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空杯集》《墨團花冊:胡竹峰散文自選集》《衣飯書》《豆綠與美人霽》《舊味》《不知味集》《閑飲茶》《民國的腔調(diào)》《雪天的書》《竹簡精神》《茶書》等散文隨筆集。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安徽文學(xué)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散文獎、滇池文學(xué)獎、林語堂散文獎、《草原》文學(xué)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部分作品被翻譯成日語、英語、俄語、意大利語。
藕記
傍晚時分,太陽斜掛在西邊圓頂建筑上,余暉未盡,像一枚鉆戒插入土中,燦爛奪目。一邊切藕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看著窗外的樹。那是一棵槐樹,前年秋天被火燒了一次,以為過不了冬,誰知道還是活了下來,而且長勢更好。枝杈活脫脫一對梅花鹿的角,短短的葉芽是鹿茸。幾次忍不住想攀爬上去揮鞭而去,直至藕花深處……
我喜歡藕,喜歡它外形的清新,更喜歡藕斷絲連之美。存有幾幅友人的水墨小品,淡墨繪制幾節(jié)蓮藕,白嫩如腕,秋冬時節(jié)看來,也隱隱浮現(xiàn)春天的鮮靈。
砧板上的藕切成一圈又一圈,像拆遷老屋時散落在地的漏窗。一一撿起,反正你們不要了,我把它調(diào)成涼菜蘸糖吃。
我吃藕蘸糖,常常配上苦瓜,一苦一甜相互沖撞。糖藕的香甜襯著苦瓜的清苦,苦瓜的清苦陪著糖藕的香甜。一嘴濕漉漉的地氣恣意縹緲,甜得淋漓盡致,苦得大放光彩,口感無比美妙??嘀袏A甜,甜中帶苦,生活的況味出來了。
在皖南一家飯店,吃過極好的糯米糖藕。糖藕切成厚片,澆上桂花汁,斜歪在純白的細(xì)瓷盤里。那藕片脆而甜,糯米軟且香,吃在嘴里,一腔春色關(guān)不住,鳥語花香出唇來。
有人往藕心里塞紅豆,塞綠豆,塞肉末,塞香菇木耳,塞棗泥蓮蓉,塞山珍海味,填鴨一般??上Э谖蹲兞?,對蒸藕沒了興趣。
近來對藕燉排骨大發(fā)幽情。取上好的肋骨剁成寸,藕切滾刀塊。將排骨翻炒,加蔥花、姜片、紅棗,裝入砂鍋內(nèi),加滿水,大火燒開,再用小火燉至十分熟,最后放入藕塊悶熟即可。
藕是懷鄉(xiāng)之物。1923年初秋時節(jié),荷花早謝,綠葉微枯,正是鮮藕應(yīng)市之際。時為商務(wù)印書館編輯的葉圣陶先生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xiāng)來了。
記得我老家地頭還有種野生的地藕,表皮光潔,無孔,個大體勻,質(zhì)脆味香,可以佐肉紅燒,或用辣椒爆炒,腌制亦可,口感絕佳。美食是遁跡的白龍,不見地藕很多年了,其味遙不可尋,成為久遠(yuǎn)的往事,成為唇齒的傳說。
剛上市的藕好看,清凌凌的。有的藕胖,胖藕肉多,入饌。有的藕瘦,瘦藕骨骼清奇,入饌亦入畫。馬瘦毛長,藕瘦節(jié)高。一節(jié)一節(jié)在宣紙上,比池中藕更好看。
藕雖泥中物,生而為荷,繼而有花,一池皆香矣。
藕放久了,顏色由象牙白轉(zhuǎn)為黃褐,況味如秋。
秋季好食藕。
秋深了,白白的碟子里散裝一盤藕片,夏天沒有走遠(yuǎn)。
芥藍
芥藍上桌,眼前一綠,覺得自己新鮮不少。
芥藍脆生生躺在盤子里。白的瓷,白處極白;綠的菜,綠處極綠。白托著綠,綠襯著白,一段世俗生活絕世獨立地走來。夾一筷子,盤子邊的醬油微微漾起,經(jīng)菜汁一沖,已經(jīng)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黃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風(fēng)中輕蕩著渾濁的漣漪。
芥藍削尖的腦袋,讓人想起漁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則似蓑衣。這時的芥藍,是都市人的回鄉(xiāng)夢。退隱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劃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雙槳。冬天的湖水,瑩如碧玉,湖中人跡罕見,有鳥聲相隨。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襯得蓑笠、蓑衣越發(fā)青綠了。當(dāng)真是: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
