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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士軍刀

      2019-07-25 04:41:55白楊
      北方文學(xué) 2019年16期
      關(guān)鍵詞:礦長愛民治國

      白楊

      有人著了一支樂曲的魅惑。為了擺脫音樂的魔力,他必須將整只曲子倒著演奏一遍,魔力才會解除。

      ——取自一則古老的傳說

      清明前一星期,油菜花就開了,一大片,把山地照得明艷艷亮堂堂的。

      馬治國輕輕喟嘆,還是這么美,甚至比先前還美。他以為他們撤離之后,這里會成為荒山野嶺——以前就是響馬土匪出沒的地方。如果不是發(fā)現(xiàn)鐵礦,他們怎么會來到這里安營扎寨,修路開山,采礦選礦,又怎么會發(fā)生那么多不該發(fā)生的故事呢?

      郝愛民坐在他身旁,眼睛看著遠(yuǎn)處,定定的,有點呆滯,他的神情和眼前的場景有點格格不入,有點不耐煩。郝愛民對山地、對油菜花提不起興趣。他厭惡那一段記憶,就像厭惡一只嗡嗡叫的綠頭蒼蠅。

      馬治國喜歡油菜花香。他抽抽鼻子,這就是童年的味道,他想,沒想到礦山也有了這種味道。這些年,他在省城打拼,一年四季過得糊糊涂涂,差不多把小時候每年春天都會看到的油菜花海忘了。

      他的家鄉(xiāng)豫東平原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一望無際,如同金色的海洋,風(fēng)吹過,花香襲人,微波蕩漾。如今,礦山變成油菜花田,如同他的故鄉(xiāng)。

      一只蜜蜂飛過來,把馬治國夾克衫上的熒光商標(biāo)當(dāng)作油菜花,試探著要著陸。馬治國沒有躲閃,也沒有驅(qū)趕。他喜歡這扎著腰的小生靈,曾經(jīng)躲在襪子里的刺客。司小娟的襪子香嗎?像油菜花一樣香嗎?誘惑了蜜蜂,多像一場預(yù)謀。蜜蜂飛近前,打個旋向遠(yuǎn)處飛去。

      馬治國的眼睛塞滿油菜花田金色的光芒,鼻子也過足了癮,才想起問這一片山地啥時全種了油菜。郝愛民沒吭聲。馬治國用胳膊肘搗搗他,他還是沒吭聲。

      他只好自己猜。太陽還不到三竿高,三三兩兩勤快的看花人已經(jīng)在四處照相。他們撤離有十年了吧?十年讓這片山地徹底改變模樣。

      欠債終是要還的,欠的越久,數(shù)目越多,壓力越大。馬治國回來了。為了大清早抵達(dá),他選擇睡一夜火車,他怕別人說他是逃離故鄉(xiāng)的逆子。郝愛民在火車站接到他。他說,先去看看礦山吧。就好比游子歸鄉(xiāng),先去探望爹娘。

      十年,闊別十年的礦山,時常出現(xiàn)在夢里,越來越模糊,不真實。十年,并不是一個遙遠(yuǎn)的距離,卻恍若隔世。

      “馬老師,去那破地方干啥?”郝愛民拉開車門。

      “想看看。你沒回去過嗎?”馬治國伸伸腰,以便坐得更舒適點兒。不比上學(xué)那會兒,站上十幾個小時眨眼過去,現(xiàn)在睡臥鋪還乏得慌。

      “沒。”

      “一次也沒回?”

      “沒。”

      馬治國看一眼郝愛民。郝愛民握著方向盤,神情專注,淡漠。馬治國想問,你過得還好吧?怕觸犯他那根犟筋,臨出口改為: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說完他又有點后悔。郝愛民明顯還在糾結(jié)于往事,自己不是在人家的傷疤上撒鹽嗎?可是,他真的想去看看。

      郝愛民沒吭聲。馬治國發(fā)現(xiàn)他打了一下方向盤。

      當(dāng)那一片油菜花田映入眼簾,馬治國情不自禁發(fā)出喟嘆。郝愛民嘟囔,“馬老師,就是一片破油菜花,至于嗎?”

      郝愛民和馬治國說話,總要先帶一句“馬老師”,那是郝愛民對他的尊重,十年了也沒變。還有一個地方?jīng)]變,那就是凡是他看不順眼的,一律在前面加一個“破”字。

      這就是生活的味道吧,苦苦的,苦而不厭。馬治國滑下車窗,深呼吸。

      “馬老師,你還稀罕這?”郝愛民帶著嘲諷的語氣,“這么多年在大城市享受,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p>

      “嘿嘿,這不是回來了嗎?”馬治國不計較,他太了解他了。

      他們坐在山坡的一塊石頭上,太陽暖洋洋的。

      “這個地方已經(jīng)變成觀光勝地你也不告訴我……你真的一次也沒有來過?”

      “沒。前幾年就有人要來看油菜花,我一律拒載。我不想看到這個破地方。唉,要不是你,我還不會來?!?/p>

      馬治國看看郝愛民的鞋,軍綠色火車頭登山鞋,看起來很壯實。他知道左邊那只里面的腳比右腳短三公分。那只腳沒有腳面。他們從出租車下來,本來想走走的,可是才走了一百多步,郝愛民就不想走了。對于一個腳部殘疾的人,走路是個力氣活兒。那塊大石頭還在,以前他們只要走到這里,就會在大石頭上坐一會兒。

      馬治國指著一個地方說:“你就住在那里,旁邊那個斜坡還在?!睋u手偏東一指,“我住在那兒,離你不到五十米。你在一樓,我在二樓,對不對?”他在一片油菜地里虛擬出一幢樓房。

      “嗯?馬老師,是吧?”郝愛民不置可否。

      “你記不記得,從那個斜坡上去,是鄭師傅種的一片菜地,咱倆偷過白菜,一棵白菜吃好幾天,白菜幫子燉豆腐,白菜心涼調(diào)……”馬治國陶醉在悠長的回憶中。

      ……

      馬治國不喜歡郝愛民的沉默寡言,這讓他熱望的心碰上一堵墻。十年,足以改變一個人。難道時間不能改變他嗎?

