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車過德州見窗外有感
天地清朗,可惜那些人不愿醒來
我貼著車窗往外看
廣袤世界里只有一棵樹,一只飛鳥
一條蜿蜒的鐵軌,還有一位
剛剛熬過這個夜晚的婦人
沒有別的了,這是山東省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憧憬著的那些事物
現(xiàn)在成為單數(shù),但如此神奇
它們孤立、無邊,甚至轉(zhuǎn)眼即逝
我卻偷偷愛著,并以此為見證
過了德州,廊道里有人舉起了相機
那被征服的土地定然留下
剪影,可是,在更為遙遠(yuǎn)的地方
我的親人都住在風(fēng)里
他們長白發(fā),世間竟無人提起
清晨,我所知道的山河都如此寂靜
這趟火車偶爾發(fā)出轟鳴,于拐彎處
在地理所能拼接的地方
每一副身體都在搖擺
有迷失的表情,亦有黯然神傷的痛
在鄉(xiāng)下看木偶戲,忽遇大雨
冬青樹有它的去處,草垛也有
一群人要比它們復(fù)雜
他們圍在一起看戲,看那晃動的木偶
以誰也不能觸碰的方式
依偎,對抗,走完自己的一生
可是,突然間降下一場大雨
椅子全空了,場地上只有一個孩子
他要追趕脫手的氣球
父輩們曾經(jīng)都這樣,癡迷于
那在內(nèi)心無比祥和的事物
這就是村落,我躲在泥墻下
腦海撲騰著紙做的臉孔
有時在臺上,有時卻飄飄乎乎
樹葉遮擋過他們的眼睛
而大雨,未來時,已覆蓋了他們
接下來的演出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日
這些回到黑瓦房里的鄉(xiāng)民
他們將以時間也不能收存的方式
把木偶遺忘,在雨里
在成片新長出葉子的冬青樹中
我聽見有人正大聲呼喊著什么
道路是舊時的道路,前行中的板車
拉著一位年老的母親
她要趕來看戲,可雨幕龐大
誰也無法給她帶去散場的消息
井然有序
出生那一天起,世界就這樣
太小的東西要把它撐大,過高了
就要讓它變矮。那個正在修剪枝葉的人
也這么想,從一棵盆景
到繁密的樹,該剪的就剪掉
免得橫生枝杈。接下來或許是身體
種族,國家,要井然有序
不能有多余的氣味。我母親說
這世間所有有著統(tǒng)一形狀的東西
都不會是天然的,自愿的
問日月,它們不明白;問風(fēng)
風(fēng)已吹過異鄉(xiāng)。那個正在修剪枝葉的人
此刻,他的工具已收藏腰間
地上是斷枝和碎葉
心想,幾十年都過去了
我現(xiàn)在到底像誰?看上去
有模有樣,晨光中可與善者同行
黑夜里,又偷偷長著壞心眼
最為糟糕的是,每次走進(jìn)人群當(dāng)中
我就會想起那把大剪刀
一些人已倒下,而我左躲右閃
感覺就剩下那副堅硬的骨頭
父親的蓑衣
與母親聊天時談起那件蓑衣
父親用它擋雨,勞作于絲瓜架下
他頭上的斗笠在閃電中
有著最亮的輪廓
而那棕片包裹著的肉身
要大于閃電,漫溢著植物般的氣味
蓑衣的下擺懸掛著滿滿的水珠
父親從不抖落,他始終深信不疑
上蒼的恩澤,有時
恰恰就投射于那小小的依附
母親說那些年的絲瓜花
多么密集香艷,黃到燦爛時
父親就會揉揉眼睛,他并不想
觸碰什么,哪怕滿園的蜂蝶
已從瓜架飛入他的心尖
我承認(rèn),我并不了解蓑衣
就像我不了解父親在雨中的那份
執(zhí)念:那貼伏著泥土卻又能
從閃電中摸出骨頭的
存在感、那鐫刻于天幕卻從未
收回底跡的夙愿,正是它
使我安康,得以完整
我和我的時代
我和我的時代,只有一段距離
是飛鳥與翅膀的距離,是
波光與河流的距離;與此同時
它也是,街角那個卷縮著的乞丐與黑夜的
距離,那個黑夜與富人手心里把玩著的
從古玩店淘來的一粒頑石的距離
山 中
那座山已經(jīng)不在山中
我一個人,把它搬進(jìn)自己的身體
樹木開始瘋長,我即將懸空
不知名的鳥兒全躲在枝杈里
它們用同一種眼神,靜靜看著我
從骨架里抻出亮晶晶的翅膀
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座更高的山
山中只有一個獵人,他已等了很久
我一出現(xiàn),他就安然地離開人世
作者簡介:俞昌雄,72年生,福建霞浦人,作品散見于《詩刊》《十月》《人民文學(xué)》等200余種報刊雜志,作品入選百余種選集,參加詩刊社第26屆青春詩會,曾獲“2003新詩歌年度獎”、“井秋峰短詩獎”、“中國紅高梁詩歌獎”等多種獎項,現(xiàn)居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