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華
一
按說,改過當年進到兔兒劉村時,應當同白菊花一樣引起轟動。只是很遺憾,三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村里人最終沒有等到親眼目睹藍鼻子改過芳容的機會。
那天,等著來看改過的人本來很多,村里有人或多或少了解她的情況。聽說改過在他們三村張一帶小有名氣,只是她在那里并不單叫改過,而是叫藍鼻子改過。之所以叫藍鼻子改過,據(jù)說是因為她長著一只藍色的鼻子。
如果說白菊花當年進村的轟動緣自她出眾的美貌,那么,改過的轟動,則是因為她與眾不同的容貌。
愛湊熱鬧的人們是在那天雞叫晌午時陸續(xù)散了的。那時,劉背鍋打發(fā)兒子大郎去村口已探望過數(shù)次。其實村里多數(shù)人心里都明白,劉背鍋家大郎的婚事,這次十有八九又黃了。因為按兔兒劉村一帶的風俗,藍鼻子改過如果要來,一般會在中午十一二點左右來,最遲不會超過下午兩點。過了這個點數(shù)還不來,說明人家不來了,這事也就瞎了!這么想著的時候,獵奇心使然,從吃過早飯就盤踞在村口等候的人們,心中生出了一種既憐憫又幸災樂禍的復雜情緒。
那是九十年代初某年農歷六月的一天,劉背鍋和他的兩個鄰居瓜皮、丟丟正在他家院東首的糧窯里碼糧袋子。大郎和丟丟家的兩個半大小子也在一旁搭幫。劉背鍋家住的還是他大手上挖的一處地坑窯莊,這是隴東山區(qū)常見的一種明莊子,面溝背山四方四正。主窯面上并排鑿開三孔窯洞,中間是廚窯,左右兩邊是客窯和糧窯。側窯面上的兩孔偏窯用來喂牲口和裝柴禾。
聯(lián)產承包十多年過去,連年的好收成,劉背鍋家攢下不少糧食,他家糧窯正中被一個包套包的大糧囤占據(jù)著,地上胡亂堆放的散糧袋也有幾十袋之多。劉背鍋那天一心想碼一面像瓜皮家大瓦房里那樣的糧食墻,因為根據(jù)以往的經驗,那個即將來看過活的叫改過的女子,來了必定要到糧窯里轉一轉??傻跪v了半天,也沒有整出他預想的效果。不久,他就顧自失笑了,他忽略了自家窯洞的墻面不夠高大平直也忘了那盡是些綴滿補丁、大小不一的舊糧袋子。不過到最后,劉背鍋還是挺滿意,最起碼糧袋碼起來后,糧窯顯得寬敞整齊了許多。
奶奶躺在糧窯的土炕上,這個骨瘦如柴的老婦人,猛看上去像人開春時脫下的一件舊棉衣貼在炕皮上。她水米不進已好幾天了,除了偶爾輕微的呻吟聲外,慘白的臉同亡人沒什么兩樣。這種情況,劉背鍋請大夫來看過兩三回,大夫說是老病,好不了了,叫準備后事。一家人心里都明白,奶奶不過是在熬最后一點燈油而已,至于具體能熬到什么時候,包括大夫在內誰也說不準。
糧窯收拾利索,院子里還有一大攤活要安頓,劉背鍋在出進忙碌的當兒,不時地還要去偏窯牛圈里瞅幾眼,一頭棗紅母牛屁股上吊著一長串粘液。這頭牛偏偏這天要生犢了。
女人們呢?為迎接改過一大早就在廚窯里忙活上了。紅白蘿卜片、芹菜洋芋絲、綠菠菜黃豆芽,還有細長均勻的扯蓮絲、發(fā)好的粉皮,這些待客裝涼碟少不了的菜樣,早已氽過水攤開晾在洋瓷盤里,專等過一陣熱鍋上熗拌。三個雪花鐵皮籮籮正在大鐵鍋里輪流蒸御面,揉好的罐罐蒸饃列隊在大木案上回性,它們等御面一蒸完馬上就要跳上蒸籠。至于莊戶人家待客必不可少的酸湯面,也開始動手和面了。
過了十點,娃娃們肚子先餓了,有人不停地往灶間跑挖弄吃的。劉背鍋叫安頓飯,瓜皮女人香香說,快算了,客沒來,咱們倒先吃開了。丟丟女人也說,隨便吃點墊墊肚子,手頭都有活呢。既然上鍋的這么說,劉背鍋也不再堅持,各人胡亂吃了點算是過了早飯。倒是奶奶被劉背鍋的老婆玉秀叫醒后,硬撐著吃了棗大的一塊糊湯泡饃后又昏睡了過去。
干活歇下來的當兒,大郎拿了一個饃想到大門外透透氣。他剛邁出門檻,就見丟丟家的兩個小子正在大槐樹下說白菊花,大郎的腳步驚動了兩人嘴里的話題,他們戛然而止,回頭尷尬地望著他。
原以為時間會讓村里人忘掉白菊花這個人,沒想到他們比他記得還牢。即使在改過要來的這一天,他們還是不忘將她翻出來。大郎的心里隱隱地難受起來,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往事。
在藍鼻子改過進村三年前的某一天,白菊花跟隨大郎走進了兔兒劉村,那其實是個突發(fā)事件。因為在此之前,大郎并不知道白菊花要來。
大郎帶著白菊花從村子里走過,逢人依舊像平常一樣打招呼,但他故作鎮(zhèn)靜的外表下卻是一顆激動難捺的心。白菊花天生的美麗動人大大超乎了人們的想象,村里人一時嘆為觀止。人們紛紛跑到路邊來觀看,白菊花的到來,使兔兒劉村的女人們變得自卑害臊,男人們也覺出了自己的粗俗和猥瑣。有人佯裝路遇大郎,眼睛卻直盯著白菊花不放。以致大郎和白菊花走過后,看的人連自己要去干的事都忘了。
大郎從村里人的眼睛和表情里讀出了某種讓他亢奮和自豪的東西,這讓他頭腦發(fā)脹,兩腳猶如踩在棉花包上,又像是頭頂有浮云提拎著他走,總之輕飄飄的。
那一天,村里的男人一律都莫名其妙的興奮,見面就說,嗨,聽說大郎領的那“貨”漂亮得很!他們那樣說,好像那漂亮“貨”即將歸屬于他們中的某個人。
有一個人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這個甚至有些惱怒的人就是劉背鍋。白菊花這個女子同大郎有某種瓜葛牽連,劉背鍋是同一個叫盧青蓮的女子一起,從村里人揶揄的嘴里知道的。
二
盧青蓮是大郎的初中同學,以前來過家里,劉背鍋見過,倒是白菊花,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有一陣子,兔兒劉村的人傳說大郎腳踩兩只船,一面同坪家莊小學的女老師盧青蓮談對象;一面又同一個叫白菊花的漂亮女子在集市上約會。本來這不算什么大事,年輕人找對象總要有個比對才好選擇,誰也不能見一棵歪脖子樹就吊死在上頭。但問題出在另一些更難聽的話上,說大郎談對象搞大了女老師的肚子,偷偷帶著人家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流產,偏偏這事讓兔兒劉村的外甥女彩云給撞上了。
彩云是鄉(xiāng)衛(wèi)生院唯一的婦產科大夫。頭一天發(fā)生的事,第二天街上逢集,彩云就迫不急待地將這件事唱給了來衛(wèi)生院歇腳喝水的舅舅妗子。這樣一來,不到三天時間,兔兒劉村的人除了劉背鍋全知道了。
那年月,人們是萬不能接受未婚女子被搞大肚子這樣的事,村人們覺得這件事太過嚴重了。兔兒劉村的人實在沒想到,從小看著長大、誠實穩(wěn)重的大郎竟是如此品行卑劣的一個年輕人。
起先,劉背鍋聽到的是大郎腳踩兩只船的事,他當即就覺得臉上掛不住,可轉眼一想,心里又挺高興。他一直都擔心因為家里太窮,會影響到大郎談對象的事,現(xiàn)在看來,他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不但有人同大郎談,而且還是這原上拔頭梢的兩個女子。于是有一陣子,他在人前裝作擔憂生氣,人后其實挺開心。
但當他最后一個知道大郎搞大了女老師肚子的時候,他這才覺出事態(tài)的嚴重性來。脾氣火爆的劉背鍋追到大郎放羊的山上,黑著臉問,你到底跟盧青蓮談對象還是跟白菊花談對象?大郎吃驚地反問,我咋會跟盧青蓮談對象呢?盧青蓮是白志華的對象你不知道?劉背鍋說,我當然知道,就怕你不知道。既然是白志華的對象,那你領人家上醫(yī)院做的哪門子流產?劉背鍋這一問,大郎便低頭沒話了。后來劉背鍋又打又罵,逼著大郎說實話,大郎只說,我跟盧青蓮清清白白,沒有談對象。但對去醫(yī)院做流產的事卻避而不談,氣得劉背鍋又狠狠地抽了大郎兩鞭桿。到后來,劉背鍋只問出了一些關于他和白菊花的事。
劉背鍋一直沒見過的白菊花是白志華的妹妹。白志華是大郎的同學和好朋友,對大郎可謂是一腔赤誠,上中學住校那幾年,白志華沒少接濟大郎。白志華的父親是白家坡村上多年的老支書,在村里開著磨坊和榨油坊,家里高門樓大瓦房比較富裕。白志華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父親一門心思想讓他好好念書,將來好到外面去干大事,可白志華偏偏是個不愛念書的,屬于學習成績墊底的那一類。但成績墊底的白志華在學校照樣混得風生水起,從小學到高中,白志華一直是班長,這得益于他自小不凡的氣質和萬能膠性格。
白志華有兩大愛好,一是愛買書,二是愛打球,他的籃球尤其打得好。班上的男生都很崇拜白志華,愿意死心塌地做他的追隨者,一來因為白志華見多識廣,跟著他不但能長見識開眼界,還能借到好看的武俠言情小說。二來白志華為人慷慨大方又不拘小節(jié),跟著他蹭好處又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也有少數(shù)不崇拜白志華的同學,在女生里頭盧青蓮就是其中一個。盧青蓮從來都不拿正眼瞅白志華。因為自她懂事之后,身邊從來就不乏異樣熱烈的目光,這讓她在不自覺抵擋的過程中,形成了一種矜持高傲的性格。她人長得漂亮學習又好,總有一種鶴立雞群的優(yōu)越感。
白志華也怪,對崇拜喜歡他的女生個個不上心,卻偏偏喜歡盧青蓮。白志華曾不止一次的對大郎說過,把她們所有的人加在一起,在他心里都抵不上半個盧青蓮。
那時候,白菊花還小,同大郎話都沒說過幾句。倒是白志華常來大郎家里,來了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從不嫌棄大郎家里條件不好。有幾年收黃天,白志華也不操心自家的麥子,而是去集上自掏腰包,買上半蛇皮袋子菜來幫大郎家收麥子。
麥黃糜黃,秀女下床,劉背鍋想不通一個半大小伙,不回家?guī)兔κ整湥阍谂蕴幒蝸y逛,他擔心白志華回去挨打,就支他回去。白志華說,大郎學習好,他大叫他跟大郎在一起學習呢。那時,白志華也經常邀請大郎去他家,但大郎去過幾次后就不愿意再去了。劉背鍋有次問起時,大郎說,白志華的父母同他們兄妹不太一樣。
大郎和白志華在縣一中讀到高二后半學期時,兩人前后雙雙離開了學校。大郎是因為家里沒勞力太窮而回家種了地,白志華則是參軍去了部隊。
本來劉背鍋是叫二郎回家種地的,因為大郎比二郎成績好,并且眼看就要畢業(yè)考大學了,而二郎才讀到初二,路子還很漫長。但二郎哭鬧著死活不干,劉背鍋氣得把二郎捶了一頓,二郎自小是天王老子誰都不怕的主,這一捶反倒鬧得更兇了,劉背鍋又是一頓捶。
大郎周末回家背饃,見倔犟的二郎渾身上下青傷紅疤,躺在炕上不吃也不喝,大郎忍不住淚水長流,他擔心這樣下去家里會出人命。大郎返回學校后,從門縫里給班主任塞了一張留言條,直接去宿舍卷鋪蓋走了人。
大郎輟學這事,多年來一直惦坎在劉背鍋心里,想起來就讓他心痛,覺得實在是耽誤了大郎的前程。好在大郎自小是個暢亮人,他說,雖然自己讀到高二了,但上大學更費錢,家里還是供不起,倒不如他回家勞動,讓兩個弟弟繼續(xù)念書。大郎又說,如果他只顧自己一直念下去,兩個弟弟就都念不成了,他不愿因他一人誤了兩個弟弟,那樣的話他的心會不安的。
大郎的這番話,既是在安慰心懷愧疚的劉背鍋,又像是在開導說服自己。但其實在離開學校之后很多次,他一人坐在山坡上,看羊群慢慢地往前蠕動著吃草,或者干農活累了躺在埂邊休息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才離開不久的學校和同學,那樣的時刻他禁不住眼眶發(fā)熱,眼淚滾落下來。
好不容易熬過了漫長的冬天,春天送來一個全新的季節(jié)。他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澀填滿了他的胸膛,他時常失神地望著天空,聽著耳畔各種生命催發(fā)的聲音,草芽在拱土,枝條在抽筋剝皮,鳥兒在明凈的藍天下歡快地鳴叫。那樣的時刻,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棵樹,根正朝著土地深深地扎下去。學校的生活已經變得遙遠而模糊了。
無數(shù)個夜里,他總是做著關于學校的夢。有時夢見自己背著饃明明是去學校,卻走到了一片無人的荒野上,怎么也找不到路;有時他夢見自己躲在教室外墻爬山虎的葉子里朝里望,只見教室里滿滿當當,他的座位上已坐了不認識的新同學。他反復做的一個夢是,大家都在考場上奮筆疾書,而老師卻獨獨不發(fā)給他卷子,每每夢醒他就止不住的難過,總要用被子蒙住頭結結實實哭一場。只有這樣的時候,他才對自己說,誰說我愿意回家種地?