青也芥藍,綠也芥藍,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讓身體親近山水,讓嘴巴含青咀綠,也頗有詩意。
前幾天,朋友請吃飯,點罷特色菜,讓我加道素食。隨手一翻菜譜,點了芥藍。芥藍,像一個美少婦動聽的名字,讓人無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藍是她的閨密。如果是男人,芥藍是他的知己,藍顏知己。做芥藍的知己或者做芥藍的情人,我愿意。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顏,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藍,十字花科蕓薹屬,其花薹、幼苗及葉片可食。芥藍一襲綠裙,艷而不俗,是秦淮八艷,是花魁娘子,讓人傾慕。久仰是對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對美人的傾心。久病成醫(yī),久慕成癡,癡情的癡。癡情太累,無情太苦。我不癡情也不無情,只會多情,對文字多情,對美食多情。
芥藍莖粗稈直,肉質(zhì)緊密,含水分少,嚼起來爽而不硬,脆而不韌,色美味濃。
夾在筷子頭上的芥藍,有股清新的氣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隱隱約約在空氣中飄浮,空靈而真切,婉約如美人。當(dāng)年漢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盤,趙飛燕在盤上歌舞助興,何等旖旎銷魂。慢慢將芥藍送到嘴里,綠色在唇邊搖曳,儼然漢宮往事。
芥藍色如翡翠,綠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熗,不能烹制過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濃妝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藍,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處,糖剛好能蓋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澀氣,廚師功夫可見。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則香矣,可惜失之豐腴。素菜葷油,葷菜素油,這是我的經(jīng)驗,炒芥藍亦不例外。
聽人說還可以調(diào)一味冰鎮(zhèn)芥藍。幼嫩的莖白以開水焯熟冰鎮(zhèn),以甜醬、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風(fēng)味尤佳。
青了
削萵筍,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一刀復(fù)一刀,一刀接一刀。青皮掉在地上如刀削面,凌亂,迅速,刀口翻飛,流星墜地。暗綠色的筍在手腕下一枝獨秀,眼前青了。
阮籍能做青白眼。兩眼正視,露出虹膜,則為青眼;兩眼斜視,露出眼白,是為白眼。這節(jié)筆記一見到就暗暗喜歡。我將萵筍也稱為青筍。
以“筍”字結(jié)尾的名物有青筍、白筍、紫筍。青筍帶清氣,白筍見閑情,紫筍是懷舊之物。青筍、白筍都是菜蔬類粗纖維食物,可謂同窗好友,或者一家兄弟。
紫筍是茶名,產(chǎn)于浙江長興。長興沒去過,長興的名字一聽到就油然親切。我的故鄉(xiāng)原稱“無愁鄉(xiāng)”,長興對無愁,只是平仄不合,意思倒工整。
長興重山疊嶺,大澗中流,臨近太湖,陸羽曾在那里寫出了《茶經(jīng)》。浙江真是地靈,紹興乃報仇雪恨之地,長興是把茶閑話之鄉(xiāng)。只記得報仇雪恨的人生未免過于沉重,就知道把茶閑話的生活卻又失之消沉。報仇雪恨之余把茶閑話,這才是生活。把茶閑話之后報仇雪恨,這才是人生。我輩無仇可報,無恨可雪,只能把茶閑話,這是平凡歲月的家長里短。
