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一
我十幾年前做過“文化記者”,因職業(yè)便利見過很多家喻戶曉的演藝界女明星。和她們面對面的時候,她們驚人的美麗總讓我心里“唿騰唿騰”的,但網(wǎng)上流傳的她們的“素顏照”卻讓我難過。還有一些女明星老了以后簡直沒法看,我在電視里一看見她們就傷感不已。在我見過的所有美麗的女人中,我覺得最美的是一個叫白露的女人。她不是明星,是普通人。三十多年前她是我老家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現(xiàn)在是省城一家水果店的老板。
白露比我大七八歲,按輩分我該叫她姐。她高中畢業(yè)后在村里參加生產(chǎn)勞動。和其他婦女不同的是,她干活的時候戴一副白色線手套;如果是夏天,還戴一頂直徑大約二尺的潔白的遮陽帽。有大約半年時間,也就是從冬天到來年春天,她跟我母親學裁剪和縫紉,經(jīng)常圍一件寬大的白毛線圍巾,胳肢窩里夾一卷花花綠綠的布去我家。她一去我家,滿屋子里都是她“哈哈”的笑聲和雪花膏的香氣。她趴在縫紉機上做衣服的時候我偷偷看她,她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我低下頭去。如果她長時間盯著我看,我想我會“哇”的一聲哭出來。她多次摸著我的頭,笑嘻嘻地說我靦腆。她每次從我家走了,我都悄悄來到胡同里,倚著院門的門框,望著她的背影發(fā)好長時間的呆,盼著她再來。那半年我覺得非常美好。后來她去地區(qū)衛(wèi)校進修了一段時間,回村當了赤腳醫(yī)生。
村衛(wèi)生室在我們校園里面,是最靠近大門的兩間房子。那時候的人穿得土氣,連小學生都穿深藍色的中山裝,白露在我們校園里就成了一道很惹眼的風景。她身材高挑,穿著喇叭褲,大腿緊繃繃的,寬大的褲管嚴嚴實實地蓋住鞋子。皮膚白皙,臉上總帶著淡淡的紅暈。頭發(fā)燙成波浪卷,蓬蓬松松的。愛說愛笑,笑起來嗓門很高——很多人說她笑聲“浪”。看人的時候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朱唇微啟,嘴角掛著笑意。穿著干凈、合身的白大褂,不系扣子,她走過去,風里就飄過一股香氣。走在水泥路上,褲管下的高跟鞋發(fā)出“咔咔咔咔”的聲響,聲音像釘子一樣 進人的耳朵里。
村衛(wèi)生室有個五十多歲的老醫(yī)生,名叫王守訓。窗臺下邊有兩張簡易木桌,白露和王守訓坐對桌。但王守訓只在給人看病的時候才坐那里,其余大部分時間都坐在一張竹制躺椅里,微閉著眼睛聽戲。他有一臺高約半尺、長約一尺的紅色的“三洋”牌雙卡收錄機,是他在縣城工作的女婿給他買的,也是我們村的第一臺收錄機。他最愛聽豫劇《朝陽溝》《卷席筒》《穆桂英掛帥》。我們上課的時候經(jīng)常聽見栓寶蕩氣回腸地唱:“我堅決在農(nóng)村干他一百年——”
白露閑著沒事的時候坐在桌邊織毛衣、毛褲、帽子、圍脖,或者看《大眾電影》《電影畫報》雜志。她的桌上有一個精致的長方形柳條筐,里面放著一堆五顏六色的線團。柳條筐旁邊有一摞《大眾電影》和《電影畫報》,封面和封底都是當紅電影明星的彩色照片。
白露的職責是司藥、打針、皮膚清創(chuàng)、包扎傷口等等。她打針和別的醫(yī)生不一樣,她是“甩針”。臀部肌肉注射的時候,用棉棒蘸著碘酒消毒后,隔著半尺遠,“嗖”地把針甩過去,準確地扎在消過毒的地方,針在屁股上顫顫悠悠。胳膊不動,手腕發(fā)力,動作很熟練很完美。村里那些男人頭疼腦熱時,都不愿吃藥,都要求打針。但白露從不摸他們的屁股。不光男人的屁股不摸,女人、小孩、老人的也不摸,一律甩針。甩針之前,她會笑嘻嘻地說一句:“來,打針,準備好了嗎?”
