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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碗海鮮面

      2019-07-29 17:33王棵
      十月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面館海鮮

      王棵

      小鏟拿著一封信,怵怵地站在那個法國郵局前。信是寄給家鄉(xiāng)南通的新婚妻子芹芝的。小鏟結(jié)婚第六天為了逃兵役躲到長江邊一條采沙船上做苦力,卻被船主偷偷販賣給了一條勞工船。被一起販賣的還有幾名同鄉(xiāng)工友。勞工船離開虬江碼頭后直奔大海。在海上航行了幾天拐進了北部灣海域,這兒有一艘大海輪在等著小鏟他們。把小鏟從上海運至此的那條船和其他幾條專門在內(nèi)河、近海搜集中國勞工的船,無疑都是那艘大海輪的鷹爪?,F(xiàn)在“鷹爪”們已經(jīng)完成了替大海輪搜集獵物的任務,接下來就等著大海輪把它冰冷的肚子填滿后跨越廣袤的大洋去往南美洲了。據(jù)說,歐亞大陸正被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個魔鬼牢牢控制住的現(xiàn)在,在相對平穩(wěn)的南美洲,勞工可以賣得高一點的價錢。

      小鏟到底還是逃出那艘大海輪了,不然他怎么站到眼下這個被稱為廣州灣的法租界了呢?怎么逃出來的?不記得了。不!哪里是不記得?是他的腦子對個別創(chuàng)傷性記憶局部屏蔽罷了。誰愿意把思緒塞進那個骯臟、腥臭、暗無天日、前方有一個叫作死亡的魔鬼正獰笑著向他們招手的船艙里去呢?腦子是個好東西,也是個壞東西,能活著逃出來,不趕緊讓腦子停止轉(zhuǎn)動以便擺脫剛剛發(fā)生過的那場噩夢,那是不知道腦子的威力。

      終于寄完了信,小鏟拖拖拉拉地從郵局里面走了出來。卻不知道該繼續(xù)往哪兒走。一個自小并未樹立過宏圖大志的人,本該老實、本分地待在自己的家鄉(xiāng),清淡度過此生,除了家鄉(xiāng),對他來說,這世上沒有任何地方非去不可。況且,在這個問題上,小鏟還更特別一點。在家鄉(xiāng)那個小村子里,小鏟常被村里人貶稱為灶洞里的貨。灶洞里的貨?什么意思?意思是,這個人不愛出門。到什么程度了呢?恨不得把自己塞到灶洞里去,永遠不出來。雖然村人的說法自有夸張成分,但多少也能說明小鏟性格上的自閉。十九歲以前的小鏟該有多自閉,才會收獲這樣的貶損?

      如果不是因為逃避抓壯丁,小鏟連去長江上采沙都不會。那兒離家也有四十多里地呢?,F(xiàn)在,被命運強行發(fā)配到此地的小鏟,這個“灶洞里的貨”,沒法兒覺得眼前的這座城里,有哪個地方是非去不可的。沒有必須去的地方,這也意味著,去哪兒就都一樣。只要那個地方能確保自己活過今天,就可以去。

      是??!小鏟都快要餓死了,隨時都會餓得癱倒在灼熱的馬路上?,F(xiàn)在是十月末尾光景,中國北方個別地方,應該在下雪了,可地處亞熱帶的此地,卻還炎熱異常,砂石公路燙得人的腳掌心疼——小鏟低下頭,看到自己光著腳。什么時候鞋子丟了?沒有記憶。小鏟踮起腳來,走到路邊一棵大葉欖仁樹下面,躲一躲毒日頭。過了一會兒,他看到馬路斜對面的法國公使署里走出了幾個紅帶兵。小鏟趕緊把身子藏到樹干后面。這地方怎會有這么多的番鬼?依稀想起,那條大海輪上,自己曾被兩個跟他們一樣長著高鼻子、藍眼睛的水手揍過。這朦朧的記憶讓小鏟覺得:這種長相的人都是閻王派出來的惡鬼,專到世上來捉人的。他當然是過于警覺了,此地成為法租界到現(xiàn)在已有四十三個年頭,這些主要由法國人和越南人充當?shù)膰辣械那罢?,已?jīng)不會像當年剛剛奪占此地時那樣當街欺侮老百姓了。小鏟就這樣在樹蔭下躲著,直到那幾個紅帶兵走得沒了影蹤。這時小鏟覺察到饑餓開始更加積極、努力地啃嚙他的肚腸。胸口往下直到丹田的那一大片肉身,傳出陣陣絞痛。這種痛,傳輸至他腦中,使他腦子疼。他疼痛的腦子一下子明朗了一下,出現(xiàn)了回憶和幻覺交織而成的諸多畫面。

      在“中介船”上、大海輪上,小鏟曾見到過驚濤翻滾,把赤白、無辜的鮮活人體卷走,接下來他又看到一個浩浩蕩蕩的魚群在波峰浪谷間把那人咬得鮮血淋漓。此刻,餓得兩眼昏花的小鏟通過自己的腦子看到:浪濤和魚群居然進入他肚腸了。它們,一個猛子扎進他的肚腸后,開始抖開細長的嘴,又箭一樣將嘴刺入腸壁。嘴們開始吸食腸壁里的油脂了。狹長、卷曲的腸道,因為嘴們的吸食,開始抽搐、打結(jié)、震動、扭曲……迎著這些亦真亦幻的畫面,小鏟相信有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隨時可以到來,到那時候,他的肚腸將被炸成齏粉。

      饑餓是個什么東西呢?這算是一個哲學問題。在此后的歲月里小鏟一想到這個問題眼前就會浮現(xiàn)一九四一年深秋的那個上午他扶著一棵大葉欖仁樹在一個叫作廣州灣的異鄉(xiāng)與一種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不可名狀的空落感、無助感、悲哀感搏斗的情形。小鏟會記得,在那些感覺圍攻他的那個上午,他最終想起了家鄉(xiāng)南通,想起了新婚妻子芹芝。他和芹芝是表兄妹,結(jié)婚屬于親上加親?;榍皟扇昀铮嗝分耨R的他們就已彼此依賴?,F(xiàn)在,對芹芝的依賴感再無法落到實處,小鏟心里空落落的,但好在腦子里有芹芝的畫面,讓他得到些許慰藉,他心情平復了些。一個人在最落魄的時候,家鄉(xiāng)和最親的人總是作為首輪救兵跑到心里來幫其對抗負面情緒的。

      當一個人不再落魄了呢?家鄉(xiāng),或者那個曾經(jīng)最愛的人,它,抑或她、他,會被一個人如何在其心靈世界安排職位?這個,也是小鏟在此后的歲月里經(jīng)常思考的一個問題。在那些個時候,這個問題回答起來不那么簡單了,因為在法國郵局門前的街樹下跟饑餓搏斗著的小鏟,很快就不只愛過芹芝了。他要去愛一個叫阿玳的法越混血姑娘了。約莫個把時辰之后,十九歲的小鏟坐進了貝當街最靠近郵局的一家面館里。阿玳和她媽媽嫫靈開的面館。

      小鏟兜里只有一枚一毫銀幣,是他頭昏眼花時在樹下?lián)斓摹,F(xiàn)在小鏟坐在面館里,盤算著如何用它吃到一碗面。雖說人地兩生,但他有常識,這點兒錢肯定不夠一碗面錢。最關(guān)鍵的是,小鏟看到這家面店門口用篾籠蓋著的食盤里,裝著好幾樣事先煮好的海鮮。這是家海鮮面館。這種面館里一碗面的價格肯定比普通的面館要高。小鏟還想在面里加點海鮮哪。那就需要他為將要出場的這碗面付出更高的價格。

      在家鄉(xiāng)南通,小鏟生活了十九年的那個村子雖然離東海比到長江還要近,只有三十來里地,但對海鮮,他卻只是聞過其名未見過其真身,更不要說吃過。雖說,他坐過一回海輪,可作為一個囚禁在船艙里的準勞工,別說海鮮,他連一口像樣的飯都沒吃過。倒是在跳海逃跑后被海水嗆暈的也許兩天、也許三天的時間里,他被什么海生物啃過一下,手腕上留下了一條如今正在發(fā)炎的傷口。

      現(xiàn)在還沒到付賬的時候,小鏟還可以暫緩面對飯資不足的尷尬。讓他先把面前的這碗面吃完再說。不消說,小鏟遵從自己此刻對食物的癡迷在面里加了足量的海鮮食料:魷魚絲、蝦仁、螺片、墨魚丸……他一口氣吃了五碗,直到感覺身體變得有進門前兩倍大。食物真是大地之神啊,一個人在最需要它的時候及時占有它,可以讓他感到自己與腳下的大地之間相互產(chǎn)生了吸引力,建立了聯(lián)系。小鏟放下筷子,連著打了幾個飽嗝,感覺眼前這個館子里的一切都變得實在、立體,真真正正的觸手可及了。不像他剛進來時,那都是些單薄、飄忽、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小鏟定定神,感覺到當他把目光投射到這館子里的任何人和物之上時,那目光是刀劍一樣凌厲的。這凌厲,對應到一個人的氣質(zhì)上,那叫滿滿的自信。這是小鏟的腳掌踏入這片異鄉(xiāng)之地后,第一次抓住自信這種東西?,F(xiàn)在小鏟刻意地維持著那種自信,沉穩(wěn)地坐著,端詳著館子里的人與物。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門口那個搖著蒲扇的越南婦人臉上。尷尬就在這個時候到來了。那個婦人,仿佛一直在等著這一刻。迎著小鏟的注視,她站了起來,緩步走向小鏟。她就是阿玳的媽媽嫫靈。

      從這一天往后推一個多月,小鏟會聽到阿玳連比帶畫地用她半生不熟的此地官話跟他講她媽媽的故事、她和媽媽為什么來到廣州灣、她遠在越南昆蒿某個海邊小漁村的家,那時,小鏟把阿玳當成芹芝,在這飯館上面的閣樓上與阿玳共赴巫山。那時,阿玳還會要求小鏟講講他的家鄉(xiāng)。不知何故,小鏟在那種情境下沒心思講自己的故事,一點講的欲望都沒有。如果可以,他寧愿沒有家鄉(xiāng)!當時,他真就是這么想的。他怎么可以才跟芹芝結(jié)婚不久就跟另外一個女人上床了呢?愧疚讓他覺得想一下家鄉(xiāng)就是大逆不道。

      小鏟意識到,這個婦人過來找他結(jié)賬了?,F(xiàn)在,小鏟要用他聰明的腦袋與嫫靈過招。溝通是一個橫亙在眼前的實際問題。語言障礙橫亙在他與嫫靈之間,嫫靈對此地通用的官話很生疏,多數(shù)情況下,她只說昆蒿那地方的嘉萊族方言。小鏟此后不能記得,他是怎么跟嫫靈溝通的。就像一部電影,聯(lián)結(jié)主要情節(jié)的過渡橋段永遠不受記憶歡迎,它們會隨著主人記憶增多被擠到記憶觸摸不到的黑暗角落。小鏟此后能記得的是:最終他被生氣的嫫靈揮舞著一塊抹布驅(qū)趕到了街上。幸好此時已經(jīng)駐扎在小鏟身體里的那些食物給予了他力氣。小鏟剛被兇神惡煞的嫫靈推倒在馬路上,就飛快地爬了起來。爬起來就該趕緊逃不是嗎?一個吃完給不起錢的人,不趕緊溜得遠遠兒的,還待在事發(fā)現(xiàn)場找抽嗎?小鏟居然沒有跑,因為,他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宏大的念頭。他被這個念頭牢牢地控制住了。這家面館的海鮮面真好吃啊,我還想吃,天天都要吃,每頓都吃。這個念頭真夠宏大。

      在那條船上、在海上,小鏟被饑餓弄得每每命懸一線,他深知吃的重要性,有時候,它就是命本身?,F(xiàn)在有這么好吃的海鮮面館讓他遇著了,他能輕易放跑它?當然不。反正家鄉(xiāng)暫時是回不去了,除了家鄉(xiāng),什么是他必須去的地方?沒有?,F(xiàn)在只能從形而上的角度去尋找必須去的地方。從這個角度講,能確保他活著的地方,就是他必須待下去的地方。就是這兒,這家小小的面館,它是他必須待的地方。待下去談何容易?小鏟現(xiàn)在就連那枚毫銀都沒了。剛才他跌坐在地,它從兜里滾出來,一個長相兇殘的路人當即擄走了它。想待在這兒白吃卻又分文皆無,小鏟該怎么辦?

