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耶路撒冷》和《北上》是徐則臣歷史寫作的代表作。兩部長篇小說在藝術形式上既寫出了總體性歷史的波瀾壯闊,又書寫了大歷史褶皺中個人的人生經(jīng)驗。在思想層面上,徐則臣對考古學、歷史學和文學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在小說中呈現(xiàn)了歷史之物與當代人豐富的情感聯(lián)系,展示了歷史的有情面向。在文學的現(xiàn)實關懷層面上,它們都著力通過書寫我們的歷史,在文學世界中召喚出了一個想象的命運共同體,以此克服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孤獨狀態(tài)。
關鍵詞:《耶路撒冷》;《北上》;歷史主義;物的美學;命運共同體
作者簡介:楊希帥,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當代文學史及當代作家批評(E-mail:13122978301@163.com;北京 100875)。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十七年文學批評史研究”(14CZW011);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2016G031)。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9)03-0126-09
在相當一段時間內(nèi),70后作家被認為是沒有歷史的一代人,他們的作品更被認為缺乏歷史記憶。對于這代作家,洪治綱教授曾經(jīng)做出這樣的概括:“他們的童年啟蒙都處在新時期,政治批判運動和革命理想主義已遠離了他們的精神視野,代之而起的是不斷規(guī)范化和科學化的知識譜系。因此,在他們的作品里幾乎沒有歷史記憶,更看不到歷史與個人的內(nèi)在沖突,因為在他們的童年心理結構中,根本就沒有歷史的重負” 洪治綱:《心靈的見證》,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頁。。但是,最近幾年,70后作家開始有意識地進行歷史題材的寫作,寫出了一些引起文學批評界熱議的長篇小說,比如徐則臣《耶路撒冷》、魯敏《六人晚餐》、喬葉的《認罪書》、李浩《鏡子里的父親》、路內(nèi)的《慈悲》、梁鴻的《梁光正的光》等。在這些作品中,徐則臣的《耶路撒冷》是影響比較大的一本長篇小說,被譽為一代人的精神史詩。對于作家個人而言,雖然《耶路撒冷》仍然具有自敘傳的意味,但是小說的歷史視野無疑大大拓展了。它不僅關注到與父輩成長相關的“文革”等當代中國史,而且注意到與外籍教授塞繆爾成長有關的“二戰(zhàn)”這樣的現(xiàn)代世界史。因此,《耶路撒冷》是徐則臣直面自身歷史記憶的轉(zhuǎn)型之作。
與這部轉(zhuǎn)型之作不同,徐則臣的新作《北上》面對的歷史與自身的成長記憶沒有太大關系。從歷史維度看,《北上》一方面寫的是20世紀初義和團運動中,謝[KG(4x]平遙和邵常來幾位中國人護送意大利人小波羅沿大運河一路北上的故事;另一方面寫的則是崇拜馬可·波羅的意大利青年馬福德由于戰(zhàn)爭和愛情的原因,最終變成一個土著中國人的故事。從當下視角看,《北上》則分別寫了邵秉義、孫宴臨、周海闊和胡念之等人與大運河的情感聯(lián)系。有意味的是,生活在當下的幾位都與百年前沿運河北上的人物有著物質(zhì)和精神的聯(lián)系,而維系這種聯(lián)系的是羅盤、相機、意大利語和書信等具體而細微的物質(zhì)?!侗鄙稀啡绱藬⑹?,其實回應了徐則臣在小說扉頁引用的愛德華多·加萊亞諾的話“過去的時光仍持續(xù)在今日的時間內(nèi)部滴答作響?!痹谀撤N意義上,我們可以把愛德華多·加萊亞諾這句話當做解讀《北上》主題的密碼,即小說真正的主題是歷史與人的關系。也就是說,徐則臣寫作《北上》的一個目的是重新想象歷史與人?!侗鄙稀返倪@一創(chuàng)作意圖,與《耶路撒冷》書寫70后與歷史之關系的主題一脈相承。因此,從主題上講,兩部作品具有相通性。從這個角度看,《耶路撒冷》和《北上》為我們提供了觀察徐則臣歷史寫作的一個窗口。而我們對徐則臣歷史寫作的討論,也將圍繞這兩部長篇小說展開。
一 重新想象歷史與人的關系
80年代以來,中國作家的歷史觀念經(jīng)歷了一次斷裂。一方面,“把歷史當作是一種在時間中發(fā)展的邏輯過程”[英]科林伍德:《歷史的觀念》,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77頁。的觀念被打破,歷史的發(fā)展被認為是偶然的與反邏輯的。