我們班的宋愛國,也是一感冒就去打針。宋愛國是鄰村宋莊的,長得很丑,皮膚很黑,肉眼皮,下嘴唇外翻,豬肚子臉,腮幫子有些下墜。個頭在我們班是最高的,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因為留過級,學習倒不錯。他偷了他娘一根納鞋底用的“老橛子針”,嵌進一根長約十厘米的打了皮的指頭粗的柳木棍里,做了一支“針管”。針頭用鋼筆帽罩著。他經(jīng)常模仿白露的聲音和動作,對著教室的石灰墻說:“來,打針,準備好了嗎?”隔著半米遠,把針“甩”到墻上。
這時候,他的同桌羅衛(wèi)東總是一撇嘴,鼻子里鄙夷地“哼”一聲。如果被我們的數(shù)學兼體育老師崔英豪看見,少不了要吃兩個“疙瘩梨”。“疙瘩梨”是一種輕微的體罰,是將食指和中指彎曲,指關節(jié)敲在腦袋上,“ ”有聲。魯迅小說《阿Q正傳》里叫“栗鑿”。雖不會受傷,但還是很疼的,會齜牙咧嘴一陣子。崔英豪說宋愛國不講公德,好好的墻讓他扎得跟馬蜂窩似的。
崔英豪那時候剛當兵回來,喜歡穿一身軍裝和一雙大頭牛皮鞋。我們的校園比較小,沒有操場,上體育課只能在兩排教室中間的空地上。衛(wèi)生室里如果沒病人,白露就站在門口,倚著門框織著毛衣看我們。崔英豪給我們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眼皮耷拉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但一上體育課就來勁了,說話的時候鏗鏘有力,還有些拿腔捏調(diào),臉上一直笑嘻嘻的。他穿著潔白的球鞋和淺藍色的運動衣,袖子擼起來半截,屁股緊繃繃的。教我們推鉛球、扔標槍、做第六套廣播體操。一高興還表演擒拿、格斗。這兩個項目都需要有人配合,他都是讓宋愛國配合他,一次次把宋愛國摔個“狗吃屎”。
小學畢業(yè)前,宋愛國出事了。他成了小偷。
我們知道的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麥收后那幾天,宋愛國吃爛杏吃壞了肚子。一天下午他去衛(wèi)生室打針。王守訓不在;白露因割麥子太累,斜躺在排椅上睡著了。宋愛國很喜歡王守訓那臺收錄機,一直想偷走,這次終于逮住機會了。他脫下褂子把收錄機包起來,正準備走的時候,白露醒了,上前制止他。這時王守訓回來了,奪回收錄機。當天晚上,王守訓去找宋愛國他爹說了這事。他爹把他捆起來吊在房梁上,掄起棍子狠狠地打了一頓,鄰居們聽見他像狼一樣嚎叫。
宋愛國再去學校的時候,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小偷,看他的眼神充滿了鄙夷。他要坐下的時候,羅衛(wèi)東悄悄把凳子挪開,讓他摔個大屁蹾,同時腦袋“咚”的一聲撞在墻上。課間羅衛(wèi)東還經(jīng)常踩著凳子和課桌,騎到他脖子里,讓他在校園里跑來跑去。如果他跑得慢,就在他頭上“ ”地敲“疙瘩梨”。崔英豪從他書包里找出那根“針管”,拿到講臺上,用一塊半截磚頭砸得稀爛。上體育課表演擒拿、格斗的時候,像摔泥塊一樣“啪啪”地摔他。
還差半個月就要考初中了,宋愛國輟學了,去關外投奔他大爺了。
二
我在縣一中上初中期間,白露和我們村的李炳龍好上了。李炳龍有老婆了,孩子都兩歲多了。
李炳龍中等個頭,長得很白凈、帥氣,有些文弱。割麥子的時候彎不下腰去,割一會兒就直起腰來擦擦汗。掰玉米棒子的時候,剛鉆進地里不一會兒,就跑到地頭涼快涼快。有一次他拉著地排車去賣豬,半路上連人帶豬滾進溝里了。他掄起溝底一個槐樹墩子,把豬給砸死了。他不管干什么活兒,都是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樣子。他爹說他就沒有一個莊稼人的樣子。莊稼人就要會干莊稼活兒,多打糧食好養(yǎng)家,那才叫本事。不過他倒找上了媳婦。他媳婦叫孫桂香,臉色干黃,上面有一些斑斑點點的“蒼蠅屎”;眼睛很小,像用小刀在臉上一邊劃了一下。
李炳龍有個表哥在廣東當過海軍,復員后經(jīng)常往廣東跑。李炳龍跟著跑過一次之后,開始自己跑了。頭發(fā)燙得像獅子狗,戴一副墨鏡。穿著乳白色西服套裝,打著花花綠綠的領帶,棕色皮鞋擦得锃亮。手里提著四四方方的棕色旅行箱,肩上背著一臺收錄機——我們村的第二臺收錄機,播放著“愛你在心口難開”或“萬水千山總是情”。他走在村路上,像從天上蹦下來的外星人,還有人說他像“華僑”。
李炳龍每次回來,他那只碩大的旅行箱里都裝滿了各種款式的手表、墨鏡、打火機、坤包、口紅、香水、增白粉蜜等等。都是年輕人喜歡的在本地買不到的東西,價錢也不貴。那時候手表還是奢侈品,村支書都不一定買得起。小青年戴著手表,談戀愛都容易。李炳龍把這些東西送到縣城和各鄉(xiāng)鎮(zhèn)的商店里,大街上就多了一些戴著手表和墨鏡,用奇形怪狀的打火機點煙的時髦青年。