      給這個叫嫫靈的越南女人腦子里灌輸一個不給她錢他也可以在面館里吃、天天免費吃、想吃就吃的邏輯。這就是小鏟現(xiàn)在想到的辦法。不給錢也可以吃、還要天天吃、隨意吃?天底下有這么便宜的事?有啊,嘴皮子是干什么的呢?不就是用來討便宜的?小鏟的口才不錯,不僅如此,他還有點小本事。

      小鏟的毛筆字寫得好!在家鄉(xiāng),每個曾經(jīng)看到過小鏟寫字的人都是這么論定的。小鏟雖然在鄉(xiāng)下生、鄉(xiāng)下長,但南通那個地方自清末狀元張謇之后特別重視教育,加上他本人聰明伶俐,十四五歲的時候,他的毛筆字跟字帖上的拓文看起來已經(jīng)不相上下?,F(xiàn)在,小鏟要他的這個小本事來打動嫫靈。他從地上抓起一顆石子兒,開始在馬路上寫字。寫什么呢?他隨便想了一下就有主意了。一碗海鮮面。他寫著這五個字。寫了一遍,再寫一遍,在馬路上寫了一大片。這些字,浩浩蕩蕩地把路面占滿了,引得路過的人都停下來看。寫得真好!好字!多數(shù)路人都不像嫫靈不認得中國字,他們都站在這些字遠遠近近的四面八方,由衷地大聲地叫好。他們中有一個人懂得一些越南話,這時,他繞過這些字,走向狐疑的嫫靈,向她解釋:這個后生仔,寫一手好字啊,你看到了嗎?真的是一手好字。難得,難得!嫫靈聽了半天沒聽明白他在說什么,但到底還是聽懂了。那個人再接再厲,繼續(xù)充當翻譯,他對嫫靈說,這個后生仔認為,你這個面館招牌上面只有一個“面”字是不夠的,而且這個“面”字寫得實在難看,你應該換招牌。新的招牌上就寫“一碗海鮮面”,對!這是新的店名,通俗、易懂,換上了新招牌,面館生意會好很多。招牌上的字,由這個后生仔幫你來寫。招牌上的字好,面館的生意才會更好。越南婆!你聽懂了嗎?你真是個蠢女人啊,來廣州灣這么些年了,還總是嘰里呱啦地說你那難聽的越南話。那個解釋的人最后還笑著嘲諷了嫫靈好幾句。

      一個月后阿玳在面館閣樓上那張靠窗擺放的瘦床上,阿玳說小鏟急于幫她媽媽寫招牌的動機特別明顯,都讓嫫靈感動了。不過這感動在小鏟寫完招牌之后馬上變成了憤懣,當然是因為小鏟的話。我給你寫了招牌,漂亮的招牌!你要報答我,我不要報酬,我只要明天來面館吃一碗免費的海鮮面。小鏟看著嫫靈深陷在眼窩里的黑眼睛、眼角與太陽穴之間密密麻麻的魚尾紋,振振有詞。嫫靈發(fā)現(xiàn)了小鏟的心機,冷笑起來。我答應你明天來可以吃一碗免費的海鮮面,但現(xiàn)在你給我滾。她咆哮著向小鏟揮舞她黑瘦的胳膊。小鏟就走了,在外面找了個樹林子睡了一夜。

      第二天小鏟起大早作為面館第一個食客坐了進來。“一碗海鮮面”的新招牌還真起到了招攬食客的效果,小鏟坐進來不久,陸陸續(xù)續(xù)進來十幾個食客,一下子把逼仄的面館塞滿了。充斥了食客的面館里,作為老板娘的嫫靈卻始終是一臉慍色??伤裁磿r候真正眉開眼笑過?瘟神臉就是她的最大特色。其實嫫靈心里面是感激小鏟的,感激得很???!她在小鏟的面碗里加了很多魷魚絲、蝦米、墨魚丸,讓阿玳端給小鏟了。

      這是小鏟第一次見十八歲的阿玳。我要她!小鏟一看到端著面碗從灶間走出來的阿玳,就聽他自己的心里這樣大聲呼叫。真是沒皮沒臉,才吃了人家的免費海鮮面,又要來睡人家的女兒了。簡直是大膽,不!是昏了頭了。忘了怎么從勞工船上九死一生逃出來的了嗎?僥幸保住了命,本該老老實實只要能活命就知足的,怎么還要做愛了呢?可是,誰斗得過原始的欲望呢?肚子餓的時候想要吃飯,肚子不餓了性欲就要跑出來為非作歹,混血姑娘阿玳那么好看得與眾不同,眼睛里面看到不一點雜質(zhì),還總是在笑,用下一世紀的話來講,她就是個傻白甜,而此時的小鏟,又沒有足夠的閱歷和見識,很容易少見多怪,他當然不能克制與阿玳親近的欲念了。再說了,一個失去了家鄉(xiāng)的男人,是多么容易把一個女人的身體當成他的家鄉(xiāng)啊。阿玳美麗的身體,蘊藏著充沛的能量,一個男人只要能點燃它們,就足以得到那種叫作歸屬感的東西?,F(xiàn)在,小鏟要扯脫身體里的引信,去引燃能令全天下男人為之瘋狂的這個能量源。

      小鏟兜里一個子兒都沒有,心里卻揣了那么大的一個抱負,這對他來說真是一個挑戰(zhàn)??纯此窃趺疵鎸μ魬?zhàn)的吧。他當然要用一用已經(jīng)被證明行之有效的那個伎倆了。寫字。新招牌寫過了,餐單還沒寫啊。你看呀!這雖然是一個小小的面館,雖然只賣海鮮面,但你有好幾種海鮮,一種海鮮就可以成為一個銷售品種,兩兩也可以成為一種銷售品種,全部海鮮混合在一起又可以成為一個銷售品種,加起來,可以有五六個銷售品種,再加上面店里銷售的馬蹄糖水、芋頭糖水、甘蔗汁,還有鹽雞蛋,可以寫滿一張餐單。做一個這樣詳細介紹店里銷售項目的餐單有什么好處呢?第一,好看,第二,可以省去許多交流成本。嫫靈!你這個脾氣說上來就上來的瘟神臉,你這個情商低到海平面以下的越南婆,與食客交流不暢可是你的一道硬傷哦,對吧?

      小鏟說服了嫫靈,并在阿玳懵懂、驚喜的目光中用更加流暢的毛筆字寫了一張餐單,貼到墻上??墒牵粚懥艘粡埐蛦?,就可以有機會跟阿玳一起跑進上面的閣樓嗎?當然不夠。小鏟還需要更加過硬的招。什么招呢?小鏟現(xiàn)在還不能想得到,他能想到的就是讓自己在這個店里待下來。他又沒有必須去的地方,這個面館里有那么好吃的海鮮面,讓自己待在這兒,像一棵樹一樣迅速在這異鄉(xiāng)牢牢扎下根須,這其實也是一種理智。小鏟腦子多靈光啊,這份理智,也已經(jīng)跑到他腦子里面了。從你接受了我給你提出的需要一個餐單這個問題,可以看出——小鏟對嫫靈說——你的店需要一個有能力跟食客通暢溝通的伙計。他還是那么振振有詞。嫫靈好奇地盯著他,覺得這個后生仔非常奇怪。我雖然還暫時不會一句本地土話,但我可以通過寫字跟食客溝通,這一點,至少比你強,你不覺得應該聘用我為你的伙計嗎?小鏟通過店里好幾個食客的共同翻譯,終于向嫫靈完整表達了這個意思。他所表達的被收留理由,很牽強,甚至有點可笑。嚴格講,與本地人溝通不暢這個問題,在小鏟身上更嚴重,嫫靈和阿玳可是已經(jīng)來廣州灣快十年了,不是嗎?

      小鏟到底還是說服了嫫靈,留在了這家已經(jīng)叫作“一碗海鮮面”的面館里。也許是小鏟的聰明打動了嫫靈,也許面館的確需要一個身強體壯的勞力,也許是阿玳主動幫小鏟助攻令他最終獲勝,總之,結(jié)果就是:貝當街最邊沿的那家專賣海鮮面的小店里,現(xiàn)在多了一個伙計。這個伙計出現(xiàn)在面館的第一天,衣衫襤褸、臉上還有一塊發(fā)炎的撞傷、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干凈地方,現(xiàn)在,他換了新衣裳,臉上的撞傷開始結(jié)痂了,脫落了,他整個人越來越干凈了,大家仔細一看,哎呀!居然是一個秀美的后生仔啊。

      這個后生仔現(xiàn)在時常會對自己感到吃驚。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從前南通村子里那個內(nèi)向的年輕人了,跟“灶洞里的貨”不再有任何關(guān)系了,他變成了一個稱得上外向的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仔細一想,小鏟發(fā)現(xiàn),好像是自己的腳掌一踏入這個地方,就變成這樣了。為什么呢?淞滬戰(zhàn)爭以來的這幾年,身處與上海一江之隔的南通,小鏟和他的鄉(xiāng)鄰們一樣,聽到了太多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傳言,感受到了戰(zhàn)爭帶來的種種不堪,內(nèi)心時常被一種末世情緒籠罩,而在這個叫作廣州灣的地方,小鏟完全感受不到日本人的存在,感受不到戰(zhàn)爭引發(fā)的種種——他的改變,根源在此?