我好青筍,好的是色。青筍之色,青得不一般,像翡翠綠,神采奪目,容顏奕奕。其實這好色,好的還是態(tài),神態(tài)。青筍外皮淡淡的砂紅,仿佛碧玉的土沁。這是老青筍,有一些時光,有一些歲月了。
削了皮的青筍橫放在砧板上,快刀如麻,粗大的筍棍很快成了細(xì)細(xì)的筍條,仿佛把春天引回了家。臘月的黃昏,經(jīng)常從菜市場買一些青筍炒食,沖淡一肚子的蕭瑟與枯黃。
青,是貧乏的,青,是病態(tài)的。心情欠佳,臉色發(fā)青,身體有恙,肌肉發(fā)青。但青在筍上,卻是高貴的,明潤而透徹。
有一年我將一條圓潤細(xì)長的青筍削皮后泡在玻璃瓶里,屋子里頓時富貴起來。沒錢不要緊,賣了這株翡翠如意,馬上萬貫家財。
青筍做法很多,可涼拌,也能熱炒。筍絲、紅辣椒絲炒在一起,怡紅快綠。白圍墻公園里,情竇初開的紅男綠女竊竊私語。再放些肉片,滋味就長了。容光煥發(fā),紅男綠女新婚宴爾,過著油潤潤的日子。
炒熟后的青筍,越發(fā)青了。
黃瓜之黃與黃瓜之瓜
黃瓜,像個人名。再加一個瓜,黃瓜瓜,越發(fā)像人名了,或者說像一個作家的筆名。昨天,翻報紙,看見黃瓜瓜的作品,心頭一愣,不知哪位高人,一讀之下,卻是區(qū)區(qū)。
近來,記憶力越來越差。
我不愛吃黃瓜,小時候吃多了,至今看到,猶自反胃。反的不是胃,是對鄉(xiāng)村貧瘠歲月的不堪回首。
大概有十年沒吃過黃瓜了。那天路過菜市場,賣菜大娘說:自家種的黃瓜,買兩根嘗嘗?心下一動,買兩根嘗嘗吧?;丶液?,洗凈,一刀切下去,淡淡的生瓜之清香。應(yīng)該說輕薄之香,輕輕的薄薄的香從砧板上裊起。
做了兩盤菜,一盤是黃瓜炒雞蛋,綠黃相間,味道不錯。
不知道是久別重逢,還是口味變了,那頓黃瓜吃得不亦樂乎??粗夤獾谋P子,意猶未盡。
又做了一盤涼拌黃瓜。輕拍黃瓜,切成段,加入兩瓣蒜末,放鹽,添醋,淋芝麻油若干,滋味甚爽口。
較起真來,黃瓜不是黃的,也并非瓜?!掇o?!飞险f黃瓜屬于葫蘆科。習(xí)慣上我們稱它作瓜,瓜乎?葫蘆乎?黃瓜非瓜,黃瓜也不是葫蘆,黃瓜就是黃瓜。
黃瓜的做法很多,不論炒、熗、腌、涼拌,均稱佳。汪曾祺先生寫到過一味“扦瓜皮”做法,挺別致:
黃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nèi)旋成薄條,如帶,成卷。剩下的黃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調(diào)勻。將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以筷子翻動,待瓜皮蘸透料汁,腌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后以瓜皮瓜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余料汁自滿頭頂淋下。
這樣的文字是紙上美味,或者說是紙上烹飪。汪曾祺的散文,初一看,是清風(fēng);再一看,清風(fēng)拂面;繼續(xù)看,清風(fēng)拂面通體舒泰。有一類作家的散文,貌似平白如水,水里卻藏著一個大千世界,琢磨復(fù)琢磨,其味方出。這一類散文是暗藏玄機的,王羲之如此,柳宗元如此,張岱如此,魯迅如此,周作人如此,近人中,孫犁、汪曾祺皆如是,尤其他們晚年的文字。
如今黃瓜是平民之食。在宋朝,它是珍貴的。陸游有詩道得好,白苣黃瓜上市稀。到了明朝,《帝京景物略》記載北京食俗:“元旦進椿芽、黃瓜……一芽一瓜,幾半千錢?!弊阋娖浜?。
上一次吃黃瓜還是十年前在天津,去飯館里,朋友點了一盤木樨肉。黃瓜散裝盤內(nèi),片片如翠玉。
南 瓜 記
南瓜有喜氣。近來心情晦暗,寫寫南瓜,讓心情明亮一點。是不是因為顏色,所以有喜氣?外形上看,南瓜亦帶喜氣的,圓圓的,像車輪。歲數(shù)還小的時候,扛不動它,只能推著滾,仿佛滾鐵環(huán)。
長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歡。我愛物,有時僅慕其形。正如有人愛女人,只在乎外表??鬃诱f:“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夏日黃昏,路攤買只大南瓜回來,削皮切成塊熬粥,仿佛品嘗一段過往歲月,懷舊感頓生。