另一方面,歷史的真實性被質(zhì)疑,“如何構造歷史狀況取決于歷史學家將特別的情節(jié)結構與賦予特別意義的一組事件進行匹配的感性”[美]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77頁。,這種強調(diào)歷史的敘事性和語言性的觀點越來越被中國作家認同。對于中國作家來說,歷史觀念的變革是一種解放,也是一種危險,它使多元史觀成為可能,也會使人們陷入歷史虛無主義之中。在某種意義上,部分新歷史主義寫作就墮入了歷史虛無主義的迷霧中。
作為文學的晚生代,70后作家對歷史的理解無疑是受到了這一歷史觀念變革風潮的影響。在楊慶祥主持的人大聯(lián)合課堂上,徐則臣認為宏大歷史事件只有與個人日常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它們才是“本色的、真實的東西”楊慶祥:《尋找文學的新可能——聯(lián)合文學課堂》,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2頁。。因此,雖然徐則臣在《耶路撒冷》中鋪陳了不少當代中國的重要歷史事件,但是這些歷史事件與初平陽們的日常生活并不構成緊密的聯(lián)系。于是,小說在書寫初平陽們的成長史時,大歷史的影響力顯得非常小。相反,構成初平陽們心靈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因不是外在的大歷史,而是景天賜之死,“它堪稱初平陽們‘心靈史最核心的‘歷史事件”楊希帥:《個人在場的信仰與充滿荒原意識的救贖——論徐則臣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兼及一種代際意識寫作》,《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0期。。但是,一旦我們把眼光轉(zhuǎn)移到小說中初平陽的專欄文章,便會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在《耶路撒冷》中,專欄作家初平陽關注了70后的如下問題:“70后之于神話、權威和偶像崇拜;70后之于歐風美雨;70后之于信仰;70后之于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70后之于物質(zhì)生活;70后之于新左派和自由主義;70后之于思想資源;70后之于歷史的反思;70后之于城市化的進程;70后之于大事小事;70后之于民族性與全球化;70后之于消費文化等等。”徐則臣:《耶路撒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449頁。很明顯,這些問題都是關涉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的“歷史大問題”。把這些“歷史大問題”與一代人的成長聯(lián)系起來,無疑是要在一個較長的歷史時間內(nèi)部把握70后,突出大歷史對個人的影響。
因此,《耶路撒冷》的歷史寫作具有兩個方面的特點。一方面,它把人放在整體性的歷史中書寫,突顯了人的“歷史”屬性。另一方面,它又把歷史放置在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中書寫,突顯了歷史的“個人”屬性。當兩者和諧共生在同一文本中,小說則更加能夠呈現(xiàn)歷史與人的張力關系。具體到《耶路撒冷》中,初平陽的專欄文章再現(xiàn)了大歷史對一代人生活和生命的影響與塑造,小說敘事主體部分則表現(xiàn)了個人對大歷史的疏離和逃逸。兩者共同呈現(xiàn)了70后這代人與歷史的復雜關系。
到了新作《北上》,其延續(xù)了《耶路撒冷》歷史寫作的兩個特點。也就是說,與《耶路撒冷》一樣,《北上》也兼顧人的“歷史”屬性和歷史的“個人”屬性。在《<北上>:大運河作為鏡像和方法》一文中,楊慶祥特別注意到構成小說結構的兩個時間節(jié)點:1900年和2014年。在他看來,時間性構成了小說的基本結構。因此,他說:“關于運河的敘事實際上是關于時間的敘事,是關于現(xiàn)代性展開和生成的敘事,這一點特別重要。必須把關于大運河的故事放在一百年中國現(xiàn)代性展開的過程中去討論和觀察,才能見到這個作品背后厚重的歷史意識和它的現(xiàn)代性?!睏顟c祥:《<北上>:大運河作為鏡像和方法》,《鴨綠江(下半月版)》2019年第2期。楊慶祥對《北上》小說結構方式的時間性的發(fā)現(xiàn)和解讀無疑非常敏銳與準確。他的解讀提醒我們,《北上》是一部企圖要把運河進行顯學式處理的歷史小說。而顯學式處理的一個重要方式便是在大歷史的視野中來觀察和審視大運河。所謂大歷史的視野,在《北上》中的具體體現(xiàn)便是1900到2014年這114年的時間長度。在現(xiàn)代性的視野下,這114年非比尋常,它既是傳統(tǒng)中國轉(zhuǎn)向現(xiàn)代中國的時間區(qū)域,也是世界史的重要歷史時間段。因此,在某種意義上,《北上》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上特別突出1900和2014年這兩個時間點,實際上表征了徐則臣對現(xiàn)代性時間邏輯的認同和在大歷史視野中考察運河的努力。
