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曼玉 范學新
摘? 要:自薛寶釵這一文學形象面世以來,紅學界對她的分析眾說紛紜。從清代的“舊紅學”開始,“尊林抑薛”與“尊薛抑林”兩種觀點鮮明對。《紅樓夢》初期的讀者如張汝執(zhí)、東觀閣、王希廉都是“釵黨”派;到了道光年間,紅學評論家涂瀛則一改往日的擁薛傳統(tǒng),在《紅樓夢論贊》中說她兼具“鳳姐之黠”、“襲人之奸柔”,是個熱面冷心的“奸人”。至1922年,俞平伯在《紅樓夢辨》中第一次提出了“釵黛合一”的觀點,評二者如“兩峰對峙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在當時的學術(shù)界引起極大反響。本文在前人的研究基礎(chǔ)之上,選取紅學界經(jīng)常探討的三個問題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分析,努力消除門戶偏見,保持理論上的嚴肅與冷靜,期以對薛寶釵的形象分析更加全面貼切,使研究現(xiàn)狀有所發(fā)展。
關(guān)鍵詞:《紅樓夢》;薛寶釵;通達;儒家修養(yǎng)
作者簡介:柳曼玉(1994-),女,漢族,河南洛陽市人,伊犁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范學新(1972-),湖北浠水人,伊犁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18-0-03
第一章? 祿蠹侵蝕下的忠良
第一節(jié)? 薛寶釵的勸言辨析
作為封建思想的叛逆者,賈寶玉不愿走仕途之路,薛寶釵卻勸導他考取功名,惹得寶玉不悅,使她也不幸落得“國賊祿鬼之流”的罵名。此話見第三十六回:“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的女兒,也學的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是導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之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是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1]
多數(shù)讀者皆視薛寶釵是封建社會的衛(wèi)道士,熱衷功名利祿。上世紀八十年代,作家二月河就認定薛寶釵是真正的“祿蠹”。[2]即使在現(xiàn)在,仍舊有許多論者持同樣的觀點。但也有學者試圖給薛寶釵一個較公允的評價。如張之先生說:“寶釵的勸,實在是封建末路統(tǒng)治階級中有見識、有作為的人物,洞察情勢,斟酌利弊,提出各種各樣‘補天之道的反映。”[3]假如用馬克思唯物辯證法來評價薛寶釵,她仍是一個潔凈清白的清秀女兒。
且看第四十二回時,薛寶釵對林黛玉的勸導:
“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是好了;只是如今并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盵4]
在儒家文化占據(jù)主流的環(huán)境下,“仁義禮智信”已滲入薛寶釵的性格中,指導著她的言行。她認為男人讀書是為明理和輔國治民,通過前人經(jīng)驗來增長見識使之成為賢士效通國之力。不過,薛寶釵并不盲目追求權(quán)力,她注重氣節(jié)、注重品德,雖然鼓勵賈寶玉讀書入仕,但并不盲目,而是理智勸導,讓賈寶玉讀有用之書,成為對國家有用的人。
同時,她也清醒地認識到現(xiàn)實的黑暗,清朝政府充斥著貪官污吏,如賈雨村,雖飽讀詩書,走上仕途,卻是貪錢斂財之徒。在他來賈府時,薛寶釵諷刺道:“這個客也沒什么意思,倒不如不見”,她不滿賈雨村這樣的“讀書人”。薛寶釵雖有為民謀利之心,有輔國治民之才,卻是女兒身。于是,她把期望寄托于賈寶玉。
薛寶釵勸導賈寶玉入朝為官,是為民謀福祉,而不是讓他做為非作歹的惡吏。如果我們把這樣的勸誡之言視為“祿蠹”的話,那么我們又如何評價歷史上那些憂國憂民、正直賢良之士呢?