      抑或僅僅是因為,這個過于陌生的所在,可以令小鏟的內(nèi)心失去束縛,繼而他徹底解放了自己?還是,近日九死一生的經(jīng)歷,扭轉(zhuǎn)了他的性情?小鏟吃驚于自己的變化,既為之欣喜,又有些恐懼。他隱隱覺得,在這個異鄉(xiāng),他正慢慢滑向一個無法預知之處。

      來面館里的食客有時會跟小鏟聊天,問到他是哪里人。小鏟有時不愿告訴他們,就籠統(tǒng)地說自己是北方來的,有的時候,他也會說得很具體,跟對方說起自己如今已成為日占區(qū)的家鄉(xiāng)南通,以及他生活了十九年的那個小村子,說著說著,那個叫作鄉(xiāng)愁的東西就把他抓住了,讓他有一些傷感,這種傷感會持續(xù)一兩天。小鏟想,什么時候能回南通呢?眼下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從陸路,根本不敢,海路的話,除了那些販賣人口的海輪、軍艦,也沒有船在走。這個叫作鄉(xiāng)愁的東西需要打敗,否則小鏟無法在此地輕松地生活。怎么打敗呢?小鏟有他的辦法,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就衣錦還鄉(xiāng)。什么叫衣錦還鄉(xiāng)?就是在此地活出個人樣啊。

      小鏟此后還有很多機會去洞見自己身體里的能量。漂在大海上的時候,這種叫作能量的東西曾一度從他的身體里消失,使他無力與大??範?,但最終它還是回到了他的身體里,賦予了他逃生的能力。一九四一年深秋去往冬季期間那大概一個來月的時間,是小鏟頻繁洞見自我身體能量的一個時段。能量們在他的身體里跑來跑去,有時候,它們在他的腿和胳膊上,使他可以一點都不累地在面館里里外外跑來跑去跑一整天,兩只手同時端兩個大碗、一直這樣端一天,手也不酸,有時候,它們來到了他的肚腸里,讓他可以一頓吃好幾碗海鮮面,有時候,它們進入了他的血液、肌肉、皮膚,迅速將他一天天從海鮮面里獲得的營養(yǎng)在那些地方仔細地布局,讓他在來到面館半個月后重了十幾斤,整個人變得強壯、飽滿、亮堂,有時候,它們就停在皮膚那兒,令他就算只是站在大街上曬曬毒日頭,也會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卻有某些時候,它們沖過了他的丹田,一直往下走,在雙腿之間的那個物什那兒,再也跑不出去了,他只感到,因為它們過多地集結(jié)于此處,使他的整個身體像一張繃緊的弓一樣,隨時處于發(fā)射的狀態(tài),但還有某些時候,它們就僅僅只是一個接一個來到了他的腦子里,然后集結(jié)在那兒,服從他的差遣,他自如地搬運著它們,他的腦子,變成了一架飛快運轉(zhuǎn)的機器。

      現(xiàn)在,這架機器要開始在阿玳和嫫靈以及當天在場的所有貝當街上的人面前發(fā)威了。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時任維希法國政府印度支那殖民部長的讓德句來廣州灣訪問。就是這位法國官員,發(fā)動了從上一年一月到這一年五月間的泰法戰(zhàn)爭。然而這場戰(zhàn)爭真正的獲利者是此時在亞洲激進地推進、擴大戰(zhàn)爭的日本。日本借機增強了在泰國的實力。就在讓德句到訪廣州灣的下一個月的八號,日軍入侵了馬來西亞,同時入侵了泰國。這一年的七月,法日簽訂了共同防衛(wèi)印度支那的協(xié)定,這之后日本便在廣州灣派駐海軍商務委員會。日本正式攻入廣州灣并很快在此駐軍,是一九四三年二月后?,F(xiàn)在這個叫讓德句的法國男人正從離貝當街不遠的法國公使署里走出來。作為此時整個法屬印度支那的最高管理者,他打算到自己轄區(qū)的街市上轉(zhuǎn)一轉(zhuǎn),貝當街是廣州灣地區(qū)西營一帶的最重要鬧市,最應該轉(zhuǎn)的是那兒?,F(xiàn)在讓德句來到貝當街了。阿玳和嫫靈此前聽說過這個人要到訪廣州灣,但沒想到他還要到街上來作秀。嫫靈遠遠看著被幾個紅帶兵和綠衣兵簇擁著的讓德句出現(xiàn)在貝當街的口子上,馬上大聲吆喝小鏟關(guān)店。嫫靈憎恨法國人,她像阿玳現(xiàn)在這么大的時候在西貢一個法國醫(yī)生家里做家政,不小心被這個已婚男人誘騙并愛上他,事情敗露后,醫(yī)生和他神經(jīng)質(zhì)妻子變成同盟,協(xié)同對付嫫靈,二人在嫫靈面前窮盡說辭、動用各種關(guān)系,迫使身懷六甲的嫫靈離開了西貢,回到了越中的家鄉(xiāng)昆蒿后,嫫靈受盡親人嘲諷,阿玳七歲那年,嫫靈帶著她離開昆蒿,來到了舉目無親的廣州灣。

      小鏟當然知道嫫靈的過去,他在面館待下來不幾天就聽阿玳說了。但是嫫靈心里那些恨屋及烏的怨怒,阻止不了小鏟要利用讓德句的到來炒作面館的沖動。炒作,這是在小鏟死后這個世界上才出現(xiàn)的詞,小鏟現(xiàn)在自然不懂得。他此前也沒經(jīng)過商,也不懂得炒作對于買賣的重要性。經(jīng)商才能,那只是一種天然存在于他身體里的養(yǎng)分吧,現(xiàn)在,他是無師自通地把它拿出來為面館服務。小鏟眼前面臨的迫切問題,是嫫靈心里無緣無故的恨,它可能會成為通往成功炒作之路的現(xiàn)實羈絆:她會阻止小鏟接下來的行動,一定會。怎么對付這個羈絆呢?很簡單,讓那架機器高速運轉(zhuǎn)并且聽它指揮就是了。小鏟首先聽到那架機器對他說,你先把嫫靈支開。于是嫫靈還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被小鏟拽進廚房。灶臺上有一碗剛做好的海鮮面,小鏟端起它,把廚房門反鎖了,快步向面館外跑去。廚房里的嫫靈咆哮著拍打房門,讓我出去!小鏟!你個壞東西!把我放出去!我要出去干死那些法國佬!沒有人能聽到她昆蒿方言的呼喊和咒罵,因為,幾乎就在剎那之間,面館里的食客,還有阿玳,都因為端著面碗沖向貝當街的小鏟,目光被吸引了去,跟著都跑到面館外面去了。

      現(xiàn)在小鏟抱著一碗熱騰騰的海鮮面跑向了剛走到面館前的讓德句。小鏟的速度太快了,保護讓德句的紅衣士兵和綠衣警察還沒反應過來,那碗面就被他塞到了讓德句手上。大人!您辛苦了!這碗面是剛做的,您吃吧!小鏟按照腦袋里那架機器的指揮,飛快地翻動上下兩片嘴唇,于是讓德句身邊聽得懂中國官話的人弄明白了小鏟的意思。那當然不是小鏟的心聲。就算傻子也知道在未經(jīng)事先安排或允許的情況下,把這碗面當街塞到如今印度支那的最高長官手里,是冒犯,可以定罪的冒犯。連傻子都知道,小鏟腦子里有那么好的一架機器,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行動多么惡劣?對!他知道,他的目的是立即被抓捕、關(guān)押。一切如小鏟設計,讓德句身旁的綠衣警察馬上行動起來,控制住了小鏟。哎!記者!麻煩你給我和讓德句大人照個相。小鏟在警察的手里一邊掙扎一邊大聲懇求隨行的記者。咔!一張照片定格,畫面上被警察反剪雙手的小鏟費勁地向讓德句靠攏,讓德句不得已捧著面碗擺出官樣笑容,那當兒,別人還沒來得及把讓德句手上那碗面取走。

      三天后嫫靈和阿玳把小鏟從牢房接走,回去的路上,小鏟把他當時腦子里那架機器告訴他的話一一復述出來。小鏟說,我就是想讓大家看到我因為給讓德句獻了一碗面卻被當成罪犯抓捕,大家看到了我是好心好意,所以我即便被抓捕,也會被放出來,不然無法服眾。他說得很有道理,自從一八九八年此地成為法租界后,本地人一直反感法國人。但是呢——小鏟接著說,我敢當眾冒犯侵略者中的大人物,這件事會引起轟動。這個故事會傳開去。傳開去之后,對誰有好處呢?當然是我們的面館。為什么是對我們的面館有好處?回到面館后,阿玳不解地問小鏟。這時小鏟手上已經(jīng)有一張報紙了——他們在回來的路上跟報童買的——小鏟指著這張報紙上讓德句捧著那碗面的照片,得意地說,阿玳!想想看,多少以前沒有來過我們面館的人會看到這張照片啊,看到這張照片上讓德句手上捧著的那碗面,他們就知道我們的面館了啊,他們也自然聽到了故事,面館小伙計冒犯讓德句,這樣,他們就會對面館感興趣了啊。

      阿玳悟出點名堂來了。小鏟在給她詳解一種宣傳面館的廣告手段。小鏟的腦子里未必冒出過“廣告”這個詞,雖然他正在充當一個廣告文案高手和有力執(zhí)行者。阿玳,嫫靈,我跟你們兩個講,我們可以把這個面館做得更好的,可以賺更多的錢,我們現(xiàn)在賺的錢太少了,你看!你們從來都沒給我開過工錢。嫫靈聽見小鏟說到工資,怒叱著要來揍小鏟。小鏟靈巧地讓開了。他當然是開玩笑的。嫫靈其實也看出了小鏟是開玩笑,她顯然已經(jīng)被小鏟折服了。我會給你開工錢,只要真的像你講的:很多以前沒來過面館的人看到報紙來面館。小鏟腦子里面的機器又用力轉(zhuǎn)了一下,他對嫫靈笑了起來。不!我才不要你開工錢。我要你把阿玳嫁給我。我哪兒都不想去了,我只想每天白天做店里的伙計,晚上,去阿玳的閣樓上,跟她待整整一晚上,一天一天,就這么過下去。小鏟還是像以前那樣,說得振振有詞。

      這才是小鏟的終極目的啊,他精心設置的幾組棋局組合到一起,匯成一盤大而無形的棋局,目的是要以后每天順理成章地睡到阿玳的閣樓上去。他能成功嗎?他什么時候正式成功?答案就在小鏟從牢房里出來后的三天內(nèi)揭曉。果不其然,三天內(nèi),這家叫作“一碗海鮮面”的面館門庭若市,不但西營這邊的人都慕名來吃面,赤坎市民也坐著公共汽車跨越十幾公里的西赤公路專程來吃面了,對面麻斜的老百姓坐著渡船越過港灣也專程來這兒吃面了,整整三天里,從早到晚,面館外面都排起長隊。先前嫫靈答應過,要是一切真如小鏟所言,她就同意讓阿玳嫁給小鏟?,F(xiàn)在她必須遵守諾言了。嫫靈是個爽快人,痛快地答應了小鏟。就算沒有那個諾言,她也是看好小鏟的。這個北方后生仔聰明,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又長得這么俊美秀氣,讓阿玳嫁給他,當然好。