李炳龍每次從外面回來,孫桂香都領著女兒,穿著時髦的新衣服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如果有人夸她的衣服漂亮,她就不走了,站在那兒讓人前后左右地打量。她說外面大城市的時髦女人都這樣打扮。她臉上搽著很好聞的“增白粉蜜”,臉色不那么干黃了。她還讓李炳龍騎著“嘉陵七零”摩托車馱著她和女兒,帶著大包小包回娘家。她摟著李炳龍的腰,笑得都找不著眼睛了。
后來有一段時間,李炳龍經(jīng)常用卡車拉回來一堆牛糞一樣的東西,攤在學校門口的空地上曬。那東西有一股奇怪的中藥味,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有人看見,下雨的時候,白露頭上頂一個蛇皮化肥袋子,穿著白大褂,撅著屁股在“牛糞”上蓋塑料布。雨停了,她又把塑料布收起來?!芭<S”曬干后,李炳龍和孫桂香在家關著門摶藥丸子,然后裝進包裝盒里,再裝進紙箱子里。過幾天就會來一輛卡車,把那些紙箱子拉走。那些紙箱子上有“大蜜丸”字樣。據(jù)說賣到河南、安徽、江蘇等很遠的地方。
不久,衛(wèi)生室里不見了白露。一個多月后,她和李炳龍一起從外面回來了。白露本來就愛打扮,這時更像從《大眾電影》和《電影畫報》里走出來的女明星。她去鎮(zhèn)上趕了一次集,整個集上都炸鍋了。她騎一輛紫紅色的女式坤車。這種自行車人們在縣城的商場里見過,但很少有人買得起。車把很高,坐在車座上腰能挺得很直,不用撅著屁股。她脖子里戴著金項鏈,穿著潔白的長裙、白色的牛皮涼鞋、肉色的長絲襪,戴著太陽鏡和白色的寬檐遮陽帽,斜背著小巧的玫瑰紅女式坤包。騎車子的時候左手揪著寬大的裙擺,以免被車鏈子鉸住;兩腳踏在腳蹬子最外面,兩腿使勁并攏,甚至有些交叉。集上那些小青年一看見她,馬上都變成了瘋狗,嘴里嗷嗷地怪叫、吹口哨。她買完東西回村時,后面烏烏泱泱浩浩蕩蕩跟著一大群,最少有二三十個。那些小青年都騎著自行車,一會兒超過她,一會兒和她并排,一會兒又把她圍在當中。不管他們怎么叫喚,她都像沒聽見一樣;不管他們怎么看她,她都不瞟他們一眼。有的小青年說,要是能抱著她親一口,死都值了。
過個十天半月,白露和李炳龍又一起出去了,一走就是一個多月。后來人們才知道,李炳龍在外面做醫(yī)藥生意,白露是他的“助手”。
村里人都議論說,一個有老婆孩子的人,一個黃花大閨女,白天夜里都在一起,這算什么事呢?據(jù)說孫桂香找過白露她娘,又吵又鬧的。白露她娘說,孩子大了,管不了。白露她娘偏癱臥床好幾年了;她爹好脾氣,一輩子沒大聲說過話。她哥玉峰已經(jīng)成家,和父母分開過日子。玉峰說祖宗八輩的臉都被她丟盡了,下次等她回來,砸斷她的腿。
白露下次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玉峰皺著眉頭,邁著大步去了父母的院子。白露帶回來很多東西,攤在床上、桌上一大堆。有衣服、食品、藥品、玩具等等;桌上還放著兩瓶“鹿龜酒”,里面泡著人參。全家所有人,包括已出嫁的兩個姐姐和姐夫、外甥,每人都有禮物。給玉峰的禮物是一件藍底紅格子襯衣。白露忙著洗父母的一堆臟衣服,給她娘按摩腿,給她爹拔火罐??匆娪穹暹M屋,讓他脫掉上衣,試試那件花格子襯衣。玉峰猶豫著穿上襯衣,大小正合適,但覺得太花哨,臉紅了紅,剛穿上就要脫。白露抓著衣襟不讓他脫,還替他系好扣子,說這樣的襯衣現(xiàn)在正時髦。玉峰在屋當門里橛子似的杵了一會兒,穿著白露給他買的花格子襯衣,帶著白露給他老婆孩子買的鮮艷的“喬其紗”上衣、玩具汽車和一包荔枝、龍眼,鐵青著臉走出了父母的院子。在胡同里,他梗著脖子咬著牙,“咦——”的一聲長嘆,騰出一只手,在自己臉上“啪啪”扇了兩耳光。
白露繼續(xù)跟著李炳龍在外面跑,也不再避諱村里人的風言風語。她爹用她帶回來的錢翻蓋了房子,隔幾天就趕集買回來半個豬腚,燉肉的香味能飄五里地。她嫂子在自己家里聞見了肉味,嬉皮笑臉地哄著兒子去爺爺奶奶家玩。小家伙吃了一肚子肉,臨走的時候爺爺還讓他捧回去一碗。奇怪的是,孫桂香也越來越淡然,好像自己的男人和別的女人鬼混沒什么大不了的。村里人看她都不在乎,也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