三
大郎自小跟著奶奶住,奶奶說的很多話他都牢記在心。奶奶說,人在世上的命是天給的,天給人啥命人就是啥命,人是沒法子選擇的。很多年之后,一個叫改過的女子卻對大郎說,人的命是自己給的,人想要啥命就會有啥命。想起這些話,大郎就會想起奶奶給他講的一個故事。
有個年輕男人,逃荒時帶著女人落腳到了兔兒劉村。到這里安穩(wěn)下來的頭十幾年,夫妻倆除了挖窯洞種莊稼,就一直在生孩子。在這個地方,他們舉目無親,只能自己給自己生些親人,他們打算生一窩娃娃熱熱鬧鬧過日子。
頭三胎都是男孩,孩子剛一落炕,無一例外地都死了。男人和女人害怕的不得了,尋思著好端端的孩子一個都生不成,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到生第四個孩子的時候,男人把兔兒神廟里坐堂的神婆請到家里來看著生,以求庇護。一個大胖小子,生出來不大工夫又斷氣了。神婆說,這些個孽障,一個個都是哄女人肚子到世上騙人的。神婆說完,從身上摸出一把錚亮的小剪刀,咔嚓一聲剪掉了孩子右手小拇指。神婆說,看你還敢不敢騙人?然后讓男人把那半截血淋淋的小手指放到門楣上。
后來,女人年年挺著大肚子,炕上卻依然空空如也,只是門楣上風干的小手指從一個變成了五個,女人一年到頭淚水漣漣,男人的頭像霜打了的茄子。
到生第九個孩子時,女人準備了一把鋒利的剪刀,男人驚悚,女人說,這個生出來好就好,再不好她也不活了!這剪刀是她給自己備下的。男人聽得心驚肉跳,怕女人想不開,又去請兔兒神廟里的神婆來接生。孩子生出來哇哇大哭,卻是頭大胳膊細,背上一個肉疙瘩,丑陋得像河里的水怪。神婆手起剪落,咔嚓一聲又剪掉了孩子的右手小拇指。血泊中的女人顫栗著問道,這個還沒死,你怎么就剪他的指頭?神婆說,怕這狗日的又是個騙人的,先剪了他的指頭再說。等神婆給孩子止了血包扎完再看,卻發(fā)現(xiàn)孩子攥著的左手是六指,神婆笑了說,這狗日的厲害呀,還留了一手!男人想了想說,那就叫劉一手吧!
神奇的是,這劉一手命大活了下來,只是長大后不大有人記得他叫劉一手,都叫他劉背鍋。因為他脊背上的肉疙瘩遠比他的手有名氣。生了劉背鍋以后,女人再沒生育過,因而,就算劉背鍋是個背鍋子,他父母照樣把他值錢得像塊寶,整天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過日子。誰知還沒等劉背鍋長大,他大就得病撒手走了,留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
轉眼到了劉背鍋成家的年齡,因為他身體的原因,沒人愿意把女子嫁給他。那些年,劉背鍋她媽差點愁死。
后來說了玉秀,玉秀也是個命苦人,剛會走路就歿了爹娘,跟著哥嫂過日子,挨打受凍是家常便飯。玉秀七八歲挖藥時從山頭上掉下來摔斷了腿,被哥哥背回來后扔在冷炕上,也沒請人給接骨整茬,死活全憑幾片止疼藥,幾個月后,摔斷的骨頭全長錯位了,從此成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瘸子,腿襠里能吆過一頭瘦牛。玉秀到了說婆家的年齡沒人要,劉背鍋找不上媳婦,媒人給一說合,誰也不嫌棄誰,劉背鍋就把玉秀娶了過來。玉秀也爭氣,進門后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小子,劉背鍋也算是成全了一家人。
大郎始終記得,當年九歲的他,第一次聽到奶奶講自己家里的故事時,是怎樣的膽顫心驚。
奶奶說,娃呀,奶知道這個家把你虧大了,可是你要會想,你大你媽雖然都是殘疾人,可也一樣把你拉扯大了,也沒讓你餓著凍著,如果你一生出來就是個孤兒,你還不活了?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不吃虧誰吃虧?你不幫著往前拉扯這個家,指望誰拉扯哩?
繁重的農活,枯燥的生活,讓回家后的大郎變得越發(fā)沉默,他曾一度想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但家里的十幾畝山地離不開他,牛羊牲口離不開他。起初,他還能想一想,到最后連這個念頭都打消了。
白志華離開學校,則是因為他知道考大學無望。恰巧那一年兵種好,到了農歷十月,白志華他大走關系讓他參軍去了山東威海。
白志華去部隊后,同大郎一直保持著頻繁的書信聯(lián)系,平均一月有一兩封信給大郎。據(jù)大郎說,信少數(shù)是寫給他的,多數(shù)是寫給盧青蓮的。
白志華打上初中就開始喜歡盧青蓮,給盧青蓮遞過紙條寫過情書,送過整摞的文學書籍和復習資料。只可惜那些情書和書籍被盧青蓮一次次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白志華很沒面子,便轉手送給了大郎。
初中畢業(yè)后,白志華上了高中,盧青蓮則去坪家莊小學當了代課教師。學校一別后兩人倒有了聯(lián)系,但據(jù)白志華說也就是比普通同學稍好一點的關系。后來白志華參軍去部隊,走之前,不知為什么兩人的關系卻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
白志華分析說,他原來是個學生,參軍算是步入了社會,所以盧青蓮接受了他。大郎反倒覺得這不是主要原因。
本來盧青蓮初中畢業(yè)是要繼續(xù)讀高中考大學的,但她那個在坪家莊小學當校長的父親,在去學校的路上因腦溢血猝然倒地去世后,她不得不接受被迫輟學、接替父親當一個代課教師的現(xiàn)實。她母親之前有狂躁癥,父親的突然離世讓她倍受刺激,一下子變得更加狂躁不安,整日罵罵咧咧好像真瘋了。學區(qū)考慮到盧青蓮的父親,兢兢業(yè)業(yè)在民辦教師崗位上干了十幾年,除了多給了半年的工資,還破例安排盧青蓮頂替父親當了代課教師。
本來,盧青蓮是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的。即使她父親不在了,以她的成績,將來考好大學依然不成一點問題。一旦考上大學她就能申請助學貸款把大學讀完,而這一切的前提是她必須把高中讀完。
但當她看到可憐的小弟弟和瘋癲的母親時,驕傲的白天鵝無奈地低下了頭,她哭了幾場后去了坪家莊小學當起了代課教師。一方面每月掙那幾十塊錢的工資補貼家用,另一方面周末回家她可以幫母親干農活、經管弟弟。這樣的安排不僅僅使她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更重要的是她的心境也起了變化,她突然變得現(xiàn)實起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急需要找個依靠和安慰,而白志華正好符合她的條件。因而大郎認為,盧青蓮家庭的變故,才是她接受白志華的主要原因。
四
從兔兒劉村去坪家莊,如果走大路,少說也有二十幾里,但大郎常放羊的山頭卻離坪家莊很近,這兩個地方隔涇河相望,車路雖不通,但人畜爬溝趟河卻可以來回走動。坪家莊小學就座落在河對面巴掌寬的一小片川道里。由于坪家莊離鎮(zhèn)點太遠,白志華和盧青蓮的那些往來書信,多半由大郎從中給來回傳遞。
上山放羊時,羊在各個山頭游走吃草,大郎便將白志華的信帶給早已在河對面等候的盧青蓮,兩人坐在河灘上看信說話。
有時,盧青蓮也把白志華的信念給大郎聽。姑娘修長的側影很好看,她扎著馬尾巴,一雙大眼睛亮汪汪的,總使人想起剛出水的紫葡萄。念到關鍵處,盧青蓮臉上飛起桃花紅,她會吃吃地笑著跳過去,不用想大郎都知道,準是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熱辣情話。白志華以前寫的情書大郎見過,別看他學習不怎么樣,寫情書的功夫卻不可小覷,這些都歸功于他看的那些成摞的小說。
看得出,那一段日子,盧青蓮的生活漸漸有了光亮和溫度,姑娘像初春解凍的河流一樣,一下子有了活力,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白志華。
知道大郎和盧青蓮并無什么特別關系后,劉背鍋放心了。大郎說他和白志華的妹妹白菊花談對象倒是真有其事,大郎只說了這么一句,其余情況他不愿多說。劉背鍋不知道大郎跟白菊花談對象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白家大人的態(tài)度,再問大郎也不肯說,他只知道近一年來他們在偷偷交往。
白菊花家境富裕不說,據(jù)說長得又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光這些大致情況就讓劉背鍋一度有了深深的壓力,他自覺底氣不足。好馬配好鞍,破鍋配爛蓋,不用想,他都能預測出這件事的結果,因此他覺得大郎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對這件事,劉背鍋一直壓得穩(wěn)穩(wěn)的掛口不提,他想,放一放事情興許會有發(fā)展變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看得出大郎確實對白菊花很上心。那一年,大郎除了干農活吆羊外,就是越來越勤的往集市上跑,他趕集主要是為去見白菊花,這一點劉背鍋也是心知肚明。
起初劉背鍋是反對這事的,一來嫌他油頭粉面不像個莊稼人,畢竟莊稼和牛羊都需要用心侍弄。二來,劉背鍋覺得這沒把握的事情不必太花費心思,免得捉雞不成蝕把米——落人恥笑。所以大郎每次去趕集,回來總少不了被他罵。但大郎不怕挨罵,挨打他都不怕,照樣去趕他的集。
過了一段日子,劉背鍋不知怎么的,心里竟死水微瀾起了變化。劉背鍋尋思,白菊花她大是支書如何,白菊花人長得百里挑一又如何?劉背鍋認為世上的事,沒有那么絕對,他在萬般愁苦的同時心里又亮堂了起來,家有梧桐樹,何愁鳳不來。他的三個兒子除了三郎還小,暫時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其他兩個哪個不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他們難道不是他栽下的梧桐樹嗎?誰說他的兒子就配不上白菊花?