      又過了十幾天后的現(xiàn)在,小鏟第一次得到嫫靈允許進入了阿玳的閨房——面館上方這個小小的閣樓。這是十二月的一個傍晚,嫫靈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張餐臺邊抽煙。煙是劣質(zhì)的,把嫫靈的眼淚嗆了出來。嫫靈借機當著食客的面抽泣起來,腦中卻想象著小鏟和阿玳兩情相悅的畫面。這個傍晚天氣有點奇怪,亞熱帶的夕陽比往常刺目、灼人。在天將黑未黑之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成片烏云快速涌向天空,把陽光遮住了,仿佛是有一只巨手,突然摁了一個開關(guān),世界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了。黑暗中,嫫靈聽到外面下起暴雨來,天空一時間化身為一個汁液豐盛的男子,一股腦兒地向大地傾倒蓬勃的欲望,那些水分。天空的欲望還不只于此,它還要發(fā)出怒吼。臺風來了!十二月的臺風,雖然量級不大,但也是少見。嫫靈在食客憤憤不平的指責中點亮了三盞美孚燈擺到幾個餐臺上,然后跑到面館外去收拾擺在門外的桌椅。天空無窮無盡的汁液和沒完沒了的怒吼現(xiàn)在將她包圍了,她被暴雨和狂風拽向到了馬路中間。嫫靈居然神經(jīng)兮兮地跪下來了,她就這樣,跪在馬路上,哪兒也不去,低著頭哭泣,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就抬頭向面館上方的閣樓望一眼,她卻只能看到兩塊瘋狂搖曳著的窗簾。嫫靈難過、憤怒卻也有些興奮地拍打著馬路,號啕大哭起來。這是太平洋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的第一天,此后廣闊的太平洋、印度洋上,東亞大地上,那個叫作戰(zhàn)爭的魔鬼會更加放縱,許多年輕的身軀將帶著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欲望,死于炮火。嫫靈,她只是一個受過情傷的越南婦人,此刻,她的想象力被她的無知局限在了那間小小的閣樓里,就像小鏟和阿玳,他們二人的想象,此刻完全局限在對方浸泡在汗液之下的那具肉體中,除此之外,這世界上的一切大事、小事,誰死誰生,多少人生多少人死,都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只要關(guān)心自己的感受。

      給我生一個孩子。窗外的狂風暴雨是能量加速器,讓閣樓里的小鏟身體里的能量變得更強大,他把它們盡量地交給阿玳,但是它們在他的身體里生生不息,他取之不竭,交給了阿玳后還有,就再給,他永遠都可以給,怎么給都可以,他就是誕生、生長和揮霍本身。給我生一個孩子,給我生一堆孩子,把我身體里的孩子全部掏出來。小鏟聽到自己年輕的喉嚨里發(fā)出這些生猛的聲音,那些瘋狂、沒有邏輯的意思。他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可以生一堆孩子。他眼前甚至出現(xiàn)了他的一個兩個孩子站在雨里突然由拳頭那么一丁點兒大長成跟他一樣高大的情形。這種想象讓他欣喜,讓他有十分實在的存在著的感覺。我給你生孩子,生一堆孩子。小鏟聽到阿玳用同樣生猛的聲音回應著他。如果小鏟是一棵欣欣向榮的樹,那么阿玳也是。大自然里有很多這樣的男樹和女樹,每一天,每一晚,每一間閣樓里,他們都熱烈地用體液回饋著大自然賦予他們的身體。

      想起來了。不!是先前被小鏟的腦子局部屏蔽的海上記憶現(xiàn)在要大面積蘇醒了。在他們被轉(zhuǎn)運到那條大海輪上的第一天夜里,在離輪船正式啟航去往南美還有十幾個小時的時候,小鏟和一起被販過來的采沙船上的幾個鄉(xiāng)黨在囚艙里聽到一則無法證實的傳言,說是,這上千名準勞工中出現(xiàn)了幾個人,在暗中組織大家把身上的火柴集中起來,以便讓他們偷偷制幾包土炸藥。他們想搞一次暴動,迫使現(xiàn)在停在離岸不遠的海上的輪船在啟航前靠岸,如果暴動失敗,他們就引爆這艘海輪,大家同歸于盡。這是那幾名組織者的計劃的全部。小鏟和他的幾個鄉(xiāng)黨朋友本來已經(jīng)認了命,只要能活著,就算真的被販賣到南美洲,那也不怕?,F(xiàn)在看來,上千名準勞工中多的是不甘被販賣到南美洲的人,他們隨時可能到來的沖動很可能讓這艘海輪無法抵達目的地。小鏟跟那幾個鄉(xiāng)黨被這個傳言嚇壞了,幾乎認定如果還待在這船上,那么死在太平洋上是必然的事。他們商量了一下,準備跳海逃生。跳海,幾乎就沒有生啊,但是他們現(xiàn)在要跳,他們千想萬想,只有跳。也就是說,他們想碰碰運氣。小鏟他們幾個人在船啟航后約莫兩個小時的時候找到一個機會,咬死了一名海員,如愿跳入海中。好幾個鄉(xiāng)黨一跳下去就被海輪下的漩渦卷進了海底,只剩一個鄉(xiāng)黨與小鏟堅持游了數(shù)小時之后沒了力氣沉入海底,后來就只有小鏟,暈了過去,卻沒有死,海浪推著他的肉身,過了好些時候,小鏟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廣州灣某島的沙灘上。

      小鏟還想到他逃掉的那次兵役。這個記憶居然也在他來廣州灣后的這些天里被屏蔽了。那是他新婚第二天,村里來了抓壯丁的人,把小鏟和村子里的另外一個青年給抓走了。他們被反剪雙手押到了鎮(zhèn)上一個部隊。這是個連級部隊,馬上就要開赴前線,只等兵員就地補充夠了就走。小鏟在被抓過來的路上一直在找機會逃,但沒找到。到了連隊,登記、畫押,被造了花名冊之后,小鏟更加想逃,但還是找不到。第五天,兵員已經(jīng)補充得差不多了,行軍出發(fā)。就在出發(fā)不久,幸運之神眷顧小鏟了。他們行進至一個鎮(zhèn)子,停下來休息,連長犯了煙癮,就近把他身邊的小鏟一推,指了指前面一個鋪子,說,你給我買包煙去。小鏟進了鋪子就從它后門逃走了。逃回家后第二天,小鏟聽到一個說法:就在他逃走的第二天,連隊被日軍以一個營的兵力伏擊了,全軍覆沒。

      幸運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它是具體的、實在的。它像一個偉岸的神,喜歡誰就眷顧誰,讓他死里逃生。小鏟是一個被幸運選中的人,被幸運選中了也不能不懂得回報,否則幸運下次不再喜歡你了怎么辦?世界那么殘酷,到處都是死,生是小概率事件,沒有幸運簡直無法一直擠在這個叫作世界的東西里,小鏟必須回報幸運,他要兢兢業(yè)業(yè)地用力喚出身體里的各種本能,大口吃飯、頻繁做愛,用來向幸運證明,留他而不是留別人活下來,是正確的選擇。幸運能看得到他的赤誠,會被打動,下一次就還會選中他,對吧?

      一九四一年,小鏟十九歲,阿玳十八歲,他們都很生猛,像亞熱帶隨處可見的植物一樣,具有旺盛的繁殖能力。第二年十月,小鏟和阿玳生下一個男孩,再過一年,就是在日軍的部隊正式攻入廣州灣并駐扎下來的一九四三年,他們又生下了一個女孩。

      許多人或許此后都會懷念一九四二年春季之后在這個其時被稱作廣州灣的無冬城市里一條叫作貝當街的小街上逐漸引人注目的那家面館。他們中的某些不幸的人如果一再流落異鄉(xiāng),在不同的異鄉(xiāng)的街上,他們很可能會抬起頭來、瞪大眼睛努力尋找一家跟當年那個叫作“一碗海鮮面”的面館同樣文藝范兒的小館子,去里面安安靜靜地吃,以告慰他們的思鄉(xiāng)之苦。是啊,貝當街上的“一碗海鮮面”面館,是文藝范兒的。

      小鏟是個天才,在很多方面都天賦過人,經(jīng)商所需要的各種天賦,他似乎一樣都不缺?;蛟S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在經(jīng)營“一碗海鮮面”面館時用了二十一世紀才廣泛流行的高端營銷手段,他只知道他在那個時候的廣州灣讓自己這個小店彌漫著一種思鄉(xiāng)的氣質(zhì),是一定可以引來更多食客的。他也未必想過,他給面館所賦予的這個氣質(zhì),可以被歸為文藝范兒的一種。他是一個內(nèi)心生猛的人,這種人想問題比較簡單、直接,干事情務實,文藝范兒這種東西是一個空泛的概念,他腦袋里的那架機器不生產(chǎn)它。

      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能買的買,不能買的就親手制作,實在不行他就讓嫫靈去偷,總之,小鏟給面館里增加了許多東西。墻上,很有講究地貼了幾張前幾年上海灘、香港紅極一時的女明星照片,都是黑白照。做了一本漂亮的餐單,里面每一頁上的字,都是小鏟親手寫的,每一種面都有一個引人遐想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每一個名字,都與鄉(xiāng)情有關(guān)。打開餐單,第一頁,是小鏟用鋼筆字寫的一個故事,加起來就一兩百字,大致意思是他初到廣州灣的那天就吃到了這家面館的面,吃得淚流滿面,因為他想兒時姆媽每年除夕夜才會做一頓純白面制作的陽春面。這個故事也在進門就可見的那個報刊架上的一張舊報紙上。大概在一九四二年春天,他給一個來店里吃面的《香港公商日報》外派此地的記者塞了點錢,于是人家按他要求寫了這個故事發(fā)在了那張報紙上。那個報刊架上,除了這張舊報紙,還有當年報道小鏟冒犯讓德句的那張舊報紙,上面配著讓德句手捧面碗的照片。此外,架子上始終還會擺放十本以上的《良友》等過期雜志。當然,店里的桌椅也換了一批,原先的太破了。倒是沒有裝修,這種小店是沒有必要裝修的,只是加了門簾、把墻面用很淺的綠色和橙色新刷了一遍,使它顯得特別干凈、溫暖。小鏟總共花了半年時間,用賣面攢得的收入及嫫靈的積蓄,逐漸把面館搞成了他并不知道其實是文藝范兒的很有“家鄉(xiāng)感”的樣子。

      南京、上海、香港這些港口城市在中國對日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相繼淪陷,中國的海上交通就此被切斷,這種情況下,廣州灣因其法租界的身份一躍成為中國唯一可以自由通商的對外港口,成為一個重要城市。對許多國人來說,那時候,廣州港如同末世里唯一一塊錨泊地,對他們慌亂無措的腳掌發(fā)出收留的信號。人們紛紛擁入廣州灣。擁入人口最多的一個時間節(jié)點,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香港淪陷后。那時,全國各地包括港澳的難民紛至沓來。其中,不乏國內(nèi)外的知名人士、著名學者、科學家、藝術(shù)家、政要。如果有一家小而精致的餐館,像這些講究生活品質(zhì)的優(yōu)秀人士在戰(zhàn)前他們居住的都市時常可以在街角遇見的那種,他們一定會經(jīng)常光顧的。小鏟把面館做成那樣一種調(diào)調(diào),顯然是為了迎合這些人的胃腸和精神的雙重需要。只要他們愛來,“一碗海鮮面”面館就會成為廣州灣的當紅面館。這就是小鏟的經(jīng)營思路。他真是一個天才的創(chuàng)業(yè)者。當然,不管在營銷上做多少篇文章,面好吃才是最重要的。