倒是我的小學同學羅衛(wèi)東,經(jīng)常在我面前表達對白露的不滿。羅衛(wèi)東小學畢業(yè)后考上了鎮(zhèn)中學,周末我們分別從縣城和鎮(zhèn)上回家,他經(jīng)常找我玩。村頭有一條寬約五六米的河溝,每次他都拉我在河溝邊坐下來,不時把磚頭、瓦片扔進水里。他穿一件綠褂子,五粒紐扣只系下面的兩粒,領口敞得很大,看上去像時髦的西裝。發(fā)型由小平頭變成了小分頭,臉上多了一些粉刺,嗓音也有些粗了。褂子口袋里裝著一個鑲著粉紅色塑料邊的圓形小鏡子,不時拿出來照一照。我想和他聊聊各自的校園生活,尤其是那些有趣的老師和同學??墒撬麑@些不感興趣,他只跟我說白露和李炳龍的事。
羅衛(wèi)東說,孫桂香那個娘們兒心眼兒可多了。李炳龍和白露好上以后,孫桂香鬧過李炳龍,要和他離婚。但李炳龍不怕,他說你要是再鬧,就帶著孩子滾蛋,反正想嫁給老子的女人多得是。你今天滾蛋了,老子明天就當新郎。孫桂香慢慢也想開了,只要不離婚,她就有錢花,就能吃好的穿好的。她要霸占著李炳龍,他掙錢,她享受,打死都不離婚。她要讓白露幫李炳龍掙錢。白露漂亮時髦,能說會道,還會說普通話,出去聯(lián)系業(yè)務的時候,她沖那些男人一笑,那些男人魂兒都沒了,能辦不能辦的事都給辦了。
說到這里,羅衛(wèi)東會重重地嘆一口氣,搬起腳邊一個十幾斤重的土塊,“砰”的一聲扔進水里。水花濺我們一身一臉,一些蝌蚪和柳葉大的小魚也濺到腳邊。他不住地往水里吐唾沫,“啪啪”地拍著自己的大腿,慷慨激昂地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不屬于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該這么瞎混,不該妄自菲薄、糟蹋自己的青春!她應該嫁個吃國糧的工人,好好地過日子,她這么瞎混是不會幸福的!”說完,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他找我玩,最后卻把我一個人剩在了河溝邊。
三
我高二上學期剛開學不久,李炳龍因制售假藥和詐騙被判了三年刑。國慶節(jié),白露結(jié)婚了,是去北京旅游結(jié)的婚。王守訓的女婿給她介紹了一個煤礦工人,名字叫呂長河。呂長河是我們本地人,接他爹的班,在桃城一個煤礦挖煤,據(jù)說工資很高。白露的戶口也遷到了桃城,成了一個“吃國糧”的人。
桃城,這個城市我是知道的。我在公路上經(jīng)??匆姀奈覀兛h城開往桃城的長途汽車,車體上噴著“桃城市客運公司”字樣。以前看見那輛車,我心里什么都不會想。自從白露嫁到桃城,再看到那輛車時,我會在心里自言自語:“幾個小時后,這輛車就到白露生活的城市了。她是城市人,她吃國糧。我要好好上學,將來也在城市當工人、吃國糧?!蔽疫€專門看過地圖,知道桃城在我們縣城正東方向,兩地相距大約220公里。
過年的時候,呂長河來村里看老丈人,村里人第一次見到他。他中等個頭,相貌普通,胖墩墩的。穿得倒板正,一看就不是莊稼人。我老家那個地方有“亂新客”的風俗?!靶驴汀本褪切屡?“亂”在這里是及物動詞,是拿新女婿開涮的意思,圖得是個喜氣。剛?cè)淼男孪眿D也要“亂”一番,叫“亂花媳婦”。羅衛(wèi)東初中畢業(yè)后到處打零工,在村里成了孩子王。他領著一幫半大小子到白露家,把鍋底上的黑灰抹在呂長河臉上,把點著了捻子的鞭炮塞進呂長河的衣服口袋里。呂長河咧著嘴笑,很配合他們。羅衛(wèi)東還找了一根很粗的繩子,準備把呂長河捆起來扔進豬圈里。呂長河伸著兩手讓羅衛(wèi)東捆的時候,玉峰鐵青著臉,一把奪過繩子,照羅衛(wèi)東和一幫家伙身上掄,把他們打跑了。
呂長河在院子里的長凳上坐下來,仰著臉看天,眼睛半天都不眨一下。親戚們順著他的視線往天上看,天上瓦藍瓦藍的,一絲云彩都沒有。吃飯的時候,誰敬他酒他都喝,不一會兒臉就紅得像豬肝,嗓門也高起來。他說王守訓的臉像紅蘋果,岳父的光頭像50瓦的燈泡。他從筐里一手抓一個大饅頭,呵呵笑著說“真白,真大”,又捏成酒瓶底子那么大的硬餅子往嘴里塞,腮幫子鼓得老大。別人還沒吃完,他站起來,笑著向桌上的人擺擺手,說了句“我走啦”,跌跌撞撞出了院門。他來到大街上,坐在一個碌碡上,耷拉著頭,閉著眼,紅著臉,像一尊雕塑。玉峰來叫他回家,他把玉峰推個仰巴叉。拉也拉不動,背也背不動,拿他沒辦法。
崔英豪走親戚回來路過這里,得知這位就是白露的“新客”,停下自行車,點了一支煙,咧著嘴嘿嘿地笑個沒完。崔英豪不當老師了,當了村里的會計;也結(jié)婚了,兒子都一歲多了。整天胡子拉碴,瞇縫著眼,像沒睡醒一樣。走路總是趿拉著鞋,露著腳后跟。他蹲下來仔細打量呂長河的臉,一聲聲地叫:“工人,工人!吃國糧的工人!”呂長河沒有任何反應,嘴里“噗噗”地往外吹氣。崔英豪掐他的臉,又用煙頭燙,他咧咧嘴,眼睛還是睜不開。崔英豪站起來,嘿嘿笑著對圍觀的人說:“不孬不孬,吃國糧的工人,不孬不孬?!?/p>