慢慢的,他不但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而且還經常催促大郎去趕集,這等于說他開始在支持大郎和白菊花談對象。
劉背鍋雖然沒念過幾天書,大半輩子也一直在兔兒劉村種地,但農村從來就不乏高人,他天資聰明人又好學,自小看戲聽人說書講古今,因而三皇五帝、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少,在兔兒劉村也算是個有見識的人。劉背鍋尋思著,仙女愛凡人的不少,公主下嫁草民也不是沒有。仙女也好,公主也罷,歸結一點,她們肯下嫁,必定都是被男方一流的人物所吸引。而這一點,他的兒子就剛好具備。對此劉背鍋其實早有體會,二郎參軍那年,本來沒把握的事,最后能順利去部隊,很大程度完全是白志華介紹的那個接兵的首長,一眼就看中在一群愣小子中鶴立雞群的二郎。二郎去部隊時間不長就給首長當了警衛(wèi)員,除了他腦瓜子靈活,寫一手好字,與模樣英俊也是分不開的。
劉背鍋曾幾次考問大郎,這事到底有沒有把握?你情我愿了就找王日鬼說合說合去。大郎思想半會說,白菊花和他談對象一點不假,但要說談婚論嫁還為時過早,因為白菊花說她哥哥還沒結婚,家里暫時不考慮她的事。聽大郎這么一說,劉背鍋猜想這件事白家人未必知道。
劉背鍋的話也引發(fā)了大郎的思考,細想一年多來的交往,關于兩人的關系,他問過,白菊花卻從沒說過一句定秤的準話。他們最深刻的關系,也僅限于電影散場時他偷偷拉過白菊花的手,當他心跳加快想有進一步的動作時,白菊花卻努力掙脫了。大郎想,也許是白菊花家教嚴也許是她還小害羞,畢竟她初中畢業(yè)也沒多久,所以劉背鍋每次問起的時候,大郎都不以為然,他相信水到渠成。
但令劉背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大郎竟不言不喘地把白菊花領回了家。這個家的寒磣像一件將爛里子掏出來晾曬在太陽下的破棉被,讓白菊花一覽無余地將臟舊的棉花、虱子和一層層垢痂看在眼里。一個人突兀地被人看見了最不堪的一面時,那種尷尬是讓人羞愧惱怒的。劉背鍋一時手足無措面紅耳赤,他在心里暗暗地責罵著大郎,可他哪里知道,白菊花這次來家里,連大郎事先都不知道。
白菊花那件事給了劉背鍋深刻的教訓,從那以后,無論哪個女子來家里看過活,他都要騰出工夫把家里拾掇干凈整齊,即使他最不愿意的改過要來時,他依然是細心地把家里整理了一番。
那天,當白菊花出人意料的答應大郎后,大郎既高興又激動,便帶著她拐上岔路往家里走??勺吡藳]多遠,他就為自己的唐突而后悔起來,即使多年以后,他依然還在懊悔,那天實在不該隨便帶白菊花到家里來。
家里人并不知道白菊花要來,一點準備都沒有做,甚至連最起碼的衛(wèi)生都沒打掃,這讓白菊花怎么看?可話既出口,又不能收回去,于是他在忐忑不安中,硬著頭皮將白菊花領回了家。
說到底劉背鍋是個老道的人,既然人都來了那就得面對,他將尷尬和不快暫時撇開,熱情地同白菊花打招呼。
奶奶和玉秀正爬在灶旁一口倒扣的鐵鍋上忙乎。就在剛才下面的時候,這只爛鍋又漏開了。面湯泡泡順著爛口子將灶膛里的火都澆滅了,那會她們正用軟面團糊鍋底。奶奶猛一抬頭,看見大郎領著一個女子站在跟前。
奶奶忙起身迎接客人,大郎向家里人介紹白菊花時,幾個人都因猜想同時得到證實,不約而同地噢了一聲。奶奶用衣袖在炕邊上來回抹了兩下說,快坐下,把腳緩一緩,這一路上遠著哩!玉秀一時反應不過來,捏著面團忘了手里的活,白菊花叫了一聲姨,她才回過神來。
劉背鍋說,把鍋快安上。大郎正要過去幫母親抬鍋,卻見玉秀一把將鍋抱起,準確無誤的安在了灶眼上,她的臉憋得像下蛋的母雞一樣紅。
白菊花頗有些難為情地說,大郎叫我時間長了,今天順道過來轉轉,家里人還不知道,我稍微一坐馬上就得回去。劉背鍋聽了這話,知道白菊花不便久留,他想另做飯菜顯然是來不及了,只好安頓母親和玉秀趕快做點簡單的改樣飯。切點涼萊,炒一盤雞蛋,炸點油饃菜湯什么的。盡管平時他不大操心鍋灶上的事,但安排這樣的飯菜他還是有十足的把握。白菊花再三推辭說不用做了,她回去家里給留著飯,但玉秀已經開始做飯了。
象征性地吃過飯后,白菊花要走了。臨走時,劉背鍋從墻上的相框背后摸出一個舊信封,在柜蓋上一股腦兒倒出一堆錢,他把大面額的都撿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五十元,劉背鍋將這些票子硬塞給白菊花。白菊花推辭著死活不要,奶奶拉住她的手說,頭一次來,怎么都要給個遮羞錢。白菊花最后勉強收下了。
一家人將白菊花送到大門外,奶奶拉著白菊花白皙的小手說,菊花,不要嫌家窮,大郎對你真心實意!你來了,我們不叫你受一點點罪,你們那邊的事就全靠你了!白菊花點點頭,走了。
五
大郎再次走出大門的時候,大槐樹底下已經沒人了,他這才靠著樹蹴了下來。為了迎接改過,這天早上六點鐘他就起床了,他借了瓜皮家的鐵桶子一個人去楊村拉水,水拉回來后又跟隨其他人碼糧袋子,整理院子里的散木料,緊接著又用單轱轆板車往牛圈里推土。他腳不點地忙了一個早晨,一口飯都沒吃,也覺不出餓。到后來他感覺自己困得慌,胳膊腿開始輕輕發(fā)抖,這才想起應該吃點東西了。
他從廚窯里抓的那個饃,依然捏在手里。就在剛才,當他聽到白菊花三個字的時候,就像一團死水中猛丟進了幾塊大石頭,他內心的平靜瞬間被打破了,饃吃到嘴里味同嚼蠟,也就索性不吃了。他取出一根煙點上,如釋重負般地吐出一團團煙圈,此刻他望著對面的遠山,除了白菊花,他還想到了盧青蓮和白志華。
幾年前,他幾乎是帶著神圣的使命,往來于兩座山之間,替盧青蓮和白志華送信。在他想來,白志華與盧青蓮結婚,是屬于他倆唯一的美好結局。
因為盧青蓮和白志華談對象的事,也得到白家人的認可。聽盧青蓮說,白志華他大和他姐姐,不止一次的專程來看望過她,每次都帶來好些吃的用的東西。盧青蓮還向大郎透露過,白志華他大幾次征求她的意見,說他人熟,可以將她的工作調到塬上條件好的學校,但盧青蓮拒絕了。
說起拒絕的原因,盧青蓮說,剛到這里,她很不習慣,天天都想著離開。學校離家太遠不說,最主要的是她來這里沒有一個熟人朋友,這一度讓她非常孤單寂寞。盧青蓮說,后來她慢慢地適應了這種生活。
這所山村小學雖然只有四五十個學生,卻設了五個年級,學校里一共是四個老師。因為人手少,每個老師都跨級代著好些個課頭,備著各種教案。因為學校經費緊張,校長帶領老師們發(fā)明制做教具,像泥瓦匠一樣夯土補修院墻,秋天上山砍柴禾,冬天做煤塊。總之,老師們個個都是拳棒手。盧青蓮的父親原來在這里也是這么干工作的,后來,時間一長,盧青蓮竟同這里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感情。而她怎么也沒有想到,正是這種說不清的感情,讓她在這里一待就是大半輩子。后來當她通過自學考試取得了大學文憑,當她多次被評為感動春古縣十大杰出人物和省上道德模范標兵時,當心灰意冷的她義無反顧地嫁給那個有著一個男孩的校長時,站在領獎臺上的她,想到了這份說不清的感情,給予她堅守的信念和勇氣。那一刻,她竟被自己感動了。
那些純樸善良又樂觀的山民,那些求知欲強烈的可愛的孩子們,在后來的相處中,他們將她的心慢慢融化了,他們把她當月亮一樣捧著,無論她走到哪里,身邊總跟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村民們說,因為這個地方偏避條件又不好,年輕人都不愿來這里工作,她是除了校長之外第二個來這里工作的年輕人。
盧青蓮說,到了這里之后,她從來就沒缺過蔬菜和雞蛋吃。這里的人相對于塬區(qū)的人,生活更困難一些,雞蛋他們從來舍不得吃一顆,要等攢多了,拿到集市上去換錢添置日常零碎,但他們卻愿意送給她吃。她經常是拒絕了這家,那家就又送來了。村民們說,只要你不嫌棄我們這里條件差,愿意留下來教我們的娃娃,幾個雞蛋還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但事情后來還是起了變化。慢慢的,大郎捎給盧青蓮的信漸漸稀少了,由開始一兩周一封變成了一月一封。白志華給大郎的信就更少。
白志華在信里對大郎解釋說,剛到部隊生活單調訓練辛苦,新兵集訓結束后他被分配到連里的供應基地去喂豬,這讓他一度差點崩潰。家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他穿上這身綠軍裝,為的就是到千里之外去喂豬嗎?與其這樣,他還不如不來部隊。
不久白志華又說,那不過是他發(fā)牢騷而已,喂豬跟喂豬不一樣!在這里喂的是國防豬,重要性堪比糧草與兵馬。所以他不但要喂,而且還要盡心盡力喂好。白志華說,剛到部隊各種的不適應,加上想家,信自然是寫得勤。后來習慣了,也越來越忙了,信寫得就稀了。
倒是盧青蓮,給白志華的信從未減少,幾乎一直保持著一兩周一封的速度??蓱z的姑娘,她是守著白志華的信過日子的。
白志華后來給大郎來信說,由于他踏實肯干表現(xiàn)出色,被部隊評為優(yōu)秀士兵受到嘉獎,但他不甘心只做一個光榮的飼養(yǎng)員,好士兵又怎能不想當將軍!他要努力為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備考軍校。所以白志華說,每天除了正常的工作喂好他的豬兄弟,還要抽空復習文化課和軍事知識。這一點倒讓大郎頗為意外,原以為白志華只會當公子哥兒,沒想到他到部隊沒多久,就變了個人似的,一門心思為自己的前途著想起來,這讓大郎若有所失。他想到自己逆來順受的生活,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志華去部隊很快一年多了,他一直沒有回家探過親,這讓盧青蓮越來越受不了。那時,白志華正為考軍校做拼命三郎,來信更少,即使有也是短短的半頁。隨著時間的推移,盧青蓮變得心事重重,人也消瘦了,同大郎在一起,她明顯話少了,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河灘上望著遠處。盧青蓮托大郎分兩次將她積攢下來的兩千元寄給白志華,讓他考軍校時用。
那年暑假,白志華考完軍校,結果尚在等待中。盧青蓮再也受不了相思之苦,就瞞著家里人說要去外地培訓,懷揣自己僅剩的幾百元錢,一人踏上了去威??赐字救A的旅程。
走的那天,大郎和白菊花去街上送她。記得盧青蓮打著一把晴空一樣碧藍、四周綴滿小白花的自動遮陽傘,那是幾個月前,白志華郵寄給盧青蓮的生日禮物。那時候,人們并不知道晴天也可以打傘,壓根兒也不知道有自動遮陽傘這玩意兒,所以打著一把異常好看的遮陽傘的盧青蓮,那天在街頭顯得很另類,人們向她投以各種復雜的目光。
就在盧青蓮要上車時,那把出盡風頭的傘卻出了狀況,怎么也合不上。盧青蓮急得紅頭漲臉,只好把傘交給白菊花讓打回去。大郎和白菊華目送盧青蓮坐車遠去,白菊花對大郎說,我哥眼睛里就是有水,青蓮姐姐長得真好看。大郎說,沒你好看。
六
瓜皮的兒子瓜娃和幾個孩子被派到塬上去放哨。大人們再三叮囑,只要遠遠一看見劉背鍋家的客人,就第一時間飛奔回來報信。
太陽升到中天,火辣辣曬得人臉生疼,可是要等的人連個蹤影都沒有,這讓騎在樹上登高望遠的瓜娃們覺出了這項工作的乏味。大約一兩點,劉背鍋和瓜皮上塬來轉了兩趟,劉背鍋顯得焦躁不安,手搭涼棚不停地朝大路上眺望。瓜娃幾個也漸漸失去了耐心,纏著劉背鍋問藍鼻子改過到底什么時候來?劉背鍋勉強地笑了笑說,別著急,他們離咱們這兒遠,正在路上走呢!