      他不想看到好朋友一直沉浸在往事的陰影里。

      “無力自拔”四個字跳入他的腦海。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礦源枯竭,礦山閉坑,人員分流,馬治國選擇內(nèi)退。內(nèi)退是公司給礦山的一項優(yōu)惠政策,旨在消解一下子多出來的幾百號人。馬治國才上班八年多,不滿規(guī)定的十年。但他編了一通家里困難的理由,礦里幫他把報告打上去,竟也批了。內(nèi)退實質(zhì)上是內(nèi)部協(xié)議離崗,公司支付一筆勉強(qiáng)維持生活的退休工資。對于一個工作不到十年的人,什么也不干還能拿一筆錢,放在現(xiàn)在是沒門兒的事。馬治國當(dāng)然不會什么也不干,他還年輕,學(xué)業(yè)還沒有荒廢,在家閉門復(fù)習(xí),第二年考上研究生,畢業(yè)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拿兩份工資不說,還完成從灰頭土臉的礦工到都市白領(lǐng)的華麗轉(zhuǎn)身。然而,這些是浮在表面的東西,只有馬治國自己知道在省城打拼不是想象的那樣瀟灑輕松,這輩子再難找到礦山那樣悠閑的時光了。短暫的節(jié)假日不是回自己家就是陪妻子看望岳父岳母,平時光孩子上的各種補(bǔ)習(xí)班就讓他們兩口子疲于應(yīng)付。

      郝愛民出院后辦了工傷退,待遇要比內(nèi)退好一些。剛開始閑著。鄭師傅生病住院,出租車讓他開了一個月。鄭師傅出院后換了一個人,再也不愿沒黑沒夜拉客掙錢。鄭師傅也是內(nèi)退,但和馬治國不一樣。鄭師傅那年四十五,剛好卡在公司一刀切的邊上,年富力強(qiáng),經(jīng)驗豐富,不讓干了。正是上有老下有小需要錢的時候,一咬牙買了一輛出租車。一生病,覺悟到人生無常,錢什么的都是身外物,唯有健康才是真的。剛開始鄭師傅還和郝愛民一個白天一個黑夜輪流開,后來干脆讓郝愛民一個人開,自己樂得享清福。郝愛民開著鄭師傅的車,也不貪,白天開,晚上歇,人歇車也歇。鄭師傅只要他交一百塊錢。

      此刻,二人坐在留有他們最好青春的地方,心里想的卻完全不一樣。馬治國在心里說,礦山,我回來了。郝愛民想,礦山,你害苦了我。

      “馬老師,其實我一直以你為榮,一直盼著你能回來……馬老師,其實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如果不是怕給你丟人,我就去省城找你了……我覺得,你最了解我?!边@些話,不知道在郝愛民心里漚了多久,都快板結(jié)了,終于讓他撕撕扯扯拽了出來。

      “愛民,我也一直想回來,想看看你……我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我拖得越久,愧疚越大,心就越麻木……愛民,你,原諒我?!?/p>

      “說什么呢!馬老師,你這不是回來了嗎!”郝愛民攥住馬治國的手。馬治國一下想起那個夜晚,郝愛民就是這樣攥住他的手,任誰也分不開。

      “馬老師,”郝愛民攥著馬治國的手,“你有出息,我也驕傲。我可以和別人說,看,我哥們兒?!?/p>

      “是呀,我也可以和別人說,看,我哥們兒?!瘪R治國受到感染,脫口說出相同的話。礦山荒涼、偏僻、閉塞,在那樣一種環(huán)境下,人們格外需要友情的滋養(yǎng)。雙方都為有對方這樣的朋友而覺得不枉在礦山待一回。

      “我有什么值得你驕傲的?還不夠丟份的呢!”郝愛民說,“幸虧壞的是左腳,還能人模人樣開車,要不,你還會跟別人說,那個跛子是我哥們兒嗎?”

      “跛子咋了!愛民,不要把這個老掛在嘴上,掛在嘴上就是掛在心里。在我眼里,你從來就不是什么跛子?!?/p>

      “跛子就是跛子,在誰眼里都是一個跛子?!焙聬勖竦难廴t了。

      “……真的,這些年光知道自己焦頭爛額,顧不上你,你……怎么過的?”這些年,馬治國連根拔起,工作生活都在省城,很少回來,逢年過節(jié)偶爾通個電話,也只是互報平安。郝愛民再次結(jié)婚的時候,馬治國倒是回來參加婚禮,新娘臉上堆著笑容,后來才聽人說是個啞巴。

      “瞎過唄?!焙聬勖駨目诖锾统鲆话讶鹗寇姷叮谑掷锏嘀?。“大板牙,大板牙!”

      一陣風(fēng)吹來,蜜蜂和油菜花一起擺動。蜜蜂受了馬治國夾克衫上的熒光誘惑,這誘惑傳染給油菜花,它們在春天和煦的風(fēng)吹拂下,向一邊倒伏,倒著倒著鉆到地里,油菜花田不見了,露出一大片高低錯落的平地。那是十年前,三幢二層樓、幾十棟平房依偎在這一片山地的懷抱里。一輛警車呼嘯著在山路上顛簸。車?yán)?,郝愛民臉色煞白,疼痛使他不由自主直打哆嗦。與其說馬治國握著郝愛民的手,不如說馬治國的手一直被郝愛民緊緊攥著,好像一撒手生命就會溜走?,F(xiàn)在,馬治國同樣回握郝愛民,試圖握住他的哆嗦。冷,郝愛民呻吟著??墒牵聬勖衿教芍?,馬治國無法用擁抱為他取暖,只能握緊他的雙手。正是盛夏,他身上的半截袖讓汗水貼在身上。司機(jī)小牛說,失血過多的人都冷。邊說邊加大了油門。

      郝愛民左腳的鞋里往外冒血,沒有人敢褪下他的鞋子。黑警犬吐出長舌頭,血腥味讓它躁動不已,躍躍欲試隨時打算撲上去。黑警犬是小牛的寵物,沒有人注意到它什么時候鉆進(jìn)車?yán)?。趙主任也要上車,巴礦長攔住他:“公司的車一會兒就來了,讓馬主任去就可以了,出了這種事,人多也沒用?!?/p>

      小?;仡^看了一眼,大聲說,黑皮,臥那,臥。黑警犬乖乖臥在郝愛民身旁。透過濃重的血腥氣,黑皮嗅出故人的味道,立馬全身心地把油亮的皮毛緊緊偎過來,替郝愛民取暖。犬類具有人類不可比擬的能力,它也許感覺到死神在周圍徘徊,更加警醒地豎起耳朵。