事實上,大歷史的視野不僅體現(xiàn)在《北上》小說結構方式的時間性上,而且表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歷史意識上?!侗鄙稀方Y尾,無論是周海闊,還是謝望和都產(chǎn)生了一種溯源尋根的沖動。周海闊說:“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悲,不過百年,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厝ノ乙驳冒炎孀谂靼??!毙靹t臣:《北上》,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463頁。謝望和則發(fā)出感慨:“我突然意識到,對眼前的這條大河,也是攸關生死的契機,一個必須更加切實有效地去審視、反思和真正喚醒它的契機。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們的祖先,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毙靹t臣:《北上》,第466頁。從周海闊和謝望和的言語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他們的溯源尋根沖動其實是要把生活在當下的個人放置在歷史脈絡中去理解,從而認識自己的來路。因此,這種沖動表征著他們歷史意識的復歸。只有擁有了這種歷史意識,人們才會對個人進行歷史化的思考,才會建立起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個人與歷史的有機聯(lián)系。具體到《北上》,一旦謝望和們?nèi)ニ菰磳じ?,他們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與百年前的謝平遙們有著血脈聯(lián)系,他們與百年中國的歷史也有了可以觸摸的關聯(lián)。在這個意義上,《北上》以一種家族史敘事的方式對歷史與個人進行了思考,它重新建立了歷史與人的有機聯(lián)系。
郭冰茹教授在論述1990年代以來的家族史寫作時說道:“家族史之所以不同于革命史,就在于它通過一個或幾個家族中幾代成員的命運遭際來書寫家族的興衰,折射歷史的變遷。同時,由于借助‘家族這一社會空間,家族/地方的文化心理、風土人情、倫理秩序、道德修養(yǎng)也得到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因而家族史又往往與地方志相雜糅?!惫悖骸都易迨窌鴮懼械摹皻v史真實”》,《山花》2018年第6期。如果我們根據(jù)郭冰茹的這段論述審視《北上》的家族史敘事,便會發(fā)現(xiàn)《北上》的歷史敘事并不符合常規(guī)的家族史敘事?!侗鄙稀凡⒉幌瘛栋茁乖贰敦S乳肥臀》和《家族》類的經(jīng)典性家族史小說,在一個完整的歷史時間內(nèi)敘述一個家族的變遷。作為家族史小說,《北上》敘事的重心是家族的一頭一尾,即1900年作為祖先謝平遙們沿大運河一路北上和2014年左右各個家族后人的當代生活,中間這一百多年的家族變革恰恰湮沒無聞,需要去溯源考證。小說在敘事上如此安排,使得《北上》的美學風格呈現(xiàn)出與史詩相對的散文化。從文體學上講,散文更個人化,容易傳達個人經(jīng)驗。因此,散文化敘事是個人的小敘事,而非大敘事。
在《北上》中,《1900年—1934年,沉默者說》一章最能表現(xiàn)這種散文化的個人小敘事。此章的獨特性是它用意大利人費德爾自己的語言講述了自己在中國的后半生。有意思的是,徐則臣把費德爾的自述命名為“沉默者說”。這一命名有一點值得注意,即沉默者相對于什么才是沉默者呢?我們可以說是相對于大歷史。因為大歷史的邏輯展開和行進過程很難把普通人的生活細節(jié)納入,這就使很多人成為大歷史中的沉默者。從這一角度看,作為“沉默者說”的費德爾自述其實是對于宏大歷史敘事的一種補充,是對大歷史中個人經(jīng)驗的發(fā)現(xiàn)與講述?,F(xiàn)在來看費德爾講述了什么?他講述了意大利青年費德爾因為戰(zhàn)爭和愛情變成“中國人”馬福德,最后終老中國的故事。費德爾因為崇拜馬可·波羅來到中國,不想?yún)s陰差陽錯地參加了八國聯(lián)軍侵華戰(zhàn)爭。后來由于厭惡戰(zhàn)爭的殘酷,加上喜歡上中國姑娘如玉,便只身脫離軍隊,尋找如玉。最終與如玉成為夫妻,以馬福德之名生活在中國,成為一個“中國人”。顯然,費德爾的人生是獨一無二的,它是大歷史遺落的細節(jié)。但是,它讓人們看到歷史深處個人經(jīng)驗的獨異和豐富。
