吡坦,那個人沒有掙扎,非常配合,甚至開始有討好的姿態(tài)了,只是在用他幸運的那只眼睛非常積極地盯著她看的時候,那吃奶一樣的嬰兒般表情,真是說不出的好笑。包扎妥當(dāng)后,相公的腦子變得活躍起來,他掏出一小沓鈔票,遞給她,說:

      “你現(xiàn)在趕快下山去找人,帶上這兩幾千塊錢,越快越好,我在這兒陪著他,最好是三四個人,搭個滑竿?!?/p>

      蘭慧明白他的意思。在不到兩個半小時的時間,就領(lǐng)上來了三個人,還牽著兩頭騾子,有兩個是下面苤菜基地的看守人,另外一個是護(hù)林員,他們沒有費多大事情,就把受傷的人送到了最近的鎮(zhèn)衛(wèi)生院。

      對于解釋上的事,她給家里和親戚們的說辭是上山打獵出現(xiàn)的意外,誤傷了自己。鄉(xiāng)里的人其實也是有所懷疑的,眾說紛紜,但關(guān)鍵是她的丈夫卻沒有揭穿她的謊言。這個人失去了一只眼,但還算志氣。相公沒有出面,但給了她錢支付住院期間的所有費用,報賬下來,也沒花太多。出院后,她就把丈夫扔給了他姐家照料了,說是家庭已經(jīng)難以維計,要去掙錢還債,就跑到市里的一個飯館去洗盤子。

      他倆當(dāng)然還繼續(xù)聯(lián)系,說到那件事就心有余悸。只是現(xiàn)在她的工作非常忙碌,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晚上要熬到九點鐘才打烊,已是相當(dāng)疲憊。這樣,關(guān)于見面的意思就慢慢變得沒有味道了。他也是不好提起,只能耐心地等著。電話倒是常聯(lián)系,但也在逐漸冷淡,而且也習(xí)慣了很長時間不聯(lián)系。她說家里的那個人已經(jīng)好多了,又能下地干活了,但就是離不開酒,不肯出去打工。她的那點工資攢幾個月還不夠幾天花;后來她說他也出去了,孩子在姐姐家。她已不能顧及孩子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了,總是抱怨孩子不理她,卻老跟她要錢。

      有一天,她打電話來,說她已經(jīng)到了南寧。這讓他有點始料不及,但還不至于到驚愕的地步,遺憾的事對他來說很正常了。而且,他覺得他對她的認(rèn)識全是憑直覺,她的話慢慢的也不太可信了,經(jīng)常前后矛盾。她像變了一個人。她發(fā)來了照片,穿得像樣了點,這很正常。工棚里,畫面中她不遠(yuǎn)處依稀坐著一個年紀(jì)有點大的男人,有點慍怒。雖然像是無意中拍到,卻讓他警覺起來,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一天兩天,他和她都有聯(lián)系,閑談中他慢慢就談到那個人。她說是個工頭,四川人,她就給他們煮飯,他很照顧她。她還說再過一個星期,他們就要去貴州了。

      “那么,你也要跟他們一起去了?”

      “嗯?!?/p>

      “想不到你已經(jīng)和他發(fā)展到這一步了,要小心被騙吶?!?/p>

      “唉,他也確實沒錢,前兩天還跟我借了五百塊。”

      夠了,光是這些話就已經(jīng)夠了,根本不需要再去求證更多的細(xì)節(jié)!

      可他還是問起了她具體的情況,她也很坦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一點不考慮他的感受。她甚至夸起了那個男人,在其他情況,還以為是故意賭氣的話呢。他忍不住憤憤地說:

      “沒想到我們才離別了那么一段時間,你就忍不住了。”

      可是,她的回答更令他意外——“是他沒有忍住吧——是他主動要的……”

      相公感到一種沖動,決心要挑戰(zhàn)這一種不幸:

      “他應(yīng)該能帶給你愉快吧?你一定很滿足,是嗎?”

      “嗯,我很滿足。他對我是很好的?!彼坪踉谡f很公道很客觀的事實,安詳而怡悅,不容輕慢,對他卻是徹骨的寒冷,有那么一刻,他沉默得像一塊巖石,對方不可能意識不到。而且,她帶給他的憤怒也很熟悉,就像一種如期而來的病痛,他只會倉皇應(yīng)付,他除了重復(fù)曾經(jīng)的意識,根本就找不到正確的辦法。

      “我和你不一樣,我也是正常的女人。你有選擇的條件,也不缺這個。你如果嫌我的話,就拉黑我吧。”她這樣說。

      他就沒再羅嗦,還在她的滔滔不絕中就已經(jīng)掛了電話。首先是刪除了她的號碼和微信號,又把她的號碼拉黑,他知道這樣做有助于消減他的怒氣,但也產(chǎn)生了可怕的憂慮,因為一旦操作了,擦除的可能是一段不能恢復(fù)的歷史,一段從那一天過去江那邊問路認(rèn)識她以來,又到今天的歷史。但總得要有一些相應(yīng)的必然反應(yīng),即使關(guān)閉的是一道永久的牢門,也沒有比每天回來用鑰匙轉(zhuǎn)動鎖眼產(chǎn)生的孤獨感要更可怕。