      一條毛巾緊緊勒在腳脖子上。事發(fā)突然,他們連找一條止血帶的時間都沒有。馬治國看著郝愛民的鞋,心里祈禱,別再冒了,別再冒了。他怕好朋友失血過多,撐不到地方,他想讓車開得再快些。礦里的車,大客車、小轎車、往公司送礦的日本尼桑車、在礦坑里倒礦的德產(chǎn)奔馳車,以及電油鏟、推土機(jī)、潛孔鉆、大吊車,包括礦長坐的北京吉普,半個月前趁著夜黑風(fēng)高的雷雨天連夜遁逃,等到周邊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連個車毛都沒剩下。整個礦區(qū)只有保衛(wèi)科的警車。村民們不敢攔截警車。這輛警車,成為郝愛民的救命車。

      就要駛出礦區(qū),駛上通往市里的大路就可以全速前進(jìn)了。山路畢竟坎坷顛簸。雪亮的車燈前忽然閃現(xiàn)一群人。小牛長按喇叭,那群人全不避讓,攔在車前招手示意停下來。小牛只好減速,滑下窗玻璃。對方蠻橫地說任何車輛不準(zhǔn)通過,伸手拉開車門,黑皮猛然站起來,咆哮著狺狺狂吠,嚇得那人后退一步跌坐地上。小牛吼,再不讓走出人命了。一個年紀(jì)大的向車?yán)锾揭幌骂^,濃重的血腥氣撞得他閃躲一旁。小牛一轟油門,雪亮的車燈刺破黑暗,把更多的黑暗拋在后頭。

      上了大路一路正東,沖進(jìn)正在緩慢打開的黎明。郝愛民昏迷了。失血過多使他渾身發(fā)熱,感覺卻冷得直打哆嗦。疼痛已經(jīng)麻木,遠(yuǎn)遠(yuǎn)躲在耳朵后面。無邊的黑暗就在眼前,一絲光亮也不肯放進(jìn)來。幾秒鐘的事,冰火兩重天,他由一個活蹦亂跳的人,一下子變成一個即將失去左腳的人。不過,這時候他如果還會思索,就會被死神將臨的恐懼攫住。

      馬治國怕他睡過去,拍拍他的臉,拉拉他的耳朵,郝愛民有一雙大耳朵,耳廓豐滿,耳垂肉乎乎向下垂落。大耳朵有福,偏偏砸住的是他。

      郝愛民是最后一批接班的。為了讓唯一的小兒子吃上商品糧,生產(chǎn)科調(diào)度員老郝不到五十就退休了。“我退了休就回家種地,我種地比俺愛民種地強(qiáng)?!崩虾屡R走時說。他還對幾個平時不賴的伙計交代,“俺愛民就托付給幾位老哥了?!碑?dāng)時馬治國住在機(jī)關(guān)宿舍,白天去礦子弟學(xué)校上課,晚上回機(jī)關(guān)宿舍休息。老郝把他也劃拉進(jìn)來。

      鋼鐵企業(yè)職工醫(yī)院最強(qiáng)的科室首推骨科。當(dāng)骨科大夫小心翼翼剖開郝愛民的勞保鞋,臉上不動聲色地大吃一驚。郝愛民的左腳腳面足有兩公分被砸得稀爛,五根腳趾頭雖然完好無損,卻與腳生生分離。

      郝愛民此時臉上卻顯出淡定的神情。他看到自己被砸成肉醬的腳,反而舒出一口氣,塵埃落定,醫(yī)生給他剛一輸上血,他就睡著了。

      馬治國一直坐在手術(shù)室外。為了保礦護(hù)礦,礦里決定,機(jī)關(guān)留兩名科長,剩下的全部參與基層工作。機(jī)關(guān)用不完那么多干部。馬治國是黨辦副主任,到保衛(wèi)科和科長分班帶領(lǐng)干警巡邏。昨夜,礦里拆卸機(jī)修車間的十幾臺機(jī)床,馬治國負(fù)責(zé)保衛(wèi)。凌晨四點二十九分,里面忽然大亂,隨即有人號叫著被抬出來,見到馬治國,一把攥住他的手,號叫得更加兇猛。上警車的時候,馬治國叫人給他再緊緊腳上的毛巾,伏在他耳邊說:“再叫,再叫你的血就流干了……”

      他正為郝愛民的腳能不能保住懸著心,聽到女人哭,哭聲越來越近,是司小娟。馬治國擺擺手,示意她安靜,讓他坐在自己旁邊。他實在沒有力氣和心情站起來。司小娟不坐,問:“咋樣?”

      “醫(yī)生說,盡量保住腳?!?/p>

      “咋就砸住他了?”

      司小娟和郝愛民結(jié)婚后,郝愛民的妻管嚴(yán)出了名。馬治國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對待無法回答的問題,他的選擇是不吭聲。沉吟了一下,他還是說:“我也很難過。”

      “都是他逞能!說過他多少次,看逞能逞吧!”司小娟吊著臉還想哭。陪她來的姐妹拉拉她的胳膊。

      腳趾再植手術(shù)很成功。大夫把砸爛的部分切除,把五根腳趾頭向后平移,接在相應(yīng)的骨頭和神經(jīng)上。骨科大夫說,多虧了牛皮勞保鞋,創(chuàng)面損壞不那么糟糕。能不能保住腳趾頭,還要看后續(xù)治療。接上去不意味一定成活。

      馬治國們并沒有保住礦。礦山開采毀壞了村民那么多土地,如今,礦采完了,說走就走,哪有那么便宜!植被復(fù)原需要很多錢,人可以走,東西得留下。車已經(jīng)跑了,設(shè)備別想跑,廠房、大型機(jī)械都別想動。村民們設(shè)置路障,比如一截樹根,幾塊大石頭,封鎖道路,一天二十四小時輪班把守,看見山頂?shù)男盘枠涞沽耍罱鼛讉€村子上千號人會在十幾分鐘之內(nèi)趕到。

      郝愛民的腳保住了。他的左腳比右腳短三公分。礦山的家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回到他和司小娟租的一間筒子房,在桌上的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陷入徹底的絕望。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

