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下落不明的羊
是半夜,母親躡手躡腳地摸上樓來,謹慎而又焦灼地將我和哥哥從睡夢中拍醒。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我們都睜大了疑惑不解而又酸澀腫脹的眼目青。但是我們看不清母親,更看不清她的臉。她和她的臉遁形于黑夜的隱身術(shù),只有一團影子在我們面前晃動?!翱炱饋?!家里來了強盜,豬都跑到院子里了?!蹦赣H言語急促,但是聲音壓得很低。我們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但側(cè)耳一聽,果真有哼哼唧唧的聲響從院子里傳來。殘余在身體里的夢境,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來了強盜沒錯。不然那頭鬃毛粗黑的豬,此時應該老老實實地躺在黑咕隆咚的圈欄里打著響亮的呼嚕。它是不可能憑著自己的力量逃出那道被鎖得嚴嚴實實的圈欄的——即使它長出一對足以托起它沉重肉身的翅膀。為了防患于未然,一向聰明過人的父親早在圈欄上方安裝了一道結(jié)實的由他親自設計的鐵門,鐵門里邊掛著一把鎖。只有我們家的人掌握了開鎖的竅門——開鎖的過程極其復雜,一不留神,手臂就會被鋒利的鐵皮刮傷,但為了兩只羊的安全,我們從未抱怨過父親笨拙然而實用的設計?,F(xiàn)在,與兩只羊在同一圈欄里生活的豬跑出來了。很顯然,有人打開了那道鐵門。
母親的輪廓比剛才清晰了許多。我和哥哥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裳,輕手輕腳地站在她面前。我們期待能幫她做點什么?!拔蚁瘸鋈タ纯?。你們在屋子里待著?!倍谕?,母親擰亮手電,躡手躡腳地下樓去了。手電射出的那束光圈顯得遲疑而暗淡,光柱一閃一閃的,電量很不穩(wěn)定??墒羌依餂]有備用電池。
黑夜讓任何細微的聲響都無處可逃。母親抄起了一根扁擔,扁擔的一端在地上磕碰出了一朵響聲。隨后,是門閂松動的聲音。繼而,那道小門吱地一聲開了。門開得很猛。如果此時門前站著一個人的話,保準兒給嚇個半死。但我們聽得出來,母親在打開門的那一瞬間,頗有些猶疑不定,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決心。她同樣猶疑不定的腳步聲,如同我和哥哥的心跳,在黑夜里怦怦響起。
我和哥哥既緊張又興奮。在此之前,雖從未有強盜光顧我們家,但我們已在大人口中聽聞過不少關(guān)于強盜殺人越貨的往事。前一陣子,就不斷有羊被偷盜的事件,如同瘟疫一樣,在不同的村子里蔓延,并在那些長滿胡須和皺紋的嘴巴上開出花朵。也正是這個原因,父親才設計并制作了那道鐵門。“要是能捉住一個強盜就好了。”浮想聯(lián)翩的我們?nèi)滩蛔∧θ琳?,“父親回來了,一定會夸我們厲害。”我們各白抄起了一根小棍,摸索著下樓,打開了那道剛才被母親隨手關(guān)上的小門,父親親手做的小門。
院子里并不像房間里那么黑,但也夠黑的,幾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房子與樹木的邊界模糊,只有水泥鋪就的院壩閃爍著一層并不真實的蛋青色光暈。我和哥哥緊握手中的小棍,警惕地打量著院壩以外的地方。強盜很有可能就藏身在那些與黑夜融為一體的角落里。我感到冷,渾身打顫。我總疑心那蒙著面背著一把尖刀的強盜會突然從我們的背后殺將出來。
“嗤——嗤——嗤——”,母親趕豬的聲音,從圈欄所在的位置傳來。“快點進去,進去。嗤——嗤——嗤——”母親焦灼地催促那頭鬃毛粗黑的豬。偶爾能聽見枯樹枝拍打在豬身上的聲音,那聲音就像是來白一只充滿了氣的皮球,沒有回聲。跟父親舍不得抽打耕牛一樣,母親舍不得抽打豬。
過了半日向,那束遲疑而暗淡的手電光柱,從圈欄處飄移過來,我和哥哥迎了上去。“羊被偷走了一只,那只公羊。狗日的。”母親的嘴巴里,嗞嗞嗞地閃爍著刺鼻的火星。扁擔的一端,在地上狠狠地磕碰了幾下。
“哪一只?”我不放心自己的耳朵,追問母親。
“那只公羊。”母親確定地說。
我的臉陡然緊縮在一起,又猛地膨脹開來,嗞嗞嗞地冒出了一團火。牙齒咯吱咯吱的,不聽使喚地在嘴巴里亂撞,撞出了一團火。胸脯里,暗流涌動,波峰上燃燒著一團火。但隨即,就有熱乎乎的東西,大顆大顆地在臉頰上滾動。
那是我喂養(yǎng)的一只羊,我喂了它整整兩年。它出生時的情形,像是一道冒著煙的印痕,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里。