      無論怎樣,他已經(jīng)做出了不可更改的決定,對方也會表示理解,態(tài)度爽快,符合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他又回到熟悉的自行其是中,但傷感還是會隱隱地作痛。他忽然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令他有所頓悟的熟悉,一種他一直試圖在尋找的關(guān)聯(lián)?!安灰拢脤W(xué)會應(yīng)付,學(xué)會適應(yīng),你會慢慢沒事的。”他這樣對自己說。兩個星期后,他看到他的手機(jī)黑名單功能就攔截了巨量的騷擾信息,絕大部分是她發(fā)的,所幸不是求救電話,另一部分是農(nóng)產(chǎn)品信息。這還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以為他從此就會跟這個人斷絕往來,不會再看到她的喜怒哀樂了,這其實未嘗不是好事,但她是把他當(dāng)作一個植物人一樣,每天對他自言自語,比如:

      “我知道你再不會理我了,更不可能回復(fù)我,我也無法。但我就是想每天對你說幾句,哪怕是對著石頭,這樣自己才會心安,心里好受點?!?/p>

      ……

      “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做了錯事,很后悔沒有聽你的話,現(xiàn)在才意識到,你的每一句勸告都是對的,可能是你文憑高的原因吧!我已經(jīng)離開了那個人,準(zhǔn)備去廣東?!?/p>

      ……

      “我前天到了珠海,通過了體檢,進(jìn)了風(fēng)扇廠,這里的伙食不錯,集體宿舍里還有洗澡間,每月的工資是六千多,可以凈攢了……”

      ……

      她一直說,一直自言自語,也神似某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使他似乎已經(jīng)接觸到了幽暗生命的真實,喚起了一種奇異的活力。他的目光模糊,內(nèi)心在融化。對方其實還嘀嘀咕咕地說了其他一些:“現(xiàn)在,家里與我的聯(lián)系也基本沒有了,孩子也不理我,我?guī)Ыo他錢他都不理。我只能常年累月的自言自語,只能對你說,你知道嗎?在認(rèn)識你之前我也經(jīng)常自言自語。那天早上,我打了一籃豬草,坐在古道上歇息,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對自己說,‘我今天會遇到一個人,我的生活要因此而不同了?!翘炷氵M(jìn)來問路,你知道我有多吃驚嗎?認(rèn)識你真好,你是我唯一遇到過的好人。好了,我說的夠長了,總算說完,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讀到這,他一點也沒有再猶豫了,取消了她的黑名單,并急忙給她打了電話。電話老是不接,他急了,然后接上了。他先舒了口氣,推說手機(jī)壞了,剛換了新的。

      “幸好你還記得我的電話??!不然我該怎么找到你呢?”對方還是那種慢條斯理,缺乏感情,一種剛睡醒還帶著暖暖的口氣。

      于是兩人又恢復(fù)了并不牢靠的聯(lián)系,有點類似微弱愛情的那種友誼,有點別扭,仿佛是置換了新的配件,需要重新適應(yīng)。兩人客氣得有點虛假,都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很多之前共同的東西。她說她還要攢錢,暫時是不會回來的,回來跟那個人也鬧不清,而且,丈夫也一再地來信催她回去辦離婚了。通過他的分析,她也相信是個圈套——他可能是手又癢了。她丈夫主要是怪她外出務(wù)工有了收入影響了他的貧困評定。兒子成績依舊中等,但不跟她講話了。她如果回去也只能住娘家,而哥哥又對她不好,怕她回去搶一份,每次負(fù)氣回去,總是勸她快回婆家,可她又該怎么回去?

      人終歸要有歸宿,不可能漂泊一生??墒牵陱?fù)一年,她就沒有打算,不愿想,或是不敢想,她只說反正她姊妹多——這讓他更為驚訝,又覺得凄涼,他預(yù)感她不會再回到過去了。

      她都五年沒回家了。

      “那個家本來就不成樣子,你不過是堅定了我的決心而已?,F(xiàn)在真不想回來?!彼┵┒劊€夾雜著自創(chuàng)的普通話——可能她覺得很時髦,安慰他說,“離婚也不回來,蓋房子也不回來,殺年豬也不回來,呵呵……現(xiàn)在到富士康了,挺好的,很忙、很充實,只是也會想你,你也不用牽掛,至于何時再見,我們也心寬些?!?/p>

      有時,他也設(shè)想,當(dāng)回鄉(xiāng)的客車經(jīng)過他所在的城市,她是可以來見他的;或者,在她回鄉(xiāng)期間,兩個人可以相約到第三方的城市,避開一些耳目……這樣——也還是可行的。雖然挺像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片,但還是很難忘的感覺呢??蓪Ψ絽s哈哈大笑,又講起了他受不了的普通話。