行文至此,我們可以說,徐則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在歷史書寫回到了最樸素的歷史主義寫作上。它既要重建歷史與人的有機關系,又要發(fā)現(xiàn)和講述個人經(jīng)驗。但是,如前所述,《北上》的敘事側重一頭一尾,中間百年是需要追溯考證的空白。時間空白的形成帶來了后代人與先祖進行對話和溝通的困難,也為后代人建立起歷史意識設置了障礙。那么,小說如何克服困難,拆解障礙呢?非常巧妙的是,徐則臣在《北上》中引入了考古學和物的美學的視野,借助呈現(xiàn)物與人之關系,最終把考古學意義上的歷史敘述成有情的歷史。
二 考古學、物的美學與有情的歷史
中國古代小說一直有“博物”書寫的傳統(tǒng),《山海經(jīng)》和《世說新語》等筆記小說多有器物的描寫,《金瓶梅》和《紅樓夢》更是將這一傳統(tǒng)發(fā)揮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呈現(xiàn)出物與人的豐富關系。現(xiàn)代文學中,京派文學中的沈從文、卞之琳延續(xù)了這一寫作傳統(tǒng)。到了當代文學,尋根文學作家非常鐘情于博物的書寫,王安憶的《天香》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作??梢哉f,對“博物”的關注和書寫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不絕如縷。從某種意義上講,徐則臣的小說寫作也可以納入到這一傳統(tǒng)中來。在徐則臣的小說中,對于小說人物而言,博物是他們與歷史建立有機聯(lián)系的一個中介和憑證。如果他們?nèi)鄙倭诉@一中介和憑證,那么他們不僅無法回到大歷史中,而且無法完整書寫個人的生命記憶。博物之于人的重要作用和意義在《耶路撒冷》中的表現(xiàn)是,由于慈云寺、大和堂、斜教堂等文物建筑逐漸消亡,初平陽們對于花街的歷史記憶越來越得不到物象的證明,最終在精神與身份上無法與花街產(chǎn)生認同。就像楊杰感嘆的那樣,“我經(jīng)常覺得這地方跟我沒有關系;她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毙靹t臣:《耶路撒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486頁。這是《耶路撒冷》對物與人之關系的呈現(xiàn),它強調(diào)了物對人記憶歷史的重要性。事實上,小說在關注“博物”時,還對它進行了真假之辯。對于初平陽來說,翠寶寶紀念館、沿河風光帶等偽歷史遺跡及其關于它們的“歷史敘述”都是虛構出來的,它們不僅無法起到還原歷史的積極作用,而且還會增加歷史的迷霧。在這里,徐則臣表露了對偽博物及其歷史敘述的不信任,更認同歷史上實有的博物對于人的意義和價值。而所謂歷史上實有的博物,其實是經(jīng)過考古學考證后的結果。從這一角度看,考古學意義上的博物和歷史,顯得更加樸實和真切,更容易還原歷史的面貌。
或許正是出于對考古學的信任,徐則臣在《北上》中意味深長地以關于2014年京杭大運河濟寧段故道的考古報告做小說的引子。在《2014,摘自考古報告》中,他不厭其煩地列舉這次考古發(fā)現(xiàn)出土的文物。正如夏鼐所指出的那樣,考古學“所要恢復的人類歷史是要包括各個方面,不限于物質(zhì)文化??脊艑W可以通過物質(zhì)遺存的研究以了解古代社會結構和演化,即所謂‘社會考古學,和美術觀念和宗教信仰等精神文化的歷史”夏鼐:《什么是考古學》,《考古》1984年第10期。。因此,《北上》開篇列數(shù)各種文物,尤其是一封意大利文信件,不僅引發(fā)了人們思古之幽情,而且激發(fā)了人們探究這些靜止的文物背后涌動的歷史故事。由此,如果把《2014,摘自考古報告》當做小說的副文本,把小說的敘事部分當做正文本。那么,副文本與正文本之間構成了一種考古學意義的關系,即副文本既是正文本展開的動因,也是解釋正文本的材料與證據(jù);同時,正文本也起到了還原副文本產(chǎn)生語境的作用。在這里,靜態(tài)的文物與動態(tài)的歷史之間互相考證與闡釋,文物使歷史趨真,歷史則讓文物生動。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北上》中,考古學不僅是徐則臣追求歷史之真的表現(xiàn),而且在隱喻層面上構成了小說的整體結構。
