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
最后的修筆人 張廣義(白英攝影)
“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根鋼筆的,是小學生;別著兩根鋼筆的,是中學生;別著三根鋼筆的,是大學生。要是別著五根鋼筆的呢?——那是修鋼筆的?!毕嗦暣髱熀顚毩侄巫永镎f的正是鋼筆盛行時的夸張寫照。如今,鍵盤、觸摸屏替代了手寫文字的鋼筆,修鋼筆的店鋪和匠人也更難尋覓了。所幸的是京城里還有著唯一一家也是最后一家修筆店,那就是位于東四南大街102號的廣義修筆店——旋轉(zhuǎn)鋼筆帽,打開墨水瓶蓋,吸一下墨水……如此熟悉的動作在這里一遍遍重復,50年來幾乎從未停歇,時光凝固在這間小屋里,更停留在修筆老人張廣義那雙為千萬支鋼筆“治病”的手上。
冬日的北京城格外寒冷,站在東四南大街,不遠處,寸土寸金的東四豪華商業(yè)區(qū)人來車往,滿眼是琳瑯滿目、裝潢光鮮的各色店面和衣著靚麗、珠光寶氣的匆匆行人……然而,在繁華的喧囂和時尚的浮光之中,唯余一家小店。這是一處不起眼的小門臉,門楣上牌匾紅底黃字楷體書寫著“廣義修筆店”;古樸的木質(zhì)門上,幾片活潑的彩色貼紙組成了筆尖造型裝飾畫和兩個大大美術(shù)字的“鋼筆”;下方的玻璃上,是一首溫馨雋永的以“父親的鋼筆”為題的詩句。門面樸素的修筆店開在一幢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房子里,擠在兩家新潮的時裝屋中間,像是祖孫兩代撞到了一起。
推開“廣義修筆店”店門那一刻,仿佛時空穿越一般,門外還是車水馬龍的花花世界,門內(nèi)卻是另一番老時代的韻味。微弱的燈光中,一位慈祥的老人正靜靜地坐在燈下,細細地端詳著手中的物件,這就是我今天要尋找的主人公——京城里修了六十多年鋼筆的最后一位修筆匠,人稱“鋼筆張”的張廣義師傅。不到十平米的店面略顯局促,老式的柜臺、老式的工作臺仿佛與老店融合在一起,用了近百年的小電燈照亮著一方桌面,用來刻螺旋紋和磨筆尖的老機器也端正地擺放在工作臺上,筆筒里迷你小錘、放大鏡等工具插得滿滿當當。“這些家伙式兒不少都比我歲數(shù)大”,老人撫摸著早已開始包漿的老物件感慨地說。
因為知道這里每天下午只營業(yè)兩個小時,所以我趕著三點過來,看到門開著驚喜萬分。老先生聽明我的來意,直說非常有緣,由于年事已高,前十年他還堅持每天營業(yè),近幾年由于身體原因,改為僅下午半天營業(yè),到現(xiàn)在,只能來店里呆兩小時,這幾天身上不舒服連著休息了好幾天,今天剛好一位顧客約好了來修筆,沒想剛開門五分鐘我就進來了。
在東四這條歷史悠久的大街上,老先生的店鋪恍如隔世,和周圍的環(huán)境那么的不協(xié)調(diào),從1962年開始,他就在這間店鋪里從事修筆營生,其間曾為鋪子換過幾次招牌,每次都是簡單的五個字:廣義修筆店。張廣義曾經(jīng)給國外一家名牌鋼筆公司講過課,之后公司想把老店全面改造,成為他們在國內(nèi)的專營店。老先生一想,這樣就不能給一般顧客修筆了,于是條件都沒談就回絕了?!皬V義修筆店”凝聚了好幾代人的鋼筆情結(jié),是北京一道別樣的風景,因為獨此一家。
正說話間,小店兒里走進一位中年人,正是約好的顧客,“大爺,您給看看這支筆,前幾天不小心把筆尖給摔彎了?!崩先诵⌒慕舆^筆,從桌上拿起個綠得褪了色的放大鏡,盯著筆尖看了兩三秒,又用手指肚反復摩挲筆尖——這是長久的習慣,像是給病人把脈。隨后墊上絨布,拿著鉗口包了保護層的尖嘴鉗子,開始正筆尖?!罢P尖兒靠的是巧勁,力氣大了容易把筆尖掰斷,小了會掰不齊?!崩先司劬珪裥薰P的神態(tài),不亞于齒科醫(yī)生在臺子上給病人鉆牙補牙的認真勁兒。他細細擰了二十多分鐘,筆尖終于被仔細矯正為“端正”,拿起剛修好的筆在紙上劃了劃,流暢如初。老人長出一口氣,“沒事兒了!”中年人也試了試,說:“真的和原來用的感覺一樣。太謝謝您了!”