此后每年過年,一家三口都回來探親。呂長河見了人打個招呼,咧嘴笑笑,敬上一支好煙,就沒話了。大部分時候,他一個人躲在堆滿農(nóng)具和壇壇罐罐等各種雜物的西廂房里,聽收音機或盯著天花板發(fā)呆。白露從穿衣打扮上看,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但人們發(fā)現(xiàn)她不像以前那樣愛笑了,經(jīng)常皺著眉頭。
在女兒菲菲上小學四年級的那年冬天,他們離婚了。白露和菲菲住在玉峰住過的一個破舊的老院子里,開起了藥鋪。村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感冒了,去白露那里打針。打完針在門檻上坐下來,說歇一會兒再回家,沒想到倚著門框死了。這起醫(yī)療糾紛說不清原因。老太太的家人要求六萬元賠償,不然就去告白露。白露她爹去給老太太的兒女磕頭,替她訴苦、求情,并不得不說出了她離婚的原委:
李炳龍刑滿釋放后,在我們市里買了一套房子,帶著老婆孩子搬走了,再也沒回過村。據(jù)說做起了醫(yī)療器械生意,還像以前那樣常年在外面跑。前不久他去桃城跑業(yè)務,又和白露勾搭上了。呂長河把白露狠狠地打了一頓,之后和她離了婚,把他們居住的礦務局家屬院的房子過戶給她,與母女倆斷絕一切聯(lián)系。白露想把這套房子賣掉,在別處再買一套。李炳龍自告奮勇幫她賣。白露把房產(chǎn)證、身份證復印件、售房委托書等所需手續(xù)交給了李炳龍。可是李炳龍把房子賣了,人卻聯(lián)系不上了。
白露沒有一分錢存款,全部現(xiàn)金不到兩千元。她爹一輩子不認秤,為幫她籌錢,這時販起了大米、粉條、掃帚、水甕。拉著地排車,逢集就趕,渴了連五分錢一碗的茶都舍不得喝,餓了連三毛錢一個的燒餅都舍不得吃。這年八月的一天,老頭子拉著賣剩的水甕從集上回家,褂子被汗水濕得透透的。到村頭的時候坐在路邊樹蔭下一個廢棄的石磨上歇息,躺上面睡著了。一覺醒來后就不能走了,臉色灰白,渾身哆嗦,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被人抬回家,兩天后咽氣了。白露她娘被玉峰接到自己家里,白露和兩個姐姐每人每年拿六千元贍養(yǎng)費。
白露的藥鋪關張了。崔英豪在鎮(zhèn)上的柳編廠當了副廠長,鞋再也不趿拉著了,每天頭光臉滑,戴一副變色鏡,騎一輛紅色的“木蘭”摩托車上下班,腰里的傳呼機“逼逼逼逼”地響個不停。白露多少年都沒和他說過一句話,這時買了兩瓶好酒去求他,從廠里要一些活兒。用地排車把成捆的柳條拉回來,在家編小筐小籃小簍,編好了送回去,賺一些加工費。這是初加工;深加工后出口到國外。工藝標準很嚴格,半公分都不能大,半公分也不能小,不然就返工。一個負責驗貨的小娘們兒和白露就像有仇似的,斜著眼睛看她,動不動就呵斥她。崔英豪站在旁邊,兩手抄在褲兜里,嘴里嚼著口香糖,面無表情。
白露每天在家關著門編小筐小籃小簍,一會兒都不閑著。半夜的時候,整個村子一片漆黑,只有她家還亮著燈。她滿手都是血泡和老繭。她一年都不買一件新衣服,褂子磨出了洞,她在上面繡上一朵花。除了去鎮(zhèn)上和村里的小超市,幾乎從不出門,偶爾出門也是低著頭,誰都不看。除了少數(shù)幾個女人和一些老人,村里幾乎沒有人和她說話。那些男人更是見了她就躲。菲菲在學校里經(jīng)常受同學欺負,回家就哭。菲菲哭,她也哭。
菲菲高中畢業(yè)那一年,白露終于付清了那六萬元賠償,她娘也去世了。但她的負擔并沒有減輕。菲菲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學,每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三萬多元。她還得繼續(xù)編小筐小籃小簍,一天都不能放松。
這樣的日子眨眼就是八年,直到宋愛國回來。
四
宋愛國在東北生活了二十五年。他大爺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跟著親戚下關外的,落腳在黑龍江省牡丹江市郊區(qū)一家國營農(nóng)場,在農(nóng)場所屬的肉聯(lián)廠當工人。這二十五年,宋愛國在那家肉聯(lián)廠附近的一個小鎮(zhèn)上生活,在朝鮮族人開的狗肉館宰過狗,在他大爺所在的肉聯(lián)廠殺過豬,在街上推著小車賣過烤冷面和煎餅馃子,還開過汽車摩托車修理門市。據(jù)說他是因為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和靜脈曲張,難以忍受東北漫長冬季的嚴寒,才帶著老婆孩子回老家的。