毫無疑問,小說《北上》的結構受到了考古學的啟發(fā)。但是,如同古典文學研究者詹丹先生所說:“一旦歷史上的這些物品器具從當初的世界分離出來,成為今天所謂的文物時,它們其實也已經(jīng)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本來語境。我們與這些物品的相遇,不是從生活日用意義上與其相遇的,更多的是在各種展覽會和博物館中與其相遇的。那么,我們該如何對待這些文物呢?怎樣的態(tài)度才是與文學相遇的恰當方式?”詹丹:《論<紅樓夢>物與人之關系書寫》,《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2期。在這里,詹丹提出的問題其實是考古文物如何進入文學世界。文學書寫是要文物獨立于文本語境成為現(xiàn)實的“風景”,還是要它內(nèi)在于文本語境之中作為人物的日常之用呢?其實,如果想到海登·懷特的話“一個歷史敘事必然是充分解釋和未充分解釋的時間的混合,既定事實和假定事實的堆積,同時既是作為一種闡釋的一種再現(xiàn),又是作為敘事中反映的整個過程加以解釋的一種闡釋”[美]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63頁。。那么,文物如何進入文學世界的問題,也是它如何進入歷史敘事和歷史闡釋的問題。而所謂歷史使文物生動的一大內(nèi)涵便是,正是在歷史敘事和歷史闡釋中,靜止的文物在流動的歷史中具有了它獨特的意義和價值。如此,文物要想進入文學世界重建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價值和意義,就必須借助文學想象和歷史闡釋。這就像詹丹說的那樣,“面對未被時間之流沖刷走的古代文物,當這些物品器具作為文物而從當時的日常生活中分離出來與我們今人相遇,也許我們需要重新建立起一種想象的方式,來獲得與其曾經(jīng)有過的那種本真的相遇?!闭驳ぃ骸墩?紅樓夢>物與人之關系書寫》,《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2期。正是從想象的角度上,他認為《紅樓夢》“通過文字化的想象,重新構建起了實用物品的生活語境,從而使得我們讀者仿佛可以進入到日用文物當初依托的那種歷史語境”詹丹:《論<紅樓夢>物與人之關系書寫》,《紅樓夢學刊》2016年第2期。。回過頭來再來看《北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書寫文物時,它繼承了《紅樓夢》以文學想象的方式建構文物生活語境的傳統(tǒng)。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北上》中生活在當代社會中的主人公邵秉義、孫宴臨、周海闊和胡念之等人都多多少少有物戀情節(jié)。并且,他們所戀之物在某種意義上都是文物,邵秉義的羅盤,孫宴臨的相機,周海闊的意大利語記事本往前追溯都與百年前先祖?zhèn)円宦纷o送意大利人小波羅北上留下的遺物有關。意味深長的是,先祖?zhèn)兞鱾飨聛淼奈奈锊]有放置在博物館中成為供后人觀賞的靜態(tài)的存在物,而是深度參與到了后人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作為從邵常來傳下來的羅盤,它成為一百多年來邵家?guī)状袼仙畹谋匦杵?。對于邵秉義而言,羅盤不僅是祖宗傳下的器物,后人可以借它追溯邵家的家族史;而且羅盤本身就象征著船民的生活方式,人們可以借它想象不同于陸上生活的水上生活。因此,在兒子邵星池的婚禮上,他堅持把羅盤隆重地層層包裹,傳給兒子,并說:“跑船不跑船,咱們邵家都是船民?!毙靹t臣:《北上》,第116頁。在這里,我們很容易就看出,作為文物的羅盤之于船民邵家,不是具有審美價值的物質(zhì)文化,而是普通船民的日用之物。由此,徐則臣在《北上》中借寫邵秉義的故事,呈現(xiàn)了文物之于人的物用關系。
與羅盤對于邵秉義的意義不同,對于孫宴臨而言,相機主要從審美和精神層面上塑造著她的生活世界。誠然,如同小說中所言:“孫宴臨對攝影有了興趣完全是個偶然。跟先祖孫過程傳下來的那部相機沒任何關系,她懂事時,空殼相機也早已經(jīng)不知所蹤。跟小祖父玩過攝影也沒有關系,孫立心從牢里出來,‘相機‘攝影作為孫家的敏感詞已經(jīng)五年,早就被成功地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過濾了。”徐則臣:《北上》,第183頁。然而,不應忘記的是,孫宴臨之所以對攝影產(chǎn)生興趣,是因為受到孫立心的《夜靜春山空:郎靜山和他的藝術世界》書稿的影響。小說中直言了這種影響:“一本書看下來,她覺得自己跟攝影有了隱秘的關系。”徐則臣:《北上》,第184頁。而孫立心對攝影藝術的愛好的養(yǎng)成卻是與先祖孫過程傳下的相機有著密切聯(lián)系。因此,將孫宴臨與作為文物的相機聯(lián)系起來的中介是孫立心。從這個角度上講,孫宴臨對攝影藝術的愛好依然來自于家族的隱秘遺傳。正是這種家族影響,最終塑造了她的審美眼光和精神世界。所以,《北上》中孫宴臨的人生,呈現(xiàn)出文物之于人的精神聯(lián)系。