      “現(xiàn)在還去干什么呀!你來這兒,我領(lǐng)你住標(biāo)間,有空調(diào)、有熱水,舒舒服服。不要再去吃寒受冷了,你又不是沒錢?!?/p>

      可相公還是想在羅岷山遇她,而且是非這樣不可的。如果離開羅岷山、離開渡口,他和她所有的事都是俗不可耐的?,F(xiàn)在,他已沒有多大勁頭了,精神上的煩惱只會讓他更疲憊,感情更乏味。她是他在古道上遇到的,雖然他知道某一天他終會遇到,不一定是她,或許會相似,但都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卻不是他為之渴慕的那個情景,至于那情景為何,很難說明,但肯定是未知事物,一個他自己也說不清的不知道的神秘。

      某日,她給他來電,再次向他表示道歉。她說她還是沒能脫離那個老男人的糾纏,目前兩人又在一起了。她解釋說在外面根本不一樣,特別是作為女人……后來她更是講起了粵語,還許下許多豪言,但顯然只是想讓他寬心。

      相公倒是沒那么激動了,可能是因為人在變老,血氣漸消。他知道他已感受到了別人曾感受過的感受,那也得學(xué)會和曾感受過這種感受的人一樣面對的感受。

      假如她還能夠想到過去,或者,約好某日,在渡口相見,又或是在古道等他,他還是愿意跟她結(jié)婚的,而且他對那種場景也很憧憬。可是,她的腦子現(xiàn)在根本容不下那些事了,光環(huán)已經(jīng)褪去,指引離開了她,她退回到生活中,現(xiàn)在的她只剩下本質(zhì)的她了——那來自人世生命的肉體,這也是明白無疑的。

      可他就是無法忽略她。因為這等于取消自己,他的過去,他的追求,也就失去了黑暗中泅泳的意義,他還得回溯到年少時代,一磚一瓦,漫長的重建,可那又是什么樣子?

      他認(rèn)為還得從經(jīng)歷和直覺中去尋找建議。“可沒人能給你建議,只有孤獨才會給你建議的?!蹦莻€聲音這樣說。

      可是,孤獨也并非欣賞者想的那么時髦,就像嚷著要絕食的人是不知道烏格利諾“餓塔”的恐怖一樣。當(dāng)他拖著疲憊之軀回家,用鑰匙轉(zhuǎn)動鎖眼,那一圈緊似一圈的感覺,每一圈都是命運的不可逆轉(zhuǎn),這就加深了他的恐怖。這時,他都害怕自己的眼睛,一個可怕的深井,那根本不是自己。

      所以說他并非缺乏,而是需要化解,而這樣的積累早就超量了。巨大的危機(jī)感這時才使他想到求救。給誰?他所熟知的過往,多不友好,遙遠(yuǎn)且陰暗,但偶爾還會憶起。重復(fù)是不可忍受的,因為他很明白會有什么回應(yīng)。再者,他對過去也存在一種蔑視,那可能來自于他所受的傷害,同時又存在一種既感到害怕又忍不住回想的感情:一種陰暗的色調(diào),或者說深淵的誘惑力;黃昏的暮色中,干枯的沙河,傾斜星空下的山影,沉寂的雨夜,或是黃昏的丘崗、孤墳、草地、野外的空曠、雨后的一些氣息……就是他的青春的全部印象——可以說,他的感情就是建立在這些之上的。某些事肯定會變,會俗不可耐,甚至難以忍受,但偶爾,特別是那過去中的某一瞬,那些不經(jīng)意的,猶如孩子般的流露,還是會讓他感動不已,盡管這些人也知道,或者僅只是隱隱意識到,那一來自他們生活過的天空、大地、鄉(xiāng)村、家族的血液所共同作用而形成的特質(zhì)。有時,還是會讓他們莫名地流露出一種優(yōu)越感。

      唯一不確定的,就只剩下那位在北京的知己了。他和這個人的結(jié)識,看來也不純是偶然,這跟他接觸過的頗有氣象的山脈、家世淵源就很有關(guān)系。

      于是他就想試著給她寫信,而且是馬上就寫,一分鐘也不想耽擱了,洋洋灑灑,激情充沛,但卻沒有一點像是寫給現(xiàn)實的。

      黑夜,電話一聲一聲地從他那墳?zāi)拱愕某惭ɡ锴缶劝愕匕l(fā)出,柔緩而輕盈,就像飛船歪歪斜斜地在無際的太空里靜靜地運行,不知道目的地,更不知道結(jié)果。然后又是短信。鍵盤在暗處不停地敲著,他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感——似乎這很像是在給某種“不存在”寫信,一個字、一個字地發(fā)出,同樣進(jìn)入了那個茫然無際的空間,機(jī)器則在默默地接收著沒完沒了的空白、無意義的代碼。