那是個寂靜的冬日,父親和母親都下地干活了。某個時刻,我忽然聽見圈欄里傳來母羊痛苦的叫喊聲。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陣風似的跑到圈欄邊。母羊躺在圈欄的干草上,聲嘶力竭地呼喊“媽媽”。它血紅的眼神里寫滿了恐懼,四肢無力地踢騰著。我想跳進圈欄幫助它,可它沾血帶淚的叫喊聲嚇著了我。我以為它就要死了。我開始歇斯底里地喊“爸爸”。父親從地里跑回來了,告訴我,那只母羊要生小羊羔了?!澳鞘撬谝淮巫鰦寢?,所以才害怕得不知所措?!?/p>
在隨后的日子里,這只鬃毛卷曲、一身凈白的公羊陪伴我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獨而又漫長的黃昏和短暫得不值一提的假期。幾乎每一天,都是肚皮膨脹得就要爆炸的它把我?guī)Щ丶抑?。它永遠記得回家的路。
“我們要找到那只羊?!蹦赣H說。她跑到隔壁院子,叫醒了三位叔父。他們四人兵分兩路,打著兩支電量都不穩(wěn)定的手電筒,沿著兩條大道追蹤而去。我和哥哥站在院子里,望著兩團光亮消失在黑夜這面望不到邊際的大海里。他們呼叫羊的聲音,漸行漸弱,最終也消失于“海面”。
“為什么被偷的不是哥哥喂養(yǎng)的那只母羊?”這個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里回旋,揮之不去。哥哥就站在我的旁邊,我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已輟學好久了,天天在山上放羊,而且自己動手做了一個用來背羊草的背腳。他想成為一名像父親那樣受人尊敬的木匠。我們誰也不說話。
為了排遣某種難以啟齒的情緒,我緊握著手中的木棍,時刻準備著與隨時都有可能露面的強盜搏斗——最好是趁其不備將其一棍擊昏在地,然后把他五花大綁扭送到鎮(zhèn)上的派出所。最好是讓他吃一番苦頭。
時間鉆進了蝸牛殼里。然而他們都空手而歸。那只漂亮的公羊,沒有跟在他們身后?!鞍l(fā)現(xiàn)得太遲了。如果早上那么一刻鐘,說不定還能追上?!币粋€叔父說。“手電也不行,根本就看不清地上是不是有羊糞蛋兒。”另一個叔父說。他們都打著哈欠。深秋的薄霧飄蕩在他們的臉上.每個人只露出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鼻子。
我的心里,就像收割后的莊稼地,空蕩蕩的。
那個清晨來得比任何一個日子都要遲。
我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清晨是從閃著光的樹葉上開始的。白色的晨霧,在莊稼地和樹林里,像一群無家可歸的羊,漫無目的地游蕩。母親出門了。她去了三爺爺家。蓄著一抹山羊胡子的三爺爺,不慌不忙地從口袋里掏出三枚銅錢,在桌面上占了一卦?!把蛲髂戏较蛉チ?,若在巳時之前找不到,就永遠找不到了?!彼@樣告訴母親。母親沿著那條通往西南方向的大道,又找了一遍,仍然無功而返。
“路上的羊糞蛋兒都變硬了,分辨不清是什么時候拉下的?!蹦赣H沮喪地說。
雖然如此,可是我們的懷疑變得更加堅定。一定是某某干的。前幾天,他剛帶著一個遠方的羊販子到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收購羊。他們?nèi)ミ^一趟我們家的圈欄,看上了那只漂亮而健壯的公羊。在父親的協(xié)助下,他們還用繩子將之捆綁起來過了秤。但生意最終沒有談攏,他們開價太低,被父親拒絕了。
這樣想的時候.某某的面孔變得越發(fā)賊眉鼠眼起來。但是我們沒有掌握任何證據(jù),也就沒有理由硬闖到他家。即使如此,那只羊恐怕早已下落不明。
“狗為什么沒有叫呢?”不知誰這樣嘀咕了一句。
我們這時才想起來我們家喂有一只狗,就拴在離圈欄不遠的地方。某某和羊販子來看羊的那一天,它還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墒亲蛲?,它為什么一聲不吭?
母親狠狠地踢了那只狗一腳:“有個狗屁用,吭都不曉得吭一聲?!彼鼮鹾诘碾p眸低垂,神情沮喪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個做了錯事而甘愿受罰的孩子。它皮毛凌亂的身上,背著一個灰色的并不完整的腳印。它需為自己的失職負責。
“強盜是怎樣躲過狗的耳朵和眼睛的?”