這時有人跑上塬來問劉背鍋,說母牛生不下犢,是倒生子怎么辦?劉背鍋一聽急匆匆地和瓜皮下去了。瓜娃們也不想管改過的事了,從塬上追下去后盤旋在牛窯門口,他們想親眼目睹那個神秘的生產過程,可是牛窯門口有人把守著,還沒等他們靠近,就被人趕跑了。
兔兒劉村一帶的人說媳婦,一般都是先去街上遇面,然后來家里看過活。開春說起改過時,劉背鍋考慮了好久才給媒人王日鬼回了話,說讓女子直接來家里看過活,行就行,不行就拉倒,不弄那眼歡喜的事。因為劉背鍋知道,去街上遇面,就沒有看不上大郎的,可來家里一看過活,十個就瞎了五雙。王日鬼想了想說,也行,這樣還省了擺譜錢。
其實,劉背鍋是不同意這門親事的。改過沒念過幾天書是個放羊娃不說,年齡還比大郎大。最讓劉背鍋接受不了的是她那娘胎里帶來的藍鼻子,那本來是一塊藍色的胎記,卻不偏不斜正好長在鼻子上,這使她看起來像個怪物,藍鼻子改過的名字也由此而來。聽說正是這個另類的鼻子,讓改過這個老黃花屢屢相親不中,到了二十七歲還是花開無主。劉背鍋心里很糾結,按說,給大郎介紹這樣的對象,等于是在辱沒他們,他應當把媒人臭罵一頓才對,但現(xiàn)狀又逼迫他不得不去考慮藍鼻子改過,他不愿委屈甚至害了自己的兒子,但他又別無選擇。
從跟白菊花談對象算起,整整五六年時間過去,給大郎說過的女子不下幾十個,但沒有一個能成的。這讓他們不得不一次次放低身段去迎合別人。他們像集市上擺了三年五載的老物件,只剩下人人嫌的份。他覺得給大郎找一個配得上的媳婦過日子不算是一個過分條件,可是找了那么多年,這個配得上大郎的人在哪里呢?就說那個白菊花吧,她同大郎是那樣的般配,看著都讓人喜歡,可她還是跟更“般配”的人走了。
白菊花同大郎剛分手那幾年,大郎成天悶聲不響只知道干活,看媳婦的事一個都不接應,劉背鍋知道大郎的心病但又無計可施。等大郎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了,又是誰看他都看不到眼里,一想起這些他就恨白菊花,覺得是她害了大郎。
劉背鍋最終想通了,他覺得這就是人的命。于是,他給王日鬼回了話,同意改過直接到家里來看過活。大郎當時已經二十六歲了,這在農村已經算是大齡青年了,再也耽擱不起了。大郎不能沒有媳婦,大郎娶不上媳婦,不光是他大郎的事,還牽扯到他兩個弟弟將來娶媳婦的事。
劉背鍋最怕的就是,大郎娶不上媳婦會影響到二郎,大郎和二郎會影響到三郎。如果兒子們個個都娶不上媳婦,這簡直是比殺了他還嚴重的事啊!如果這樣,他還有何臉面茍活在人世上?這讓他一度憂心忡忡,不要說活著讓人瞧不起難受,就是死了也沒臉去見老先人。
所以劉背鍋開導大郎說,藍鼻子怕啥?不過是跟咱們鼻子顏色不一樣,又不影響過日子生孩子。劉背鍋還說,咱們這樣的家庭,只要人家不嫌咱們就不錯了,咱們還吱哇什么哩?大郎不吭聲也不反駁,劉背鍋只當他默許了。
過了下午三點,家里人的熱情像落山的太陽一樣沒了熱度。大家聚到廚窯里嚷嚷著分析起來,一定是藍鼻子改過家臨時變卦不來了,原因不外乎還是嫌大郎家窮。這讓所有幫忙的人都沒了存在感,顯得很頹廢,木案上做好的那些飯菜,不知道該給誰吃。
在這孔窯里,近兩三年,他們每隔些日子就會聚在一起,為迎接某個前來看過活的女子而忙碌。每次劉背鍋家都會傾其所有備好豐盛的飯菜,可這些飯菜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那些各色長相的女子到大郎家來看過活,每次酒足飯飽之后腳底都像抹了油,毫不推辭地拿上見面禮就走了人,除了留給大郎家一個個遠去的背影就再沒有了后話。
時間一長,就連兔兒劉村的人都為大郎鳴不平。小伙子雖說以前有些花哨,還和女教師整出了那檔子事,影響是不太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不知是淡忘了還是原諒了,反正很少有人再提及那段過往,他在兔兒劉村人的心目中,仍然不失為一個好小伙。
大郎雖說高中沒畢業(yè),但在村里怎么也算個文化人,再加上相貌堂堂溫和善良,按說哪一方面條件都不錯,不過就是家窮了點。雖說人窮不擇妻,可也不至于到了無妻可擇的地步啊!村里女人大多天生的熱心腸,她們托七姑八姨到處給大郎介紹媳婦,可往往都是無果而終。后來,她們給奶奶出主意,認為這事必有什么在里頭搗鬼作怪,應該去問問兔兒爺神才對。
據(jù)說在兔兒爺神跟前求婚姻最靈驗,奶奶聽從女人們的建議,去廟里燒香拜兔兒爺神,求他點撥大郎的婚事。廟里管事的神婆說是大郎的婚命太硬了。她給傳了三角符文,裝了香灰,叫奶奶用紅布包了給大郎裝在貼身衣兜里,還說要吃些雞食狗糧沖一沖才好,奶奶都一一照辦了。
就在劉背鍋家的母牛因為難產,發(fā)出哞哞凄慘的叫聲時,打發(fā)去楊村請牛獸醫(yī)的三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報告說,人從早上出診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守在牛窯門口焦急等待的劉背鍋,聽到三郎的話變了臉,罵道,你個沒用的東西,還以為你長那兒了!
三郎很委屈,替哥哥放了一早上羊,來回跑了四里路去請牛獸醫(yī),回家又被一頓罵。他滿腹委屈,眼含淚水跑出大門,望著對面的山疙瘩發(fā)呆,過一陣他又要跟著八爺?shù)綄γ嫔缴戏叛蛉チ恕?/p>
七
不知何時,院子里進來了三個人。一向機警的黑狗虎子,絆在孩子們腳邊,居然沒發(fā)現(xiàn)生人進了院。三個來人在院子里站了一陣后,虎子才如夢初醒般撲上去一頓狂吠。狗的叫聲驚動了大人,瓜皮認出了王日鬼,大叫一聲,改過家人來了。
來了三個男人,一個是能說會道到處發(fā)媒的王日鬼,一個是褲腿衣袖挽起、揚起鞭桿擋狗的瘦老漢,剩下一個五大三粗的胖小伙,難不成他是改過?連瓜皮都納悶,難道改過沒來,難道她哥或她弟來替她看過活?
瓜皮撲過去,一手一邊拉住王日鬼和老漢的手熱情地說,哎呀,可把你們盼來了!赤紅面皮瘦老漢一聲不吭,胖小伙手插在褲兜里東瞅西望。王日鬼略顯慍怒說,你們都忙亂啥呢?也不見人上塬把我們接一下!沒等大人開口,瓜娃搶在頭里說,誰說沒接?我們接了一整天,誰知道你們來不來?瓜皮瞪了瓜娃一眼說,去去去,就數(shù)你言尖嘴快。接著他滿臉堆笑說,小孩嘴長,但說的是實情話,我們一直在塬上等著接你們,晌午都吃了還不見你們來人,就下來了。偏偏今天牛下犢子,是倒生子難產,這會兒亂了營都在牛圈里忙呢。
說話間,劉背鍋從牛圈門口跑著過來,他身后跟著大郎。劉背鍋熱情卻又謙卑地說,失禮了,失禮了,快到窯里上坐。大郎也跟著說,叔,你們來了,快窯里坐。
一臉不情愿的瘦老漢說,牛娃生得啥情況?劉背鍋唉了一聲說,一直都是大郎他媽接生,沒想到這次是倒生難產,也沒請到牛獸醫(yī),估計麻達了。聽了這話,瘦老漢旁邊的胖小伙說,我去給看看。王日鬼對胖小伙說,快算了改過,你一個女娃娃家看什么?在場的人驚訝異常,這個胖小伙是藍鼻子改過?
大郎迅速地將胖小伙打量了一番,沒錯,天麻晃晃的沒看清,總覺得這胖小伙哪里不對勁,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臉上長了一只藍得發(fā)亮的大鼻子。又仔細端詳,這胖小伙竟然是個女的。雖然她理著小伙那樣一頭短發(fā),穿了一件總使人擔心、稍一用勁就會崩出一大坨肉來的郵電藍翻領上衣,但呼之欲出的大胸脯、肥大高撅的屁股,無一不在提醒現(xiàn)場的每個人,這胖小伙的確是個女的。
王日鬼指著瘦老漢和胖小伙介紹說,這是改過他大,這是改過。劉背鍋忙上前同瘦老漢握手問好,他自覺這邊的人剛才失了態(tài),便望著胖小伙說,哦,這就是改過?沒見過女子認不得,不要見怪?。」掀み@時也反應過來,忙說,走熱了,快請窯里坐。但三個人都站在院子里沒有動,藍鼻子改過對大郎說,先不急著坐,你帶我去看看牛。說著抬腿就走。
瘦老漢說,改過,不要瞎逞能,你能看來啥?改過說,我啥看不來?咱家的牛羊哪個不是我接生的?王日鬼站出來再次阻攔說,算了,算了,女娃娃不適合干這事。改過說,誰說不適合?我還偏能干這事。
改過進了牛窯以后,瘦老漢和王日鬼才到上窯里落了座。劉背鍋已無心管牛的死活,只顧好煙好茶的伺候著客人。瓜娃們依然被擋在牛窯外,里面發(fā)生的事情,只能從聲音上分辨出些蜘絲馬跡。不大工夫,便看到出來的大人臉上舒展開來。又過了半個時辰,藍鼻子改過被家人送出了牛窯。
改過像她大一樣,褲腿衣袖全挽起來,露出半截雪白粗壯的小腿,上面濺滿了血水和牛的糞便,衣服和布鞋也讓臟物給弄得面目全非。改過走到牛窯門口時,對大郎說,籠點火讓??疽豢荆概I脮r間長出汗了,別感冒了。還有趕緊燒點糊湯給大牛補補營養(yǎng),別忘了加鹽。大郎趕緊點頭應承。瓜娃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藍鼻子改過,正用一種男人才有的氣魄開始震懾著這個家里的人。
改過洗盡胳膊腿后,站在院當中一塊青石板上沖了腳,然后跟著玉秀去換臟衣服。玉秀的衣服,改過穿幾乎差一半多,后來改過穿了一身白志華寄給大郎的薄軍裝出來了。這套衣服是一個大個子退伍老兵留下的,白志華連同他的半舊軍裝一起寄給了大郎。衣服提到手里看,像是周倉老爺穿的,但穿到改過身上寬度還是有些勉強。改過腰上的肉被勒得一圈一圈的,像兩個架子車轱轆纏在那里。
改過被大郎送進上窯里時,窯里的人已全在炕上。大炕上鋪著對口細白羊毛氈,正中擺著紅漆木炕桌,改過她大坐正中,王日鬼和劉背鍋左右坐兩邊,三個人正在喝茶說話。改過脫鞋跳上炕后,大郎蹲下身子,將炕跟前的鞋全部撿到了一邊,他怕出來進去的人踩臟了客人的鞋。這時大郎發(fā)現(xiàn),改過剛脫下的黑條絨布鞋,分明是雙男人鞋,鞋子的腳后跟處,臨時粗針大麻線地縫上了一截,這個大郎是懂得的。
家里有人緊急要出門,想穿得體面些,但又沒有新鞋子,只好臨時抱佛腳拿別人的新鞋來應事。別人的鞋通常都大,小的穿不上。大鞋一走就會掉,于是家里的女人就依著腳,把鞋大出來的部分用針線縫起來??戳烁倪^的鞋,大郎心里別扭得慌,由此不難想象,改過是怎樣著急忙慌地要出門時,家里人才發(fā)現(xiàn)她連雙合腳的新鞋都沒有,于是穿了她哥的新布鞋來應事。
改過在他大身邊坐下后,他大依然陰著臉問改過,你咋給接生的,這么快?改過說,還不簡單,這樣子我經得多了,是倒生子。一條后腿先出來了,他們不懂,還想法子往下拽,這不是要牛的命嗎?我把牛犢的腿給壓進去,再把手伸進去慢慢地撥正才生出來的。改過她大聽到這里才露出了一點笑容,他自豪地對炕上的人說,我這女子是個福星,你看這解不了焦的事,我女子一來就化解了!劉背鍋點頭說,女子真是個福星,這回給我?guī)痛竺α耍艺χx承娃哩?
母牛終于平安產下了牛犢,改過家人也來了,劉背鍋家的這壺水,在這個時辰一下子開了!這使他一整天來的不快一掃而光。他吩咐家里人趕緊上飯,因為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
八
吃飯的當兒,王日鬼說,你們想啊,我早上起來茶飯沒吃一口,撂下家里一大攤子事兒動身就往何家塬趕。前幾天,我和改過她大說好了,我們在何家塬會合再去你家。我騎著自行車走了十幾里路到了何家塬邊,一看不見人,我心想可能正打溝里往上走著呢,于是,我就蹲到一個山豁口上,邊吃煙邊瞅著溝里上塬的路。我抽了四五根煙,等了近一個小時,可是連個人影都沒見。我一想這麻煩了,難道說好的事還變卦了?我把車子寄放在熟人家,拔腿就往改過家里走,這一耽擱一兩個小時又過去了。
到了改過家里一看,根本沒動靜,人家改過她大穩(wěn)得像泰山還在家里喝茶呢,改過到山上吆羊也沒回來。我就把改過他大說叨了一頓,然后打發(fā)改過她哥去找改過。這一找又是一個多小時,不但改過沒找回來,連她哥都不見了。
改過她大性子涼,一聲不吭該干啥干啥,你想我那個心焦呀!我沖改過她大發(fā)了一通火,最后,改過她大親自上山找改過去了。改過她大一去又腌到鹽甕里了,也是不見人回來,簡直把我能氣死。
我急得沒法子,只好自己上山去找。你們想,我王日鬼南北二塬給人說媒拉線,還從來沒弄過這丟人事哩!我知道你們這邊已經準備好了。說好的事,咱不能黃了人家,不能把人丟了!
