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

富大人

傍晚的太陽還挺大，天氣還有點燠熱，葉青背著大號的雙肩包，手上拎著一只大的塑料購物袋，里頭是下午采購的一些衣物。全家都有份，七七八八加起來就有這么多，塑料袋勒得她的左手肘內(nèi)側(cè)有數(shù)道紅印，她沒有力氣再舉一把防曬傘了，所以這一趟走下來，估計臉上還會再起幾個斑，算了，還能有什么辦法，回到家立即敷一張補水美白面膜？她不禁搖了搖頭，回到家就該吃晚飯了。

她搖頭的時候，張阿姨在側(cè)后方看了她有幾秒鐘了。葉青這一天天的在忙什么啊，自己T恤背后有個明顯的破洞都不知道，當然，她是不會作聲的。她叫住了葉青，親切地說，“小葉，你這是從哪回來呀？”“啊，是張阿姨，我剛買了點東西。你呢？”

“小寶在那邊上早教班，我出來透透氣?！?/p>

兩人同時側(cè)了側(cè)身，在路邊賣果汁的店鋪門邊停住了。張阿姨住在樓上，一直以來都收拾得很利索，她不算美，但是膚色白，個子高挑，穿衣服方面也明顯是經(jīng)過了思考，跟一般的放棄了自我的中老年太太不一樣。頭發(fā)也總是染得黑黑的，微微卷的短發(fā)，看起來顯得很是精神，連金耳環(huán)都顯得比別的老太太更閃更高級一點。

“白天你有時會去那邊盯一下嗎？”

“咳，是的，去一下這些人認真一點，不管的話，人家就敷衍得很，什么木工啊，刷漆啊都這樣。”

這棟樓都知道張阿姨家年初在西城買了學區(qū)房，50多平，800多萬。二套首付600來萬。鄰居們表面上不動聲色，私下還是各自在餐桌上，夾著菜感慨“還是有錢啊”以及“金融系統(tǒng)還是有錢啊”，因為據(jù)說欠的200萬，一兩年就能還清呢。

這一點比擁有600萬更讓人情緒波動。以中國年收入稅前100萬人士的行事風格來看，平均大概要吹兩年以上的牛，這種可是每年到手的、花剩下的、攢下來的100多萬哎，實力強悍多了，張阿姨享受著大家的猜測，她的度始終拿捏得不錯。不張揚，但是該透露的還是會透露。

比如，新房子什么都要重新弄，不過樓層在兩樓半，采光也蠻好，南北通透，離學校很近，“兒子兒媳他們要用好的材料，冰箱都要重買，我們原來的雙開門冰箱根本放不進。這么算下來，也得20萬吧?！?/p>

葉青除了點頭說“是，裝修就是零零碎碎”，一時也不知重開什么話題。大概是看出了這種無話可說，張阿姨又適時地抱怨起來，“唉，我其實不愿過去的，這里又方便又寬敞，那邊還要爬樓，我估計至少得去那邊住六七年?！?/p>

“阿姨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小兒子呀?！比~青忽然想起了這一茬，提得有點沒頭沒腦，張阿姨倒是爽快地說是啊，今年十一結(jié)婚。隨后，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她放低了一點聲音：“老大這學區(qū)房我也沒出錢，我不還有個小兒子嗎，成家這些事沒有辦妥，我也沒有什么力氣支持了?！?/p>

小兒子在濟南，1991年的，找的對象是聊城的?！暗綍r如果他生了孩子，誰幫忙照看呢？女方家里可以嗎？”“她家里還有個弟弟，還在讀書。到時如果她們家來看，我也得出錢給他們，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們那邊看孫子默認都是奶奶的活。人家替你干了這活，你得給她錢。”

“奶奶不出錢就得出力嗎？”

“可不是嘛，唉，我們山東那邊就是這樣子，男的反正都指不上，你在家干活就是累死，他也能捧著一杯茶，坐那開著電視看。唉，我看我大兒媳她弟弟找了個江西的，老丈人還是個醫(yī)生，人家也照樣幫著干著干那，我們那不行。老頭子就等著你伺候?！?/p>

葉青聽到這，想起自己公公，也是這樣，去年春天回家，家里亂七八糟，知道他們大老遠過來，孫子還是第一次來老家，他一個人在家里也沒有啥事，連個蘋果都沒洗好一只?；仡^還是婆婆擼起袖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