“這確實是一件怪事?!?/p>
“為什么只偷了一只呢?”
“或許是因為豬跑出來了?!?/p>
“羊不會叫嗎?”
“大約是強盜用什么東西捆住了它的嘴巴?!?/p>
父親從鄰村回來了。他把我們好好地責備了一番。多年之后,他還在談話間揶揄我們,幾個人在家還守不住一只羊。
紀念一個黃昏
事實上,那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初夏的黃昏,并無奇特之處,如果不是發(fā)生了那樣一件舉足輕重的事,我早已將之拋諸腦后,任其與我所經(jīng)歷過以及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無數(shù)個黃昏混為一體,融人一片暮靄沉沉的灰色之海,再也無從分辨,仿佛它壓根兒就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過。但就因為那件事情的發(fā)生,它才獲得了足以被我銘記終生的籌碼,乃至具有了“永生”的力量——當然,這只能是對我和我們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成員而言。也正因為如此,當我如今隔著那片越來越遼闊的時間之海追憶這個已然成為過去的黃昏之時,我在它身上多少讀出了一些區(qū)別于其他日子的意味:
這個萬物安靜的黃昏,好似一個預兆。
如果是往日,我是說父親盛年時代的往日,他在這個時辰要么還埋首于玉米成林的耕地里挖土豆——如果他沒有出遠門的話,要么就是半蹲在外省某處如同蜂巢般嗡嗡嗚叫喧囂不已的工地上揮動著手中的錘子抑或攪拌水泥的工具,拖著一條疼痛到將近失去知覺的右腿,全身上下被已經(jīng)發(fā)出酸臭味的汗水包裹。即使是步人了花甲之年,屬馬的他依然難以服從我們的規(guī)勸,就像一匹肩胛骨被磨穿了還要堅持負載貨物的老馬,每日里過著早出晚歸的生活。母親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是越老越上進了。她還帶著某種夾雜著責備與欣慰的語氣感慨,如果他年輕的時候也如此顧家,我們家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番樣子。但是這個黃昏,父親哪兒也沒有去。他獨自一人坐臥于寬廣無邊的堂屋的一把躺椅上——前一年冬天,他自己在走村串戶的貨郎手中購置的一把,當日,他還在電話里征詢過我的意見——任我們在遠離他的地方走來走去。無論我們鬧出多大的動靜,他都無動于衷。
并非是無法抗拒的衰老剝奪了父親正常參與生活的權(quán)利.而是一場要命的疾病把他從生活的馬背上狠狠地撂倒在地,從此一蹶不振。在那間于正中的墻壁上安放著一個香火臺的堂屋里.病人膏肓的父親雖然氣若游絲,但高高隆起的胸脯依然如同一個破敗的風箱,吃力而又平靜地起伏著隱約可見的波濤,略顯局促的呼嚕聲,更像是來自一個隱秘的角落,一根連接著某個無形深淵的管子。他光禿禿的泛著一層青灰的腦袋沉重地耷拉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布滿細小褶皺的褐色眼皮覆蓋著不能完全閉合的渾濁眼睛,干枯的嘴巴一如既往地以一種奇異而又無法掌控的節(jié)奏翕動著,像是有一只無形的蟲子邁動著并不發(fā)達的四肢在他蒼老的如同一道懸崖的嘴唇上練習奔跑。密密麻麻的細小胡茬.如同密密麻麻的往事在他的下巴上以察覺不到的速度緩緩生長。他那雙枯瘦如柴——即使在失去了意識的熟睡中也會顫抖個不停的手.被他隨意地擺放在胸前——或許是它們自己隨意選擇了一個還算舒適的位置。在手臂上盤繞出奇怪形狀的青筋,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醒目,卻也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我總覺得它們隨時都有可能從他松弛的皮膚之下像黏稠稠的泥鰍一樣逃離。瞬間逃離得無影無蹤。