      自動重?fù)?。一次又一次地重?fù)堋?/p>

      最后,他的抑郁達(dá)到了最高點。他試著喝了一大杯收藏的朗姆酒,更加悵然若失,然后昏昏然撲倒在地毯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意識到他被電話的鈴聲鬧醒了。接上,他知道有回應(yīng)了?,F(xiàn)在幾點了?他被帶到了那面的一個熱鬧的后半夜,而他背后仍是一堵沒有世界的厚墻?,F(xiàn)在他覺得這也是可以接受的了,吃吃燒烤、喝喝酒,然后吹吹風(fēng)……聚會自有它的好處?,F(xiàn)在,他的沖勁消解大半,已經(jīng)比任何時候都更現(xiàn)實,更無所謂。她問有什么急事,會連打那么多次。他也不知該如何說起,好像已經(jīng)失去思考和語言能力了,急切之下竟不考慮效果的突兀。

      “你什么時候回來?”

      “可能年關(guān)上吧?!?/p>

      對方的聲音有點暗啞,但那熟悉的鄉(xiāng)音也有助于他恢復(fù)柔和的心態(tài),以及鎮(zhèn)定,而思維也是活躍了不少。

      “能盡快么?我們不知能否一起去羅岷道上的棋盤石那兒坐坐,下一盤棋該多好??!我看我已經(jīng)快要窒息了。”

      這個問題確實是出自沉思的腦瓜,類似一個觀念的成熟,卻可能是不易被接受的。他也意識到了,但這很嚴(yán)肅,可能已接近他的真理了。他不想再多解釋。

      對方笑了。這讓他略感一絲遺憾,人世就是這樣。但她的笑聲含有一絲清甜的涼意,對他又有很好的治療作用,他的心也開始好受起來。對方接著又軟綿綿地說:

      “我是很想啦!可又擔(dān)心你時間上的各種不方便,加之……”然后她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一般來說,我回來都還是有時間的,至于今年——可能又稍微要緊一點,年過了就要走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顧慮?”相公問。

      對方也很快反問:“這算是你要跟我‘好好談?wù)劇脑拞???/p>

      相公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想起,其實很多事情他可能還沒考慮好。

      “也算也不算。但是,那時,肯定要比現(xiàn)在——不管是心情、天氣,還是其他條件,都要美好得多的時刻,現(xiàn)在,現(xiàn)在只能說現(xiàn)在的話?!?/p>

      對方也陷入了沉默,就像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一樣,一下子什么聲音都沒有。

      相公又忙著解釋?!澳氵€不是覺得我是有點……”

      “有點什么?”對方突然打斷了他。

      “事實上可能也不是你擔(dān)心的那些。我是覺得你也在改變,這是事實,有了一些原來沒有的,包括豐富的社交圈、地位,等等,跟以前是大不一樣了。而你,看起來又是那樣自足與快樂,我看那才是真正的你自己,就有點不忍心,怕影響到你的某一些快樂?!?/p>

      “我那又算什么呢?只是跟著這個社會走,認(rèn)為到了一定年紀(jì),就該追求一些相應(yīng)的東西而已。但這些肯定不是主要的,都是很外在的,這你知道。只是……如果沒有任何干擾,沒有任何影響,該有多好?。∥乙蚕敫阋粯印墙^對是另一個我。古道弈棋很適合你,如此雅情當(dāng)然是最妙了,這個就定下來吧!而且古道上也可以有很多計劃的,跟你一起走,想想就已經(jīng)……”頓了一下,她又說:“說了那么多,可我不會下棋啊!”

      他就含含糊糊地說:“其實不復(fù)雜,也可以教的……主要也就是擺一擺……”

      “可是,多少趣事,怎么只想到下棋了?”

      相公就在想,有什么合適的理由可以回答她。是那里本來就有個棋盤,不想浪費嗎?還是他的心已經(jīng)枯槁,沒有一點生命了?而它曾經(jīng)也是富于生命的,還是一瞬間的想法,某個相關(guān)的意象,一種難以言傳的自我心意?

      “也許就我們而言,還需要某種恰當(dāng)?shù)木唧w關(guān)聯(lián)吧。這是偶然想到的。其他類似的當(dāng)然還有,像馬蹄窩,也是可以踩一踩,摸一摸的,至于拍拍照什么的,也都很好,只是它有點不一樣吧……可否認(rèn)為,我是想嘗試一下,作為同一個空間在不同時間的同一行為的具體表現(xiàn)中,使之與那些值得追憶的過去相并列會是什么感受?我們是否能與值得向往的那些歷史建立一種親密關(guān)系,甚至,能不能被它們,因為同類的原因,而被拉進(jìn)某個非現(xiàn)實的圈子而有幸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呢?”

      她似乎有點明白了。

      “你之所以把我加進(jìn)去,是不是覺得我是有資格你跟你一起分享這份光榮的人?”

      相公想了想,又連連點頭:“當(dāng)然!”

      “那么你就更應(yīng)該等我了。只是我還有一些瑣事要辦,就差一點點了,成敗……”

      他搶著說:“我肯定會等。雖然我也怕等人,但對于你,我是非常愿意的!”