從小就喜歡吃南瓜,味覺的質(zhì)樸與嗅覺的清香,時至今日,猶覺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說過一個故事,說某少年聰慧異常,苦于家貧,不得入學(xué),聽聞杭州人丁敬學(xué)問了得,想拜其為師。于是背幾個大南瓜,送到丁門??徒杂樞Γ【葱廊皇苤?,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館內(nèi)讀書。
這樣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鮮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東西。嫩時有嫩時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絲,堪稱餐桌的齊白石小品;老來有老來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飯,可謂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時間還不夠老,如果是深秋,早晚無妨,切幾塊老南瓜,摻糯米紅棗一起熬上半個時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離,紅棗之味扶搖鍋上,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天寒地凍,三五個親戚朋友圍坐一桌,捧著粗瓷大碗,喝著南瓜粥,佐醬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縮頸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塊放在飯鍋上蒸。飯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湯下面條,據(jù)說滋味一絕,錄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稱為北瓜。
山 藥 記
有朋友很瘦,我們喊他山藥。有朋友矮胖,我們喊他洋蔥頭。很多菜名是綽號。周圍還有朋友叫豇豆、扁豆、苦瓜、茄子、西紅柿、地瓜。好在沒有人叫大米、小麥、面條,若不然可以開餐館了。
我在南方?jīng)]吃過山藥,山楂吃過不少。南方的山楂果肉薄,入嘴酸澀,遠(yuǎn)不如北方的味道好。那年在京郊,漫山遍野都是山楂,紅彤彤掛滿了枝頭。隨摘隨吃,個大肉多。
老家山多,可惜不產(chǎn)山藥,草藥漫山遍野。頗識得一些草藥之名,很多人以為我學(xué)識多,其實不過少年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緣故。一個人年輕時不妨在鄉(xiāng)下多待幾年,可以多認(rèn)識一些鳥獸草木。
第一次吃山藥在洛陽,配大米熬粥,味道清正。后來在飯館吃到了山藥排骨湯,滋味甚好。偶去菜市,偶遇山藥,也就買了。
山藥吃之前得去皮。削山藥之際,水汽在掌心彌漫,滑膩膩冰涼涼仿佛握著一條蛇。當(dāng)年祖父經(jīng)常給我吃一種叫烏梢的蛇。蛇抓在手里,滑膩膩冰涼涼的?;蛟S滑膩膩是掌心之汗,但冰涼涼的確是烏梢的體感。
山藥削著削著冷不丁會從手上溜出去摔在地上。山藥的身體鮮活黏稠,沾人一手黏液。有一次皮膚過敏,弄得雙手發(fā)癢,不巧又撓了撓肚皮,肚皮也癢,癢得鉆心入骨。用火烤了片刻方才止住。據(jù)說也可以用醋擦洗。
山藥去皮后,像搟面杖,又仿佛象牙。前天路過一家飯店,看到一籃子去皮的山藥堆在茶幾上,覺得富貴。
多年前和焦作溫縣的朋友聊天,他說“我們那里山藥多”,誤聽成“山妖多”?!读凝S》讀得熟,當(dāng)時的想法是有空去看看山妖。
山藥壯陽滋陰,有個流傳甚廣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此話少兒不宜,卻使山藥多了讓人心領(lǐng)神會又秘而不宣的神秘。山藥中最著名的是鐵棍山藥,我總不好意思買。鐵棍讓人想起男根,越發(fā)少兒不宜。
鐵棍山藥分兩種,一種壚土所生,一種沙土所生。壚土是黑色堅硬而質(zhì)粗不黏的土壤,土質(zhì)硬,故鐵棍山藥長得歪歪扭扭,雖不好看,但屬極品。沙地土質(zhì)松軟,長出的鐵棍山藥口感稍次,營養(yǎng)價值也要差些。