要是北風肆掠的冬日或是遇上陰沉沉的天氣,即使四門大開,被父親用石灰粉刷得一片雪白的堂屋已然變得昏暗不明——張貼在墻壁上的兩張風景畫已黯然失色,香火臺上的那副對聯(lián)更是無從辨認,然而現(xiàn)在是白晝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夏季。六月噴吐著熊熊烈焰的太陽.從清晨到薄暮均高高地懸掛于峽谷地帶的上空,齜著一張赤紅色的嘴巴嘲笑人間。即便黃昏已至多時,依然有明亮的被鑲上了金邊兒的光線在寬廣無邊的堂屋里游蕩——它們像魚群一樣在那個由父親在年輕的歲月里親手建造起來的連接著宇宙萬物而且代表著諸多神圣意義的空間里跳躍、呼吸,銀色的鱗片閃閃發(fā)光。夏日從地心蒸騰而出的暑氣還在如潮水般四處漫溢。它們披著一身熾熱的金色毛發(fā),高舉著一張張兇神惡煞似的嘴巴,眼目青狹長賽過狐貍。沒有人不懼怕它們的威力。所以.即使是身居相對其他地方而言要顯得清涼一些的堂屋,父親連同那把陪伴他走過人生最后一程的躺椅.都躲在一扇木門之后的陰影里——那塊在某種意義上與時間保持著同一步調(diào)的巨幅陰影,如同一匹昂貴的顏色新鮮的布帛,在六月璀璨的黃昏時分也是那般動人。它們充滿愛意和憐憫地覆蓋于身體在短短的兩個月里就已衰敗得如同一個患了老年病的巨型嬰兒的父親身上。
我們剛剛見過他。他叔伯堂哥的兒子攜妻帶子前來看望他,可他并不知情——當他們在一片沸騰的狗吠聲和問候聲中從那條白晃晃的馬路上來到我們家彌漫著某種難以言述的壓抑情緒的院子里時,他正處于熟睡狀態(tài),雖然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依然會冷不丁地抽動一下。堂哥站在堂屋中間那塊方形的陽光中,音調(diào)適度地喊了他兩聲二叔。然而他并未睜開那雙已不能像夜晚的星星那樣在鈷藍色的天幕上閃爍著一星半點亮光的眼目青。那個時候,他大約如同一個擅長潛水的運動員,一頭潛入了深沉如海的夢境里,獨白漫游到了一個十分遙遠的陌生之地。即使他在深水之中透過層層晃動不已的水波隱約聽見了他這位叔伯侄子的叫喊聲,但也因分身乏術(shù)而作罷。他一時半會兒回不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說不定,他那會兒正如民間傳說中的那樣,重游那些他在此前的歲月里留下了他四十五碼超大尺寸的腳印的故地。他要把那些依然清晰的腳印一一收起來,像鈔票一樣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裝在貼身的上衣口袋里,以此抹去他在人間的痕跡。但也有可能是我的記憶發(fā)生了錯亂。他或許是被我們的堂哥喚醒了的,只不過他已經(jīng)無力作答,也無力伸出一只如同百歲老人那樣贏弱的手臂做出一個什么手勢。他只是在昏睡之中吃力地把歪著的頭抬了抬,睜開眼目青遠遠地瞥了一眼堂哥.動了動爬滿胡茬的下巴,然后就重新把頭重重地歪向了一邊,其行為舉止如同一個重度腦癱患者。
我們心情黯然地退出了堂屋,移步至院子里一棵核桃樹的樹蔭里談天。那里已聚集了好幾個人,前兩天從縣城趕回來的四叔四嬸也在那里。
說來也有些奇怪——這一天,前來看望父親的親人很多。一撥人前腳剛走.另一撥人就后腳跟來了。他們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
最早到來的是伯父和伯母。那已是上午的事情了。當他們從一個遙遠的村子搭車到來之時.父親尚未被我和妹妹連人帶椅地搬到堂屋,他還深陷于那把被擱置在臥室中央的躺椅里。近一個月來,他一直被困在那間光線晦暗并漫溢著一股混合著冰涼的鐵銹氣息、機械潤滑油的氣息、腐蝕的肺部氣息等多種氣息的臥室——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幾乎不曾踏出房門一步。據(jù)說自從我離開家門的那個清晨開始,他就宣布喪失了最基本的行走能力,只好成天將越來越輕卻又顯得愈發(fā)沉重的肉身交付于那把躺椅,掌著一盞不甚明亮的節(jié)能燈,在孤獨這頭獅子的陪伴之下度過一個個無比漫長的白天與黑夜。一個禮拜之前的數(shù)月間,他無時無刻不被瘋狂蔓延在他身體內(nèi)部有如火焰灼燒時一般猛烈的疼痛糾纏與折磨,無時無刻不在與那股足以把他所有的尊嚴摧毀殆盡的邪惡力量妥協(xié)和搏斗。伯父伯母到達我們家后,并未立即去看望父親。他們先是在那間父親于前幾年才砌起來的兼做會客廳與餐廳的房間里小坐了片刻——詢問了父親的近況和叮囑了諸多應對突發(fā)事件的事項之后,才起身穿過正式的客廳——也有可能是從走廊上繞行——和寬廣無邊的堂屋,來到那間最近幾個月來被父親獨自霸占的臥室。
那時,我正在用勺子給父親喂食用菜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蘋果。我喂一塊給他,他就吃一塊.口腔機械地運動著。他的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唇齒間咔嚓咔嚓直響。清脆的咀嚼聲在這間擺滿了物什卻又顯得空空蕩蕩而且了無生氣的臥室里尤其響亮。這是父親吃東西時的習慣,一貫如此。因為有了那些有滋有味的響聲,無論他吃的是什么糟糠之物,都顯得特別香甜。盡管如此,他僵硬的臉部始終毫無表情,眼神空洞無物。他是被動地接受這一切。