“反正都是女的的活，都是累一天，你就得洗菜切菜端人手里，我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想明白一些了，有時不樂意了就發(fā)點火，不過我看你婆婆好像完全沒脾氣似的?！比~青點點頭，除了承認這個公認的事實，還能說什么呢。以前她還義憤填膺一下，如今，她也懶得管了。人各有命，既然人家一大家子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自己一個兒媳，操碎心也是無濟于事的。保持一點必要的沉默，而不是時不時揭開這層布，大概才不會那么招人嫌。

保持一點必要的沉默，而不是時不時揭開這層布，大概才不會那么招人嫌。

不過，有時還是忍不住要多想一會的。結(jié)束了與絮叨的張阿姨的對話后，葉青獨自拎著東西走進了小區(qū)，心里并不算特別舒暢。同樣是年歲相當?shù)娜?，婆婆要比人家顯得老5歲，如果單論五官，其實婆婆好看很多，但是勞神勞力這種事，已經(jīng)改變了基礎條件。她真是挺辛苦的人。別說跟張阿姨比，就是跟家里的小時工阿姨比，她都完全比不了。人家阿姨還美滋滋地燙頭，臨走時換一身真絲花裙子，精氣神十足。自己賺錢自己花，老公也是退休了還在外頭掙錢。一天做兩家，勞作強度在承受范圍之內(nèi)，大家還特別客氣。

要是跟自己這邊親戚群里混得好一點的退休干部比，那就更難堪了。人家隔三差五地旅游，完全不會有服務孫輩的意思。一堆人圍著討好，各種贊美，子女也比一般人家的要更孝順和小心翼翼一點。

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運氣就這樣改變了人的一生，不見得多聰慧，也不見得多美麗，有的人活著就輕松一點，有的就難無止境。

回到家，婆婆端來了一碗放了芫荽的蘑菇冬瓜肉湯，她說先嘗嘗淡不淡。這幾乎是按著葉青的口味做的一種簡易湯品，大概因為中午交代阿姨怎么做的時候，阿姨沒有聽清，自作主張把肉焯水了一下，去掉浮沫就往里頭下蘑菇片，導致一股肉腥味，葉青皺了眉，婆婆看在了眼里，所以晚上這頓她先用油把肉末和姜末炒香，加水煮開了之后才放的配料。喝起來鮮美多了。葉青說比中午好太多了，媽你喝了嗎？婆婆說我不喝，我吃面就行?！澳銍L嘗?！薄拔也皇呛芟矚g蘑菇的味道?！薄肮饽屈c面有什么營養(yǎng)啊，只能充饑，這個湯下面條也比你那面條好吃的?！?/p>

在她的要求下，婆婆喝完了一碗湯。她也承認味道還不錯，這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湯?！拔覀兡遣蛔鲞@樣的湯?！薄鞍?，又是你們那，你們那的那些東西你真的都可以不用提了，好吃的太多了，你們那太遺憾了，你就是太不會吃東西了，只吃了一點主食。”

婆婆笑著辯稱自己也吃了菜。看起來關(guān)系甚是融洽，不過葉青知道，這都是浮于表面的東西?？雌饋?，她對她有深切的同情和關(guān)心，在她家，經(jīng)濟條件也算不錯，吃穿用戴，都不會虧待，但是然并卵。下半年，她又要回到另外一個兒子那邊，在那邊過更累的生活，而再過兩年，她將迎來小兒子的第二個孩子的誕生，然后再次repeat，重復從襁褓開始的帶孫生涯。掐指一算，至少再累8年。張阿姨說了，他們那邊帶孫就是奶奶的事，跑不了。他們也一定會生二胎，條件越不怎樣，愈發(fā)會生。這一點生育權(quán)，簡直深入人心。連自己老公也是大力支持的。他說難道那些窮人連生兩個孩子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聽起來很有左派良心，不過，他們的小腦袋瓜是不肯再多想一個問題的：到時誰來幫忙帶看第二個孩子？不又得是你那垂垂老矣的娘親？別的老人又養(yǎng)生又領略世界風貌，再不濟還可以打幾圈麻將、跳跳廣場舞，就是命吧。

想到這，她又冷笑了一下，怨不得她瞧不上這些小腦袋瓜。但是，自己的訴求是什么呢，伸出援手改變婆婆的命運？顯然也不是?？赡芫褪且稽c單純的不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