宋愛國在村子里蓋了四間大瓦房,安下了新家。在鎮(zhèn)上租了兩間門面房,招了兩個小工,開了一家汽車摩托車修理門市,從早忙到晚。他說一口地地道道的東北話,看上去是個地地道道的糙老爺們兒。耳朵有些聾,嗓門很高很粗,一說話噼噼啦啦的。腰直不起來,“水蛇腰”。因長期干電焊,眼睛老愛流淚。手像榆樹皮一樣粗糙,黑乎乎的,指甲蓋里是洗不掉的黑泥。愛喝酒,眼珠子每天都紅紅的。躬著腰,騎一輛狂野剽悍的大摩托車,遠遠看上去像一頭大狗熊。除了不認識的小孩,他見了村里每個人都覺得很親。可村里人都只是和他客套,怎么也熱乎不起來。
宋愛國的老婆叫春燕,中等個頭,膚色較黑,偏胖。前突后撅,腚大腰圓。臉面不算丑,但也不好看。很愛打扮,去縣城的商場,衣服不管多貴,看上就買。但再好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不好看,一千元的像一百元的。特別愛穿緊身褲,屁股、大腿、襠部包得緊緊的。男人看她一眼就會臉紅,呼吸急促,口干舌燥。她炒的菜要么一點鹽味都沒有,要么齁咸齁咸得像打死了賣鹽的。宋愛國不愛吃甜,可她腌咸菜都放糖。宋愛國白天在鎮(zhèn)上的門市里,耳朵里灌滿了“叮叮咣咣”的噪音,回家就想靜一靜,她卻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她愛看娛樂節(jié)目,電視里的人張著大嘴哈哈地笑,她也張著大嘴哈哈地笑。
宋愛國回來后不久,就和白露好上了。不是偷偷摸摸地好,是公開住在她家。傍晚從鎮(zhèn)上回來,不回宋莊自己家,去白露家。大摩托車騎得飛快,兩個輪子都快離地皮了,“突突突突”一直開到白露的院子門口。夜里,白露的鄰居總能聽見她壓抑卻恣意的叫聲。春燕和宋愛國鬧過一次,卻被狠狠地打了一頓。宋愛國把她摁在地上,踩著她的頭,用腰帶抽她的屁股。她要喝農(nóng)藥,宋愛國把藥瓶子遞給她;她要上吊,宋愛國把繩子甩給她。她既沒喝藥也沒上吊,坐在地上搦著腳脖子嗷嗷地哭了半天。
村子里風言風語很多,最主要的說法是:白露被李炳龍騙那么慘,吃過男人那么大的虧,還是離不了男人。要找男人就找個稍微好點的——比如崔英豪那樣的,為什么偏偏找宋愛國?宋愛國長得太丑,還比她小七八歲,兩人太不般配了;宋愛國還是個小偷,要不是在關外混這么多年,恐怕連個媳婦都找不上。勾搭這么個人,真是幾輩子沒見過男人了。還有一些下流得不堪入耳的話。玉峰都有些不敢出門了。一個下雨天,他趁老婆去了娘家,把宋愛國叫到家里喝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天黑。有人聽見宋愛國哭得像牛叫,哭聲簡直能把玉峰家的屋頂掀起來。沒人知道兩人都說了些什么。奇怪的是,宋愛國從玉峰家喝完酒,接著又去了白露家。
兩人越來越不在乎那些風言風語。除了周末兒子在家的那兩天,其余五天,宋愛國都住在白露家。他給白露翻蓋房子,給她買電瓶車、貂皮大衣、新款手機,成千上萬地給她錢。菲菲大學畢業(yè)后在省城找了工作,宋愛國出錢給她租房子、買筆記本電腦。白露對宋愛國也很好。宋愛國愛吃小笨雞燉粉皮,她就養(yǎng)小笨雞。宋愛國愛吃紅燒肉,她就隔三差五趕集買回來半個豬腚。宋愛國愛吃韭菜餡餃子,她就在院子里種一畦韭菜。只要宋愛國在她家,她家的炊煙就像黑龍一樣從煙囪里“唿唿”地往上躥,油鍋“嗞啦嗞啦”地響個沒完。宋愛國在鎮(zhèn)上喝醉了回不來,在門市的沙發(fā)上躺一夜,她就在旁邊的折疊椅上坐一夜,打掃嘔吐的穢物,給他喂水。
人們發(fā)現(xiàn),自從和宋愛國好上,白露的臉色越來越粉嫩紅潤,一條皺紋都看不到。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光彩照人。也愛出門了,逢集就趕,騎著電瓶車,買這買那的。見了人就主動打招呼,眼睛笑得彎彎的。四十好幾,馬上就奔五十的人了,屁股一點都不垂,圓圓地翹翹著,扭起來比大姑娘都好看。走路像踩著彈簧,蹦蹦跳跳的。別人都越活越老,她卻越活越水靈。村里人都恍惚覺得,二十多年前在衛(wèi)生室里“甩針”的那個白露又回來了。
轉(zhuǎn)眼五六年過去了,宋愛國的兒子都大學畢業(yè)了。
這年九月的一天,宋愛國死了。中午他在鎮(zhèn)上一家飯館喝了很多酒,回到門市后斜躺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張著大嘴,呼嚕聲像豬叫一樣,大肚子一起一伏。兩個小工在那兒忙活,叮叮咣咣的。下午四點多,一個小工在他身邊的茶幾上倒水喝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不喘氣了,身體也硬了。120急救車來了,醫(yī)生說是“心肌大面積梗死”,也就是猝死。