      司小娟始終沒有露面。他相信不是司小娟變心,而是她的母親不讓她露面。但是,變心不變心還有意義嗎?他不是愿意拖累別人的人。

      他開始拄著雙拐練習(xí)行走。他不想見人,只在清晨和夜晚,尋找偏僻的去處。在一個燈光昏暗的小賣店,他意外看到一把小巧的瑞士軍刀,當(dāng)即買了下來,都來不及給出買的理由,那完全屬于下意識的動作。慢慢地單拐,拐棍,最終擺脫拐棍趔趄前行。他發(fā)現(xiàn),后退比往前走還要容易,還要快。那把時刻裝在口袋里的瑞士軍刀,他也想清楚了派什么用場。

      走累了,他后退著走。他后退著走,不小心退到了那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后半夜,三點四十分,準(zhǔn)備拆卸懸臂吊。

      巴礦長給大伙兒打氣:“加把勁兒,這是最后一個了,一定要在天亮前卸下來?!?/p>

      “巴礦長,已經(jīng)卸下來十二臺了,都原地待命?!壁w主任匯報。

      “好,車鉚鍛鉗銑刨磨,這可都是公司的寶貝。”

      “巴礦長,咱的車都跑了,這卸下來的機(jī)床怎么拉走???”

      “公司說了,天一亮就派車來?!?/p>

      “老百姓攔著路,能進(jìn)來嗎?”

      “能!公安處押車,看誰敢攔,抓他個小舅子?!?/p>

      “好!同志們,巴礦長說了,大伙兒再加把勁?!壁w主任再一次做戰(zhàn)前動員。

      誰也不知道懸臂吊當(dāng)初是怎么安裝的,自然沒有人知道拆卸程序。巴礦長三年前才調(diào)來,趙主任的年齡還不足以參加當(dāng)年的基建。當(dāng)他們要切割一個鋼圈時,年紀(jì)稍大的鄭師傅告訴趙主任,他好像記得比他更老已經(jīng)退休的老師傅說,那個鋼圈輕易不能碰。見趙主任猶豫,巴礦長急了:“這也不能碰那也不能碰!要打破框框,破除舊思維,割!出了事我負(fù)責(zé)。”

      鋼圈被完整切割下來。懸臂吊毫無動靜。

      “有什么事?”巴礦長說,“要敢于創(chuàng)新。抓緊時間,速戰(zhàn)速決?!?/p>

      趙主任提議,是不是緩一緩,認(rèn)真商議商議?

      “商議什么?和誰商議?”巴礦長虎著臉說,“有我在,怕什么?抓緊時間,我可是和公司立了軍令狀的。”

      人們忙著各自手頭的活計,沒有人留意懸臂吊在微微傾斜。這個大家伙沒有向兩邊倒,僅有的一只獨臂沒有發(fā)出多大聲響,一下子啃在地上。人們是看見懸臂吊啃在地上才發(fā)現(xiàn)異常。站在懸臂吊獨臂底下的人嚇出一身白毛,短時間僵在那兒不敢動彈。兩邊的人瞪大驚恐的眼睛,張開的嘴不知道怎樣合上。

      趙主任大聲問:“都沒有事吧?”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車間回蕩,碰在左邊的墻壁,彈回到右邊的墻壁,掉落在地上,所有人看著它蹦跳著彈來彈去。

      沒有人吭聲。

      “哎呀我的娘啊?!壁w主任跌坐在地上??嚵艘煌砩系纳窠?jīng)在剛才那一刻差點繃斷,就像起吊空氣錘底座的那根鋼絲繩。他感到空落落的。幸虧沒砸著人,這要出點事可咋辦呀!

      “哎呀我的腳——”

      郝愛民感覺到徹骨鉆心的疼痛,才發(fā)現(xiàn)懸臂吊的獨臂不偏不倚啃在他的腳面上。

      后來,鄭師傅說,如果懸臂吊不是向前啃在地上,如果懸臂吊側(cè)翻,無論朝哪個方向,后果都不堪設(shè)想。

      趙主任心里憤憤的,真敢瞎指揮!出了事一聲不吭,讓我背黑鍋。

      郝愛民站在原地,左腳隱隱作痛,那是被蛇咬的痛,令人悔恨,咬牙切齒。

      他跺跺腳,還好。畢竟過去十年了,頭幾年,春草發(fā)芽,腳還疼。他倒退著,來到拆卸空氣錘現(xiàn)場。

      那是一場驚心動魄的硬仗。

      一點五十分。

      空氣錘底座周圍的水泥地面被硬生生掄大錘打鋼釬一點一點破開,挖成半米深的大坑,五六個人用撬杠還是不能撬動分毫。

      趙主任也很納悶,難不成底座長在地上了?那時候的人是怎么想的?要做成百年老礦嗎?可惜,這座寄托創(chuàng)業(yè)者偉大夢想的礦山,二十多歲正當(dāng)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夭折了。不是那時候的人傻,按照探明的儲量,開采一百年不成問題,怎么采著采著,礦源就枯竭了呢?他只是機(jī)修車間的主任,是輔助生產(chǎn)單位,不了解采場的具體情況。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想法把空氣錘拆卸下來。

      真是時間緊任務(wù)重壓力大。昨天下午臨下班,巴礦長把他叫到辦公室。“連夜把你那里的十三臺機(jī)床全部拆卸好,明天公司派車來拉。”這是巴礦長上午在公司接到的指令。

      十三臺機(jī)床,連夜拆卸,安裝圖紙沒找到,誰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這份圖紙。有誰會想到這些機(jī)床需要拆走呢!

      為什么來得這么急?問誰去?趙主任趕緊回去布置任務(wù)。

      已經(jīng)用去不少時間,再耗下去別想干完。趙主任只好請示巴礦長。

      巴礦長在電話里就罵開了,“趙海修,這都幾點了?一半兒機(jī)床還沒有拆完!今晚拆不完公司免我職之前我先把你撤嘍?!?/p>

      “真不敢蠻干,”趙主任囁嚅道,“要不先不拆空氣錘?”

      “胡說!一個也不能少。你等著!”巴礦長扔下電話,“我過去。”

      巴礦長指著廠房上空吊放零件的小型電葫蘆說:“人有多大勁?用這個往上吊,我就不信拔不起來。”

      有人調(diào)過來電葫蘆,幾個人把鋼絲繩穿過空氣錘底座四個鐵環(huán)。

      巴礦長瞪趙主任一眼:“不動腦子!”