聽到這里,改過她大那赤紅的驢臉拉得更長了,他偏著頭對王日鬼說,這不算丟人,是你鬼七弄八把我哄了,我本來就不想來。見改過她大這么說,劉背鍋討好似地拍打著老漢的后背說,好我的老哥哩,知道你是說笑哩,要來哩,一定要來哩!
劉背鍋說著忙用眼晴示意大郎敬酒,大郎擰開一瓶光溜子竹葉青白酒,因為著急他的手微微有點發(fā)抖,但他很快斟滿了三個酒杯。劉背鍋接過大郎遞過的酒,第一杯雙手恭敬地敬給改過她大,改過她大遲疑了片刻,接住落在炕桌上。第二杯敬給王日鬼,最后他自己也落了一杯。
這時候瓜皮領著兩個半大小伙,用紅方木盤端著滿碟子滿碗依次進來,很快就在劉背鍋家的炕桌上擺上了七碟子八碗。沿桌一周是八個涼菜碟,為了充數(shù)每個菜都上了相同的兩盤??蛔勒虚g擺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洋瓷盆子,里面盛著這桌子上唯一的一道硬菜,燉雞肉。
雞肉盆子從廚窯端到上窯,整個院子便飄散著一股讓人難以抗拒的香味。盆里躺的那只花公雞,昨天還是錦衣高歌妻妾成群,這會兒它已面目全非酥爛如泥地躺在盆子里,成為提升這頓飯菜檔次的重要標志。這讓大郎想起家里另外一些被宰殺端上飯桌的公雞。大郎家的公雞,多數(shù)似乎都為大郎相親而生死。大郎站在地上,手里機械地干著添茶倒酒的活,心里卻不由自主地想起另外一些事情。
大郎想起他送到坪家莊小學的那幾只公雞。本來大郎不愿意去,但脾氣暴躁的劉背鍋硬逼著他去。那時候,劉背鍋知道大郎帶盧青蓮做流產的事已過去了兩年,這期間他也知道了白志華和盧青蓮分手的事,還有白菊花和大郎的事。這一連串的事,讓劉背鍋從此對白志華兄妹的印象壞到了極點。
那時候,白菊花躲著再也不肯來見大郎,托去問話的王日鬼捎回白支書的話。白支書說,天大的笑話,我家菊花怎么能和劉背鍋的兒子談對象呢?王日鬼還無比委屈地學了白支書砸給他的狠話。白支書說,你來串門子,好煙好茶伺候,三天五天由你住,你來給劉背鍋家提親,不好意思,立馬給我滾!劉背鍋聽了這番羞辱他的話氣得差點吐了血,這就叫掙嘴殺驢——叫你喘不出來!劉背鍋氣得對王日鬼大罵,人跟種,房跟檁,他白支書貪污受賄睡人家女人,別以為他是什么好鳥?娃娃憑受他影響也好不到哪去,他還不愿意,我才不愿意呢!
頭一次,劉背鍋殺了一只雪白的烏公雞,讓大郎送給盧青蓮補身子。劉背鍋說,娃娃瓜著哩,一時沖動弄下這事,也不足為怪。他是說盧青蓮流產的那事。他又說盧青蓮人長的心疼,又有文化,比白菊花實在多了。劉背鍋認為,既然盧青蓮和白志華分手了,既然大郎和盧青蓮經常來往,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大郎為什么不去找盧青蓮呢?于是,他逼著大郎去看望盧青蓮,讓大郎跟盧青蓮說他想娶她。大郎拗不過父親,最后去了。除了那只烏公雞,他還帶著母親積攢下來的一籃子雞蛋和兩包紅糖。
在坪家莊小學那間簡陋的宿舍里,憔悴的盧青蓮面對大郎的到來顯得很吃驚。她到坪家莊小學工作以后,大郎是外界同她接觸最多的異性,但之前她從沒邀請過他,他也未踏足過他們學校半步。
那天,他們大不同于以往,兩人都是滿腹心思,顯得生分而拘謹。盧青蓮忙著上課批改作業(yè)。盧青蓮說,這段時間校長去外地給老婆看病了,引娣的病越來越嚴重了,走兩步路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還咯血。學校里本來四個老師,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她的工作量加大了一倍多,還有校長兩口子走時,把正上一年級的兒子托付給她帶,所以,她非常忙。
那天,房間的氣氛顯得沉悶壓抑,大郎坐在盧青蓮的單人床邊上,看盧青蓮出來進去上課,課間不斷的有學生打報告進來要水喝。有個大眼睛的男該,盧青蓮問吃問喝照顧得極為仔細,盧青蓮說這是校長的兒子。
后來,盧青蓮又出去上課時,大郎一個人竟靠在被子睡著了。睡夢中他被一陣嗚咽聲驚醒。睜眼一看,原來是盧青蓮坐在剛才改作業(yè)的桌邊上小聲哭泣。盧青蓮瘦削單薄的肩膀一聳一聳的。聽得出,她正在努力地壓抑著哭聲。大郎站起來,順手抓起床頭上的一件外套走過去給盧青蓮披上。盧青蓮沒有轉身,大郎想拍拍她瘦弱的肩膀安慰她,但手剛抬起又放下了,他心里一時五味雜陳。
后來,盧青蓮自己止住哭聲,他們說了一些沒意思的話。直到大郎走,兩個人都只字未提白志華兄妹,他們仿佛是兩把利劍生生地扎在他倆心上。大郎沒有說他大叫他說的那些話,他說不出口。大郎走時,盧青蓮說,你們一家都是好人,謝謝你大和你媽,還有你!
后來,大郎提著殺好的雞還看過幾次盧青蓮,他依然沒有說那些話。他分明覺察到,盧青蓮不會給他說話的機會。
劉背鍋見大郎呆恍恍的,叫他也一起吃,大郎應著聲卻沒動筷子。桌上除了這盆雞肉,后來還端上一些素菜。筋道的御面倒是一人一碗,澆了紅油辣子蒜泥醋水,上面蓋著爆炒的嫩韭菜很是養(yǎng)眼饞人。就在劉背鍋勸酒說話的當兒,改過幾次湊近雞肉盆,她聞了聞說,大,味道香得很,你快喝呀,喝了咱們好吃肉!改過她大瞪了女兒一眼說,你這死女子,喉嚨眼手上來了,你在家里難道一直餓著?改過說,我就是喉嚨眼手上來了!我爬溝溜渠給你追了多半天羊,又走了十幾里路,早餓成空腔子了,你還磨蹭得不行!改過這話劉背鍋聽著受用,趁機說,老哥,快動筷子,叫娃吃,娃餓咧,看娃多暢亮。改過她大哼了一聲扭過頭。改過也不管她大高興不高興,拿了筷子夾起一塊雞肉就往嘴里送。劉背鍋再次催促大家動筷子,王日鬼吃開了,改過她大卻依然沒有動。
王日鬼笑著對改過她大說,看你一眉蹙兩眉皺的,你倒是吃呀!和飯菜有仇哩嗎?說好的事,你突然就變卦了,不是改過主意正堅持要來,我今天給人家劉背鍋說葫蘆花花呀嗎?既然來了,你又不吃不喝的,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這叫什么事嘛?改過她大還是不吃,王日鬼接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言而無信,我不說你就不錯了,你還擰得不行!聽到這里改過她大才勉強拿起筷子夾了幾口菜。改過她大說,你快少說那丟人現(xiàn)眼的話。王日鬼抿了一口酒說,不說不笑不熱鬧,這算什么丟人現(xiàn)眼話?我又沒有虛說你。王日鬼接著說,為什么來的這么遲,聽我把前頭的話細細給你們接著講來。
我照著改過她媽指的路往山上走,半道上終于碰見改過和她哥她大吆著一圈羊回來了。改過家的羊可真多呀,遠看就像山上落了一層雪。我當時就想,一個女娃娃,本事咋就這么大,咋能看得住百十多號羊?不說還有牛呢!
九
大郎機械地給炕上的人敬酒散煙遞茶,王日鬼也幾次讓大郎邊吃邊伺候人,可大郎一直沒有動筷子。一整天快要過去了,只吃了一個饃的他心里卻像吃了石頭,沉甸甸的。他沉默寡言地低著頭,很少看炕上的人,只有那么一兩次極短的瞬間,他的目光在改過身上做過短暫的停留。改過坐在她大和王日鬼中間,正坐沒坐相,吃沒吃相的大快朵頤。由于吃得太猛,她發(fā)出了很響的拌嘴聲和吸溜聲,還因為噎著了不停地打嗝。大郎忙給她添了茶,當他看到了她那藍得發(fā)亮的大鼻子時,他忍不住想發(fā)笑,但他又極力忍住了。
王日鬼只顧一個勁地賣弄他這些年說媒時出五關斬六將的事,卻沒有注意到改過她大根本就沒有聽。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邊,一個說媒的人,憑三寸不爛之舌哄東哄西,哪有什么實話,要不,怎么叫王日鬼呢?連鬼都能那樣,還不要說人。改過他大一邊在心里罵著王日鬼,一邊將目光投向窯底的頂子上,那里有一條像蛇一樣婉蜒曲折的口子向外延伸出來。
那是某一年的夏天扯了十幾天連陰雨后,窯頂撕裂開的一條筷子寬的長口子,劉背鍋曾讓家里人搬離這孔窯洞,但觀察了一些日子后,發(fā)現(xiàn)口子雖然比先前寬了一些,但窯頂并沒有塌下來的跡象。劉背鍋找人用桐木板間隔開捂住口子,再用幾根粗壯的洋槐椽立在地上頂起來。農村經常用這種方法處理窯頂裂口子的情況,按說這是相當危險的,一旦窯頂塌方下來,就是再多再粗的洋槐椽也是頂不住的。但村里人都這么處理,也沒見過誰家的窯頂塌下來。
改過她大打斷王日鬼的話說,這窯恐怕住不成了吧?改過他大的話讓王日鬼猛地剎住了話閘,他剛才只顧吃飯喝酒賣弄嘴上功夫,并未注意到這孔窯洞的隱患。劉背鍋臉一紅忙解釋說,不要緊,問題不大,娃娃們都不在這里頭住,家里另兩只窯都好著呢,羊圈里盤了炕也能住人。
改過她大的鼻子又哼了一聲,說,還不要緊問題還不大?你以為窯頂上的土聽你話怕你,說不塌下來就不塌下來,這一旦塌下來人就捂了雀兒了!
改過正努力扯斷一根一頭在盤子里一頭在她嘴里的長粉條,聽她大這么說,她急著用勁掐斷了粉條,猛嚼了幾口咽下去說,大,你說的這叫啥話呀,什么叫捂了雀兒,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改過她大狠狠地瞪了改過一眼說,咱們莊里就有活生生的例子,秋香家出事那年你才十歲,一孔窯頂半夜里塌下來捂了娘仨,我說的還不是實話?改過說,實話是實話,但也要揀能說的地方說,你不能在人吃飯的時候說屙尿拉屎。這時候王日鬼插話說,老哥,你甭?lián)牧?,人家大郎家要蓋大瓦房的,你沒看院子里木料都備下了?改過她大哼地冷笑了一聲,說,蓋房就像在你嘴里蓋一樣,就那么容易?院子里那幾根木料也能蓋個房?劉背鍋說,還有幾棵樹也能使檁子了,過些日子就準備伐,房是一定要蓋的,無非就是個時間的問題!
正說話間,瓜皮領著人用紅方木盤端著酸湯面進來了,大郎將面全下到炕桌上,順手捎帶著將空盤子撤了。窯里開始暗下來了,瓜皮拉開了紅柿子一樣的燈泡,把頭一碗面雙手端給改過她大,改過她大推說吃飽了,死活接不到手里。瓜皮說,面是一定要吃的,吃了長面兩親家才能常來常往。
改過她大說,什么兩親家,誰和誰是親家,什么常來常往?說句不怕你們見怪的話,今天本來就沒打算來,不來也就沒這檔子事了。硬生生都怪王日鬼,死纏硬磨一張爛嘴把死人能說活,我當時太大意,只聽說是兔兒劉村的,具體是誰也沒弄清楚,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劉一手就是你劉背鍋,我當時就后悔了。實話跟你們說吧,我根本就沒給改過說,要不今早還能打發(fā)她放羊去?