      這碗面當然好吃了,好吃得不得了。嫫靈是做海鮮面的奇才,更何況,店里新招了兩個廚師幫忙,嫫靈手把手地把她的做面訣竅教會了他們。這碗面里最主要的食材,米粉,嫫靈做起來是有訣竅的,她做的時候糅合了她家鄉(xiāng)昆蒿的古法,并加上她自己的創(chuàng)意。這碗面里最關(guān)鍵還有一種秘制醬料,這個是嫫靈的家傳。這碗面能那么好吃,嫫靈的秘制醬料是主要功臣。醬料怎么做,嫫靈是不會教給那兩個廚師的,她親自做。

      一切如小鏟設想,在一九四二年春天之后,這個館子火了起來。小鏟還把隔壁一家正好到期的店盤了下來,擴大了面館的規(guī)模。有一段時間,這位充滿創(chuàng)意的創(chuàng)業(yè)者甚至設想,既然自己的面館招牌這么有知名度,是不是他可以光靠出讓店名就可以掙一大筆錢呢?向一家店賣一次名字,收一次錢;賣兩次,就收兩次;如果賣到全國都有、全世界都有,那得賣多少次?得賺多少錢?看吧,小鏟對商業(yè)規(guī)則的自動領(lǐng)悟,簡直太出色了。可惜,小鏟把“一碗海鮮面”做成連鎖企業(yè)的想法,只能胎死腹中,嫫靈,這個受過情傷的奇怪婦人,總是會在小鏟意想不到的時候,成為給他的想象力凌空一擊的現(xiàn)實羈絆。因為這個現(xiàn)實羈絆,小鏟想把現(xiàn)在的館子開好就已不易,別說什么連鎖店了。嫫靈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在貝當街上,漸漸有一種傳言,“一碗海鮮面”面館里一老一少兩個越南婆娘,同時被小鏟勾去了魂魄。但是小鏟早已是她獨生女兒阿玳的丈夫,于是嫫靈只好不停地發(fā)神經(jīng)。

      許多當年流落到廣州灣的人或許都會記得,那家名叫“一碗海鮮面”的面館里,那個名叫嫫靈的越南女人,是如何在食客意想不到的時候刁難他們的。你給我零錢,這么大的錢我找不開。這個幣種我的店不收,請你換個這兒好使用的幣種。我面館里的面現(xiàn)在根本不愁賣,每天來我這兒吃面的人多得要排長隊,你覺得我的話刺耳你就別來了。什么?你嫌我的中國話講得不好?那你去講得好的地方吃啊。你說我是個神經(jīng)病?你才是神經(jīng)病,你再說一遍我是神經(jīng)病試試?嫫靈就這樣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突如其來地大聲向食客表達這些意思,個別的時候,她如此粗魯,僅僅是因為她自己不太懂得中國話從而把食客的贊美當成了批評。這真是太可笑了,她不但把食客當成了管理對象,想訓斥就訓斥,想驅(qū)趕就驅(qū)趕,還要偶爾通過食客去證明她來此地十多年了卻依然不能與食客正常交流說明了她腦子得有多不好使??纯葱$P,到廣州灣第二年,就能說一口流利的本地話了,第三年,他連嫫靈和阿玳的越南昆蒿方言也會好多了,這樣嫫靈就不會因為奇差的語言學習能力而與他之間有交流障礙了。

      這些曾經(jīng)流落到廣州灣的人還會想起,在嫫靈發(fā)神經(jīng)的時候,小鏟是如何及時跑過來制止嫫靈的,又是如何向食客賠禮道歉并立即用“下次可以免費吃一碗面”之類的挽救措施來確?;仡^客的數(shù)量的。多數(shù)時候,他們會看到小鏟安撫完食客后,就把嫫靈往廚房里拉。這個時候,大家會發(fā)現(xiàn),剛才還像母獅般暴躁的嫫靈變成了一頭小綿羊,低著頭倚著小鏟,跟著他去廚房了,途中還會抹著眼淚,用細小的聲音撒一句嬌。她那時候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小姑娘,受盡委屈,內(nèi)心脆弱得不堪一擊,但只要小鏟對她予以關(guān)懷,她對他的任何過錯都既往不咎,小鏟有錯嗎?什么叫作小鏟有錯?誰知道這個女人在想什么,她是沒有頭緒的。她與小鏟之間這種不太合乎常情的情形,讓人覺得,貝當街上關(guān)于她愛上女婿的傳言,是真實可信的。個別時候,小鏟也會當眾沖嫫靈發(fā)脾氣,如果是這樣,嫫靈就一定會摔東西,碗啊、筷子啊、餐單啊,哪怕是食客放在桌上的個人物品,她都會拿起來摔,還會往小鏟身上、臉上摔。所以小鏟通常是不會向嫫靈當眾發(fā)脾氣的,出了狀況,他總是溫言細語地去安撫她的情緒。

      只是有一次,小鏟實在是火了,當眾打了嫫靈一個耳光。這件事發(fā)生在一九四三年夏天。一隊日本兵巡邏經(jīng)過館子門外。其時,嫫靈正在跟一個食客吵架。阿玳先看到了外面的日本兵,連忙叫嫫靈不要吵了。日本兵可喜歡殺人了,前幾天,他們在麻斜剛殺了人。你再吵他們會進來殺了你。阿玳嚇唬嫫靈。嫫靈,這個蠢女人,看著外面的日本兵,居然用更大的聲音與那食客吵架。外面的日本兵被嫫靈的聲音吸引了過來。你給我閉嘴!小鏟見日本兵已經(jīng)進來了,呵斥嫫靈。嫫靈卻還要大聲嚷嚷。軍銜最高的那個日本兵似乎有點生氣了,皺著眉頭看著嫫靈。眾所周知,戰(zhàn)爭中的占領(lǐng)者,面對占領(lǐng)地的人,是容易生氣的,是想生氣就可以生氣的。小鏟緊張極了,腦子里的機器奮力轉(zhuǎn)動,忽然,他給嫫靈來了一記耳光。你!趕緊向長官道歉。道什么歉?我又沒有罵他們。我罵的是這個到我館子里來吃面的狗東西。你聲音太大,讓長官不高興,你當然得道歉,趕緊道歉。我道個鬼歉,要道你道。嫫靈扭身進了廚房。在廚房里面,她開始殺一只鵝。她一剪刀就把鵝的頸子剪斷了,鵝掉了腦袋,但沒有死,從嫫靈的手里掙脫出來,蹦蹦跳跳地,來到了外面,正好就在那個軍銜最高的日本兵腳旁倒地斃命了。從鵝頸子里沖出來的血,弄臟了此兵的褲管和腳。要不是小鏟竭盡全部聰明勁兒向此兵解釋、說盡好話,要不是那天這幾個日本兵出來前被他們的中隊長要求收斂自己,他們真可能沖進去把嫫靈殺了,不!把館子里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殺了。

      來“一碗海鮮面”的文化人在外面的街路上沒有日本兵經(jīng)過的那些個時候,喜歡大聲討論眼下正在發(fā)生的這場世界大戰(zhàn)。回到他們租住的房子里、他們工作的地方,還會繼續(xù)討論。有時候,討論完了戰(zhàn)爭,他們也會對眼前、身邊發(fā)生的凡人小事發(fā)表看法。有一個人心血來潮,搖著頭發(fā)表他對貝當街上那家面館里那個神經(jīng)婆娘的鄙薄之詞:這個女人的不理智,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力量可以阻止。眼下這場世界大戰(zhàn),都阻止不了她失去理智的沖動。這個女人的非理性,是超越萬物、萬事之上的,她肯定是地獄第十八層里一個惡鬼轉(zhuǎn)世投胎的。女人啊女人!這個人說著說著冷笑著,這么感慨了一句,惹得旁邊的女士向他翻白眼。他說對了一些:世界上有一種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他們沒有頭腦,用屁股和腳思考問題,就算天已經(jīng)從他們面前塌下來了,他們依然會以毀掉自己、毀掉一切的勇氣不停地搞事情,這就叫作變態(tài),如果恰好有一個頭腦十分精密的人與這種變態(tài)狂人朝夕相處,那么好,此人每天都要幫他們承受危機,最后很可能要被他們氣死。有人說,希特勒就是變態(tài)。如果這個說法是真的,那么“一碗海鮮面”面館里就住著一個希特勒,她存在的意義就是在她所能波及的世界里發(fā)動一場又一場大戰(zhàn),幸好,她所能波及的世界范圍太小。很多人的身體里都住著一個希特勒,跟希特勒本尊所不同的是,他們有希特勒的特征但沒有能力發(fā)動世界大戰(zhàn)而已,如果有這個能力,他們一定會干的。小鏟好不容易從大海上逃生,他可不想讓嫫靈把他世界里的一切搞砸,他要開動他腦袋里的機器,想出點對付她的辦法。最好是可以讓他一勞永逸的辦法。

      一九四三年秋天,也就是小鏟來到廣州灣整整第三個年頭的時候,這個叫嫫靈的越南女人,不再可以在“一碗海鮮面”面館看到了。不!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見過她。她被小鏟偷偷“殺”掉了。

      嫫靈深更半夜因為某種只有她自己能解釋清楚的不開心,從閣樓正下方的床上爬起來,一個人坐在黑漆漆的館子里抽洋煙。她新近偷偷抽起了這種東西,已經(jīng)上癮了。買洋煙的錢,自然是館子里的收入,反正賬是她管的,她花掉了錢小鏟也不會及時發(fā)覺,阿玳這個傻白甜,更加不管這些。嫫靈發(fā)神經(jīng)的頻率越來越高,跟她新染上的吸食習慣應該不無關(guān)系?,F(xiàn)在,嫫靈正抽著這個學名叫鴉片的東西,感覺到小鏟的腳步聲。他從閣樓上下來了。嫫靈趕緊把煙具收起來。小鏟卻沒有向她走過去,他去了廚房。過了十來分鐘,嫫靈看到小鏟在昏暗中端著一碗面向她走過來。他將面擱到她身旁的餐臺上。你個顛婆,快吃!我做得沒你好吃,你將就著吃吧。你半夜睡不著覺有可能是因為你餓了。我剛做的。要吃就快吃,不吃我馬上倒掉。小鏟大概跟嫫靈說了這樣的話。嫫靈很感動。小鏟再接再厲,煽起情來。那一年,我走投無路,你收留了我,還把阿玳嫁給了我,我感激你,一輩子都會感激你。你要是喜歡吃我做的面,我一輩子都會做給你吃。嫫靈更加感動了。她流著眼淚,抽抽搭搭地,吃了起來。吃了幾口她捂著肚子倒在了餐臺下面抽搐。小鏟在這碗面里放了老鼠藥。