      開始起吊。

      鋼絲繩越來越緊,繃得筆直。

      用力!巴礦長為鋼絲繩加油。

      嘣——鋼絲繩繃斷的回聲沉悶,房頂向下飄落灰塵。

      如果有人監(jiān)測廠房的高度,一定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廠房在那一瞬間變矮了,矮得差點跪在地上。就在廠房即將傾倒的那一瞬間,鋼絲繩選擇自我犧牲,挽救了廠房里包括巴礦長在內(nèi)的幾十條生命。

      然而這一潛在的危險并未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在巴礦長“球!斷了”的嘆息中,危險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吧镀其摻z繩!”巴礦長又瞪了趙主任一眼。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如果那根老化的鋼絲繩再年輕一歲,再多一點恪盡職守的精神,他們已經(jīng)被埋在廢墟里了。

      郝愛民站在后來的確成為廢墟的廠房里,看到自己在眾人中渾身活力,跑前跑后,為自己參與如此重大的行動激動不已。他只是一名五十鈴雙排座客貨兩用車司機(jī),和那些機(jī)床完全不搭界,他的車由他開著已經(jīng)成功逃離。失去崗位的他本來可以不參加這次行動,他主動請纓,不肯錯過礦山收尾的任何時刻。

      他仰臉看看廠房的橫梁,那的確是棟梁,最初的建設(shè)者把橫梁打造得和地基一樣堅實。這么結(jié)實的廠房,撐一百年絕對沒問題。那時候的人腦子里就沒有粗制濫造這個詞,那時候的人絕不敷衍了事,那時候的人心里有理想,行動有追求。如果橫梁的脊梁骨稍微軟一些,電葫蘆拽不起空氣錘,就會反過來把橫梁拽下來。他們本應(yīng)注意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如果那樣的話,后面的事故就不會發(fā)生,郝愛民的腳就不會讓懸臂吊啃到,他也不會失去工作成為一個百無聊賴的出租車司機(jī),司小娟也不會離開。

      又往下挖了一米,他們才發(fā)現(xiàn)空氣錘坐在一塊深深插入大地的水泥墩上,不,不是坐,空氣錘被八條大螺釘找平,緊緊釘在水泥樁上。

      那塊大石頭平平展展,被大自然的手打磨過一般,路過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坐一會兒。此刻,馬治國和郝愛民并肩而坐,各自完成一段出神的穿越。

      “還看書嗎?”馬治國問,“我記得你很愛看書?!?/p>

      “早不看了,自從我成為跛子,我一本書也沒看過。”

      “我還記得咱倆認(rèn)識,就是因為書?!?/p>

      “噢,是嗎?我都不記得了。”

      郝愛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穩(wěn)定在全班中上游,這是一個具有黑馬潛質(zhì)的名次。老郝怕夜長夢多,非給兒子虛報一歲到礦山接班,“考上大學(xué)也是吃商品糧,早上班早掙錢早娶媳婦我早抱孫子,什么也不耽誤。”這是老郝的算盤。十七歲的郝愛民懵懵懂懂,這是個還不會做出選擇的年齡,人云亦云地順從父親的意旨。

      還能帶給他學(xué)習(xí)感覺的就是看書。

      “我以為你還在看書……書籍可以療傷?!瘪R治國緩緩地說。他在想,一個多么好學(xué)上進(jìn)的青年,命運(yùn)竟然和他開了如此殘酷的玩笑,他多希望他還是那樣陽光燦爛地生活啊。他看看他的腳,那只腳在鞋里和別人的并無二致。

      “書能治萬念俱灰嗎?”郝愛民看著他敬仰信賴的人。

      “不要這樣,愛民,你以前不是這樣?!?/p>

      “我以前還不是跛子呢!”郝愛民說,“我不像你,前程光明。我的后半生一竿子捅到底,什么樣我現(xiàn)在都能看透。”他想起生命中那許多不怎么重要,但對于他卻不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件。這幾年發(fā)生在他身上的事件太多了,比如他堅持不要孩子,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面對爸爸是跛子媽媽是啞巴這樣一個現(xiàn)實,那對孩子太殘酷了。如果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感受不幸和歧視,還不如不來。

      “是的,生活有很多多樣性,但最終都指向唯一性——每個人的結(jié)局都一樣。大千世界,每個人的活法可能都不一樣,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愛民,我一直很相信這樣一句話,就是任何不幸、任何痛苦前面都可以加一個‘更字。咱們都打過撲克,不管你抓到的是一手好牌,還是一手壞牌,都要努力打好,愛民,不是嗎?”

      “馬老師,我明白你說的意思,生命的意義在于過程。可我的過程就是天天開著出租車到處亂跑?!眻猿至诉@么多年,郝愛民心底的堅冰怎么會說化就化呢?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論。

      “愛民,我知道你心里有氣,我也曾為你的不幸喊冤叫屈??赡切┒歼^去了。”

      “過去了嗎?能過去嗎?隨著時光流逝,那些不公和仇恨只會叫我更加無法忍受。”

      一只蜜蜂飛過來,帶著好聽的嗡鳴。陽光的味道更加濃烈。這只蜜蜂不辨真假棲落在馬治國夾克衫的熒光商標(biāo)上,尾部一掂一掂的,那上面的紋路是太陽的綬帶。

      “事情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你不能放下過去,面向未來嗎?”

      “面向未來,很好,我也想換一個自我,面向未來。但我必須先打理好過去?!?/p>

      “你打算怎么打理?”