如果說羅盤是邵家的文物,相機是孫家的文物,那么意大利語記事本則是周家的文物。從周義彥傳下來的這個記事本對于周家的最大影響是,學習意大利語成為家訓。正如小說中周海闊所說:“本子上記了什么不重要,它更像是一個信物和提醒,督促周家人把意大利語傳承下去?!毙靹t臣:《北上》,第220頁。傳承的結果是,百余年來,周家后人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都會說意大利語。于是,對于周海闊家族而言,作為文物的記事本事實上參與了周家?guī)状说娜粘I睢奈覀儗ι奂遗c羅盤,孫家與相機,周家與意大利語記事本關系的分析看,每一個文物都參與到家族后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的。因此,他們對這些文物懷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歷史記憶和情感聯(lián)系。這是他們的幸運。與這些幸運的家族后人相比,馬福德的后人考古學家胡念之就顯得不幸運。因為,他沒有任何文物憑證來說明自己的家族史。即便是在考古現(xiàn)場中,有人發(fā)現(xiàn)了一封意大利語書信,可能和他有關。但是,如何建立作為文物的書信與他的歷史關系,這是一個問題。有意思的是,在胡念之看來,解決這一問題的是虛構,他說:“強勁的虛構可以催生出真實”。他對虛構的心得是“虛構往往是進入歷史最有效果的路徑;既然我們的歷史通常源于虛構,那么只有虛構本身才能解開虛構的密碼。”徐則臣:《北上》,第464頁。顯然,在胡念之這里,文學虛構成為聯(lián)系考古學與歷史學的中介和橋梁。因此,在《北上》臨近結尾,人們通過虛構和想象才可能把意大利文書信與胡念之的家族史和其他幾個家族的文物聯(lián)系起來。事實上,羅盤與邵家,相機與孫家,意大利語記事本與周家的歷史聯(lián)系又何嘗不是通過文學敘事建立起來的呢。從這意義上講,小說最后以考古學家對虛構意義和價值的思考重申了考古學、歷史學和文學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上,這一重申說明了徐則臣在認同考古學求真的歷史態(tài)度上,對以文學想象進入歷史與還原文物的《紅樓夢》傳統(tǒng)的自信。并且,它也再次體現(xiàn)了在隱喻層面上考古學是《北上》的整體結構。因為胡念之要想將書信與自己建立歷史聯(lián)系,必然需要一番對書信的考證,而考證的方式卻是文學虛構。
在《北上》中,文物確實積極參與了家族后人的日常生活,使他們對之產(chǎn)生了深厚的情感記憶。這是小說在呈現(xiàn)物與人之關系上特別讓人動容的地方。然而,文物在小說中還有另外一種作用,即文物見證了百年中國的歷史變遷,它承載著深刻的歷史記憶。邵家的羅盤從船民的日用必需品,到家族收藏品的轉(zhuǎn)變,象征了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一種古老生活方式的衰亡。并且,這種結果又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從這一角度看,《2012年,鸕鶿與羅盤》一章如同一首挽歌,有著強烈的抒情性。與邵家的羅盤一樣,周家的意大利語記事本和孫家的相機都從家族史的角度折射了百年中國的重要歷史事件。比如周海闊祖父的生命歷程,孫立心的人生故事都從側面反映了“文革”中知識分子的命運遭際。因此,在小說中,文物既是家族史的線索,也是追溯百年中國行程的線索。不過,因為這些文物與家族幾代人都產(chǎn)生了情感的聯(lián)系,所以由它們所反映的大歷史背后有著活生生的人的情感。也就是說,大歷史的褶皺里蘊藏的恰恰是每個家族成員的悲歡離合。在這個意義上講,《北上》以文物為線索追溯的家族史和百年中國歷史都是有情的歷史。
因此,與《耶路撒冷》不同,雖然《北上》也強調(diào)了物對人記憶歷史的重要性,但是它由對考古學、文學和歷史學的多重思考出發(fā),表現(xiàn)了文物與人之間更多元的關系,呈現(xiàn)了豐富的物的美學。在此基礎上,小說寫出了歷史的有情。凡此都是《北上》在歷史書寫方面取得的成績。那么,徐則臣在《耶路撒冷》和《北上》中致力于歷史書寫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們或許可以這樣回答,他希望寫出“我們”的歷史,進而在共同的歷史認知基礎上形成一個命運共同體。
三 我們的歷史與命運共同體