第二節(jié)? 薛寶釵的行為佐證
在第三十八回,薛寶釵的《螃蟹詩》表面寫蟹,實則是對官場掮客的批判。她是渴望仁政、不滿黑暗現(xiàn)實的清高自持的女子。第六十四回中,薛寶釵看過黛玉的《五美吟》后便感嘆前人王安石和歐陽修關(guān)于詠昭君的兩首將批判的矛頭指向昏庸無能的君主的詩。薛寶釵的內(nèi)心對昏君庸王有著深刻的不滿,故絕非“國賊祿鬼”之流。
此外,作為官宦之家的大小姐,她絲毫沒有貪婪豪強之風,第四十七回中薛蟠因戲柳湘蓮遭痛打后,薛寶釵及時阻止母親擒拿柳湘蓮的想法。她不愿讓母親仗著親戚官勢欺壓百姓,而是希望薛蟠可以通過這次遭遇從而收斂。因此,薛寶釵并非霸道之人,把她稱為“祿蠹”言之過矣。
在《紅樓夢》中,對比為官不正的賈雨村、毫無作為的賈政、依官作勢的賈赦,薛寶釵一介女流譏諷時事洞察弊端,顯得彌足珍貴。全書突出封建主義和反封建之間的沖突矛盾,而薛寶釵便是代表了封建一方,是禮教的遵循者,但也飽含儒家文化中“達則兼濟天下”的積極意義,不應將薛寶釵的勸導之言一概否定,更不能將薛寶釵歸為“國賊祿鬼”之流。
客觀來看,薛寶釵有著儒家的社會責任感和忠良意識,洞察世事進退有度,是書中唯一清醒的局中人。
第二章? 情感堙沒后的悲劇
第一節(jié)? 寶釵情感反應
曹雪芹為我們描述的寶黛愛情是獨樹一幟的,他們的愛情建立在相互了解、志趣一致的基礎(chǔ),是精神世界的高度契合。他們有著渴望突破封建藩籬去追逐自我的叛逆性格,但封建社會與封建制度怎能僅憑寶黛二人思想的叛逆就可以改變的呢?正如馬克思所言:“當舊制度還是有史以來就存在的世界權(quán)利,自由反而是個別人偶然產(chǎn)生的思想的時候,換句話說,當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5]所以,是寶黛愛情的叛逆性決定了結(jié)局的悲劇性而非其他。
正確認識寶黛愛情悲劇后,我們來分析薛寶釵是否是破壞她們愛情的“心機小三”。曹雪芹在開卷的第一回就表達了《紅樓夢》立意的特殊性,加之以往的才子佳人小說千篇一律,郎才女貌、一見傾心,然后中間必然會出現(xiàn)一小人添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的俗套。[6]曹雪芹并不青睞此類情節(jié)設(shè)定,如果說薛寶釵真的是一個千方百計破壞寶黛愛情的“心機小三”的話,則與曹雪芹關(guān)于戀情描寫的整體構(gòu)想和主觀創(chuàng)作意圖相矛盾。其實在前八十回,作為封建家庭中的權(quán)威者的賈母就說過寶黛“不是冤家不聚頭”,可見,賈母對寶黛的愛情是默許的。薛寶釵深知這一點,在寶黛面前,她總是有意回避,生怕林黛玉生疑。[7]且根據(jù)脂硯齋的批注可推測,在八十回后的情節(jié)里,是林黛玉因賈寶玉入獄,流干了眼淚而香消玉殞,然后寶玉不得已娶了寶釵。在整個愛情悲劇的發(fā)展中,薛寶釵實為寶黛愛情悲劇的另一個承受者,這是封建社會造成的愛情悲劇,即使薛寶釵沒有出現(xiàn),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仍然難以為繼。
再者,她亦有追求愛情的權(quán)利。張錦池先生在《紅樓十二論》中,指出薛寶釵“滿口三從四德,卻暗中追求寶玉”,然后質(zhì)問道:“一個少女暗中追求一個男子,又怎能說她是封建禮教的忠實信奉者?”[8]她發(fā)于情,止乎禮,用自己的“冷”來阻隔愛情。即使她對寶玉有微妙的感情存在,她也在克制壓抑,恪守著封建道德信條,把個人的“人欲”屈服于封建主義“天理”的軌道,服從封建階級的利益,壓制自己的真實感情,不讓其有所透露。封建禮教的桎梏,終于扼殺了少女心中的情竇,使她一生都從未有過“愛情”。[9]而且賈家最終選中寶釵作為兒媳婦的原因,也無外乎家庭背景、經(jīng)濟狀況、管理才能、穩(wěn)重大方等因素。如果把寶黛愛情悲劇歸結(jié)到寶釵身上,未免有失偏頗,同時也使曹雪芹著書時欲以批判封建禮教的目的失去了意義。因此,薛寶釵并非是處心積慮的“小三”,她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罪魁禍首”是封建禮教。
第二節(jié)? 金玉良緣探疑