      “一報還一報!”郝愛民向上拋起瑞士軍刀,在空中翻幾個筋斗,攥在手里,每次都是刀頭朝前。

      “毀了別人,也會毀了你自己?!?/p>

      “不怕,我已經(jīng)被毀了?!?/p>

      熒光是個好東西。熒光讓你看到另外一個奇妙絕倫的世界。

      棲落在馬治國夾克衫熒光商標(biāo)上的蜜蜂飛起來。它受到熒光誘惑,飛進(jìn)味道更加濃烈的陽光里。馬治國看著蜜蜂,它的陽光綬帶在陽光里顯得那樣玄虛。

      那時候時光漫長。晚飯后,大把的時間沒處放,礦工們就在四周的山上轉(zhuǎn)圈。早早落山的太陽把余暉久久定格在天際。當(dāng)你實在不想轉(zhuǎn)了,天光就慢慢淡下去,越來越淡,終于暮色四合。生活區(qū)的燈亮起來。

      巴礦長辦公室的燈亮起來。食堂開飯早,吃完飯,班子成員就在小會議室開會,討論引進(jìn)民營資本問題。班子成員都在,黨辦鄧主任回家奔喪,馬副主任和礦辦劉主任列席記錄。討論熱烈處,巴礦長掏出鑰匙,“去我屋里拿包煙。”遞給劉主任的中途轉(zhuǎn)向馬副主任,“跑腿的活兒還是讓年輕人吧?哈哈。”書記笑笑,“小馬去?!瘪R治國出門聽到巴礦長說:“上午在公司開完會,老總把我叫到辦公室,給了我一包洋煙,都嘗嘗?!?/p>

      馬治國拉亮巴礦長辦公室的燈,桌上一摞文件,一摞報紙,沒有煙,三斗抽屜兩邊的都鎖著,中間沒上鎖的里面沒有煙。馬治國有點撓頭,有點緊張,又不能回去問。他拉開辦公桌下面的柜子,光線有點暗,湊近看到一個煙盒,花里胡哨的,外國煙就是洋氣,他想。拿出來湊在燈光下一看,心里一凜,是避孕套。馬治國慌忙放回去,門外劉主任喊:墻上提包里。馬治國才看見衣帽鉤上有一個黑提包。

      外國煙就是沖,云霧繚繞的小會議室里更加煙氣蒸騰。馬治國眼睛早就嗆得瞇成縫,這會兒也叼著一支煙卷,人五人六地吞云吐霧。此時,他的臉紅好像激動,他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

      他有點頭暈,礦長書記們?nèi)巳伺d高采烈,仿佛礦山的春天來了。他沒記住他們說了些什么,但他的筆忠實地記錄下一切。第二天他整理會議記錄,才理清如下頭緒。

      1、引進(jìn)外部資本,實施股份制改造是公司的大政方針,也是礦山的發(fā)展方向。

      2、本礦擁有三座礦體,即:鐵北嶺、吳家窯、雙石垴。目前正在開采的鐵北嶺已屆開采尾聲,雙石垴礦體近年遭不法分子亂采濫挖,雖嚴(yán)肅整治,已遭破壞。本著靚女先嫁的原則,決定拿出完好的、儲量最大的吳家窯礦體與民營資本合作。

      3、吳家窯所產(chǎn)礦石必須優(yōu)先供給本礦。

      4、在新的機(jī)制體制下,外部做強(qiáng),內(nèi)部搞活,有利于礦山發(fā)展。

      5、我們有了錢,將致力于礦山建設(shè),改善礦工家屬生活環(huán)境,如硬化道路,安裝閉路電視網(wǎng)和程控電話,讓礦工燒上液化氣,甚至冬天有暖氣等等等等。

      以下是每個人的表態(tài)發(fā)言,最后巴礦長高屋建瓴式的總結(jié)馬治國記得一塌糊涂,只好借劉主任的筆記來整理。

      也不知道是小蜜蜂的引領(lǐng),還是讓外煙熏得還沒有醒過來,馬治國繼續(xù)往回走?,F(xiàn)在,他是黨辦宣傳干事,正在黑板上寫美術(shù)字。那是一個太陽好的周末,他一筆一畫寫著,看見剛剛空降來不久的巴礦長上了他的北京吉普,他帶來的劉主任為打字員小司拉開車后門。馬治國笑笑,領(lǐng)導(dǎo)就是忙,周末也不休息。

      郝愛民倒退著走過來。他來晚了幾分鐘,沒看見司小娟。他看了一會兒美術(shù)字,那些飽滿端莊的美術(shù)字真耐看,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想叫一聲馬老師。馬治國教書的時候,他常去找他,馬治國不當(dāng)老師了,他還是常去找他,馬治國是他當(dāng)然的永遠(yuǎn)的老師。和他在一起,就像和兄長在一起。

      郝愛民和馬治國都不知道巴礦長他們干什么去了。在市里辦完事就到了飯點,吃完飯還不想回來,巴礦長累了,吩咐劉主任開個房間。三人進(jìn)了房間,劉主任忽然發(fā)現(xiàn)文件落在飯店,火急火燎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是順手還是故意帶上了門。剩下巴礦長和打字員小司。巴礦長關(guān)心下屬,問小司是哪里人,父母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家里都有什么人?小司告訴巴礦長家在外地,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爸爸、姐姐和姐夫在南方打工,家里全靠媽媽當(dāng)家。這些話巴礦長不問也知道,小司是中專畢業(yè)一個人分來的。他還不知道小司是郝愛民的女朋友,他就是知道也不在乎。他深深地坐進(jìn)床里,靠在被子上說,今天真是累死我了。他叫小司給他倒杯水,趁小司往床頭柜上放水杯,在她春意盎然的胸口狠狠剜了一眼。“小司,你坐。”巴礦長示意小司坐在床邊,看著這個還不解風(fēng)情的小雛,內(nèi)心癢癢的?!靶∷?,看這天熱的,幫我把領(lǐng)口解開吧?”

      劉主任在樓下抽了一根煙,見沒什么動靜,叫司機(jī)去百貨商店,他要買一份厚重的禮物,讓巴礦長送給他的新歡。

      小司并沒有如巴礦長所愿坐在床上,小司亭亭玉立地站著,“巴礦長,你自己解吧?!薄鞍?,小司,你熱不熱?”“我不熱。”“讓我摸摸你的手,看你聰明漂亮,一定有好幾個斗吧?!毙∷驹具谛「沟碾p手背到后頭,“巴礦長,你要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了?!薄靶∷荆屛铱纯茨愕氖?,你就別當(dāng)什么打字員了,我讓劉主任給你提科員,只要你讓我看看你的手?!毙∷举€氣的神情迷死人,巴礦長心猿意馬真想霸王硬上弓,可是,看小司這陣勢,一定會喊起來。巴礦長還是風(fēng)月場上新兵。來礦山之前他到牙科診所把門牙拔了,新鑲上的門牙整齊光潔,和真的一模一樣,讓他看起來帶著幾分儒雅。

      幾天以后,計算機(jī)專業(yè)畢業(yè)的打字員小司調(diào)到化驗室,和她完全陌生的鹽酸、硫酸,和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一個略有姿色的女孩填充了她的位置。司小娟告訴郝愛民,是她主動要求的。

      郝愛民偷偷開著五十鈴和司小娟兜風(fēng),郝愛民說:“不管你干什么都是我的女神?!?/p>

      司小娟把新領(lǐng)的白大褂當(dāng)風(fēng)衣,非要站在后面車斗里,學(xué)電影《泰坦尼克號》中露絲作迎風(fēng)招展?fàn)?,還喊郝愛民從后面抱住她。郝愛民把車停在背靜處,上去真的抱住她,她就伏在郝愛民肩頭哭了。

      司小娟揪著郝愛民的大耳朵說:“你以后離那些狗官遠(yuǎn)點?!?/p>

      “遵命!”