      不該是這樣的。這個謀殺方案太失水準,這種不考智商的方案,貝當街上每天沿街乞討的那位傻子都能想得出來。小鏟如果這樣謀殺嫫靈,對不起他腦袋里面每天瘋狂運轉(zhuǎn)的那架機器。如果用這種低智的方案殺了嫫靈,接踵而至的是應接不暇的補救措施。阿玳雖然單純、腦子簡單,但不是真正的傻,她會提出一個又一個的質(zhì)疑。而就在館子里用在面里下藥的方法殺死嫫靈,幾乎就是公開殺了她,阿玳連質(zhì)疑的步驟可能都會省掉,直接就會認定是小鏟殺了嫫靈。需要一個高明的方案。是什么呢?那當然很多啊,讓小鏟腦袋里的機器生產(chǎn)個把較為高明的方案,不要太容易嘛。

      比如,小鏟可以把嫫靈騙到日本人的營區(qū),不!不一定就是要到日本人的營區(qū),其實在任何一條街上就可以,那些街上,每天都有巡邏的、出來辦事的、沒事找碴的日本兵,小鏟只要帶著嫫靈經(jīng)過他們身邊,與此同時激怒嫫靈。嫫靈是多么容易發(fā)怒啊。只要嫫靈一發(fā)怒,日本兵也會生氣。只要日本兵生氣,小鏟就開始添油加醋,對他們說,這個女人在罵你。當然,他這么對日本兵說著的時候,旁邊是沒有別人的。他可以笑著對日本兵說。他已經(jīng)學會了幾句日語。對!他是用日語對日本兵說的。就算旁邊有人經(jīng)過,也聽不出來他是在煽風點火。他們只會看到他在向日本人笑,還以為他是在因為嫫靈冒犯了日本兵而向其求情。日本兵可能會問,她罵我什么?她啊!罵你是個王八蛋,罵你是混賬,罵你斷子絕孫,罵你生個兒子沒屁眼,罵你一定會戰(zhàn)死在異國他鄉(xiāng),罵你死了之后連收尸的人都沒有。小鏟笑著用其中一句話回復日本兵,然后小鏟就裝作驚恐的樣子跑開了。就在他跑到街邊的時候,日本兵給了嫫靈一顆槍子兒。

      小鏟還設想過,利用法國人的某個節(jié)慶日,讓嫫靈失足摔死。那時候,嫫靈爬在離地十多二十米的一根粗大杉木的頂端,與別的參賽選手爭奪懸掛在她頭頂上的獎品——法國人在許多節(jié)慶日都喜歡在公使署前面的空地上舉辦這種滑木游戲——杉木上是抹了豬油的,非?;?,這也是這個游戲的驚險、好看,具有懸念之處。在此地的法國人、越南人、中國人大多喜歡參加這個游戲。雖然現(xiàn)在日本人來了,但法國人與日本人共同防御此地,法國人到了節(jié)慶仍然會舉辦滑木游戲。怎么讓剛剛爬到滑木頂端的嫫靈很自然地失足摔到地上去?這是小鏟這一謀殺計劃的重中之重。小鏟是這樣設想的:事前,偷偷在嫫靈的衣服上抹上蜂蜜,上衣、褲子上都抹,如果可能,連嫫靈的臉上、頭發(fā)上,他都要抹。這是其一。其二,小鏟會想辦法捉幾只毒性很足的野黃蜂事先裝到一個小篾簍里,他把篾簍揣到兜里,就在嫫靈爬到足夠高時,他就悄悄把篾簍拿出來,放出里面的野黃蜂。在野黃蜂叮住上面散發(fā)著蜂蜜味的嫫靈時,小鏟應該還會故作驚慌地站在下面吶喊著的密集的觀眾中間幫嫫靈喊救兵。當然,他怎么做都無濟于事,騰出手來拍打前來叮咬她的野黃蜂的嫫靈,沒有可能不從上面摔下來。

      小鏟腦子里的那架機器給他提供的謀殺嫫靈的方案太多了,多到了它們中的多數(shù)在他腦中出籠后迅速就被擠到記憶深處去了。小鏟不停地策劃著,修正、更改著。他只知道,他必須殺掉嫫靈,不落痕跡地殺掉嫫靈,如果不殺掉嫫靈,他和阿玳,還有兩個孩子的日子會因為她頻頻生事越來越不好過,甚至有可能,她的存在,禍及阿玳和兩個孩子。她可能會給阿玳、兩個孩子、他帶來災難,到時候,他們?nèi)椅蹇谌硕疾缓眠^。殺掉她,從某種角度講,是為了確保他所珍視的阿玳和他們的孩子們安全。

      但是,小鏟腦子里的那些個方案一個也沒來得及用,嫫靈自己就死掉了。她的死,跟小鏟毫無關(guān)系。她是被天下掉下來的炸彈炸死的。美國飛虎隊的飛機在當年第二次發(fā)動對此地日軍基地的轟炸,誤炸了赤坎的同樂戲院。當時,嫫靈在戲院里看戲。

      嫫靈死于不在任何國家、軍隊、個人設計之內(nèi)的同樂戲院的倒塌中。她就這么死掉了。有一段時間,小鏟完全反應不過來。她真的是死于一場轟炸事故嗎?真的不是他小鏟殺死的?可為什么她的死明明跟小鏟無關(guān),小鏟愣是就覺得她是他殺死的呢?策劃過的那些謀殺她的方案,還在他的腦子留有印痕、余音繚繞。它們“嗡嗡”響著,震動著他的腦袋,就像他未曾有機會放出去的那幾只野黃蜂,讓小鏟覺得,在她死于這場事件之前,他早就把她殺過一百遍一千遍了——那還不是他殺的?

      他很多次對嫫靈的殺意,就約等于自己真的殺了嫫靈一次。小鏟像個強迫癥患者,無法說服自己推翻心里的這種論定。為什么他犯了這樣的強迫癥呢?小鏟想起來了,不!是先前被他局部屏蔽的海上記憶中封存最深的那段記憶,現(xiàn)在復蘇了:

      那是他跳海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跟小鏟一起跳下來的鄉(xiāng)黨,其他人剛跳下來就卷進海輪下面的漩渦里去了。只有一個人,他和小鏟,水性都不錯,他們兩個人,奮力刨著水,直到遠離了夜暗中的海輪。后來,他們都累了。再后來,他們遇見了一塊木板。兩個人一起抱住木板,發(fā)現(xiàn)木板立即要往下沉。怎么辦?只能一個人抱住這木板。另一個人呢?如果不殺掉,就會過來爭奪。不是小鏟殺了這個朋友,就是對方殺了小鏟。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我。沒有兩全,只有你死我生。小鏟腦子總是那么快,殺意最快來到他而不是那個朋友的腦子里。在大海上,小鏟九死一生地殺掉了這個朋友,并在此后篡改了自己的記憶,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當時是被幸運眷顧得以成為唯一的幸存者。真相根本不是那樣啊。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幸運,更多的時候是廝殺,幸運只來自小鏟的假想,在海上逃生后,小鏟其實從來就不相信幸運,這個殘酷的世界,誰相信幸運誰就等著先死,小鏟那么聰明,當然不會去相信不該相信的東西。

      小鏟有殺人的經(jīng)驗,他也真的在腦子里殺過嫫靈?,F(xiàn)在小鏟認為,如果嫫靈不是死于那場事故,總有一天,他會擺脫心里的猶豫,將他的殺人方案中的一個,付諸實踐。所以,就是他殺了嫫靈。他是個殺人犯,慣犯。這樣的自我論定令小鏟痛不欲生。

      小鏟越來越看不慣阿玳了。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算不清楚。現(xiàn)在,阿玳在小鏟眼里除了那種奇特的美貌一無是處。嫫靈死后,小鏟找到了她留下來的醬料秘方,他照著方子如法炮制,做出來的醬料跟以前嫫靈做的一點不差。小鏟做了幾天,把這個任務交給阿玳。無論她多么用心,最終都還是會有某個小環(huán)節(jié)出差錯,讓她的那次醬料味道打折扣。她的手是笨拙的。嫫靈雖然毛病兮兮、腦子不太靈光,但有一雙巧手,有藝術(shù)家一樣的對美食的敏感和獨特趣味,但是這一點沒有遺傳給阿玳。阿玳還不會記賬,怎么叮囑她,她都會把賬算錯,通常是賬算少了、忘了跟某個食客結(jié)賬。她忘性還大,有一次,小鏟去外地進食材,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回到面館發(fā)現(xiàn)里面的餐臺少了一半。原來阿玳帶著孩子晚上在閣樓上睡覺,忘了關(guān)店門。太可怕了,這是個什么地方?魚龍混雜,各種勢力活躍,除了令人憎恨的日本兵、討厭的番鬼,還有土匪和流氓,經(jīng)常聽到街上有人議論說,哪個哪個姑娘,一個人晚上在街上走,被劫持了,不知道給弄到哪兒去了,哪個哪個小孩,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今天就變成了沙灘上的一堆白骨。這些傳聞有真有假,但至少說明此時此地是混亂的。萬一有不懷好意的人盯上了阿玳,晚上沖進來把她和孩子禍害了怎么辦?幸好只是偷盜了餐臺。對!賊人在下面搬運餐具的動靜自然是不小的,上面閣樓里的阿玳居然沒有聽見,這說明,她睡覺太死。沒錯!阿玳睡覺不但死,還打呼嚕。如果不是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人,誰也不能相信她會大聲打呼嚕。有一次,小鏟把呼嚕震天的阿玳踹到了床底下去,她居然沒有醒。小鏟那之后就再也沒有興趣跟她睡覺了。

      一九四一年深秋,小鏟初到廣州灣,初次見到阿玳,一個念頭立即盤踞到他腦中,他要阿玳,要住到她的閣樓上去,白天當?shù)昀锏幕镉嫞砩显陂w樓上跟阿玳睡一整晚,一日復一日,只要這樣過下去就好。小鏟永遠記得,在最初的時候,他的這些心境,它們帶給他的激情。現(xiàn)在,這些激情沒有了,他心里只剩下對阿玳無窮盡地挑剔,只剩下他在生活中找阿玳碴的習慣。小鏟多么懷念那種激情啊,從早到晚,感覺身上有的是力氣,感覺整個人的身體都是滿的,時刻都想迸裂和噴濺。以小鏟的聰明,他不是不知道,他身上失去了那些感覺,他自己的野心才是罪魁禍首。一男一女,怎么能總是有激情呢?他居然因為身體里失去了那些激情而放任自己對阿玳百般挑剔、成天找碴。