“我這筆堵了,吸不進墨水了?!币晃恍』镒语L風火火地推門進來。老人在放大鏡下診斷了一番,很快有了結(jié)果:“你這筆不用修,回去接一杯溫水,過倆仨小時再換一次水,泡兩天就沒事了。”這邊話音沒落,又來一位中年女士,“大爺,您還在這兒修筆呢?”女士一進門就發(fā)出了驚呼,原來她小時候在東直門內(nèi)上學,打小就在這里修筆,她拿出一支銥金筆,是筆芯部分和筆桿擰死在一起了,要灌鋼筆水,擰下來的只是筆頭的護套,沒法吸墨水。老人拿起鉗子,只輕輕一擰就完事了,“以后灌完水,別跟筆桿叫勁,輕點兒擰,這鋼筆上的螺扣,嬌嫩著呢!”女士邊點頭邊問道 “多少錢?”“不要錢!”
“能少收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張廣義平靜地享受這一切,他臉上始終浮現(xiàn)著儒雅、親切的微笑。這么多年,廣義修筆店始終是京城“頭一號”。幾十年了,修筆的價格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即便是客人多的時候,老人一天修筆掙的,也絕沒有隔壁服裝店賣一件衣服賺得多。張大爺?shù)男薰P店還代賣各色鋼筆,價格都很親民,比外面商店的便宜很多,有客人修完筆,想再帶一支的,他就會耐心地向客人介紹每一種筆的特性,諸如下水流暢,握筆感覺舒適,筆尖含金耐磨,筆帽緊實不易脫落,外觀造型耐看等等,由于修筆匠人愛筆、懂筆、知筆,那份對鋼筆深入骨髓的情感遠非一般人可比。
看張廣義老人修筆,真是一種享受,他手指修長,皺紋從手指蔓延到了手臂上。雖然這雙手在修鋼筆時遠比它做其它事時利索,但能看得出,那細微的顫抖,卻是他所無法控制的,歲月荏苒,老人今年已經(jīng)88歲了?;貞浶薰P人生,他也是感慨萬千。開始學修筆是1947年17歲時,為了謀生和父親一起賣鋼筆,“很多時候,顧客拿來鋼筆,說是筆尖摔壞了,或是筆桿斷了,扔掉又覺得很可惜?!庇谑撬晚樖謳腿诵扌?,漸漸對修筆產(chǎn)生了興趣。修筆這事沒有教材,也沒有老師,就自己琢磨著邊干邊學。過手的鋼筆多了,張廣義漸漸無師自通,還自己制作了一些修筆工具和配件。慢慢地,他發(fā)現(xiàn)鋼筆好用不好用全在筆尖,于是張廣義在筆尖上花的功夫越來越多,經(jīng)他手打磨過的筆尖比新買的還好用,有些顧客買了新筆也先跑到張廣義這里來磨磨,“鋼筆張”的名號就這么叫響了?!罢f實在的,我就是打心底里愛這個。父親就說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真想干你就得研究透了,干一輩子。”老人的入行經(jīng)歷可謂簡單至極,“一開始就是邊玩邊學,當個玩意兒,后來越學越喜歡,入迷了一輩子?!?/p>
喧囂中的孤島(白英攝影)
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張廣義的鋼筆店搬進了東安市場。又過了十幾年,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的店又搬到了東四現(xiàn)在的店址。再后來,社會上管張廣義這樣的買賣叫個體戶,而且大家都對個體戶印象不好。有顧客在張廣義這里修筆后非常驚訝:“真不敢相信這是個體戶?!睆垙V義不是一般的個體戶,上世紀80年代他曾獲得過“北京市勞動模范”、“全國先進個體勞動者”、“全國商業(yè)系統(tǒng)勞動模范”等一大堆榮譽,那個時候他就是北京城里的名人,這家小店最多時,一天曾接待過50多位客人,排隊都排到了門外。