      以前,郝愛民讓司小娟坐他的車兜風(fēng),司小娟不坐,“我不占公家的便宜?!焙聬勖窬托λ傺b風(fēng)格高,不愧是領(lǐng)導(dǎo)身邊人。現(xiàn)在,司小娟聽到這句話不僅生氣,還發(fā)急。

      “今后,”司小娟揪著郝愛民的大耳朵說,“你喜歡讀書可以,但是,”司小娟強(qiáng)調(diào),“但是,干活兒不可以太賣力,尤其不準(zhǔn)和領(lǐng)導(dǎo)糊得太近,聽見沒?”

      “好?!?/p>

      司小娟輕輕咬了一下郝愛民的大耳朵,郝愛民順勢要把她摟在懷里,司小娟一下子閃開。

      他倆剛從車上下來,司小娟“媽呀”一聲拼命往郝愛民懷里鉆,像是要把自己塞進(jìn)去。

      剛才還不讓抱。郝愛民滿滿地?fù)Ьo她,突然的軟玉溫香讓他措手不及,他必須使勁讓自己站直。透過司小娟的發(fā)絲,一只警犬出現(xiàn)在眼前,渾身的皮毛油亮。郝愛民認(rèn)得是保衛(wèi)科的警犬黑皮,回身從駕駛室取出一盒小熊餅干……

      警犬不吃別人的東西,盡管它認(rèn)識郝愛民。

      他倆還是用小熊餅干逗黑皮玩,逗著逗著司小娟就不再怕黑皮了。

      司小娟畢業(yè)到公司報到,組織部讓她去礦山,她都沒猶豫。這個乖乖女在家聽媽媽的,上學(xué)聽老師的,上班了當(dāng)然聽領(lǐng)導(dǎo)的。可是,面對突如其來的考驗,她堅持住了底線。堅持住底線的乖乖女司小娟變了一個人。

      司小娟開始變得絮叨。每次絮叨總是以疑問的祈使句結(jié)尾,“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聽見了?!彼拘【昕偸怯X得郝愛民根本沒聽進(jìn)去,忍不住擰他的耳朵?!疤?,疼……”郝愛民越央求,司小娟越使勁,她討厭聽到央求里戲謔的成分。她要是知道郝愛民的腳將來會被砸壞,準(zhǔn)會把郝愛民的大耳朵擰下來。礦山末期,人人惶恐,許多人飛鳥各投林,謀劃自己下一步安身立命的去處,郝愛民還像沒事人一樣照常上班。要不是司小娟催著他,他都不會在市里先賃一處房子,把家搬過去。讀書有什么好!司小娟覺得郝愛民就是讓書害的,讀書讀迷了心竅,讀呆了頭腦,做事一根筋,不知道轉(zhuǎn)彎。她本來沒打算和郝愛民離婚,她都做好了貧賤夫妻相依為命的打算??墒牵荒芸吹侥莻€書柜,那是家里最好的家具,那里的書花費(fèi)他們不少積蓄。從礦里搬出來,光那些書就裝滿幾十個紙盒子。司小娟一狠心,把書全賣了,不解恨,把書柜也賣了。她的娘見此光景,勸閨女回家住一段。郝愛民在做康復(fù),不需要陪護(hù)。

      司小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螫司小娟的腳的那只蜜蜂不是棲落在馬治國夾克衫熒光商標(biāo)上的那只,也許是那只蜜蜂往上數(shù)好幾輩的祖父。這只祖父級別的蜜蜂沒想螫剛剛畢業(yè)沒多久一副清純可愛模樣的司小娟,它只是慌亂中刺出一劍。

      司小娟晚上洗腳,順便洗了襪子晾在宿舍門前繩上,早上起來襪子還沒穿上,“媽呀”一聲怪叫,心急火燎扯下來甩出去老遠(yuǎn)。司小娟抱住腳丫子,看到那上面一根蜂刺明晃晃的,哇地一聲哭起來。

      郝愛民正要去晨練,循聲過來詢問,司小娟只管哭,小孩子一般。她四歲那年叫馬蜂螫了手,疼得把手放在口袋里,任誰也不讓看,媽媽好一陣哄才把蜂刺取出來。司小娟對蜂刺有恐懼癥。郝愛民看到她腳趾頭上的紅腫,看到紅腫的中心那根蜂刺以及溢出來的透明液體,猶豫了一下,天實在有點早,人們還在睡夢中。郝愛民掏出鑰匙,俯下身,抓住司小娟的腳丫子,用指甲剪鉗出蜂刺,捏住腳趾頭用力擠,抽出一張紙巾纏在腳趾頭上說:“握住。”司小娟淚光中看不清是誰,但聽話地握住。郝愛民命令道:“別動啊!”司小娟聽到咚咚咚的跑步聲……咚咚咚的腳步聲很快回來,司小娟聞到一股甜甜的氣味,然后她的腳涼涼的,沒那么鉆心地疼了。

      司小娟到化驗室之前沒見過氨水。他倆熟悉以后她向郝愛民感嘆,沒想到糖水還能治病。郝愛民一時丈二,司小娟笑他:治蜜蜂螫呀。郝愛民大笑,還笑話我?糖水?那是氨水好不好!司小娟大窘,賭氣道,不準(zhǔn)笑話我。她到了化驗室,舊事重提問郝愛民從哪兒那么快弄來的氨水,郝愛民壞笑著說,尿的。司小娟就揪他的大耳朵。