改過她大的一番話,說得飯桌上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劉背鍋半張著嘴不知說什么好。改過她大接著說,你家娃娃沒挑剔的,這一點自知我女子配不上,可你家里這情況,不用我說就在這明擺著。三個干小伙,哪個不要媳婦?王日鬼急著打斷說,人家老二不是在部隊上嘛?都提干了。改過她大說,我知道在部隊上,部隊上還不領女人了,領女人還不掏錢了?說不定還掏大價錢哩!王日鬼一時被問得語塞。
改過她大又對劉背鍋說,你說你又是這身體,我今天來一看你家里這光景,心里著實難受。我就這么一個老生胎女子,雖說打娘胎里來鼻子上就帶著一塊記,人也長得粗糙入不得眼,針線鍋灶更是啥都不會。可俗話說,這竅不通那竅通,人生在世上,總有吃飯看家的本事。我這女子天生是個外頭跑的,放牛羊干粗活比小伙強,我家里年年倒賣一圈羊,全出在改過手上,就連給牛羊接生剪毛都是她的。一句話,這女子是個有本事人,我敢說走到哪里都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
劉背鍋說,你說得對,看得出來。改過她大接著說,我這女子也是個有福氣的,我四十三歲上才得的她。當年娃滿月時,村上的老先生給看過相,說這女子福氣重,就叫改過吧,你家的日子從此就要改樣子過了!我當時心里想,碗里吃著半碗飯,炕上溜的精席片,還說什么改樣日子?老先生看我不信,說,你記著我今兒說的話,不信等著看。改過她大停了一下說,后來還真應驗了,我家的日子,就是從生了改過后才慢慢地翻轉過來的!
劉背鍋趁機瞅了改過兩眼,除了那藍得發(fā)亮的大鼻子,雙眼皮大眼晴,頭大耳厚身體壯實,確實像個有福的。
改過她大接著說,女子雖沒念下書,可是心氣還不低,為啥年齡大了還沒尋下婆家,也不全是人家看不上我們,多數(shù)還是我女子看不上人家。改過她大又說,說句不中聽的話,我把娃要是給了你家,不是眼睜著把我女子往火坑里推嗎?改過她大說這些話的時候,改過端著一碗剛撈完面的酸湯,吃驚地望著她大。改過實在沒有想到,她老實巴交的大,今天竟能說出這么利氣的話來。
改過說,大,快吃面,一碗面都沒吃,話咋就這么多呢?這事還沒問我,你就自作主張胡說開了。改過她大說,這光景不明擺著嗎?三個干節(jié)節(jié)小伙,兩孔破窯窯,還用問你,傻瓜都看得出來,我替你就把主意拿了。劉背鍋被改過他大一席話說愣了,稍稍反應過來忙打圓場說,他叔,別跟女子急,咱慢慢說。瓜皮也說,就是,咱慢慢說,不要上氣。瓜皮正要給改過她大敬酒,改過他大卻扭頭對改過說,我看吃得也差不多了,咱們還要趕回去呢。改過瓷定定地望著她大也不言語。三碗面下肚,王日鬼本來已酒酣飯足,退到炕后邊的鋪蓋卷上正在舒展腰身,一聽話頭不對,便掙扎起來又坐回原先的位置。
王日鬼覺得到了他非說話不可的地步了。他對改過她大說,好我的老哥哩,你著的哪門子急呀,走哪兒去???親事不成人情在嘛!現(xiàn)在天都快黑了,咱歇一晚,明早再走也不遲么!改過她大說,不歇了,改過明早還要早早吆羊呢!他又對改過說,你嘴邊放麻利些,天說黑就黑了,說著改過她大起身就準備下炕。
劉背鍋和王日鬼同時都緊張了起來,看來這個倔老漢是要來真的了,可是再看改過,依然坐在那里,身上像壓著碾盤一樣穩(wěn)穩(wěn)的。改過說,放羊,放羊,你就知道放羊!你心里只有羊,你把我這事根本就沒當回事,我又不是你家雇的長工!改過說著又端起了一碗面,哧溜一聲吸了一大口。改過她大被改過一嗆自覺丟了人,一下子來了氣,他喝斥道,這女子你咋說話的?我看把你慣的太狠了!八字還沒見一撇,你牛軛頭就朝外彎開了!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倒學會在人面前臊我了?改過也不甘示弱地說,誰叫你胡說?你也不問問我的意思,你當我還是三歲的瓜娃娃哩?
看改過她大上了火,瓜皮趕緊安慰改過她大說,別上氣了老哥,娃娃大了主意就大了,有時候由不得咱們。本來只是一句解圍的話,可改過她大一聽卻更加來氣了。他說,由不得咱們還由誰?我就不信,看她到底是個家的還是個野的?說到這里,這個倔老頭不顧炕上人拉扯攔勸,蹭地跳下了炕光腳站在腳地上。
大郎忙借著燈影給他滿地找鞋,他一把逮過鞋子,在凳子腿上哐哐哐彈了幾下問改過說,你吃夠了沒有,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改過說,我不走,要走你走!改過她大一下子氣得臉變成了豬肝色,他提起鞋就要往炕上丟,說時遲那時快,瓜皮一把奪過他手里的鞋,順勢從背后抱住老漢的兩只胳膊。這當兒,王日鬼也驚得從炕上嗖地跳下地,他湊到改過她大跟前問,天神,你是瘋了還是咋的?改過她大使勁掙脫瓜皮的胳膊,唾了一口說,先人把人虧了,把這少教的東西領出來丟人現(xiàn)眼哩,看我回去怎么收拾她!
這時,劉背鍋連爬帶滾也下來了,本來窄小的地上,一時間都是光腳的人,王日鬼把改過她大摁到長條凳上,說,哎呀!老哥這犟驢脾氣,今兒我算是領教了,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男人家么,變臉比女人脫褲子還快,這肚量也太小了!話一出口,王日鬼就被自己嚇了個半死,他忙說,看我這張爛嘴,一著急就滿嘴噴糞,老哥你別見怪!說著,他就照自己的嘴巴啪啪扇了兩巴掌。
接著,他又下話似的低聲下氣地說,好我的天神爺哩!眼看到睡覺的時候了,一定回去能干啥?再說,你同娃娃較什么勁哩?劉背鍋光著腳和瓜皮一人一邊按著改過她大,生怕一丟手他就站起來沖出去跑了。
劉背鍋說,老哥呀,你消消氣,娃娃不懂事惹你生氣了,我替娃給你賠情道歉。這天說黑就黑了,你且留一步,等天亮了再走也不遲。咱親事不成人情在嘛!你說不同意就不同意,還有誰敢威逼你不成!你回去是睡覺,在這里也是睡覺,歇下緩一緩,明兒早起我打發(fā)你走。
在這場留客的亂臺戲里,劉背鍋注意到,有兩個人無動于衷沒有參與,一個是藍鼻子改過,一個是被人擠到門角落的大郎。大郎連一句攔勸的話都沒有說,這讓劉背鍋很生氣。他知道大郎根本就不想勸。不管改過她大要打改過是真是假,劉背鍋想用鞋底抽大郎兩下倒是真的。
再看外邊,天已經麻麻黑了,在眾人央求勸說下,改過她大終于同意留下來住一夜。
瓜皮又上了早上從楊村換回的西瓜,劉背鍋依然熱情,但他有些言不由衷,笑容里透著蒼涼和無奈。改過她大倒是消停了下來,看得出他并沒那么厲害,他拿他那個女兒是沒法子的。比如在回家的這件事上,改過不跟她大一道回去,她大也就只能做讓步留下,難不成他自己一個人回去,讓女兒留在劉背鍋家?老漢第一次深深地感覺到,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這個老女子他已經管不住了。
改過她大對王日鬼說,既然你們都擋住不讓走,那我就住一晚,明兒再走。改過他大咳咳了兩聲又說,他背鍋叔這日月過得也不容易,今兒這事雖說成不了,但屋里人爬鍋燎灶,抹盤整筷,這飯咱不能白吃了,我掏上一百元錢把今天的飯錢開了,這事咱們就算兩清了,我也就不欠你們人情了。
說著改過他大從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大小不一的票子,他取出幾張擱到炕沿上,劉背鍋一把打過去,將改過她大的手捂在錢上說,老哥呀,你這是折羞我哩,我劉背鍋日子過得不如人,可你也不能這么低看我呀!我剛說了,親事不成人情在,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強怨悔你老哥,咱就這么個爛日子,誰也怨不得,要怨只能怨自己。你們大老遠的來,一口粗茶淡飯,我還覺得慢待了你們,要是再把錢掏上,這不是打我劉背鍋的臉么?
王日鬼沒料到劉背鍋竟能說出如此情真意切又妥貼的話來,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平時真是小看劉背鍋其人了。王日鬼有些替劉背鍋抱屈,他湊過來對改過她大說,掏錢就太見外了,快把票子收起來,免得人笑話!王日鬼咽了一口唾沫又說,劉背鍋家雖是小家寒舍,可人品門風哪一樣不在人前頭?這南北二塬我跑遍了,再找這么一家人還真是難!誰把女子嫁給劉家,才算是眼窩子里真有水。
王日鬼又說,劉背鍋家眼下日子不好,誰能料定人家以后日子就不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豢上憷细缬醒鄄蛔R金鑲玉,硬硬把一門好親事用腳踢遠了。
知道王日鬼賊心不死,改過她大只顧低頭抽煙,他心里想,憑你今兒說得石頭上開花,我也堅決不上賊船。王日鬼高談闊論的時候,劉背鍋瞅準時機將錢準確無誤地塞進了改過她大的衣服口袋里。改過她大紅鼻子燒臉地要往外掏,幾番掙扎鬧騰后,才不再堅持給錢了。
十
改過跟著大郎進到廚窯里,幾個女人正在吃窯里撤回來的盤底子,改過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們,大郎在旁邊逐個做了介紹。本來,他是不會把上鍋的這些人介紹給改過的,他不想同她多說一句話。但兩家長輩把話說開了以后,他心里一下開豁了,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改過她大不同意這樁婚事,正好遂了大郎的心愿,現(xiàn)在家里人沒有理由再逼他了。都看看吧,是改過家里人不同意,并不是他大郎不同意。
正因為如此,他一下子徹底放松了,對改過也表現(xiàn)出了應有的友好和熱情。只要改過不嫁給他,其他什么都好說。奇怪的是,這么一想,他竟然覺得改過沒有一點陌生感,模樣看起來也比先前順溜多了。想想這是個不相干的人,他的尷尬一下子蕩然無存,人也變得自在話多了起來,他甚至主動問起了改過這改過那。從廚窯里出來,大郎決定帶改過到糧窯里去轉一轉。
大郎俯下身將炕上的人介紹給改過說,這是我奶,今年八十四歲了,剛強了一輩子,幾乎沒得過病。不想今年春上,身體說不行就不行了,一場大病后躺下就再也沒有起來,靠人喂吃喂喝送水火。近些日子基本不怎么吃了,請大夫看了幾回,藥吃上也不頂事。
大郎的說話聲吵醒了奶奶,這是她在這天第二次睜眼看人。大郎發(fā)現(xiàn),奶奶干杏仁一樣的眼睛又一次變得明亮潤澤,她直盯著頭頂兩個人的臉,半會才有氣無力地問,這是你媳婦?大郎本來要說不是,但內心一時糾結起來,奶奶到了這般光景還在為他的婚事操心,讓奶奶再度失望,他心有不忍,但說是吧,又明明不是。正在猶豫間,竟聽到改過大方地對奶奶說,是,我就是大郎媳婦。
奶奶的嘴角浮上一絲笑意,但這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奶奶沒有再說話。大郎給奶奶掖了掖被角,彈了彈炕頭上熏蠅蟲的香灰后,發(fā)現(xiàn)奶奶閉了眼睛,兩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糧窯。
改過壓低聲音對大郎說,你奶奶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你信不信?大郎說,我不信,這你也看得出來?改過說,不信你等著看,我奶下世最后一兩天的光景也是這樣的。
改過又說去看牛。被柴火烘烤過的小牛犢毛茸茸的,眼睛又大又亮,像清泉里撿上來的兩顆黑寶石,它正安靜地偎在疲憊的母牛身旁??吹礁倪^,母牛哞地叫了起來,大郎說,你救了牛的命,牛還把你認下了。改過說,那當然,牲口比人強,記人情哩!說著改過伸手摸了摸牛犢的頭,她對大郎說,這幾天得給牛加細料吃好些,就像女人坐月子,生得重了,吃好身體才能早早恢復,再說牛娃還要吃奶呢!大郎點頭答應著,心里不由對改過另眼相看。
這時候劉背鍋在院子里叫起來,大郎忙應聲出了牛窯,劉背鍋見后頭還出來一個改過,便換了笑臉對改過說,快到上窯里歇著,那地方臟得很。改過說,今天又沒干活,不乏,跟著你家大郎轉轉。劉背鍋說,只要你不嫌棄,你盡著轉。劉背鍋說完又和顏悅色地吩咐大郎去看羊。
這天,羊是三郎替大郎跟著八爺去放的,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圈了。劉背鍋讓大郎去看羊時,順帶把羊圈的炕也燒了。劉背鍋的風濕病很厲害,一年四季都要睡熱炕,平時這些活都是劉背鍋干的,可今天情況特殊,劉背鍋要陪客人,這事就安排給大郎去做。
大郎對改過說,你歇著,我去看羊。改過說,我跟你一起去。大郎說,別去了,那地方黑燈瞎火的,再說圈羊燒炕有啥好看的?你天天看,還沒看夠?改過說,我就是要去!去看看你家的羊和我家的羊有什么不一樣。這時候正好香香和丟丟女人拿了各自的廚具,帶著孩子從廚窯里出來準備回家,大郎不想讓她們看見,一閃就從大門里出去了,改過也從后面追了上去。
去羊圈的路上,改過問大郎,你一個高中生,成天爬溝溜渠放牛放羊,你咋愿意的?大郎說,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樣?我奶說,人的命是天給的,天給人是啥命,人就是啥命。改過說,你凈胡說,人的命是自己給的,人想要啥命,就是啥命。
大郎把改過送到瓜皮家時,改過她大和王日鬼在另一間房里已經睡下了。本來他們被安排在大郎家的上窯里住,可改過她大害怕窯頂上的口子不敢住,住在廚窯里又覺得不方便。瓜皮說住他家算了。瓜皮家有窯有房,家里就他和香香及瓜娃瓜旦兩個孩子,地方寬展住兩三個人不成問題。
大郎安頓好改過回家已經很晚了,他和三郎睡在廚窯里。三郎這時候還沒睡著,問,我到羊圈來取書,你們怎么把門頂上了?大郎一愣,說快睡你的覺。他呆呆在炕邊上坐了一陣,回想這天發(fā)生的事恍然如夢,簡直想都不敢細想。
大郎從柜蓋上抱過一個不大的銀花烤漆紅木箱,那里邊裝著他的重要東西,其實也無非是些書信照片而已。他打開鎖子,取出一沓沓五顏六色的信封。那些信多半是白志華和幾個同學寫給他的,也有二郎去部隊后的來信。這會,他急著要找出一封幾年前的來信,他特別想在這個夜晚看到那封信。最終,他在箱底找到了那封蓋了三角郵戳的信。
大郎,我的好兄弟!