宋愛國出殯那天上午,白露穿一身黑,騎著電瓶車,一路哭著去了宋莊。她嫂子騎著自行車去追,沒追上。宋莊有人認出了她,馬上去告訴了春燕。她到胡同口時,春燕正雙手掐腰在等她;旁邊還站著十幾個人。她從電動車上下來,車子還沒扎穩(wěn),春燕一把把她推倒在墻根下面,兩手抓著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咚咚咚”地往墻上撞。她只是哭,不反抗不掙扎,很快就一頭一臉的血。春燕惡狠狠地罵她是個禍害、騷貨,并高聲說:“我才是他老婆,你不是!他是我的男人,不是你的!”這句話她重復了好幾遍。白露哭著哭著,忽然“ ——”的一聲,身體一軟癱在墻根下不動了。她撅著屁股,身體蜷縮著,頭發(fā)零亂地蓋著臉,臉貼著地面,像死過去了一樣。
這時,剛從鎮(zhèn)上買化肥回來的玉峰“嘣嘣嘣嘣”地開著拖拉機,一溜黑煙趕過來了。春燕還在狠狠地踢白露的屁股。玉峰鐵青著臉,狠狠地瞪了春燕一眼,在白露身邊蹲下,撥開她臉上的頭發(fā),試了試她的鼻息。白露身體下面是一攤血,滿臉滿脖子都是血,眼睛半閉著,露著一溜眼白,淚水汩汩地淌。玉峰把她抱起來,平放在拖拉機斗子里兩袋尿素中間,又脫下自己的上衣,鋪在她身體下面。他皺著眉頭看了看春燕和那一堆人,仰臉長嘆一聲:“我的老天爺,這是何苦呢?這是何苦呢?”
五
我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省城工作,平時回老家不多。今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住了幾天。一天上午,天晴得很好,太陽暖洋洋的,墻角背陰處的殘雪正慢慢融化。我一個人慢慢向村外走去,想到田野里走一走。在大街上,我遇見了羅衛(wèi)東,他和老婆正在逗蹣跚學步的孫子玩。我走過去幾十米,他大步流星地追上來了,緊皺著眉頭。大概從初中畢業(yè)后,我和這個小學同學見了面除了“胖了瘦了”之類的客套話,沒說過幾句話。這次我感覺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我。果然,在早春的麥田里,他跟我聊起了宋愛國和白露。
羅衛(wèi)東說,宋愛國到死都被當成小偷,其實他不是小偷,他被冤枉了一輩子。他那次去衛(wèi)生室,并不是去偷王守訓的收錄機。事情的真實經(jīng)過是這樣的:
宋愛國以拉肚子為由,上課的時候請假去了衛(wèi)生室。其實他不拉肚子。他去衛(wèi)生室干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時王守訓不在,也沒有看病的,白露在排椅上斜躺著睡著了。她的嘴微微張著,臉紅撲撲的,胸脯一起一伏,屁股撅得很高。宋愛國在她身旁呆呆地站了十幾分鐘。忽然,就像鬼魂附體了一樣,他渾身哆嗦,牙齒磕碰著,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吃驚的舉動:他雙膝跪地,臉在白露屁股上輕輕蹭了蹭,之后隔著薄薄的黑色的確良褲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白露身子一顫,一下子坐起來,問他要干什么。宋愛國嘴一咧哭了,囁嚅著說:我喜歡你,喜歡得沒法說,都想把你吃了。這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王守訓回來了。宋愛國急忙站起來,脫下褂子,包起桌上的那臺收錄機就往外跑。白露一手揉著屁股,一手抓著他的胳膊不讓他走。王守訓進了門,奪過收錄機,問宋愛國來干什么。宋愛國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說什么好。白露滿臉通紅,說,他來偷收錄機。宋愛國急忙說,我來偷收錄機,我太喜歡這個收錄機了。就這樣,他成了小偷。
這些情節(jié),是宋愛國去世那天中午請羅衛(wèi)東喝酒的時候,親口告訴羅衛(wèi)東的。沒錯,宋愛國這輩子喝的最后一頓酒,是和羅衛(wèi)東一起喝的。他中午喝了酒,下午就死了。他從東北回來后,每次遇見羅衛(wèi)東都說請他喝一頓酒,好好嘮嘮嗑。但羅衛(wèi)東覺得沒什么可嘮的,就一拖再拖,居然過了五六年才在鎮(zhèn)上那家小飯館一起坐下來。