當伯父伯母以及恰好路過我們家的三叔依次出現(xiàn)于臥室門口時.父親終日里灰暗無神的眼目青終于閃爍出了一絲微弱的光芒——它們一閃而逝。他試圖把歪向右側(cè)肩膀的腦袋往中間移動——盡管無論怎樣努力,他都不可能如愿,更不可能坐起來。雖然如此,他還是像往日那樣,以一個主人的身份遞上了自己誠摯的問候——很顯然,他還沒有意識到此時的他已經(jīng)晴啞失聲。只見他薄薄的嘴唇時閉時合,舌苔發(fā)白的舌頭無力地翻卷著.脖子上的青筋與軟骨勾勒出不斷變幻的形狀,然而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出。稀薄的空氣張開一張無形卻又巨大無比的嘴巴,將他剛剛離開舌頭和唇齒的細弱蚊蠅的話語一字一字吞噬。我和伯父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他嘴邊——與電影里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鏡頭一模一樣.但直到他喘息著重述第三遍時,我才勉強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什么時候來的?”當我用一副并不確定的語氣把這句話說出來時,父親“嗯”了一聲,并艱難地點了點頭。
“剛剛到。”伯父伯母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許是見到了這位比他們共同的父親還值得信賴的兄長,父親壓抑多時的情緒終于失控,高高隆起的胸脯連同干枯如蜥蜴的身體在睡衣之下劇烈地抽動,眼角淚光閃爍。盡管如此,但他依然在努力地像往日那樣保持一個男人的體面——顫抖的雙手緊緊地握著躺椅扶手.牙關(guān)死死地咬住已然不會被我們聽到的抽噎之聲。伯父見狀俯身上前,握住父親的手臂,說了一番寬慰他的話。伯母則站在一旁偷偷拿衣襟拭淚。母親別過臉去一言不發(fā)。房間里平行流動的空氣因為這忽如其來的變化而凝固。
面對這番感傷情形,沒有人再吱聲。大家不約而同地把悲憫而難過的目光投注到父親那方干癟得僅有巴掌大小的臉上.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仿佛打量一個足以吊起所有人胃口的怪物。父親雖病人膏肓,但依然敏感。他覺察到了這一切。他耷拉下布滿褶皺的眼皮,把某種帶有絕望色彩的眼神挪到一個并不存在的位置.再也不看我們?nèi)魏稳艘谎?。剛剛生動了一小會兒的表情也隨之消隱,臉部重新變得呆滯無神。誰也不會想到,往日里那么強悍的父親,竟然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他的模樣與神態(tài),宛若一個對于任何事情都失去了興趣與知覺的小偶。
我不忍心大家就這樣一直像觀看猴子表演一樣看著父親,于是重新拿起勺子喂父親蘋果。在大家的集體注視下,父親運用尚且完好無損的牙齒機械地咀嚼著,嘴巴里仍然發(fā)出清脆而又響亮的咀嚼聲。咀嚼聲充溢著整個房間。
告別的時間終于到來.伯父自然又是說了一番安慰話。父親像個聽話的孩子似的點點頭,眼里噙滿了淚花,胸脯再一次起伏起來。
離開那間令人窒息的臥室,年長父親兩歲的伯父對我們說,他的牙口這么好,應該還有些日子。大家都跟著附和。雖然他們也都認為父親己不可能活得太久。我對伯父的判斷既高興又絕望——盡管夏日灼熱的陽光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目青,但我還是感覺到“日子正在往陰影和沉思之中越沉越深”。(引白布魯諾.舒爾茨《春天》)甚至有一個相當不好的預感被我強壓在心底:父親極有可能在這一天黃昏離開我們。我曾在午后向母親提出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一條黃鶴樓牌香煙的請求——以備不時之需,但遭到母親的反對。她認為父親不會這么快就離開我們。