山藥蘸糖吃,頗美味。壚土鐵棍山藥肉極細(xì)膩,白里透黃,質(zhì)堅粉足,黏液質(zhì)少,味香,微甜,那種口感像大冬天的清晨睡懶覺,咀嚼之際,恍惚微甜,一片寧靜。
山藥,學(xué)名薯蕷。唐朝避諱代宗李豫之名改為薯藥,宋朝又因避諱英宗趙曙之名改為山藥。手頭《現(xiàn)代漢語詞典》“薯蕷”條釋名: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常帶紫色,塊根圓柱形,葉子對生,卵形或橢圓形,花乳白色,雌雄異株。塊根含淀粉和蛋白質(zhì),可以吃。
刀 和 棒
吃喝里是有刀和棒的,鴻門宴眾所周知。
當(dāng)年商臣指使潘崇逼宮弒父,楚成王祈留一命。潘崇說:一國豈能容二君!楚成王知道熊掌難熟,想爭取點時間等待救兵,又問:已令廚師烹制熊掌,能等我吃了再死嗎?潘崇識破了他的心事,取下自束脖頸,命兵士將成王勒死。商臣即位,史稱楚穆王。這是吃喝背后的爾虞我詐、刀棒相加。
食物的外形上,我覺得豇豆也可稱為棒,四季豆可稱為刀,柳葉刀,扁豆則有人稱為刀豆,像太極刀吧。實則扁豆是扁豆,刀豆是刀豆,有人把刀豆叫作挾劍豆。
豇豆長在菜園里,農(nóng)民說風(fēng)調(diào)雨順,文人說滿園春色,商人說一地富貴,綠象牙?翡翠棒?我說兵氣盈目,一根根棒子懸在那里。
癡迷《水滸傳》時,每次路過菜園,看見豇豆垂地,棍棒如林,風(fēng)一吹,木墩墩輕輕有聲。不免想起景陽岡打虎一回文字: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見氣都沒了,方才丟了棒……
看見四季豆、刀豆,想起“黑旋風(fēng)沂嶺殺四虎”一節(jié):
李逵道:“正是你這業(yè)畜吃了我娘?!狈畔聵愕?,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里一剪,便把后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nèi)看得仔細(xì),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里去了。
因為這樣的想象,也因為這樣的故事,我對豇豆、扁豆、四季豆久吃不膩。喜歡豇豆的碧綠,讓人心曠神怡。
挑一勺豬油放入鍋中燒滾,青椒切成絲,快速過油入盤,然后將掰成小指長的豇豆下鍋爆炒,火開到最大,豇豆翻滾,迅速吃油,綠得深沉熟透時,放入青椒,即成一款美味。有這樣一盤豇豆,我可以多吃一碗飯。
小時候屋前屋后閑逛。瓜蔓地種有四季豆,新豆初出,那么多綠色的小刀,不知不覺著迷駐步了。那些綠藤上的小花很美,紫紅泛出幾絲白,那白因了紫的映襯,越發(fā)清雅。如果是清晨,白紫花開在清涼的露水里,嫩嫩的,柔柔的,引得一個少年俯身來嗅。
與豇豆相比,四季豆有股青澀味。不論清炒或者紅燒,都要放姜或者蒜瓣,否則生氣未盡,入嘴豆腥猶存。我燒出來的四季豆,豆身自始至終是綠的,卻熟得透,豆肉細(xì)嫩,盛在金邊瓷盤里,真?zhèn)€金玉滿堂。
四季豆又名蕓豆。蕓豆讓我想起《浮生六記》里的蕓娘,林語堂眼里“中國文學(xué)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四季豆在老家被稱作“五月梅”。五月梅這個名字,大有詩意,不知出自哪位鄉(xiāng)賢之手。
有人稱扁豆為藤豆、鵲豆、羊眼豆、膨皮豆,我老家則喚月亮菜,月兒彎彎掛樹梢。白扁豆,銀光匝地;黃扁豆,清輝漫野;紫扁豆,紫氣東來。那是鄉(xiāng)村的詩意。
豌 豆 飯
豌豆上市,我鄉(xiāng)人好摻糯米煮飯,是為豌豆飯?;蛞灾ヂ橛团c豌豆、糯米搭配,或加咸肉、春筍。盛在瓷碗里,清清白白,清香盈室,有清白家風(fēng)。
吃著豌豆飯,想起范文瀾故居。范氏故居小園遍植草木,我僅識芭蕉、桂花、鐵樹三種。廳堂懸有“清白世家”匾額。越劇《玉卿嫂》有唱詞說:“我本是清白人家出身好,家在村里名聲高。”范文瀾是范仲淹后裔。范仲淹徙知越州,在紹興龍山發(fā)現(xiàn)山巖間一廢井,井中有泉,使人清理,冠名為“清白”。一來取其顏色清澈,二則以清白自律。家風(fēng)如此,沒得說的。
補記:
豌豆尖亦可入饌。取其嫩莖葉,熱鍋下油稍清炒,起鹽,脆嫩中透著清澈,鮮美鮮媚。
責(zé)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