      司小娟相信緣分。蜜蜂螫她是緣分,不然為啥不螫別人。還是以那樣一種讓別人發(fā)笑而自己笑不出來的方式,她的用力士香皂洗過的襪子有那么香嗎?只有郝愛民路過,郝愛民在那個點兒出現(xiàn)還不能算是緣分,郝愛民摸了她的腳,止了她的疼,就是緣分。然而,人是會變的,司小娟變了,自從她看清巴礦長那張人面獸心的臉,就像蜜蜂在她內(nèi)心留下陰影,巴礦長這樣的官員在她內(nèi)心也留下了陰影。她叫郝愛民離當(dāng)官的遠(yuǎn)點,叫郝愛民干活兒不要那么積極,郝愛民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她就覺得他們的緣分快走到頭了。郝愛民受傷,她的丈夫受傷,又是他們的緣分,不然,為啥砸住的偏偏是郝愛民。做妻子的不能拋棄殘疾的丈夫??墒牵朗码y料,在家住了一陣,聽說郝愛民出院了,她要回去,媽媽遞給她一張離婚證,媽媽說,是郝愛民提出和你離婚的。她不信。可是,白紙黑字,那是郝愛民簽下的名字?;氐郊宜孟癫×艘粓觯卺t(yī)院陪護(hù)那幾個月太累了,她昏睡了好幾天,發(fā)燒,說胡話,好些事都不記得了。

      郝愛民倒退著走過來,看見司小娟紅腫的腳,無法走路。此時的郝愛民和年輕的郝愛民無法疊合,此時的郝愛民還是看到那些將來的時光,有幾許甜蜜幾許心酸。午飯是年輕的郝愛民從食堂打來的。他看見這兩個從農(nóng)村出來的少男少女聊著村里的人和事,一點不像剛剛認(rèn)識不超過八個小時的陌生人。鄉(xiāng)野的淳樸氣息還沒有飄散盡,他們多么干凈,對美好未來滿是春天里的綠葉子的憧憬。

      郝愛民的心疼了一下,不忍再看下去。他繼續(xù)往回走,身上是嶄新的藍(lán)色工作服。新的生活開始了,他要當(dāng)一名工友羨慕、領(lǐng)導(dǎo)表揚(yáng)的好工人,他左胸口繡著鮮紅的廠徽,多像他戴著一朵光榮花剛剛從領(lǐng)獎臺走下來。然后他看見他讓父親領(lǐng)著來到礦山,穿著一身運(yùn)動服,那是他最好的衣服,是他代表學(xué)校參加縣里運(yùn)動會的獎品?,F(xiàn)在是上午九點三十五分鐘,他還不習(xí)慣這個時間點不在教室里。巴掌大的礦山,就是父親工作幾十年的地方。不遠(yuǎn)的低處,礦子弟學(xué)校的學(xué)生下課了,他能看見他們在做廣播體操。學(xué)生們在操場做,他在外面做。當(dāng)學(xué)生的感覺真帶勁。上課了,他不能和操場的學(xué)生潮水般涌進(jìn)教室,他看到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青年人走進(jìn)教室,他覺得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兄長,他想拜他為師,讓他收下一個工人學(xué)生。

      一只蜜蜂飛過來,他想吹一聲口哨。他的口哨圓潤、悠揚(yáng)。小蜜蜂后面有一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神情恍惚地往回走。他想喊他,可是張不開口。他想和他一起走,什么東西絆住他,他只能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從越來越小的背影后面射出一道金光,在暗下來的天色里格外明亮。

      “別讓過去拖垮你的未來。在不幸發(fā)生之后,需要的不是仇恨,不是責(zé)罵,而是面對未來的對策和不回望過去的勇氣?!笔智逦兀粋€字一個字地,那個聲音回響在耳邊,多像一個人的聲音,那樣溫和,有耐心。

      石頭還是那塊石頭,馬治國和郝愛民完成一次不小的穿越式回訪,不再是早上從出租車下來的那兩個人。

      馬治國使勁抽抽鼻子,油菜花香總是那么好聞,簡直百聞不厭。郝愛民也抽抽鼻子,油菜花香還是挺好聞的。郝愛民望著油菜花田,望著三月越來越明媚的太陽??焓炅耍约赫娴臎]有走進(jìn)陽光底下嗎?他看看石頭旁邊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太陽越強(qiáng)烈,影子越黑。有多久,他沒有看過自己的影子,影子還會這樣黑。他從來沒有好好端詳過自己的影子,他忽然很悲傷,流出眼淚。影子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如同遭到遺棄歷經(jīng)磨難又回到主人身邊的狗。

      “愛民,”馬治國說,“昨天我在火車上翻《讀者》,看到林清玄的一篇短文,他說,‘最好的報復(fù)其實是更廣大的愛,使仇恨黯然失色的則是無限的寬容。當(dāng)時我就想,這位老先生真是博大,竟然用愛去報復(fù)。這個世界很奇怪,你越恨的人越是活得好好的,你牽腸掛肚的人反而要生病,要離你而去。所以恨一個人就去愛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馬老師,照我的理解,只要走在陽光里,心里的恨就會減弱。同樣道理,生活在陰郁中,心里有愛也會消失。陽光使人博愛、寬容,林清玄老先生是生活在陽光里的人吧!”

      馬治國再一次被驚到了,眼前的這個人是郝愛民嗎?怎么如此判若兩人。

      馬治國看到油菜花田的東南角,太陽明媚升起的地方,有一抹紅?!皭勖?,那是什么?”

      郝愛民抬眼,不再淡漠,“馬老師,我記得那邊有幾棵映山紅,應(yīng)該是映山紅開了?!?/p>

      “對,對,”馬治國有些激動,聲音顫抖著,“對,是映山紅,村民叫山石榴,古詩里叫杜鵑?!?/p>

      現(xiàn)在,陽光的大幕高高拉起,在一片逼人的金黃旁邊,那一抹紅讓人舒心,讓人陶醉。

      “走吧?!瘪R治國站起來,他要牽著郝愛民離開這里。郝愛民也站起來。馬治國向前邁了一步,拉長了兩人的手臂。郝愛民彎下腰身,把瑞士軍刀放在那個深槽里,用右腳填埋,用左腳在上面使勁跺了跺。

      “兄弟。”馬治國拉著郝愛民的胳膊,后退一步,把他擁進(jìn)懷里。

      “哥——”

      責(zé)任編輯 ? 韋健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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