      “哦,你知道我是多么期待呀!我一下子覺得人生中沒有比這更有意義的事了,想一想我都無比的激動?!?/p>

      對方又跟他說了一些很親密的話,顯然又是那些陳詞,他非常耐心地聽著,或者說等著,因而感到目昏神倦。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的經(jīng)歷中是有一些可貴珍藏的,而不太清晰或不太中意的將來,他也有能力去慢慢修正。最后,他差不多是用哀求的口氣:

      “如果能盡快成行的話,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去摸一摸那幾個馬蹄窩吧,看看引馬石上的天然水墨山水畫,還有十三個蹄印的那塊大石頭?!?/p>

      對方馬上有力地評論:“我看你也實在是太需要這些了!而且,它們——肯定——只屬于我們!”

      相公大為感動,又連連點頭稱是。

      對方接著補(bǔ)充說:“還有你提到的衙門和水牢,也該去瞧瞧的,決不會毫無收獲。至于寨門口置放的哈耳皮石像,你說她從克里特島就飛到瀾滄江來,就不關(guān)心她的神諭?就不想去向她問問你的橋?最后,我只說大燒、豆粉,都有點等不及了,那是多么別致、多么誘人的風(fēng)味??!”繼而她又變了一種口氣,大發(fā)感嘆:“可是,如果沒有我們留下的身影、腳步,這些又全都平淡乏味至極,甚至苦澀……而今,它們也一定等得焦灼,也只有它們,才能令我的心稍稍舒暢一點了?!闭劦竭@里,他聽見電話那邊像是在敲打什么的聲音,又滴滴地連響了幾聲,最后,她竟幾乎帶著哭腔,說:“你一定要為我們拍出值得幾百年珍藏的照片來!”

      他笑了?!耙苍S再過幾百年,會有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看到這張照片,又到處去搜尋我們的往事。為了讓他更有勁頭,我是不會多留下什么了?!?/p>

      后來——后來他就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又說了很多其他的話,約好了時間,記得她說到了“十八日之期”,這點很確定,卻又很費解。接下來就更模糊了。醒來時他是趴在地毯上的,怎么也找不著手機(jī)了。難道他是做夢了?卻又如此真切?;蛟S本該如此吧!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傍晚,他的頭腦更灼熱,毫不氣餒地又去打那個電話。這次只能用座機(jī)了,但電話是通的。他很緊張。只是電話那邊換來的是一個講普通話的聲音很輕的男子,這就讓他又有了一種瞬間的無力感,似乎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個倒霉蛋,走哪兒都碰壁,到哪兒都要蒙受傷害。他情緒激動,就等著爆發(fā)出來,誓要把那個跟他作對的魔鬼給揪出來。

      “你是找成美啊?嘿嘿,那你就是張先生嘍?”

      對方那是什么口氣?什么意思?可這又有什么好想的,陰謀詭計跟他已無關(guān)系。相公只是脫口而出問對方:“你怎么知道的?”完全不經(jīng)過大腦,無考慮策略,聽任情緒表現(xiàn)的質(zhì)問,甚至想跟這個人吵一架(見面可能已經(jīng)動手了),所以就既不講禮貌又富于攻擊性。

      可是,對方的反應(yīng)還在讓他琢磨。

      “我是聽她提起過您。”

      “她提起過我,對你?那你和她是什么關(guān)系?”

      “也是她的朋友??!”對方哈哈笑了,那么自然,他是很難發(fā)作的,因而更加惱火。

      這樣,相公不禁對她、對電話那邊的這個人,都生了怨恨,熟悉的怨恨。想不到她也是不過如此的人。當(dāng)然了,一個人長期在外,少了拘束,自然的放縱在所難免,不過,這些他已不感興趣。

      可是,電話中這個人實在可惡之極,相公差點要跟他提決斗的事了,畢竟這種古老方式亦有可取之處,可這個人又是那樣心平氣和而富于教養(yǎng),說到她,那個人又是特別語重心長:

      “看來你真是辜負(fù)她了。最近幾個月來,她是經(jīng)常有提起你的,而你,卻一直杳無音信,她還幫你解釋說你正在寫一些詩,緊要關(guān)頭,不敢給你電話,怕你的靈感,會被打斷到只剩下五十行《忽必烈汗》的地步?!?/p>

      相公嘆了口氣,干笑了幾聲,有一點感動——這種想法也太夸張了;同時,又覺得,他應(yīng)該是誤會了電話那邊的這個人了。

      “我沒想到她竟會這么想,會放在心上,這只是我無意間開的一個玩笑罷了!”