      當年在廣州灣生活過的許多人此后有可能會想起,在一九四三年末與一九四四年春天約莫半年的時間里,貝當街上“一碗海鮮面”面館里那個長相清秀的年輕老板身上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前那樣炯炯有神,要知道,他剛來廣州灣的最初兩三年里,誰看到他的眼睛都會說,瞧!這個北方后生仔的眼睛會說話,他眼睛里面全是聰明,現(xiàn)在,那些個聰明,好像被什么人從他的眼睛里面摳走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面館里見到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都很燦爛地笑了,那笑,因為過于燦爛,讓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心里豐盛的企圖,現(xiàn)在,他站在面館里,走在街上,無論見到什么人,臉都陰沉沉的。他好像總是沉浸在某種回憶中,從早到晚都有點失魂落魄,一天,他低頭從貝當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居然好幾次被行人和牛車撞到,明明是他的錯,他卻很生氣,和他撞到的人、牛車爭執(zhí)起來,臉紅脖子粗的,像是要把對方吃到肚里去,那天的他是失去理智的,而在大家的印象中,過往的他是個十分理智的人。他似乎對面館的經(jīng)營也不太上心了。貝當街上有另外一個店主,早就覷覦“一碗海鮮面”生意的長盛不衰,這個人是個投機分子,日本人在此地駐扎后,他迅速掛靠上了一個日軍少尉,借此在貝當街上仗勢欺人。他特別喜歡通過這個少尉向日軍舉報。舉報什么呢?很多啊,比如,漂亮的女人。經(jīng)他舉報而被日本人禍害的女人,光貝當街上就有好幾個。阿玳算得上是貝當街上最漂亮的女人了,又是他生意對手的老婆,他當然要舉報了。事實上,這個人第一個舉報的就是阿玳。好在小鏟這幾年積攢了些錢,加上他事先有所察覺,提前把阿玳送到鄉(xiāng)下躲避,并花了不少錢去日軍里面也找了個靠山,這才確保阿玳無恙。沒有整到小鏟的老婆,那個人就來一個更大的動作:直接把小鏟的面館整垮??涩F(xiàn)在他和小鏟在日軍那兒都有靠山,要整垮小鏟的面館不容易呢,到底該怎么整?有了,在一九四四年春末的一個夜里,這個人一拍腦門暗中低呼一聲,他有一個妙招了。

      一九四四年春天里的某日,“一碗海鮮面”面館進來兩個日軍的小兵,兩個人應該都是當年才入伍,他們是一個村子出來的,本來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個,前幾天,另外的那一個和他班里的其他人在雷州那邊遭遇了游擊隊的伏擊,此人被當場打死了。那天來到面館的那個日本小兵,因為鄉(xiāng)黨的死而難過。他們吃著面,雙雙抱頭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懷念他們沒有應征入伍前在家鄉(xiāng)的日子。他們想家了。第二天一早,小鏟正把面館的門打開,準備營業(yè),一個日軍中尉領(lǐng)著兩個日本兵以及五個民夫、一個翻譯官過來了。中尉裝作很講道理的樣子,讓翻譯官向小鏟轉(zhuǎn)述他的意思:你這個店很成問題。我們兩個兵,在你們店吃了兩碗面之后就開始想家。中尉嗅了嗅鼻子,仿佛是想嗅出這個館子里無所不在的那種叫作“鄉(xiāng)情”的氣息。他好像真的嗅到了,臉上浮現(xiàn)出深不可測的冷笑。這個店,擾亂我大日本帝國的軍心,不許再開張。說完他手一揮,隨同他前來的那兩個日本兵立即率領(lǐng)那五個民夫開始打砸。不到一刻鐘,館子里的東西全給砸完了。一個民夫還拆下了面館上的招牌?!耙煌牒ur面”面館,就這么突兀地停業(yè)了。

      小鏟腦袋里的機器都不用轉(zhuǎn),就能想到,是貝當街上的那個人搞的鬼,那兩個日本小兵,肯定是被那個人收買了之后來面館表演的。你搞我?好!那我也得搞你。面館已經(jīng)沒有了,接下來的一個夜里,小鏟一個人坐在海邊,想著怎么搞那個人。想來想去,他決定殺了那個人。他不需要親手去殺。雖然眼下這些個時候此地管理混亂,一樁普通的殺人案子未必能讓官方勞心費神,但小鏟還是覺得買兇殺人更好一些。他給了一個剛從外地逃難過來的亡命徒合適的錢,對方趁夜摸到那個人的床上,一刀就結(jié)果了他。等殺手按照與小鏟約好的時間來到海邊跟小鏟結(jié)尾款時,水性好的小鏟忍不住出于穩(wěn)妥的考慮又把殺手拖到水里給淹死了。一氣呵成,殺了兩個人。

      一九四四年春天到這一年末的那段時間里,小鏟感覺到初到廣州灣時奔突在身體里的那種力量感又出現(xiàn)了。像那時候一樣,它在小鏟的身體里無所不在。那其實是一種久違的感覺。它是什么時候開始回歸的呢?小鏟想了想,就是從他構(gòu)思如何殺死那個害過他的人時,而在他將殺手溺死時,它在他身體達到巔峰狀態(tài)。再接著,它就駐留在他的身體里再也不走了。這種力量無疑也是需要釋放的。小鏟現(xiàn)在釋放它的方式是找妓女。法占期和法、日共占期的此地,妓女數(shù)量達到峰值,小鏟要尋到一個合口味的妓女,難度不大。現(xiàn)在,小鏟躺到一個又一個妓女的床上去了。妓女們發(fā)出矯飾的聲音,配合的動作也很到位。小鏟從這個妓女的床上移到那個妓女的床上,感受著那種釋放。面館沒有了,阿玳也不再是能夠在他心里撥起漣漪的女人了,嫫靈被他“殺”死了,他還殺了一個該殺的人、一個不該殺的人,一想到這些,他就會被一種莫名的緊張、焦慮控制住。為什么會是這樣呢?他想。你在想什么呀?別想啦!好好享受就行啦。一個妓女抱著他,媚笑著安慰他。小鏟使勁地盯著這個妓女看了一眼,不知何故,他覺得她縱欲過度的臉,此刻,非常丑陋。小鏟此后不能忘記,那一剎那,他產(chǎn)生了一個并不該有的念頭。這個念頭真的太不該了。我要殺了她!小鏟聽到心里的那個念頭鳴叫著,劃破了他的心口。

      小鏟居然還對阿玳起過殺意。有一天,阿玳終于發(fā)現(xiàn)了小鏟最近頻找妓女的劣跡,她把小鏟堵在一個妓女的房里。你怎么可以這樣?阿玳用她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沖著衣冠不整的小鏟和那妓女吶喊。你怎么可以這樣?面館沒有了,我們現(xiàn)在指望什么過日子?你不好好想辦法,卻跑到這兒來胡混,你還是個人嗎?你快說!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磕阋郧岸嗝从斜臼掳 ,F(xiàn)在你的本事去哪兒了呢?不!你還是那么有本事的,只是你不愿意去想我們該怎么辦了。你快想想啊。小鏟看著阿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當著那妓女的面哭訴。真的,當時,他覺得阿玳特別難看。不合時宜地,他心里想:要是此刻有把刀在手上,他會立即捅過去,讓她閉嘴。

      此后小鏟只要一想起自己居然對阿玳也產(chǎn)生過殺意就會一陣驚懼,就會感到后脊梁骨上有一陣涼意躥過。我怎么能連阿玳都想殺呢?他在心里責問自己。責問的聲音回蕩在他身體里,最終跑到了他的腦子里。那兒,那架一直被他引以為豪的機器聽到了它,就冷冷地盯著它看。驀地,小鏟在幻覺中看到,他腦袋里的機器咆哮起來。它就這樣咆哮著,向腦殼之外的世界撲去。它像一頭巨獸,一遍又一遍地撞擊小鏟的腦殼,試圖突破后者。從前,這架機器代表理智,它在,理智就在,且是非常強大的理智,現(xiàn)在,它似乎不那么易于被小鏟操控了,它的存在,變成為小鏟的隱憂。小鏟捂著腦袋跪在地上,雙手握成拳狀,拼命地敲打自己的腦袋。他的雙拳,和他腦袋里的那架機器,一里一外,共同捶擊著他的頭骨。

      停!你給我停!小鏟跪在貝當街上,一邊用拳頭捶自己的腦袋,一邊向自己腦袋里的機器發(fā)出嚴厲的指令。那架機器根本不聽使喚,它更加瘋狂地咆哮著,力度更大地,在里面撞擊小鏟的腦殼。臆想中的撞擊所帶來的暈眩,令小鏟有種身處末世之感。他待在家鄉(xiāng)的最后三四年里,這種感覺曾一度籠罩著他生活的村子,他對它不可謂不熟悉?,F(xiàn)在,它突然又降臨到了他身上,令他害怕不已。求求你!停下來吧!害怕使小鏟發(fā)出了哀求聲。他捂著腦袋,撲倒在貝當街上,一迭聲地對他腦袋里他想象中的那個物什哀求著。以前,你對我那么好,教我在大海上如何求生,在我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教我怎么迅速立足,你還一再地教我怎么把一個面館操持得與眾不同,讓它可以把我和嫫靈、阿玳還有我和阿玳的孩子養(yǎng)得好好的,現(xiàn)在,你怎么不但不教我了,還要向我找碴呢?小鏟開始數(shù)落起那物什來。你是在報復我嗎?報復我以前對你使用過度?我以后不使用了還不行嗎?我讓你好好歇著,你就別再禍害我了不行嗎?小鏟就這么數(shù)落著,哭了起來。在那一天,貝當街上的男女老少看到一個曾經(jīng)那么聰明、漂亮、精細、周到的人,現(xiàn)在如此不顧體面地當街跪倒、哀哭,手舞足蹈,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他在跟誰說話呢?他在沖誰喊呢?他這到底是怎么了?是因為他的面館不在了嗎?他以前很有能力的啊,放在以前,面館不在了,他還是有信心讓自己東山再起的,斷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在街上失心瘋啊?有兩個人平時在小鏟的面館里混過吃喝,算是受過小鏟的恩惠,這時他們看不下去,就走上前去詢問小鏟。你怎么了?小鏟一抬頭,看到了這兩個突然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人。但是在那一刻,他又在幻覺中看到,那架機器從他的腦中跳了出來。

      現(xiàn)在,這跳出小鏟身體的機器小人,一會兒跳到小鏟對面左側(cè)那個人的頭頂上,一會兒又跳到右側(cè)那個人的頭頂上,又從右跳至左,就這樣跳來跳去。它跑出來了!跑掉了!從他的腦袋里跑掉了!他終于擺脫掉它了。小鏟瞪大眼睛,望那兩個人的頭頂,捂著嘴,狂喜地屁股當腳地,后退。退了幾步,他停了下來。不!怎么能讓它就此逃走呢?小鏟想。它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日,它還會跑到身體里來的,只有它愿意。怎么能讓它不再跑進他腦子里折磨它?只有一個辦法,殺了它。想至此,小鏟胳膊一支地迅猛地彈立起來,張牙舞爪地向那二人——他們頭頂上的機器小人撲去。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在那一天,貝當街上的人全部可以看到:瘋得沒了人樣的小鏟向那兩個先前好心過來撫慰他的人撲了過去。我要殺了你!小鏟號叫著。那二人在小鏟即將撲到他們身上時,向兩個方向逃開了。撲了個空的小鏟差點栽倒在地。他定了定神,站在那二人剛才站立的這個地方,搜索那機器小人去了哪里??吹搅耍驮谇懊?,前面的馬路上。此刻,它蹦蹦跳跳的在前面十幾米遠處的馬路上,歡呼著、旋舞著,勾著小手指,向他發(fā)出挑釁的大笑。那笑聲尖厲、刺耳,令小鏟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仿佛整個世界都開始顛簸起來,到處都是廝殺和搏擊的聲音,世界變成了一處斗獸場。小鏟捂著腦袋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身體,而后盯準了那機器小人,像史上最勇猛的一個戰(zhàn)士一樣,向它奔了過去。

