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李彥
有朋友好奇,為什么我總愛寫非虛構(gòu)。在我看來很簡單。生活中充滿了俯拾皆是的奇異,何須胡編亂造呢?不是嗎?只說身邊的同事吉姆,就令我感動了不止一回。
秋天的校慶宴會上,吉姆抱著剛滿月的兒子露面了。眾人一片夸贊聲中,吉姆瘦削的面頰紅了,堆滿了皺紋,咧開嘴笑著,局促不安,卻是無言,只見他目光在嬰兒和年輕的妻子間來回穿梭,流淌著曾經(jīng)滄海的滿足。
我摸摸嬰兒胖乎乎的小手,由衷地為吉姆高興。其實,這不是吉姆頭一回當(dāng)爸爸。
說來話長,事情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那年我兒子六歲,學(xué)校就在家附近,每天由我接送。兒子的班上一共有二十多個孩子,只有他是華裔。其余的都是白種人。大家平時來往不多。
記得有天下午接了兒子,拉著他小手回家的路上,兒子突然稚聲稚氣地說:“媽媽,今天我知道誰是娜塔莎的爸爸了。是吉姆!”
奇怪,兒子怎么會對別人的爸爸感興趣呢?
細問之下才得知,原來,女老師那天讓班里的每個孩子輪流介紹自己的家庭。輪到娜塔莎時,她說:“你們知道我爸爸是誰嗎?就是吉姆!瞧,他一個人就把這么多間教室和走廊打掃得亮晶晶的。我很自豪有個這么能干的爸爸!”
全班孩子都很驚喜,啊,原來天天在校園里碰到的吉姆,竟是我們班娜塔莎的爸爸!于是,在女老師的帶領(lǐng)下,孩子們朝著娜塔莎齊齊鼓掌。小姑娘十分得意。怪不得,這件事會在兒子腦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晚飯桌上,我和兒子他爸議論起這個小插曲,兩人免不了一番感概。如果是在中國的學(xué)校里,娜塔莎會有勇氣向同學(xué)們宣布,自己的爸爸是學(xué)校的勤雜工嗎?輕嘆了一聲,內(nèi)心不免沮喪。對勞動者的尊重,不知何時,在我的祖國,已變了味兒。
第二天早上到了學(xué)校,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目光穿越花木扶疏的校園、光潔明亮的走廊,尋找著那個令娜塔莎驕傲的爸爸。
接下來的歲月里,我漸漸熟悉了那個身影。吉姆大概三十上下吧,身材細高,面龐清瘦,蓄著短髭和栗色鬈發(fā)。在白種人里面,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談不上英俊瀟灑。加上他整日埋頭干活兒,少言寡語的,屬于土豆筐里的一個,無人會多看他一眼。
一晃,六年便過去了。兒子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我把準(zhǔn)備好的來自中國的禮物,兩盒龍井茶葉,讓兒子分別送到了他的班主任和吉姆的手中。
自那以后,兒子漸行漸遠,連家都很少回了,當(dāng)然我再也沒有踏入那所小學(xué)的大門。
誰能料到呢,多年后,我和吉姆竟然有緣重逢,成了大學(xué)里的同事。緣分也是偶然因素促成的。這就要先放下吉姆,說說他的前任布蘭登了。
布蘭登是個中年白男,人高馬大,肩寬腰細,且眉目傳情,能說會道,因此頗得人緣。
記得那個紅楓飄落的深秋日子里,他在指揮幾個清潔工打掃校園,見我從旁經(jīng)過,便提高了嗓門兒親切地打招呼,接著,便指著甬道上大雁們留下的一坨坨鳥糞,優(yōu)雅地一甩額前柔發(fā),挑起眉尖,撇著薄唇,無奈地感嘆:“你瞧瞧,前邊剛吃完一個蘋果,后邊就又造出來一個新蘋果。簡直拿它們沒辦法!”