午餐剛剛結(jié)束一會兒,也即伯父伯母離開不久,大舅一行冒著暑熱前來拜訪;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姨爹姨媽搭乘一輛輪胎冒火的摩托來到了我們家里。那時,父親已經(jīng)被我們搬到堂屋的一側(cè)了。每天太陽出來之后,我們都會把他搬離那間空氣似乎已經(jīng)腐朽發(fā)霉的臥室,讓他在太陽直射不到的明亮之地呼吸新鮮空氣。當視力在短時間內(nèi)持續(xù)下降的父親在逆光之中憑借著某種直覺辨認出立在眼前的兩團黑影子就是姨爹姨媽時.胸脯再次劇烈地抽動起來。早已逾古稀之年的姨爹難過地撫著父親干枯如柴的手臂沉默不語.姨媽望著父親抹著眼目青哽咽著對我們說:“他在哭呢?!本驮谶@時,父親張開嘴巴神情焦灼地對我說了一句話,可我既沒有聽清楚,也沒有從他不斷變化的口形上揣測出他的話意,于是,我又像上午那樣把耳朵湊向他的嘴邊,對他說:“您再說一遍?!备赣H又張開嘴巴說了一遍,還艱難地抬起右手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可我依然一頭霧水,沒能意會他的意思——他的聲音喑啞至極,已無從分辨。我很抱歉地對他說:“還是沒有聽清?!备赣H聽罷,面露懊惱之色,隨后賭氣般地把頭歪向右側(cè),閉上眼目青,不再理會我。
事后.我一再回想起父親這個極不尋常的舉動,卻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父親是不是意識到自己即將離開我們了,于是想讓我找來紙和筆,立下遺囑呢?或許就是這樣的,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向他求證。那句被空氣吞噬的話和那個他用右手在空氣中比劃出的圖形,已然成謎。
黃昏時分,我們站在核桃樹的樹蔭里,斜靠著父親在一年多前親手安裝好的乳白色欄桿.聽一位遠房叔父講述他在外省的工地上因為腦血栓忽然發(fā)作而被送到醫(yī)院搶救的經(jīng)歷。談天之際,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鏗鏘有力的聲音越過我們家?guī)康奈蓓斀心俏皇甯傅拿帧T瓉硎峭_伯伯。他的手機鈴聲出現(xiàn)了一點故障,想請那位叔父幫忙查找一下原委。我邀請他到院中小坐。前不久的一個雨天,他前來看望過父親。同樣是在那間臥室里,整個身體都陷入那把麻灰色躺椅之中的父親神情沮喪,嘶啞著嗓子以一種絕望的聲調(diào)對望開伯伯說:“這回爬不起來了呢!”望著這位與自己一塊長大并在外省酷烈的環(huán)境中一同出生人死過的老兄弟在花甲之年落到這般田地,眼睛紅腫的望開伯伯坐在父親身旁,把兩只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凝視著父親久久無言。他早年擔任過村主任,在村子里聲望頗高,許多人家的紅白喜事,都是請他主持大計。也就是在那個淅淅瀝瀝的雨天,母親鄭重地托重于望開伯伯:萬一父親過不了眼前這一關(guān)坎,就請他幫忙主持大局。已至古稀之年的望開伯伯沒有推辭。這個黃昏,我記得他先是到堂屋里遠遠地瞥了一眼正處于熟睡狀態(tài)的父親,才加入到談天者的隊伍。
幾分鐘之后,我避開眾人熱烈交談的視線,在那種令人不安的預感的驅(qū)使下,懷著某種不可示人的心情獨白來到了寬廣無邊的堂屋里。我要檢查父親的呼吸是否正常。自從父親對疼痛失去知覺而從早到晚都處于嗜睡狀態(tài)的那一天開始,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到父親身旁觀察一番。我擔心他在永無止境的睡夢中因耽溺于那種種夢中幻境或紛至沓來的往事而忘記了呼吸。以前的無數(shù)次查看,都證明我的擔心純屬多余,因為父親的胸脯勻速起伏,呼嚕聲如同細小的波浪,以一種固定而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在他的鼻翼之間拍打。然而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在我踏人堂屋地界的那個瞬間,我就聞見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息。深陷于躺椅中的父親嘴巴大張.如同一尾因缺氧而窒息的魚,卡在了一口氣上面。我大驚失色,慌忙奔至父親身旁,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哭著呼喊母親和妹妹。她們各自匆忙地從剛剛停留的角落趕了過來,滯留在我們家院子談天的客人也都圍了過來。然而,任憑母親如何壓抑著哭腔耐心地呼喊父親的名字,任憑我和妹妹如何握著父親依然溫熱的手臂呼喊“爸爸”.呼吸衰竭并漸漸停止的父親再也沒有像往日那樣回答我們,再也沒有看我們一眼。在鎮(zhèn)衛(wèi)生院擔任院長的堂哥給父親把了把脈,又把手指伸到他的鼻翼之下試探了一下呼吸,然后對我們搖了搖頭。