多有論者對“金玉良緣”一說表示懷疑,認為是薛姨媽及寶釵有意編出的姻緣說辭,筆者認為還有待考證。在第五回里,薛寶釵也是第一次仔細看到這塊兒傳說中的通靈寶玉,對于上面的字之前更是一無所知,因此,我們?nèi)魬岩伤崆霸诮疰i上鏨與之相配的話便不符合邏輯,即使假設(shè)薛姨媽通過打聽等方式提前得知以此來證明杜撰的合理性,但是,我們別遺忘另外一個重要人物,就是“癩頭和尚”的角色設(shè)定,對文本熟悉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癩頭和尚在整本書中的重要性,以及與賈府的牽連,關(guān)于整個故事走向作為書中人物的薛寶釵是不知的,因此不可能故意借用癩頭和尚這一人物故做誑語。此外薛寶釵的“冷香丸”也是癩頭和尚出的“海上方”,故金鎖的出現(xiàn)也極有可能是癩頭和尚所贈。由此判斷,“金玉良緣”是命中既定而非杜撰。
薛寶釵在寶黛愛情發(fā)展的過程中也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小說的情節(jié)沖突需要有能夠和寶黛產(chǎn)生摩擦的對立面角色,又足以代表封建制度的人使封建與反封建才有沖突的設(shè)定意義。二玉之間的摩擦,并不是因為寶釵做了什么,而是因為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需要一個人物沖突的設(shè)定。于是,薛寶釵這樣一個與寶黛思想完全不同,才華相貌卻相當?shù)娜宋飸\而生。寶釵這個人物是不動聲色的,只需將她往那里一放,矛盾就自然出現(xiàn)了。[10]就小說而言,正因為有薛寶釵的存在,才顯示出寶黛愛情靈魂契合的偉大之處;彰顯出了寶玉是一個忠于愛情、忠于黛玉,也忠于自己的“情種”。薛寶釵實際上可視為寶黛愛情之路上的催化劑,是寶黛愛情由懵懂趨向真實,由高潮走向滅亡的見證者,也是悲劇的承受者和愛情“薄命人”。
第三章? 極致得體是“無情”
第一節(jié)? 時刻顧及尊長
在第二十二回,賈母特意為薛寶釵辦生日家宴并安排戲曲演出,寶釵深知賈母喜熱鬧戲文,愛甜爛之食,便依賈母往日喜好進行挑選。第三十五回中吃蓮葉羹,寫寶釵夸賈母比鳳姐還巧,使賈母樂的忘乎所以。對此,論者多諷寶釵奉承賈母。筆者認為,這些都可理解為晚輩對長輩的尊敬孝順,儒家文化中的“孝禮”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即使放在現(xiàn)代社會也合情理。且賈府上下無一人敢違逆賈母的意愿,賈政作為兒子,仍需故意猜錯燈謎逗自己的母親;賈寶玉作為孫子,也時常撒嬌換取疼愛;王熙鳳身為孫媳,更多有奉承;即使是真性情的黛玉,得知賈母不愛讀書人時,也會撒謊稱自己不曾讀書,只認得幾個字……諸如此例舉不勝舉。在全府上下都在想方設(shè)法地討賈母歡心時,單取寶釵一人進行責備恐有不妥。況且薛寶釵寄居賈府,與賈母無任何血緣關(guān)系,關(guān)系遠不及黛玉。作為賈母疼愛的外孫女,黛玉仍需謹言慎行,更莫提寶釵了。
第二節(jié)? 凡事權(quán)衡輕重
在第三十二回,在面對金釧的投井自盡的事件時,寶釵說出了“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的市儈話。張錦池先生認為“薛寶釵的市儈主義表現(xiàn)在這股銅臭味,這股銅臭味又不是出于一般正統(tǒng)地主對物質(zhì)財富的貪求與積蓄,乃是出于封建商人在接人待物方面的唯錢、唯財、唯利以及對貨物的經(jīng)營心。”此番論斷,筆者恐不敢茍同。
首先,寶釵受王夫人有意誤導。王夫人故意將金釧自殺原因隱瞞,輕描淡寫地說是她弄壞了東西,不過簡單懲罰下,她卻?!靶宰印毕氩婚_去投了井。懂事的寶釵也只是順著話安慰罷了,雖然她知道事情遠非這么簡單。此外,我們不能以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觀去譴責古人的言行。在封建時期,奴婢處于社會底層,沒有人身自由,世世代代為主人服務。在《大清律》中,如果奴單只是罵家長,便可對其施以絞刑。所以薛寶釵沒有傷心落淚亦屬人之常情,其言亦合乎情理。
其次,封建時期奴婢制的弊端。寶釵雖推測出事情大概,但奴婢在當時根本不受法律保護,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王夫人的說辭并施舍安家銀兩以寬解活著的生命。結(jié)合當時社會狀況,薛寶釵只不過提出了合理又實用的建議,何過之有?