我禁不住笑了。說實話,我挺欣賞布蘭登瀟灑不羈的風(fēng)度、幽默詼諧的語言風(fēng)格。但他上任不到兩年,同事們就發(fā)現(xiàn)了,小廟里藏了個大和尚。此人的野心不在校園,而在政界。
那年市政府換屆時,議員們競選,大街小巷里突然間出現(xiàn)了布蘭登魅力十足的頭像,唇角綻著他的招牌微笑。晚間的電視新聞上,也閃耀著他的光輝形象,口若懸河地發(fā)表施政演說。
結(jié)果如何呢?競選人辯論過程中,風(fēng)頭正健的布蘭登突然遭人揭短,說他曾對前妻有家暴行為,并因此導(dǎo)致了離婚。輿論嘩然,風(fēng)頭急轉(zhuǎn)。品行不端,怎能當(dāng)議員?
猶如看了一場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鬧劇落幕后,布蘭登整個變了個人,衣冠不再楚楚,談吐不再俏皮。整日里牢騷滿腹,常常紅了一對醉眼,腆著日漸隆起的啤酒肚,在走廊里晃來晃去,活脫脫一個被剝下畫皮、打回了原形的政客。
校領(lǐng)導(dǎo)忍耐了好一段時間,終于到了忍無可忍的一刻,才一紙休書,斷了麻煩。
于是,吉姆就不聲不響地進來了。那年,他大概有五十出頭了吧?時光在他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跡。清癯的五官、沉穩(wěn)的步姿,一如當(dāng)年。除卻滿頭栗色鬈發(fā),已灰白一片。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來。他卻絲毫不記得我了。提起兒子就讀的那所小學(xué)時,他疲憊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點點頭,告訴我,他早已離開了那所小學(xué),到一家社區(qū)學(xué)院擔(dān)任后勤主管,也有些年頭了。
娜塔莎呢?那個為爸爸自豪的小姑娘,如今在做什么?
吉姆說,女兒在大學(xué)剛剛拿到護理專業(yè)學(xué)位,已經(jīng)應(yīng)聘到一所敬老院上班了。
吉姆與布蘭登的性格截然相反,從不與人逗笑閑談。校園里被擱置已久的清潔衛(wèi)生、設(shè)備維修等雜事,在他手下,一一起死回生。
誰知不到一年,風(fēng)云突變。那天學(xué)校發(fā)出了通知,吉姆的妻子癌癥去世,葬禮在周末舉行。我因有事,未能參加葬禮,僅在吉姆的信箱里留下了一張慰問卡。
幾天后,午餐時在學(xué)校食堂碰面,見到吉姆憂郁的神情,我買了飯菜后,端到他身旁坐下,想安慰一下這個老實厚道的男人。
沒想到,吉姆慢慢傾吐出來的婚姻故事,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二十多年前,遇到妻子時,吉姆還是個未婚的年輕小伙子。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邂逅了她:一個在酒吧彩燈照耀下風(fēng)韻猶存的寡婦。
她的丈夫在車禍中去世了。一個女人拉扯著兩個年幼的子女,在工廠的裝配車間上班,養(yǎng)活全家,個中艱辛,不言自明。
是什么打動了吉姆呢?他沒提。我也沒問。盡管她比他整整大了十歲,吉姆還是娶了她,幫她帶大了兩個年幼的孩子。小的那個,叫娜塔莎,那年才五歲。
吉姆說,他結(jié)婚的日子,全世界恐怕有不少人都難以忘懷。
“婚禮是在一處度假勝地的小酒店里舉行的。賓客散后,已經(jīng)很晚了。第二天清晨,我在床上一睜開眼,便聽到了收音機里播送新聞,戴安娜王妃在頭天車禍喪生了?!?/p>
那個時候,吉姆剛從航空學(xué)校畢業(yè)不久,取得了運輸機飛行員的資格證書,天寬地闊,都在向這個年輕人招手。但是,為了給這個新建立的小巢提供溫暖和安全感,他毅然選擇了留在這偏僻的小城,去那所公立小學(xué)校里應(yīng)聘了勤雜工。
此后,在這個行當(dāng)里,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先是看著一雙小兒女長大成人,送他們到都市里升學(xué)、就業(yè)。然后呢,就開始照顧健康告警的妻子,陪伴她熬過與疾病抗?fàn)幍穆L歲月。
吉姆恐怕早已忘掉藏在抽屜深處的那張飛行員證書了。也許,午夜夢回時,他也曾偶爾伸展開日漸衰老的四肢,在白云深處,輕松自如地徜徉。
吉姆的聲音依舊低沉緩慢,一如既往,旋律平淡,缺乏色彩。但我注視著對面這個男人時,卻在那對疲憊不堪的眸子里,看到了豐富的寶藏。
“孩子們都已自立。她也安息了。你還年輕,應(yīng)及早開始新生活?!蔽野参克f。
一年多后,吉姆大概走出了陰霾,眉宇間似乎開朗了許多。我問他,開始約會了吧?