父親就這樣孤獨地無可奈何地離開了我們,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更沒有留下一紙遺囑。在他的彌留之際,沒有一個親人陪伴在他身旁。無人知道在他的意識尚且清醒的最后一刻,面對寬廣無邊空無一人的堂屋,他都在想些什么,抑或做出了一些什么樣的舉動。想來還有更不可饒恕的事情:如果不是受到那種令人不安的預感的驅(qū)使,我們連父親離開我們的具體時間都不會知道。
這個注定無法繞開的黃昏,就這樣深刻地銘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我在這個黃昏所經(jīng)歷的一切,讓我意識到自己有罪,而且罪孽深重。自此以后,我所有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都必然從這個黃昏開始。它就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分水嶺,將我們這個家庭的過去與未來涇渭分明地區(qū)分開來。
我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與往日一樣了。
八月的邊城
晚宴剛吃到一半.朋友走到大廳中央向我秘密地招手。我撇開眾人走過去與之耳語。他低頭悄聲說:“馬強來了?!闭f完,他用嘴往一個方向努了努??晌也⑽丛卩须s的人群里看見馬強。“我們幾個人一會兒出去吃他帶過來的玉米和土豆。”他補充道。
之后.我尾隨他穿過擁擠的大廳和正在碰杯談笑的人群,來到了餐廳最里邊的一桌。一個頭戴棒球帽、膚色銅黃、臉部輪廓分明而且有點絡腮胡子(但胡子被修剪一新)的男人,見我過來,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并伸出了友好而拘謹?shù)挠沂帧W旖沁珠_的微笑,讓他露出了一排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我有一點恍惚。
這就是馬強,我認出來了,但還是有點陌生。我無法將他與我前兩天在首都見過的那個馬強聯(lián)系起來。這個馬強要年輕許多,個子也高,神態(tài)間競還流露出幾分羞澀甚至窘迫。而前兩天的那個馬強,雖并不見其高大挺拔,但面對首都的大人物,也能侃侃而談,毫無懼色。我那時還以為他是個見過許多世面的中年人。
正是前兩天,我們分別時,他對我說,去固原了就聯(lián)系他。是的,我對他說過,我過兩天就去固原。而馬強就是固原人。但真正到了固原,我并沒有聯(lián)系他,因為他是固原西吉人。據(jù)說從西吉到固原,還有一段距離,往返辛苦。何況我們在首都也沒有多少交流,僅限于禮節(jié)性地打了個招呼吧。更何況,漂亮的客套話誰都會說。沒料到他到固原來了,而且?guī)砹宋骷挠衩缀屯炼埂?/p>
我握住了他的手,并拍了拍他結(jié)實的肩膀,以示我們很熟——之前,我多次對固原的朋友提及,我在首都見過西吉的馬強。但回到剛剛就餐的位置,我暗自嘀咕起來:“西吉的玉米和土豆,有什么稀罕的嗎?難道比這眼前由廚師精心烹飪的菜肴還要可口?”
正是晚宴的高潮時分,朋友再次隔著人群向我秘密地揮了一下手,同時丟了一個眼神,我會意地離席,與幾個人一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餐廳。
彼時,一個“花兒”傳承人正高亮嗓子,為客人們表演助興。那女子一張嘴,如出云端的“花兒”就在頃刻間開滿了偌大的餐廳.并喚醒了沉睡在我們心里的一雙貓爪子。那雙貓爪子,把我們身體里的某個隱秘之所抓撓得癢癢的——簡直就是一根繩子,在那樣一個時刻綁縛了我們的雙腳乃至平日里望不見的飄蕩在頭頂之上的靈魂。
我們站在黃昏空蕩蕩的廣場上,舉頭巴巴地望著人影憧憧、燈火輝煌的餐廳的玻璃幕墻,心里空落落的。但那一番秘密的盛情實在不好辜負,上了車.沿著一條空曠的大街向前飛奔而去——整個固原城都顯得特別空曠,像是潮水退去之后的沙灘。
路上,還有人一個勁兒地惦記“花兒”,一個勁兒地嘆息——這還不夠,他補充說:“僅聽那女子開腔唱一句,就想把她娶回家?!?/p>