在與張艷梅的對談中,徐則臣說:“一個作家寫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要觸碰歷史,因為歷史能夠給作家提供一個宏觀地、系統(tǒng)地把握世界和時間的機會,在作家個人意義上,也是一次必要的沙場秋點兵。好的歷史小說應該是一部‘創(chuàng)世紀?!毙靹t臣,張艷梅:《我們對自身的疑慮如此兇猛——張艷梅對話徐則臣》,《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3月號(下半月刊)。從徐則臣目前的創(chuàng)作來看,《耶路撒冷》和《北上》是他比較宏觀地理解世界和歷史的文學行動。前者寫出了70后一代人的成長史,后者則有意重述百年中國歷史。很明顯,徐則臣的歷史寫作有著強烈的闡釋歷史與現(xiàn)實的沖動,這就像研究者指出的那樣:“‘70后作家的關注焦點正在從個人生活轉(zhuǎn)向公共生活,從當下中國轉(zhuǎn)向歷史中國,從局部中國轉(zhuǎn)向整體中國,并且試圖給出屬于自己的理解和闡釋。”張艷梅:《“70后”作家的歷史意識》,《上海文學》2017年第5期。但是,重述歷史只是徐則臣歷史寫作的一個方面。需要追問的是,他歷史寫作背后的現(xiàn)實關懷是什么?也就是說,徐則臣借書寫歷史到底想做什么。要想解釋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從《耶路撒冷》談起。
自《耶路撒冷》出版以來,批評家大多注意到小說的歷史價值,卻忽略了它的現(xiàn)實關懷?!兑啡隼洹反_實扎扎實實地在書寫70后的成長史,但是不應忽略小說的敘述者是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敘述70后的。細讀小說,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無論是小說奇數(shù)章的故事部分,還是偶數(shù)章的專欄部分,敘述者始終都在以“我們”“70后”這樣一個整體性的立場來發(fā)言的。這就意味著,《耶路撒冷》所書寫的歷史是“我們”“70后”的歷史。敘述者為了突出“我們”的歷史的獨特性,讓“50后”和“60后”作為他者存在。這種代際比較的方法在專欄文章《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而對“我們”的歷史的整體性書寫,可以使“70后”這代人在相同的歷史記憶中形成了一個代際命運共同體。小說為了表現(xiàn)這種代際命運共同體,特別設置了一個情節(jié),即楊杰、易長安、秦福小等人始終關心和閱讀初平陽的專欄文章。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耶路撒冷》中,徐則臣歷史寫作的另一面是希望通過書寫“我們”的歷史,召喚出來一個代際命運共同體來。這正如項靜所言:“文學書寫擴展了一個無限擴大的共同體,最終的目的才是讓這些四分五裂的人生獲得可以共享的精神資源,同時也是在激勵一種被迫的反思和尋找?!表楈o:《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讀徐則臣的<耶路撒冷>》,《上海文化》2014年第3期。如果想到90年代以來,由于受到??略捳Z理論等后現(xiàn)代主義歷史觀念的影響,歷史作為話語編織物的形象深入人心。因為人們話語立場不同,所以人與人之間很難獲得共同的歷史認同。于是,我們再也沒有一種堅固的總體性歷史,可以把全體國民融入到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中去。那么,徐則臣在《耶路撒冷》中的歷史寫作就更顯得彌足珍貴。因為他畢竟在努力通過書寫一代人共同的歷史記憶來完成一個想象的命運共同體。對于孤立于歷史之外的個人來說,融入到命運共同體之中是它擺脫孤獨狀態(tài)的捷徑。
與《耶路撒冷》的歷史寫作相同,《北上》也是通過書寫“我們”的歷史來建構一個想象的命運共同體。在小說中,邵秉義、孫宴臨、周海闊、胡念之等人的家族歷史記憶一開始都是獨立的,它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但是,隨著意大利文書信的出現(xiàn),每個家族的歷史都將與百年前北上的一行人聯(lián)系起來。這樣,所有的家族歷史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如此,歷史再也不是“我”的歷史,而成為了“我們”的歷史。這是從時間的角度來談論不同的個體如何認同和歸屬群體共有的歷史。也就是說,在時間意義上,《北上》中各個家族人物的歷史記憶最終被一個歷史鏈條給串聯(lián)在一起,成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一旦作為整體的“我們”的歷史記憶形成并被打開,那么一個想象的命運共同體就出現(xiàn)了?!侗鄙稀方Y尾,當謝望和、孫宴臨、胡念之、邵家父子和周海闊在水邊合影,并稱自己為運河之子時,便象征了這一命運共同體的形成。