      “是嗎?可她對你非常期待的,尤其是你的才華?!?/p>

      相公現(xiàn)在算是慢慢明白點什么了。

      “那么,她現(xiàn)在人在哪里?我想我最好現(xiàn)在就跟她談?wù)?。?/p>

      對方沉默了一陣,然后說:

      “我只是應(yīng)其所請,在等你電話了。事實上我都等了一個多月了,以為你不會打過來,但想到她當(dāng)時是那樣肯定,就覺得我最好還是再耐心一點……您的詩作,我也大概地領(lǐng)略過,真羨慕您那種罕見的情調(diào)吶……”

      這樣,他們就開始談寫作了。他們扯到古典主義,還提到幾部重要的散文詩、玄學(xué)詩和戲劇,氣氛就融洽了起來。說到當(dāng)前,都承認(rèn)這個混亂而脫節(jié)的時代已沒什么好追捧的了。電話里,兩個人輕聲地交談,仿佛是在和煦的陽光下,面對面非常悠閑地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喝著咖啡,還怕打擾到旁邊的人那樣,越說越輕,漸漸地就邊說話邊悄悄地收拾起來。相公也意識到了什么,沉默了好一陣,才算結(jié)束了閑聊,開始了正題,因而語氣就有點不一樣。

      “我曾是首師大的一名教師,年輕時也寫過詩,曾因?qū)懺姸@過一些國際國內(nèi)的獎項,有些還被翻譯成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出版過,不過這些也不算什么。事實上我已經(jīng)退休兩年了。受董成美的委托,要將她的一包私人物件交給您,所以要確認(rèn)您的聯(lián)系方式,給您匯過去?!?/p>

      “寄的什么呢?”相公問。

      “一些個人的東西吧,這個我沒有問?!?/p>

      “那她是什么事,非得要別人代勞呢?這也太繁瑣了。”

      對方還是輕輕地笑了,說她現(xiàn)在是個大忙人啊,自然是抽不開身,才托他來辦理這些事的。之所以會托請自己,或許是基于信任吧。該怎么做就怎么做,也就不說太多了。而且,物件移交以后,自己的使命也就結(jié)束了,當(dāng)然,也還是要交代下幾句話的。

      “她是說,在接到你的電話的前提下——因為她是認(rèn)為,如果你沒打電話過來,或者說不再打來的話,那么,接下來要做的事其實也就大可不必了;但是,如果真要是那樣的話,她還有另一補(bǔ)救的辦法就是:希望通過我來聯(lián)系你。這個包裹里一共有兩個小包,其中一個是專門給你的,另外一個是她私人的一些物品,現(xiàn)在就可以一起打包了。她已經(jīng)把這些都交給你了,你可以全權(quán)處理。事實上,她已經(jīng)為你跟好些文壇里有頭臉的朋友寫過推薦信,其中一些已經(jīng)有了很好的回應(yīng),他們對你的印象非常之好,她希望你能夠把握利用好這些。而且,你以后的詩稿也可以寄給我,包裹里我已附上了我的名片。我在德國也有朋友,在詩壇評論界也是目前最有權(quán)威和影響力的了,通過我,可以請他們看,提意見,直至刪改,最后再嘗試推出。好好寫吧,或許到最后你會覺得,這才是人生最大的賞賜吶?!?/p>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吧!我更關(guān)心的是她在北京主要在做什么?”相公岔了一句。

      “文藝方面的公司吧。她有一些文化圈和出版界的朋友,經(jīng)常一起聚會,我也有幸參加過幾次。他們很關(guān)心藝術(shù)的現(xiàn)狀,平時都是談這些的。她在北京圈子里可是明星式的人物吶,主要是她能促成一些事,還幫助過一些有潛質(zhì)的新人,大家對她都非常欽佩;而且,大家也知道,她的舅父還是個非常能說得上話的人。”

      “她是很期待這么一天的,她說這可算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一旦她一身輕松,專門地回來,和你一起,去那個什么‘道’——她本是這樣想的,但是,你知道……”

      “這才真是心有靈犀呀!這么說,那個也許就不是夢了。”相公心情怡悅,同時又略感遺憾,覺得人生中能有的諸多際遇,自己都擁有了,也是該知足、振作,并確定方向的時候了。自己并未失敗,也從未被拋棄,自己的呼喚終會有回答,毫無疑問,這在任何世界都是可以成立的。一種心靈的共感,也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出路已然擺在面前了,某個年少以來就拖著他的巨大難題似乎就要攻克,不再有那些煩惱了;所以,一想到下一個可以預(yù)期的美景,他就感到一陣輕松,并急切地想要回味一下這成功的經(jīng)歷。

      “那么,她最后的話,又是說了什么,是與我有關(guān)的?”但他那敏感的心似覺不妥,忙又改口說:“那她還有什么有關(guān)我的話呢,也請說來聽聽,以備我時常用來改善一下心情。”

      只是對方卻連連嘆氣,說:“親愛的朋友啊,都什么時候了?你真的是讓我很難理解了,這種滲透到大氣層中的聲音,這種整個世界都會引起的震響,你會聽不到嗎?”