最后,贈衣死者的義舉。細讀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文中有這么一個細節(jié),她在和王夫人談及金釧的收殮衣物時說過這么一句話:“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說明平日里薛寶釵對待下人也是十分寬厚仁愛的,憑此就看得出寶釵并非無情之人。寶玉見母親醒來便溜走,不顧身后的金釧會處于何種境地。唯有寶釵慷慨贈衣讓金釧體面離去,這樣一個有格局的善良之人只因說了幾句冷靜的話,便直接將其歸為冷酷無情之列,實屬不該。
對于寶釵的“偽善”、“無情”,其實還有很多例子可以反駁。如幫史湘云設(shè)螃蟹宴,并替她做針線活;對家境窘迫的邢岫煙暗中接濟;甚至對大家都不喜愛的趙姨娘與賈環(huán)一視同仁,送去土儀;對香菱的同情與關(guān)愛;對下人的寬厚……這些都表明了薛寶釵是一個外“冷”內(nèi)“熱”之人,并非是“無情”的偽善人,她只是做到了“得體”二字。
薛寶釵的形象是復雜多義的,作為一個被封建文化浸染的女子,儒家思想的良好傳統(tǒng)與弊端都在她的行為中體現(xiàn),知書達禮、謙遜隨和、三綱五常在她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男尊女卑、感情節(jié)制都是理所應當?shù)?。同時在她的思想里,還存在著道家的無為無欲,她可以不悲不喜,不怒不哀,使她在封建壓迫下的自我調(diào)節(jié),她比任何人都有慧根。她不是空洞的冷美人,而是認清了生活本身的虛無,卻又把生活本身當做意義的智者。[11]正如顧城所說的那種,在她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中國哲學的自現(xiàn)而自隱,自滅而自生。因為這樣的融合思想,讓薛寶釵成為一個封建思想下的淑女,被制度吞噬的悲劇者,但是也正因如此,讓她雖處悲劇,亦可遺世獨立。
眾所周知,《紅樓夢》作者以賈寶玉這一“叛逆者”的形象來抨擊封建社會,對幾千年來的封建倫理道德觀念和社會秩序表示強烈的不滿。欲以通過對聰慧悟穎、純真可愛的女性群像的描寫,來闡釋對她們的贊賞與肯定,對她們的不幸遭遇和悲慘的命運表示同情,并且將這種悲劇的源頭上升到封建社會的高度。由此看來,曹雪芹對“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皆持肯定。在這一根本態(tài)度的確定之后,我們再以肯定的眼光重新梳理薛寶釵在小說中的言行舉止,便可得出較為公允的評價。
參考文獻:
[1][4][6]曹雪芹.脂硯齋全評紅樓夢[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121,132,315.
[2][3]張志.薛寶釵是祿蠹嗎[J].中華文化論壇,2009,24(2):3,8.
[5]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11~12.
[7]尹春霞.薛寶釵形象初探[J].黃石教育學院學報,2004,47(6):5~7.
[8]達式龍.就事論薛寶釵三題[J].懷化師專社會學報,1987,25(2):3~9.
[9]董劭敏.薛寶釵人物形象的和合之美[D].廣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5~10.
[10]俞平伯.俞平伯論《紅樓夢》[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121~129.
[11]閆紅.誤讀紅樓[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6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