來石家莊陸軍學院快滿一年了,原諒我很少再給你寫信,忙只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最主要的是我沒有勇氣面對你。憋在心里的很多話,如鯁在喉,時時讓我覺得難受。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提筆給你寫信,哪怕面對是多么的讓人羞愧難堪。
這一年來,我過得并不快樂。這樣說,你會覺得我太過虛偽,你會說考上軍校,不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嗎?是的,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可是宣布錄取結果的那一天,連里會餐為我慶賀,喝醉了的我卻哭得一塌糊涂。許多戰(zhàn)友以為是激動的淚水,只有我知道,我內心深處是多么的痛苦不安,為得到我看重的這份榮耀,我已失去了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東西。
參軍離開老家時,我就暗自發(fā)誓,出去就是為了離開,我絕不愿再回那個小山村了。一直沒有對你說過我的想法,是怕說出來會刺激傷害你,畢竟你還得繼續(xù)留在那里生活。生在那樣的家庭,命中注定你不能遠走高飛,太多的牽連阻擋了你前行的腳步。我知道你的無奈,懂得你的不甘和不易。
你太善良,背負的太多,總是替別人考慮,這是你的優(yōu)點,也正是害了你的缺點。我跟你不一樣,我第一考慮的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活好了,一切才皆有可能???,這正是我的自私和無恥。
你會問,既如此,你還痛苦什么?那么我來告訴你,我同盧青蓮的分手,正是我痛苦和不安的根源。純潔善良的好姑娘,一心一意來擁抱愛情,我卻讓她撲了空,還讓她栽了大跟頭,摔得頭青臉腫。
二郎參軍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實情,其實不是我?guī)偷拿?。一個普通戰(zhàn)士,哪有那么大能耐,是我拜托一個戰(zhàn)友幫的忙。去年的軍考,也多虧了她,若不是她,我恐怕連里推薦這關都過不了,可能至今還在部隊喂豬呢!
她出身軍人世家,她姥爺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她舅舅現(xiàn)在是某軍區(qū)的政委,她父母也都是軍人,她家在部隊有很深的根基。我們是同一年的兵,我抽調去女兵連組建籃球隊時認識的她。
你千萬不要認為她是花架子式的干部子弟,恰恰相反,她是一個出身教養(yǎng)非常好的姑娘。不知道出身優(yōu)越的她到底看上我什么,反正她一直在追求我。經過反復慎重又痛苦的思考,我決定跟她在一起。因為目前對我來說,最需要的是人生的提升,我必須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我絕不愿去部隊混幾年穿一身黃皮又回去。
盧青蓮暑假來看我,我本應親口告訴她這一切,但面對她我實在張不開口。我對盧青蓮的傷害已經無法彌補,你多開導安慰她,希望她早日走出傷痛。
說到這里,順便勸你一句,對于我妹妹菊花,你不要再費心了!家里人告訴我,她已同一個在煤礦工作的卡車司機訂了婚,不多久就要結婚了。忘了她吧,她不值得你記在心里。
你更需要找一個對你人生有幫助的人來做伴侶。在這一點上,菊花不配你也不適合你。她空長了一副人人喜歡的好容貌,卻不具備與之匹配的實質內容。她并不是盧青蓮那樣有思想、有追求、有情義的姑娘,這可能與我們的家庭有關。她自小不愛念書,初中勉強畢業(yè)后只能閑待在家里等著嫁人,這讓她很孤單,要不她怎么會天天往集上跑?
你對她頂多只滿足了一個少女對愛情最初的憧憬,那是些朦朧美好的人生體驗??梢坏┱劶盎橐?,她恐怕想都沒想過結婚究竟意味著什么。所以說,不要被她美麗溫柔的外表所迷惑,我的妹妹我了解,她不會跟你一起過艱苦日子的。
所以說,家里不同意根本只是個借口,她若鐵了心要跟你走,誰又能拿她怎么樣?關健是認真思考之后,她自己早已退縮了。不要在她身上再浪費你的感情和時間了,她不配!而你,一定會找到一個好姑娘的!
農村生活雖然清貧,但一切是那樣的簡單而美好,你和盧青蓮就像我們那里的山泉一樣清澈純潔。同你們相比,我是那樣的齷齪虛偽,我倒希望你們即使永遠貧窮,也不要變成我這個樣子。我們兄妹倆,是不配做你們的朋友和戀人的!
但現(xiàn)實,總逼迫人要為自己的未來早做打算,你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人人為了功名利祿都在勾心斗角。也許離開之后,我們看重的東西大不相同了,同你們比起來,我更清醒更現(xiàn)實,更早懂得了世事的艱難!
我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上天該怎樣懲罰我?明知分手不可避免,盧青蓮來看我時,我們還是情不自禁地做了不該做的事。一想到她因我懷孕,她為我流血,我就愧疚萬分無地自容,我永遠對不起她!
得知青蓮懷孕的消息,我又驚又怕,一來千里迢迢路途遙遠,我怎么處理這件事?二來,部隊對這些事情查得很嚴,我剛考上軍校,這件事一旦捅出去,后果將不堪設想。苦思冥想沒有辦法,我只好求助于你。好兄弟,你二話沒說就替我背了這個黑鍋。
我知道這件事是多么地難為你,你在老家為我背負的那些罵名,猶如針芒,時時扎在我心上,讓我羞愧又感動!我或許一時無力補償報答你們,但將來一定會的。
也許我將失去你這位忠誠的好朋友。但無論如何,我是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但愿這封信不要給你太大打擊,這些年生活的磨礪,相信你是經得起打擊的。愿你早日振作起來,變得現(xiàn)實清醒,也愿你們都好!希望你堅強,希望青蓮幸福。
隨信一同寄來六百元現(xiàn)金和兩套軍裝及兩雙軍用皮鞋,三百元你留著用。另外的三百元,給青蓮買些東西。直接寄她錢物,她是斷然不會收的。
另:青蓮托你寄我的那兩千元錢我用了,現(xiàn)在暫時手頭不寬裕,過些日子,方便了再寄給你,還得煩你替我還給她。她家里的情況你知道,她攢那些錢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白志華于1988年10月10日
以前,大郎怕看這封信,將它壓在箱子最底下,遠遠地躲開,有幾次還險些將它燒掉,它像是他肉里的一根刺,每碰一下這個刺就會往更深的肉里鉆,讓他覺得鉆心的疼。
這個夜晚,他卻又迫切地想再看到它。就著昏暗的燈光,他將這封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一遍,熱淚開始在他的臉上恣意橫流。過了幾年再看這封信,心頭又是另一重天。人終歸是要清醒,要面對現(xiàn)實,大郎哭著在心里對自己說。不久,他合衣睡著了。
吃過簡單的早飯,改過和她大及王日鬼三個人要走了,王日鬼還忙著去別的地方發(fā)媒,所以催得很緊。臨走時,大郎家送給改過一塊粉紅色的確良布,這是早早預備下給改過的。如今眼見這婚事不成了,按說這個東西就不必再送了,可劉背鍋卻執(zhí)意要送。
改過她大死活不讓收,跟劉背鍋打架似地奪來搶去??此麄儬巿?zhí),大郎又想起那年白菊花走時,父親硬塞給她五十元錢的場景。一家人口里挪肚里攢,為了他的婚事,回回打腫臉充胖子,把錢物不停地硬塞給那些女子。那一刻,屈辱和愧疚,深深刺痛了大郎的心,對父親和家人,他竟有說不出的憐憫來。他狠下心來想,從今天起,只要別人不嫌棄,只要是個女人,娶誰做媳婦都行。
就在雙方為那塊布僵持不下時,改過走過來大方地接了過去。她說,大,你別擋了,這布料我要了。上了塬,大郎破例把改過他們送出了很遠。
送完改過,大郎回頭再去看奶奶,任憑呼喚,人都沒有了應聲。那個中午,奶奶安靜地去了另一個世界。
十一
那年冬月,大郎突然結婚了,新娘不是別人,正是藍鼻子改過。她大腹便便顯得更胖了,迎親時把背媳婦的人差點壓趴下。后來才知道,當時她已有五個多月的身孕。兔兒劉村的人無比驚訝,都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而真相的重點,不單單在于改過怎么會突然嫁過來,還在于她是懷著誰的孩子嫁過來的。
時間,讓人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和真相。
改過和她大回去三個多月后,有一天,王日鬼騎著一輛爛自行車,氣勢洶洶地朝劉背鍋家來了。到了大門外,他像扔一件廢物一樣將車子順地一丟,一把抹掉頭上的鴨舌帽,叫嚷著進了門。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我王日鬼走州過縣,見過人物千千萬,你這樣的高人,我還是頭一次見!
劉背鍋正坐在炕邊抽旱煙,被王日鬼猛撲進來幾句話說得云山霧罩,忙跳下地問,出啥事了,你這話什么意思?王日鬼說,出啥事了,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得拜你為師,得跟你這個高人好好學習,看來我這些年在社會上算是白混了!
劉背鍋忙給他讓座敬煙,說,有什么話好好說,你一驚一乍諷刺挖苦的,叫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日鬼說,別裝蒜了,你裝得倒還挺像。劉背鍋說,我裝什么了?有話你明說,越說我越糊涂了。王日鬼說,好,叫你大后人來問話。
那時,大郎放羊剛回家,稀里糊涂地被叫了過去。王日鬼指著大郎對劉背鍋說,娃看起來跟你一樣實誠,實誠人盡弄大事哩!改過懷了大郎的娃娃都三四個月了,你們還強裝不知道?
劉背鍋差點驚掉了下巴,說,你說什么,改過,懷了大郎的娃娃,咋懷的?你不要青天白日說瞎話,污我家娃娃清白!