      “我是真的聽不到,聽不到,真的沒有聽到??!”他一下子急躁起來,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著說,然后,又繼續(xù)絮絮叨叨。“我真的無法把握,我毫無把握……是什么呀?我跟她真正相處,其實累計的時間也還不算長。會不會有出乎我想象的話?我不知怎樣表達(dá)才算有分量,也許每個人并不一樣??晌椰F(xiàn)在實在是太難過、太受傷,也太孤單了。我真的需要有一些使我振奮的話,好讓我能夠抵御眼前的這陣煎熬?!?/p>

      對方沉默了很久,才囁嚅出聲。

      “怎么……你到底還想聽什么???你到底還要怎樣的證明?是不是所有的女神都眷顧于你,你才會滿足呀?”

      “我……我感覺你是不會說謊的,只是想聽聽她對我的看法——作為她跟別人提到而我又不在場的那些悄悄話、心里話,哪樣更真實些!請一定要告訴我她到底是怎么看我。在我心中,作為最后一個還能代表一點點希望的化身,我實在不敢想,如果連最后一點希望也是如此,那這個世界就真的一無是處了?!?/p>

      那位老師說:“如果你還抱有這種心理,我也沒什么可說的?!?/p>

      可是相公已毅然下定了決心。

      “說呀!說呀!我愿意接受任何命運的結(jié)果,哪怕只是一秒鐘的真相!”

      對方又隔了好久,才緩緩地說:

      “好吧,她說的最后一句正是關(guān)于你的,她說:別了,我最愛的人!我留的最后一口氣就是為了等你,可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她怎么……?”相公驚叫起來。

      “她去世都有一個月了,你會不知道?”

      對方的聲音仿佛陰云積聚的高山抖下的一個閃電,在他全身鑄起了青銅,如果隨之而來的那道霹靂,能夠把天震垮下來,讓知覺消失,讓一切不復(fù)存在,那就好了。

      但他被澆鑄在無可取消的自身里,就不能不意識到自身的現(xiàn)狀。他搖搖晃晃,在自己悶熱的墓穴里撞翻了一部分家具,流了一點血,但他還不太疼痛,甚至還感到一絲清涼的快意。這時,很不合情理地——他心中竟產(chǎn)生了一陣莫名的狂喜——他擺脫什么了?很難抑制住不笑出聲來。他雖極力克制,但越克制就越困難,甚至還拉傷了腹肌。這種荒謬感的發(fā)作只能讓他無力無助,倍感悲哀。實際上,巨大的精神刺激會產(chǎn)生一種漸進(jìn)性麻痹,也能幫他承受住各種打擊,壓制其痛苦,這顯然是身體的一種自我保護(hù)機(jī)制。他覺得也該出去走走了,去換換空氣,而且他現(xiàn)在非常想吃桔子。

      在街上,他雖心底澄明,但難免腳步踉蹌。他像被重物砸壞了腦袋,或者,他至少是個可疑之人:迎面,鐵屑一般,紛紛被他的魔之磁力吸引而來,轉(zhuǎn)回頭來看的——他能看見那張開的嘴和瞪著的眼看他的一張張模糊而遲疑地滑過的鯊魚般的臉,掛著黑血,牙齒尤其猙獰。他不確定自己恢復(fù)到了什么程度,但至少是心急火燎。無數(shù)次的經(jīng)驗驅(qū)趕著他,該去渡口了。但凡遇到困難,他能想到的,也僅剩那個渡口了,只有去到那里,問題才可以解決。他下意識地這么想,也這么做,就像一個肢體靈活的人,在倒地的剎那,知道如何尋求自我的保護(hù)。

      在山路上,他的思維逐漸轉(zhuǎn)向豐富,變得超脫起來,越走越快,像四肢如云,仿佛終于走出了自從年少就一直在走的那個壓抑的蔭谷,現(xiàn)在終于可以在即將進(jìn)入的新境前面舒一口氣了。

      可是,天吶!這又是何等之景象?他竟無法找到渡口了!原來峽谷中的那一行清淚,已泛濫成汪洋,竟至淹沒了那個——天國。它們并非是由一點一滴,日月壘成,而是靠想象畫筆,一揮而就。大峽谷受這種動畫機(jī)制的擺弄,水位任憑意志的放縱不斷生長……失去了控制,最后被那球形的天空彈了回來,又迫到眼前。

      一切都在反對他,他是看到了。但他還來不及悲憤,因為整個傾斜的世界正暗暗地向他壓過來,他得躲避這種無恥的暗算,可是,他都已經(jīng)無處立足,站立不穩(wěn)了!