      跑近它了,捉住它了,開始摔打它了,要把它摔碎了,它終于灰飛煙滅了。終于,小鏟停止了狂撲亂打,站定了身體,四處望去。沒有了!那機器小人沒有了。小鏟慶幸萬分,失聲狂笑。他笑著,笑著,笑出了眼淚,而貝當街上的人們看到的是一個失去行為控制能力的瘋子。他們紛紛搖頭,嘆息。小鏟笑到眼淚再也收不住了,他大哭起來,就在這個時候,那機器小人在空氣中出現(xiàn)了,越來越清晰,顏色越來越深,質(zhì)地越來越堅硬。猛地,它向小鏟俯沖了過來。小鏟驚懼地看著它,在滿街眾人疑懼的目光中發(fā)出“啊”的一聲大叫。小鏟的腦門被機器小人擊中了。它鉆進他的腦袋里去了。那是它的老巢。它再也不會出來了吧?當初,他來到這個地方,其實只需要一碗面而已,為什么后來變成了被機器掌控的囚徒?為什么?這是小鏟倒地不醒前閃到腦海中的一個問題。

      小鏟在街上昏迷了十來分鐘,等他醒過來的時候,摸摸腦袋,感覺里面那架機器睡著了,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躺在大街上,正被一群人圍觀。像是才知道自己剛才有失體面,他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尷尬地沖大家笑了笑,慌慌地撥開眾人離去了。跑了幾步,他趕緊又跑回剛才的人群,極有風度、極優(yōu)雅、極有分寸地向大家一抱拳,解釋了起來。我喝了點兒酒,喝多了,才這樣,請大家勿見笑,勿想太多。他必須為剛才眾目睽睽下的瘋癲行為解釋,如果讓大家覺得他瘋了,他以后還怎么在廣州灣混下去?

      “一碗海鮮面”面館從貝當街上徹底消失了。并非小鏟怵于此地駐扎的日軍淫威不敢再開張,他要真想開,有的是辦法,他不想開了而已。誰也沒規(guī)定小鏟必須靠開面館生存,以他的智商,只是為了生存的話,可以干的事情可多了。現(xiàn)在小鏟跟三個在西營商界有頭有臉的人坐到了一家酒店里。這是一九四四年末的一個下午,北方已經(jīng)冬天了,但亞熱帶的此地卻恰好是氣候最宜人的時候。小鏟花了很長時間,跟那三個人陳述了自己的一個方案。這個方案的核心議題是填海造屋。簡單地說,就是小鏟想說服這幾個人跟他合股與他一起來干這件事。廣州灣最有名的商人許愛周就是靠填海造屋發(fā)家的,他許愛周能干的,小鏟就不能干嗎?當然能,小鏟有這個自信。只不過,他需要資金,現(xiàn)在,這是他的短板,所以他需要說服面前這三個金主跟他一起來干這件事。

      他們已經(jīng)不止一次商談此事了。實際上,一九四四年的整個下半年,他們四個人一直在商談此事,該談的其實都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今天他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敲定最后一件事:合約細則。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卻在關(guān)鍵時候發(fā)生了意外。就在小鏟拿起鋼筆,要在合約上簽上自己的大名時,他腦袋里的機器突然向他發(fā)起進攻了。這一次,它學會了變身,成了一把匕首。小鏟正欲簽字的手抖了起來。他只好放下筆,對三位準合作伙伴說,你們等一下,等一下。說完這句話,小鏟沖進了衛(wèi)生間。在那兒,小鏟把門緊緊拴牢了,一門心思地與腦袋里的那架機器搏斗。他捂著頭,忍受著腦腔里尖銳的痛,希望它趕緊消停下來。然而它卻沒有。它愈演愈烈。最后,小鏟在衛(wèi)生間里疼得昏死了過去。三個人在外面等了很久,見小鏟不出來,其中一個人就過來敲衛(wèi)生間的門。敲了幾下沒動靜,就把門砸開了。這個人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只見小鏟的臉側(cè)向下地埋在地上,從他的嘴里,持續(xù)不斷地吐出來的白沫,與便槽里的糞便融為一體。

      小鏟有羊角風的傳聞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在貝當街上傳開的。這個傳聞來自誰的口里,自是不言而喻。既然是那三個人制造了這樣的傳聞,那說明小鏟已無可能跟他們合作,通過填海造屋發(fā)財?shù)挠媱澰僖哺$P無關(guān)了。他們怎么可能跟一個有羊角風的人去干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呢?對!他們確信小鏟得了羊角風,也或許,他們一開始就不相信小鏟有打通各種關(guān)系的能力把那件事搞成,羊角風只是他們必須有一個理由擺脫小鏟時突然來到他們心里的一個絕妙靈感。但是,誰說他們制造的傳聞不是真理呢?小鏟難道不是真的得了羊角風了嗎?

      小鏟自然不認為自己得了羊角風。他逢人便主動解釋羊角風的傳聞。可無論小鏟此后怎么向人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他沒有得過羊角風,也永遠不會得羊角風的事實。怎么能憑著他嘴角流出來的一攤白沫就認定他得了羊角風呢?那簡直太可笑了。小鏟想。他怎么可能得羊角風?不可能的。可是誰又能相信小鏟的解釋呢?沒有人信的,或者是,沒有人愿意信的。小鏟絕望透頂。

      一九四四年末到一九四六年在貝當街上生活過的人或許記得,小鏟是怎樣變成西營最著名的笑話之一的。他似乎總在說服別人去跟他干某件事情。他走進這家店鋪,走進那家店鋪,敲開這家的門,敲開那家的門。一開始,人家大多是保持修養(yǎng)把他恭送了出去,到后來,有的人開始舉起掃帚驅(qū)趕他。給我出去!滾出去!你這個成天想著騙別人錢的人。他們開始得到一個共識,這個成天找人游說這個游說那個的人,妄圖用別人的錢來掙大錢,簡直是想錢想瘋了,不要臉!這種人,不是騙子是什么?一九四五年三月,日本解除了法國駐廣州灣六百名軍警的武裝,將法國官兵集中管制,完全取代了法國人對廣州灣的統(tǒng)治。這一年的八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這一年的九月,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徹底結(jié)束。不久,廣州灣回到了中國人的手里,并改名為湛江。這一年的十一月,對小鏟失望透頂?shù)陌㈢轭I(lǐng)著兩個孩子跟著她的越南鄉(xiāng)黨回越南去了。外部世界發(fā)生了那么多的事,居然好像并沒有影響小鏟對游說他人跟他一起做這個事那個事的激情。沒有人能理解,這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必須游說成功一次,以便向自己證明,他曾經(jīng)那么有能力來主宰這個世界?他不能接受自己曾經(jīng)那么地充滿能量,如今卻連一個人都說服不了?他腦子真的壞掉了?

      人們或許會記得,或許不會記得,小鏟最后一次在此地公開露面的情形。這一天跟小鏟初次從沙灘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走向此地的那一天,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不同。傍晚,小鏟低著頭,捧著一碗海鮮面,嘴里數(shù)落著什么,邊吃邊走。這碗海鮮面不好吃,比原先他館子里的海鮮面難吃太多了??墒窃匐y吃,他也得吃下去,不吃會餓死。如今他不是每天都能在這兒討到一碗面吃的。他過得飽一頓餓一頓。原來人到頭來只要有一碗面吃就可以,沒有那么多別的講究。他當初來到此地,原也只是想有一碗面吃、天天有面吃、想吃面就有得吃,誰曾想后來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架機器,這架機器越來越瘋狂、越來越囂張,最后把他搞成了這樣。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有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出現(xiàn)在他耳畔。小鏟!你是小鏟嗎?這個聲音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如同末世潰滅前天域里傳來的某種圣音,令小鏟如沐春風。咦!這是他家鄉(xiāng)南通的方言?!小鏟如今似乎不怎么會被鄉(xiāng)愁這種東西煩憂了。家鄉(xiāng)現(xiàn)在對他來說更像一個監(jiān)視器。最近一兩年,這個監(jiān)視器只能令他心存懼意。他不想想起它,于是就在心里硬生生地把它屏蔽掉了。小鏟心里面顫了一下,抬起頭來。芹芝,沒錯!是芹芝。

      芹芝變了許多,就像小鏟一樣,他們都變了許多。變得再多,他們還是一眼能認出彼此。小鏟怔怔地盯著芹芝,與此同時,蟄伏在腦子里的機器醒了,這一次,它變成了一面鏡子?,F(xiàn)在,這面鏡子在小鏟的身體里滑動了起來,仿佛在找著什么?是要找他的靈魂嗎?對!是找他的靈魂。小鏟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叫聲,飛快地扔掉了手里的面碗,轉(zhuǎn)身狂奔起來。芹芝在后面追他、喊他。小鏟!你跑什么呀?我千辛萬苦找到了你,你怎么還跑起來了???小鏟卻跑得更快了。芹芝在他身后哭了起來。小鏟啊!你別跑啊。你知道嗎?民國三十年,你寄回南通一封信,可是上面沒有具體的地址,只表明了你在廣州灣,兵荒馬亂的,我不敢出來找你,這幾個月太平了些,我就出來找你了,我到這兒好些天了,才找到你,你怎么跑了啊,你不能跑的呀。

      小鏟只顧跑,離芹芝越來越遠。那一年小鏟初到此地時,曾把有朝一日體面地回到家鄉(xiāng)、見到芹芝當成自己努力活下去的動力,但是現(xiàn)在他只有一個念頭:必須從芹芝的視野消失。如果能在她的記憶里消失,那是再好不過。芹芝哪里知道小鏟的這些想法,她就只是跟著跑,然而跑幾步就跑不動了,就蹲在路上哭,呼天搶地地哭。小鏟跑啊跑,他要一直這樣跑下去,跑到那架機器不會跟他唱對臺戲的任何一個地方去。那樣一種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鬼才知道呢。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個地方,一定與小鏟的家鄉(xiāng)南通,與腳下的這個地方,與芹芝、阿玳和他的孩子,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已經(jīng)不是當年在家鄉(xiāng)時的那個小鏟,他想回到那個小鏟,但永遠回不去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讓自己從愛他的、他愛過的這些人的記憶里消失,努力的方式,就是讓他們永遠不再能夠見到他。他當然是自欺欺人。誰能忘記自己愛過的人呢?芹芝不會、阿玳不會、小鏟和阿玳的子女不會,小鏟自己也不可能真的忘得掉,興許如今另一個世界里的嫫靈,都還在想著小鏟呢。但是小鏟現(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遵從自己的執(zhí)念。小鏟跑啊跑啊,迎面而來的風,像流動在歲月里的清水,沖刷著他蒙了重垢的心,他每加快一次速度,就感覺到那種被清洗的力度大了一些,人就更加清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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