和現(xiàn)在越是名人掙錢越多不一樣,張廣義還是那么認真地做著這個不掙多少錢的買賣。講市場經(jīng)濟了,修筆生意賺錢不多,好多修筆店都轉(zhuǎn)了行。再往后講究“無紙辦公”,修鋼筆的人比以前更少了,修筆一年收入不過萬元。隨著老人年歲漸高,家人、朋友不止一次地勸過他,“還守著一個老店干嘛,別人都不干了,這么好的位置租出去,踏踏實實在家養(yǎng)老不好嗎?”于是有做生意的跑來想轉(zhuǎn)租張廣義的店面,每年租金有10萬元,看見他搖頭,馬上加價,但他卻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這不是錢的事兒?!彼薰P不是為了錢,“過去這是養(yǎng)家糊口的一門手藝,如今是我的嗜好。我從沒想過關(guān)門,我做這一行這么多年了,很難割舍?!笔前?,老先生是真心喜歡這個,能干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就是他的幸福。
最讓他自豪的,是當年的絕活“點尖兒”。鋼筆頭上有個比小米粒還小的圓珠,只要掉了珠,鋼筆就不能用了。所謂“點尖兒”,就是把掉了的圓珠重新粘到筆尖上,然后在圓珠上開出縫才算大功告成?!拔耶斈晖耆鞘止る娀『福瑸榱撕傅们〉胶锰?,從來不戴護目鏡,火苗烤眼睛,傷得很厲害?!边@道工藝在筆廠里都是激光加工,可在張廣義這里卻是硬碰硬,全是手工操作。曾經(jīng)的一位顧客有支價格近5000元的名筆,筆尖圓珠壞了,拿到專賣店去修,人家告訴他,這樣的損壞程度已經(jīng)不能修了,得到國外的總部去調(diào)筆尖來,時間大概需要半年,換一個筆尖的費用是800元。顧客打聽到了張廣義修筆店,筆經(jīng)由老人的手,重新點了尖兒修好了,總共才收了幾十元。說到這些時,老人有些落寞,如今沒人“點尖兒”了,就算是有人要“點尖兒”,他也接不了,“我手抖,眼神也不好了。” 30多年前,“點金尖兒”曾是他脫穎于京城30多家修筆店的資本;現(xiàn)如今,這門手藝卻已先于修鋼筆而消失了。
張廣義老人從事修筆到今天,修好的鋼筆超過五十萬支。他守藝數(shù)十載,除了自己對這一行的迷戀,也少不了顧客們的鼓勵與支持。小小的店堂內(nèi),掛滿墻面的顧客墨寶和不同年代的勞模獎狀是對老人精湛技藝和熱情服務(wù)的最好褒獎,幾面“信得過個體戶”的獎狀錦旗,吊穗已從黃變黑,落款還停留在二三十年前。一些紙張泛黃的獎狀及刊登老人事跡的報紙也顯得斑駁不堪,還有一些名人如劉海粟、王鐵成等人的題詞間雜其間……最顯眼的,則是一幅“筆魂”的橫幅,這兩個字可以說是老人一生匠人精神的寫照,“每個來我店里的顧客,我都一樣對待,誰來了也都要認真修。過去人們用鋼筆多,一些文化名人用鋼筆寫文章,筆出了問題,找我修,修的次數(shù)多了,送我字畫,我才知道人家是名人。把他們贈的字畫掛起來,只是為了表達我對他們的敬重,可不是為了顯擺。還有些媒體報道說某某外國政要,在中國當大使時來過我這小店修筆。我真的是記不清也分不清誰是誰了。在我的眼中,他們就是來北京在我這兒修筆的外國顧客?!彼f得那么平淡,在別人眼中如雷貫耳的事跡從他口中道來,卻是那樣的波瀾不驚,仿佛是在講著古老的故事。
干著自己喜歡的事,一干就是一輩子,張廣義的心里,藏著一個時代,揣著一份夢想?,F(xiàn)代化的今天,時代的腳步匆匆,不知何時,一個個歷史的符號和記憶就都會消失殆盡,真希望這古樸的老店,一如往昔,這種匠人精神,能夠永遠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