那天中午,宋愛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的眼睛因為電焊本來就愛流淚,又被煙熏著,淚就沒停過,眼珠子一直血紅血紅的。他說,這些事就像吃進胃里的一團鐵絲,怎么都消化不了,每天都堵得難受。那臺收錄機讓他窩囊、憋屈了三十多年,眨眼就是黃土埋半截的人了,也不怕丟人了,都說出來吧。那天宋愛國喝了大約一斤半52度的“曹城老窖”,有些頭疼,齜牙咧嘴的,不停地在自己頭上“ ”地敲“疙瘩梨”。下午三點多喝完酒回到門市里,四點多就死了……
宋愛國死后不到一個月,白露就離開了村子,在省城和菲菲一起生活,七八年了,一次都沒回去過。羅衛(wèi)東問我見沒見過白露,知不知道她的情況。我說省城不像咱們村,在大街上都能遇見。羅衛(wèi)東告訴我:聽白露的嫂子說,白露在省城開了一家水果店,生意還不錯,貸款買了一套房子。這些情況我已聽母親說過了,母親也是聽白露的嫂子說的。我對羅衛(wèi)東說:“你真關心她。你比我知道得都多,還問我?!绷_衛(wèi)東咧嘴笑了笑,臉紅了紅。
在我回省城的前一天傍晚,玉峰兩口子去我家找我。玉峰手里提著一個很大的紅色塑料方便袋,里面是綠豆丸子,讓我捎給白露。玉峰老婆用埋怨和嗔怪的語氣說:“你跟她說,都五十好幾的人了,以前的事兒都一風刮跑了,別擱在心里了。嫂子忘了就忘了,別忘了還有個快六十歲的哥,有空領著孩子?;丶铱纯??!庇穹宕驍嗬掀诺男踹?,說了白露的手機號,讓我記下來。還告訴我,白露的水果店在省人民醫(yī)院對面。
第二天下午回到省城,我就開車去給白露送綠豆丸子。她的水果店從遠處看,門面不太起眼。我走進店里,一眼就認出了她。有六七個顧客在挑水果,她正忙著給他們裝果籃,沒看見我。我提著那袋綠豆丸子,在一個角落的茶幾旁坐下來。水果店大約二十平米,兩排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香蕉、蘋果、菠蘿、火龍果等十幾種水果;貨架下面有七八個系著紅絲帶的果籃。白露穿著黑色高筒靴、淺藍色緊身牛仔褲、帶狐貍領的黑色短款羽絨服,頭發(fā)盤在腦后,看起來很利索。只看背影,像個小姑娘。臉上抹著一層粉,仔細看,能看到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一點都不像五十好幾的人,看上去頂多四十冒頭。即便在省城,也算得上時髦女人。
店里的顧客陸續(xù)離開,又有顧客陸續(xù)進來。白露看見了我,瞪大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看她一時半會兒忙不完,就把綠豆丸子放在貨架下面一個塑料箱子里,跟她打了聲招呼,向門口走去。她抓起一網(wǎng)兜冰糖橙塞到我懷里。我想放回去,她在我肩膀上“咣”地拍了一巴掌,兩手推著我的后背,把我推到了門外,叮囑我有空一定來玩。
后來,我每次路過水果店,如果店里沒有顧客,都進去坐一會兒。白露告訴我,她住在省城西部一個小區(qū),離水果店有十二站路。菲菲在一家公司當會計,結(jié)過一次婚,兩口子光打架,不到兩年就離了。后來談過好幾個男朋友,都是剛認識就住一起,談一陣子就散伙,都流過三次產(chǎn)了。這兩年干脆不談了,說是成了“恐婚族”。都三十歲了還一個人瞎晃悠,看著就上火。白露讓我留意我認識的小伙子,有合適的就介紹給菲菲。
菲菲所在的公司離水果店大約兩站路,她下午下班后也來店里,七點多和她媽一起坐公交車回家。她見了我就親熱地叫“舅舅”,還剝桔子給我吃。她比小時候漂亮多了,打扮得也很洋氣,只是臉上有一些斑斑點點的青春痘,笑的時候眼角也有魚尾紋了。母女倆很不投脾氣,動不動就抬杠。說起菲菲談過的那些男朋友,白露經(jīng)常當著我的面罵她犯賤。菲菲總是撇撇嘴不吱聲,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有一次她大概上班不開心,聽她媽這么說就急眼了,脫口而出:“還說我呢,你喜歡宋愛國,那么丑那么丑的一個男人,不更犯賤嗎?”
菲菲的嗓門很高,說完了低頭玩手機,臉上是鄙夷的表情。白露愣了愣,眼睛紅了紅,嘴唇哆嗦著,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忽然,她伸手照菲菲臉上“啪啪”扇了兩個耳光。我以為菲菲會哭,她卻沒哭,摸了摸臉,眼珠子白楞了幾下,還沖我做了個鬼臉。白露用面巾紙擦了擦眼睛,低下頭去,抓起一只蘋果,拿一塊濕布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足足擦了五六分鐘,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一連說了好幾個“你懂什么”,還都間隔好幾秒鐘,就像收錄機里的磁帶卡住了一樣。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