駛進了郊區(qū),路面愈加空曠,有一點天寬地闊的意思,如同呼倫貝爾大草原。但灰色的鋪滿了整個天空的云團,壓得很低,低得就像隨時要從天上掉下來,與漸漸明朗起來的,從草叢和行道樹上溢出來的暮色融為一體。馬強坐在前面的那輛車上,是司機也是向?qū)?。不知道他要將我們帶向哪里?/p>
正茫然時,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子出現(xiàn)在了道路的右側(cè)。兩輛車相繼從空曠的大道拐進了這片房子中的一條巷子。巷子很深,像極了一條深不可測的河流。這條河流,把迷宮般的院落串在一起。清一色的褚紅屋頂房子,房前都帶個院子,而且筑有院門。典型的回民居住區(qū)。
居民區(qū)異常安靜。我們像是步人了鋼琴琴鍵的低音區(qū)。當我們下車尾隨抱著一箱啤酒的馬強拐進另外一條巷子時.巷子深處有狗吠聲響起。是我們陌生的腳步聲,驚擾了匍匐在暗影里的它們。深綠而柔軟的樹枝從頭頂密密麻麻地垂下來:暮色從天空密密麻麻地垂下來:烤羊肉串的香味從味覺上密密麻麻地垂下來。若是晴朗的天氣,大約已有密密匝匝的星星從天空垂下來。
兩條狗用吠聲擋住了去路,馬強用腳把它們踢開了。他在一處院落前停下.用結(jié)實的膀子撐開院門。
一個小小的花園落人眼簾.園里正有紅色的紫色的花兒盛開,一時粗心,并未留意那都是一些什么花兒。然后才看見那幢前檐用玻璃和不銹鋼搭建起來的房子——那樣的視覺效果,使得整幢房子看起來都像是用玻璃修建起來的。美國著名記者珍妮特.沃爾斯那本回憶錄的書名——《玻璃城堡》,在我的腦海里一閃而過。右側(cè)是廂房,兩個孩子的身影隱沒其間。
踏進院子時,才發(fā)現(xiàn)院門邊已然擱著一架專門用作燒烤的烤爐。爐中的炭火,已紅得發(fā)亮。
客廳的茶幾上擺放著一大盤新鮮欲滴的紅葡萄,一盤外形酷似蘋果的水果,但個頭比蘋果小,又比海棠果大出好多。墻角疊放著好幾幅已被裝裱好只待掛上墻壁的畫作。一個典型的回族家庭生活的空間。
馬強沒有坐下來陪我們聊天。他進進出出的,搬酒.上菜,烤串兒,忙個不停,T恤后背已被汗水洇濕,額頭上也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汗珠子。
果真吃到了西吉的玉米和土豆。
水果撤下后,一盤帶皮的水煮玉米,一盤外皮被煮開花的土豆,一盤清炒包菜和一盤涼拌黃瓜被端上茶幾。那盤被煮開花的土豆煞是好看,自然更是好吃——面而不梗,余味繞舌。我的故鄉(xiāng)也盛產(chǎn)土豆,母親說,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土豆。但吃了一口馬強家的土豆后.我立即就不認同母親的觀點了。玉米也不錯,玉白籽粒形同瑪瑙,咀嚼起來糯糯的,甜滋滋的,相當可口。
馬強的手藝真不錯。一大把烤羊肉串兒,一盆燴菜,一盤牛肉,一籃油香,先后被端上來。大家驚呼不已??上惹耙言诓蛷d吃得八分飽,所以都只是象征性地品嘗了一下,權(quán)當留個念想。
酒酣耳熱之際,室外忽然風雨大作,密密匝匝的雨腳有如千軍萬馬噼里啪啦地叩響屋頂。走廊的玻璃外墻上樹影憧憧,水流如注。馬強數(shù)次沖進厚厚的雨幕,關(guān)閉院門,轉(zhuǎn)移烤爐……落了一身雨水,兩肩上濕黑濕黑的,像打濕的瓦檐。
馬強依然不肯入座,更不曾吃一點東西。房頂?shù)臒粽痔幒龅赜幸痪€雨水漏下來,猝不及防地淋了朋友一頭。馬強仰起頭,神色有些焦慮,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端起酒杯向他敬酒,被告知他嚴格恪守著一個地道回族人的清規(guī)戒律,并不沾酒。于是,與他端起的茶杯碰了碰。我們依然沒有說什么話。
雨持續(xù)下著,夜晚更快地滑向了大海般遼闊的深淵。我們坐在沙發(fā)上,望著雨,隨意地談論著,等待馬金蓮。她說要趕過來的,最終沒有來。
離開的時候,已近十點。那時,雨終于小了下來。在那條深巷里,我們亦步亦趨地跟著馬強,避開積水深的路面,勾著腰,避開垂得更低的含珠帶雨的樹枝,走向夜晚濕漉漉的“肺部”。
次日,我們深入到固原的“筆畫”里。許多回族人家的院子里,都種著紅的紫的花草,甚至還有許多向日葵明媚的臉龐.從一戶人家的院墻里探出來,望向我們這些在公路上走馬觀花的異鄉(xiāng)人。
那些金色的向日葵,讓我想起馬強——一個以虛構(gòu)為樂趣的小說家。而那些院落,讓我想起他經(jīng)營在固原郊區(qū)的房子。
是八月,我在這座邊城睡了三宿好覺。記得那個晚上,我對同行者說,這將是一個值得回憶的夜晚。
責任編輯 梅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