在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當他們都以“運河之子”自稱時,運河便具有了兩種功能。從空間角度上講,小說中的各個人物都與運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運河成為他們承載歷史記憶的公共空間。正是有了這一公共空間,他們才有對話交流的可能,才能讓彼此的歷史最終成為“我們”的歷史。這是運河的第一個功能,它還有一個隱喻功能。也就是說,一旦謝望和、孫宴臨等自稱為“運河之子”,那么一方面小說中運河便不只是地理意義上的普通河流,還具有文化上的隱喻指向,它既是一個區(qū)域,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另一方面則使生命個體超越了血緣繼承上的身份建構,而在一個更為廣泛、開闊的文化譜系上再度了建立了自我,并因此獲得了他人的呼應,從而成為共同體建構的心理基礎。就前者而言,百年運河的滄桑變遷,也成為這塊土地歷史蝶變的生動縮影;就后者而言,以運河為文化象征的大歷史,完成了對個體的召喚。因此,小說最后,個人的歷史視野得以拓展,他們不再以家族史的眼光,而是以運河史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和歷史。而這種被歷史記憶召喚出的命運共同體,讓人非常感動。
四 結 語
綜上所述,徐則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的歷史寫作既寫出了總體性歷史的波瀾壯闊,又書寫了大歷史褶皺中個人的人生經(jīng)驗。在思想層面上,徐則臣對考古學、歷史學和文學的關系進行了深入思考,在小說中呈現(xiàn)了歷史之物與當代人豐富的情感聯(lián)系,展示了歷史的有情面向。在文學的現(xiàn)實關懷層面上,《耶路撒冷》和《北上》都著力通過書寫我們的歷史,在文學世界中召喚出了一個想象的命運共同體,以此克服人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孤獨狀態(tài)。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徐則臣在進行文學中的歷史寫作時,對當代文學中的歷史寫作經(jīng)驗進行了充分的消化和借鑒,既避免了紅色經(jīng)典中歷史寫作中沒有個人的弊病,又避免了新歷史寫作容易墮入歷史虛無主義的危險,同時也吸收了兩者的優(yōu)點。而從徐則臣歷史寫作中透漏的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看,他的歷史寫作又確實是對90年代以來文學寫作人文性缺失的一種糾偏。因此,將徐則臣的《耶路撒冷》和《北上》放置于在當代文學的歷史寫作脈絡中看,其寫作的意義和價值或許會顯得更加突出。
Historicism, Aesthetics of Matter and Fate Community
——On 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Xu Zechens [WTHX]Jerusalem and Beishang
YANG Xi-shuai
Abstract: “Jerusalem” and “Northward” are the masterpieces of Xu Zechens historical writing. In art form, the two novels not only depict the magnificence of the overall history, but also the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 in the folds of the great history. On the ideological level, Xu Zechen deeply consider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chaeology, history and literature and presented the rich emotional connection between historical objects and contemporary people in his novel, showing the sentimental orientation of history. On the level of realistic concern in literature, they all strive to overcome the loneliness of human beings in the real society by writing our history and calling out an imaginary community of destiny in the literary world.
Keywords: Jerusalem; Northward; historicism; aesthetics of matter; fate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