      兩岸依然忙碌。這里似可衍生無窮盡的忙碌,屬于那些為忙碌的忙碌。巨臂的怪手在驅(qū)逐思想,塵埃中竟露出了一頭小母牛純真的張望。他被下面的喧囂擋了回來,已是灰頭土臉,滿是沮喪。在這精神已物化為聽任簡單需求凌駕于基本意志力的總體之上的悲哀里,在硝煙的廢墟之上,甚至連廢墟都無法留存的那一丁點位置,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兀鷲或野狗,有了敏銳的嗅覺、尖利的牙,還有強(qiáng)烈的貪欲,竟致全神貫注于剩下的腐尸,同時又留意到:就連那幫完全的聽命行事之人——他們唯有在執(zhí)行指令時才會顯出一點點效率——都會彼此相顧一笑,或搖搖頭,表示同情這瘋?cè)说氖СVe吧!這時,他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可憎。

      留存終是夢,生亦更廣闊。他目前更關(guān)心的其實是那無法稱量的黃金的大概所在。江風(fēng)過處,喧囂之惡氣已逐漸散盡,靜如鋼板的黝黑開始粼粼抖動起來,并用濁浪不斷去轟擊岸畔的脆弱,赤金嘩嘩,恰似七十九米深的淵底下傳來的回聲。

      那如影的精靈說,就葬在葫蘆灣的入口處。寬大的墳?zāi)?,充分的回答。沒有比這更稱心的安排了,他也自認(rèn),唯有這幽沉的碧水才適合于它永久的宮殿,而當(dāng)他知道這還與他所眺望羅岷山之巔正好處于同一經(jīng)度時,他甚至壓抑住了想要一蹦三丈高的沖動。

      可他對那潛在的滋擾還是放心不下。

      如果一切都美如他們所展示的藍(lán)圖,倒也罷了。如果橫于江上那只巨大的空中鐵鳥只是占據(jù)了駐足的面積,倒也罷了??蛇@是以百年為計的樣子??!如此舉家攜口,蜂擁而至,他們竟然毫不思念自己的家鄉(xiāng)?

      這樣,他又回頭來面對他自己。

      作為對虛無的一點酬償,他決定在已是現(xiàn)代建筑的大橋上,向那命定的區(qū)域,撒幾枚珍藏的錢幣。古銅閃爍,帶著不可違抗的正確性,朝向自己的歸宿撲去,星芒刺破死水的漆黑,勾畫出星座的熠灼,他似已在瞬間看見了那個被刺醒的憂傷面貌。

      看來只有走下去這條路了。這條路,如開鑿之初,除了自身的赤金煌煌,其余就只是黑的蠻野。踩著那锃亮的蹄痕,去沿著大國的疆界,把祖輩走過的未走過的圓滿地走完——似乎才是對這個王朝事實上的最后一個繼承者難免的一點交代,也是他走在這兒會莫名欣喜的原因。曾經(jīng)的留戀和傷感,那是多么幼稚、多不足取呀!并不是說他已失去了感情,或是出于自身經(jīng)歷的那種必然性,而是在告別了某個時期的煩亂與掙扎,逐步形成的一種自我克制的嚴(yán)謹(jǐn)。憶影蕓蕓,道上已不孤寂。仍在刻寫最后一章的羅岷道上,趕路的人吃力地頂著風(fēng),推著他的全部記憶,為去祭獻(xiàn)那個嶄新欲望的鮮紅,還恰當(dāng)?shù)乇3种苷湛吹侥莻€挺刮姿影的強(qiáng)奮。

      深藍(lán)色夜空與山脊的交接處已微微發(fā)白,一輛摩托在黎明的盤山公路的坡道上加勁地爬行,猶如一名背插寶劍,于夜間前去尋敵的蒙面刺客。

      編輯手記:

      《羅岷道》是一篇要靜下心去閱讀的小說,因為他有著異質(zhì)化的語言和表達(dá),以及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核:主人公內(nèi)在的,直覺的表現(xiàn),關(guān)于心靈探索之路冒險的掘進(jìn)。對失去的,新創(chuàng)造的實物的敏感。還有人生的斗爭,不光是命運,還包括時間,生命,以及自己的錯誤、意識、責(zé)任等等,簡言之,在對抗虛無中,構(gòu)成生命的意義。

      小說里作者更加注重的是心中所想和情緒的表達(dá),諸多的比喻、想象和擬人化的語言將主人公那種遺世獨立的孤獨氣質(zhì)表達(dá)出來。其中有很多的筆觸是具體描寫主人公相公攀爬羅岷道的情形,羅岷道的頂峰是作者向往的圣地也是夢想,而在通往頂峰的過程中,相公遇到了女子蘭慧,蘭慧這個人物,只關(guān)乎現(xiàn)實主義,是作為主人公反抗的表現(xiàn)。他原以為這是能和他心靈相知的伴侶,因為是蘭慧帶著他登頂,卻不知道這其實是他的錯覺。而他一直渴望的能理解和契合的人(北京的友人),像是借用了奧爾菲斯的神話,引申出一種自我的認(rèn)識和思考。友人的離去,使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奔向自然,在自然中尋求安慰……小說所表達(dá)的生活經(jīng)驗異常強(qiáng)烈,因而堅持不懈地描述日常生活中無休止的心靈抗?fàn)?,致使小說始終彌漫著一種表面幽默實則憂郁的情調(diào),主人公也展現(xiàn)出一種拜倫式的孤獨形象:高傲倔強(qiáng),既不滿現(xiàn)實,要奮起反抗,具有叛逆的性格,但同時又顯得憂郁、孤獨、悲觀,脫離塵世,始終找不到正確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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