王日鬼說,你問你家大郎,讓你娃自己說。
劉背鍋湊到大郎跟前,盯著他的眼睛問,你叔說得可是真的?大郎避開父親咄咄逼人的目光低了頭。劉背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堅信兒子的人品,他對大郎說,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你給我說實話,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大郎低眉垂眼不吭聲,他似在記憶里努力翻尋某件事。難堪短暫的沉默后,大郎微弱又艱難地從嘴里吐出幾個字,是……真的……
劉背鍋聽到這殘言斷句,一下懵了,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看來確有其事。劉背鍋還是不能相信,他又問,你大聲再說一遍,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大郎怯怯地看了他大一眼,說,有……是有……但懷娃娃的事我不知道。聽了這話,劉背鍋跳起來照準大郎的臉,啪啪就是兩個耳光。他氣喘吁吁地罵道,你個狗日的壞種,真是色膽包天,你啥時候把人家改過睡了,怎么這么下作?明知改過家里不同意,你還弄這事?大郎黝黑英俊的臉上立時起了紅手印,他咬了咬嘴唇說,大,你不要打我,這事不能全怪我,不是我把改過睡了,是改過把我睡了。
劉背鍋再次暴跳起來罵道,你狗日的不要滿嘴跑火車,你倒是給我說說,你睡改過和改過睡你有啥兩樣?大郎眼邊上擱著淚,鼻翼一張一翕地喘著粗氣說,改過來看過活那天晚上,我去羊圈收羊燒炕時,三郎先回去了,是改過把我硬固了……我當時根本就不情愿……這不是我的意思……
大郎屈辱的眼淚從臉上滾落了下來,他抽泣著說……就那么一次,誰知她就懷上了?劉背鍋聽了更加來氣,抬腿去踢大郎,卻一個趔趄摔爬在地上。他在地上一頓胡抓亂蹬,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
王日鬼見劉背鍋摔倒,這才彈飛指縫里夾的煙頭,和大郎一起將劉背鍋拉了起來。王日鬼生氣地說,我還沒發(fā)火,你倒先發(fā)制人了!劉背鍋還沒站穩(wěn)身子接著又罵,好個不要臉的東西,虧你還好意思說得出口,一個女娃娃,能把你一個大男人家硬固了?你騙鬼去!
王日鬼本來還打算再耍耍威風,可一看劉背鍋確實不知情,并且還動手打了大郎,便攔勸說,算了,算了!說你高,你就是高,到現(xiàn)在了還在演戲,而且還演得賊像。劉背鍋見王日鬼還不相信自己,便賭咒發(fā)誓地說,我確實不知道,誰說假話誰就是女子娃養(yǎng)的。他問王日鬼,你就是專為這事來尋我的?你說咋辦?王日鬼說,咋辦,你說咋辦?改過和她大鬧得一塌糊涂。再說改過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越往后就越遮不住人眼目了。改過她大氣得沒法子,給我捎話帶信,我還沒顧得上去,老漢就尋上門來了。
劉背鍋忙問,改過她大尋來怎么說?王日鬼說,三天走了二里路,你還是個急性子!聽我給你往來說嘛!王日鬼說,改過她大把我美美實實罵了一頓,說我跟你合起來欺負他個老實人,把他不當人。我黑燈瞎火的不知咋回事,忙拉住老漢好言相勸,后來才聽明白。王日鬼說,我也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了,給你們拉的這媒,費的周折比我平時說十個媒還要多!就這,事情不但沒個影影,差點還讓改過她大把我給收拾一頓。王日鬼說著從自己的藍夾克口袋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
劉背鍋忙劃火給他點煙說,一時把人氣糊涂了,給你連煙都不知道敬了。王日鬼說,就吃了你幾頓爛飯,抽了幾盒沒名堂的爛紙煙,再把你們啥好處都得了?劉背鍋說,那是那是,知道把你虧欠得太狠了,要不怎么把搟得最好的對口羊毛氈給你了,你快說事情咋樣了?
王日鬼腿一抬坐上炕沿說,你不提我還忘了,那氈至今還在墻洼里掛著,女人娃娃都嫌不綿軟鋪上扎人哩,要不我拿回來你賣了去?劉背鍋說,我就是隨便一說,你這又是啥話?嫁女潑水,折出去的財還能要回來?劉背鍋又說,毛氈要挨炕鋪,是隔潮用的,你挨著光身子當然扎得很。王日鬼嘿嘿一笑說,女人娃娃就是慫病多!
劉背鍋又問,你快說事咋樣了?王日鬼說,說你家里人性子急你還不信,你看啥事都在人前頭弄著呢!你急我不急。王日鬼扔掉煙屁股舔舔嘴皮說,我這嘴難道是鐵打的不成,你家涼水總還有嗎?劉背鍋這才反應過來,忙叫大郎去泡茶。
大郎走后,王日鬼對劉背鍋說,剛才怕羞辱了娃娃,有些話沒好意思說出口,你還找尋你的對口氈哩?那銅錢厚的兩頁爛氈能值幾個錢?你欠我的人情恐怕這輩子都還不上了。你想想,從大郎二十二三上說對象算起,四五年間,我一共給說了多少對象,難道你心里沒數(shù)?哪個不是我跑斷腿,磨破嘴從中牽連的?為了那個白菊花,我跑了沒遍數(shù),白支書把我門縫里溜狗哩,你難道不知道?去焦鳳鳳家問回話,她家的大狼狗把我腿咬了,拐了多日子,難道你忘了?還有那個女教師盧青蓮,你讓我去學校問人家,可去了幾次,女子一次比一次給我難堪,人家早跟她的校長染扯上了!你說我這老臉還是臉不是臉,這些你全都忘了?
劉背鍋見王日鬼一下抖落出這么多話,拉住他的手懇切地說,老哥,你不要上氣,這些事我都記著,一件都沒忘,連睡夢里都記著。為我家大郎的事,你跑路受氣,我心里都明鏡似的。你不要怨悔,趕年底,讓二郎想法子給你從部隊上弄兩雙軍用皮鞋,一雙翻毛的一雙干部穿的方頭的。
王日鬼哼了一聲說,快算了,我天生是個跑路受氣的命,還能受得起干部穿的方頭皮鞋?劉背鍋說,人家部隊上全是真牛皮的好貨,耐穿腳又舒服,你就不要推辭了,給你整兩雙。王日鬼想了一陣說,整不整就是你的事了,萬一要整,就把尺碼整準,別回來又大了小了穿不成。劉背鍋說,放心,你穿42的鞋,尺碼我都爛記在心呢!
王日鬼這才展開了臉,他對劉背鍋說,你好好給大郎做做工作,叫娃把心收了,再不敢眼高手低混年齡了,再混就把人老幾輩子的事都給耽擱了。一個白菊花就夠了,害得大郎幾年不找對象。又出來一個盧青蓮,懷了人家的娃還死不認賬,給咱娃造了一屁股壞影響,你說長得好看的這些女子都是些啥人?王日鬼最后總結說,長得好看的就像畫皮,害起人來才方便,還不如長得不好的。你給娃好好說說,叫大郎誠心實意和改過把這事成了去!
聽王日鬼這話里話外的意思,改過這事似乎有了回轉,劉背鍋為之精神一振,他試探著問,難不成,這事……
王日鬼示意劉背鍋近前來說話,他壓低聲對劉背鍋說,改過她大剛來硬扎得很,非要拉我找你來拼命,我好說歹說,老漢死活聽不進去一句,后來把我惹毛了,我說,你這人咋這么不識好歹?要拼命自己拼去,依我說,這事與我連半毛錢的關系都沒有。我問你,誰的地,誰的瓜,咋種到地里去的?
王日鬼說,你知道改過她大怎么說?改過她大說,我早看出這事里頭有鬼,到劉背鍋家看過活那天,你們?yōu)樯端阑畈蛔屛覀兓厝??原來是老早備好了套讓我們鉆呢!今天我非跟你們拼了老命不可!我說,老漢你不要胡說了,不是我們把你硬留下的,你要走,我們還能把你綁了?是你改過腳不離鞋地粘著人家大郎把你留下的!
王日鬼突然不說了,朝門外喊,大郎你個龜兒子,泡茶比打井還費事???劉背鍋正要出腔,卻見大郎端著兩罐頭瓶茶水走了進來。他早就泡好了茶,只是站在門外偷聽窯里人說話。王日鬼接了罐頭瓶,將浮茶葉向兩邊吹了吹,嘬著嘴吸溜了一小口說,家法夠大的,???二十幾的大小伙了,張嘴就罵抬手就打,娃沒頂你一句嘴,夠乖了!哪像我家那兩個灶神后人,橫得井里都跌不下去。
劉背鍋斜眼看了一眼大郎,見他臉上的紅手印不見了,他心里懊悔嘴上卻說,他就是七老八十了還是我兒,我還是他老子,該打就打,該罵就罵。王日鬼說,不能光打罵,該夸也要夸一夸,你看人家改過她大,把改過說得洋芋花賽牡丹花,你老把娃娃說成豆腐渣。
王日鬼接著講,我對改過她大說,只要你不怕丟人,明兒逢集,趕緊到大街上和劉背鍋拼命去,街上人多,還有看頭,你在我家里拼命,沒人知道有啥意思?我一席話把老漢當時就說蔫了,老漢抱頭蹲在地上半晌沒說話。后來老漢說,改過這狗日的主意大得很,這么大的事回去裝得沒事人一樣。我說嘛,女子怎么最近嘴饞身子懶?人也瘦了,給說了幾個對象也不去看,后來她媽發(fā)現(xiàn)女子幾個月身上不來,覺得不對勁,還死活問不出來。你說養(yǎng)女把人能害死臊死。前幾天,人家終于開口跟我攤牌了,說讓我去尋劉背鍋商量事,她肚子里懷著大郎的娃娃都三個多月了。
王日鬼又說,改過她大氣得幾天沒吃茶飯。就這,改過還撂下狠話說,行就行,不行她就喝老鼠藥上吊。
劉背鍋這一陣覺得王日鬼是那樣的親,又忙給他點上煙。王日鬼猛吸了幾口接著說,見火候到了,我趕緊對改過她大說,這是好事呀,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改過就算是你家的搖錢樹,你也早該搖夠了,二十七的老女子了,你再不丟手就嫁不出去了。我又說,改過眼睛里有水哩,她瞅大郎那是上上婚,要不是大郎家情況太差,你覺得大郎能看上你女子?
改過她大不吭聲,我趁機又說,生米都做成熟飯了,趕緊趁肚子還不顯山露水,體體面面地把娃嫁了,再耽擱些日子,就是雪堆里埋死娃,藏不住人了,最后,改過她大才說,他今天來也就是這個意思。說到這里,王日鬼嘿嘿地笑起來,他說,劉背鍋你給我記著,這世上的人,都是外強中干,越強硬的人其實越軟蛋,而軟蛋往往才是弄事的高手!就像你,事到最后還不是打了顛倒,改過她大不乖乖求你來了!
劉背鍋此時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他說不清是欣喜還是難過,反正他小聲地抽泣了起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嘛!想到這里他對呆乎乎的大郎說,娃呀,天待咱不薄,認命吧!見大郎沒有反應,劉背鍋吼起來,你個安口窯的瓷貨,等酒還是等菜著哩?趕緊收拾東西跟我去改過家。他轉頭對王日鬼說,太對不住我親家了,這回把我親家氣完了……
王日鬼說,這回的確把你親家氣完了,沒想到,改過這狗日的這么厲害……
不過月數(shù)天氣,改過便穿紅插花地嫁了過來,兔兒劉村的人都羨慕劉背鍋家娶了個厲害的好媳婦。怎么個厲害法,人各有見解,一致公認的說法是:改過嫁給大郎,改過家非但沒能要上一分錢的彩禮,還陪嫁了二十只羊和一個人。這個人當時還在改過的肚子里,就是后來大郎的大兒子麥牛。
在兔兒劉村的人看來,劉背鍋家這次賺大了,據(jù)說二十只羊是改過尋死覓活地同她大鬧才陪來的嫁妝。改過說她放牛放羊十幾年,家里的半面家當是她吆羊過下的,她要二十只羊一點都不為過。改過還說了,就算是個長工,干上十年八年,走的時候東家還不給人家算賬了?
更厲害的是,改過還不讓她大要彩禮。改過說再要彩禮她還就不嫁了,讓肚子一天天往大里長,到時候把娃娃生到娘家炕上,看臊誰的皮?再萬一不行,她還不知道喝藥上吊,一下子抬出去兩個死人多好?改過她大氣得用頭撞墻,罵說先人肯定把青泥吃多了……
不過,改過她大后來還是順了改過的意思。他拗不過改過,再者老漢也覺得,改過確實為家里出了汗馬的力,老漢心里愧疚,再加上心疼這個老生胎女子,于是就答應了。
沒幾個月,大郎的兒子麥牛就出生了,據(jù)說,小家伙長得同大郎小時候一模一樣。那一年,劉背鍋家不光添了兩口人,羊也從一圈變成了兩圈,村里人經常見改過和大郎趕著羊群從山坡上走過,遠看像兩大朵白云。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