吉姆點點頭,猶豫了一下才說,最近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菲律賓姑娘,兩人通信交談了一段,感覺還算合得來,準(zhǔn)備利用假期,去看看她。
吉姆相親回來后,告訴我,他打算把婚事定下來。說著,掏出手機,展示了合影照片。女郎清純秀麗,看上去像是年僅十七八歲的少女,父母和弟弟們圍著吉姆,在熱帶花木叢中開心地笑。
我卻隱隱不安。“她還這么年輕?。 比滩蛔?,說出了擔(dān)憂。
吉姆慌忙解釋:“她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p>
“如果她想體驗生兒育女的人生樂趣,你會愿意嗎?”我提醒他。
畢竟,吉姆已付出了幾十年艱辛,品嘗過為人父母者混雜著幸福與責(zé)任的挑戰(zhàn)。如今年過半百,難道還有精力重蹈覆轍嗎?
吉姆低頭,略加思索后才說:“我想,如果她有這種愿望,我會滿足她的?!?/p>
“你為什么會想到去菲律賓尋找新娘呢?加拿大的單身女性不是很多嗎? ”
吉姆說,他本來就對亞裔族群有好感。另外,自己是天主教徒,而菲律賓人也多數(shù)信教,生活觀念相同,溝通起來自然容易些。
臨分手時,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垂下眼皮,瞧著腳下,悄聲說:“這件事,請你保密??!我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找了一個這么年輕的姑娘?!?/p>
我點頭。他和我的同胞們真不一樣。有的中國男性,不論是找妻子還是找情人,無不拿女性的青春來炫耀。
轉(zhuǎn)眼又是春暖花開了。我去中國出差回來,時差倒不過來,一大清早,才六點鐘,便到學(xué)校來了。大樓外,隔著玻璃,看見吉姆正拎著一串鑰匙,逐一開門。多少年了,清晨即起,掃灑庭除。我卻是第一回悟到這日復(fù)一日的辛勞。
進得門來,發(fā)現(xiàn)吉姆的精神面貌與前不同。面色紅潤了,頭發(fā)胡須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雪白的襯衫扎進褲腰里,微彎的腰背似乎也挺直了,便順口問道:“準(zhǔn)備迎娶新娘子了吧?”
吉姆抿嘴微笑。原來,上個月,他悄悄飛到菲律賓,舉辦了婚禮,已經(jīng)把新娘帶回加拿大了。但除了校長和我,他沒有告訴任何同事。
這是喜事?。楹尾辉概c大家分享呢?
吉姆沉吟了一下?!拔疫€是覺得不好意思。畢竟,我比她大了一倍還多啊?!?/p>
第二天,我拿了兩盒從中國剛剛帶回來的龍井,送給吉姆,算是新婚賀禮。
“這是今年春天新采的綠茶,很珍貴。”我向他解釋,“朋友們知道我喜歡這個品種,常會送我?!?/p>
吉姆像所有西方人一樣,立即拆開包裝,打開鐵盒,把鼻子湊到了茶葉上,輕輕地吸氣。
忽然,他抬起頭來,眼圈濕潤了,聲音里透著激動?!鞍?,就是這種清香!你知道嗎?很多年前,我曾經(jīng)第一次品嘗到這種綠茶,是一個華裔男孩送給我的禮物。我不記得那個男孩叫什么了,后來也再沒見過他。但那種特殊的芬芳,在我心頭滯留了多年?!?/p>
我一時語塞,百感交集。
其實,我并不在乎他記不得那個男孩是誰了。吉姆的談吐,好像忽然間流暢了許多。是愛情的泉水滋潤了他漸趨干枯的血管嗎?還是多年前那綠茶的馨香,將他引到了那位亞裔女郎身旁?
2019年1月8日
責(zé)任編校 鄧沫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