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啟示錄

陳衍霖

在漫漫的遠古時代，人們無法合理解釋風、火、雨、雷的產生，因此編造出各路神仙。中國的風師雨伯雷震子，歐洲的宙斯赫拉阿波羅，都是古代文化凝結成的結晶。

東西方的神話中總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譬如火種的出現(xiàn)，祝融與普羅米修斯都扮演著相同的角色，分別從黃帝與宙斯手中竊取天火，最后受到無休無止的懲罰。可兩種神話中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神祇的品行，中國人熱衷于將所有神祇中的領袖圣人化，高尚的品行是所有帝王的標配。我以為在所有的領袖者中，蚩尤是性格被塑造的最成功的神祇，拋去外觀不說，他有渴望權力的野心，在危急關頭拋下士兵逃走，最后受到懲罰，被剝下皮做成黃帝的戰(zhàn)鼓，他具有普通人普遍具有的性格缺陷，卻被絕對的“正義”摧毀。反觀希臘神話，和母親亂倫的烏拉諾斯，從生殖器中誕生的美神以及荒淫無度的主神宙斯，他們都是有缺點與陰暗面的，甚至在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帶有原罪。

在希臘神話中我印象最深的神祇便是月亮女神阿爾忒彌斯與智慧女神雅典娜。在神話中，阿爾忒彌斯與雅典娜都是罕見的處女神，她們憎惡婚姻，阿爾忒彌斯鐘愛狩獵，而雅典娜則庇護雅典的戰(zhàn)士們。至于為什么對她們印象深刻，是因為兩篇神話，宙斯偽裝成阿爾忒彌斯誘奸了月亮女神的祭祀，當事情敗露時，阿爾忒彌斯勃然大怒，認為自己的祭祀已經不是純潔之身，便用瘟疫之劍將她射殺;而雅典娜的祭祀呢？她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被海神波塞冬強暴，并且被極度維護男權的雅典娜變成蛇發(fā)女妖美杜莎。在那個男尊女卑的世界里，被傷害的女人永遠不會被當做受害者看待，而阿爾忒彌斯和雅典娜獨立、強大、美麗，同樣持“女卑”的觀點。

還有一個故事已經長久地植入了我的記憶。阿波羅曾經有一個醫(yī)術高明的兒子，名叫阿斯克里皮奧斯，他從小和人馬喀戎學習救死扶傷的方法，直到他的醫(yī)術已經可以將瀕死之人回天時，宙斯懼怕凡人的壽命延長后將不會給天庭獻祭，于是他用萬鈞雷霆劈死了阿斯克里皮奧斯，聲稱自己害怕冥王哈迪斯在冥界會感到孤獨，以此保住了自己的地位。歸根結底，宙斯因為害怕被奪權而殺死了一個無辜的醫(yī)術天才，據說阿波羅得知此事后，憤怒的想要報仇，卻被蠻橫的宙斯貶到人間。在利益和道德之間，即便是眾神之王也會選擇有利于自己的那一個選項。

再說基督教當中的一神論。在圣經中，人類的智慧是用不道德的手段取得的，是帶有罪惡的。上帝總是選擇一個又一個的智者來帶領自己的子民（或說是上帝的手工制品）走出困境，然而其中也不乏毀滅與清除，例如那次滔天的洪水，帶領生靈們走出困境的人是諾亞，又譬如席卷的瘟疫，讓人們避過災難的人是摩西。兩大典型的人物身上映射出來的是基督徒們對于上帝的看法，仁愛也殘暴，理智也沖動。

再談回中國神話，我并不欣賞中國神話故事中普遍把每個角色都捧得很高的現(xiàn)象，那讓人物失去了自己的靈魂，仿佛一個模型，很美好，但不真實。還是拿黃帝來舉例子吧，所有史料中都描述他“英俊、神武、有帝王之風范?！蹦鞘鞘裁达L范？是陽剛還是瀟灑？我們無從得知，只能知道他是一個英雄，他很偉大，僅此而已。

盡管中國神話中的人物沒有靈魂，但他們仍然可以映射當年人們的思想，例如女媧，她的身份是人類之母，由此便可以看出她就是古代中國人的生育觀的化身，幾乎可以說是代表著所有具有生育能力的女性。盤古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出現(xiàn)使得世界開始運轉，開天辟地，頂天立地，或許就是封建時代對于偉大男性的評價。中國神話中所有的神祇都集某一類人的優(yōu)點于一身并且擁有控制自然的力量，而西方神話則給了神祇更多人性中的陰暗面?；浇讨袣⒌舻艿艿脑撾[就是一個例子。

我愿意說神話是人類童年的事情。 請把視線往前推移，你還是處于童年的人，你是一個孩子，你還在搖籃里看天空。天空在你的上方，是一片空蒙的，空蒙。你餓了會哭，你吃飽了會睡會笑，你沒有方法，或者說你的方法就是本能。你不知道太陽為什么放光使你的眼睛發(fā)亮，你不知道離你那么遠的大海，將會有潮起潮落。你甚至不知道月有陰晴圓缺，你還沒能夠經歷一次完整的花開花落，季節(jié)更替。你的眼睛比露珠還純潔，你的眼睛是當時最亮的光芒，你的心地是一汪清水，你當然不知道如何面對衣食住行，你只有以靈魂相契合的無限想象力。我愿意說神話就是人類文明中啟蒙階段的開頭，如同嬰兒學會了說話，它是人類初次開始探索與思考時的產物。把視線往遠古推移，文明還處于稚嫩的童年，它是一個孩子，而關于自然現(xiàn)象形成的故事就像嬰兒餓了會哭鬧，困了就睡覺，是自然的規(guī)律，是必然出現(xiàn)的東西。沒有人可以阻止它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神話也是早期人民想象力的總和。在原始時代，人們的生存十分不易，因此幻想出一些有人性的生物，他們擁有操縱自然的能力，可以給人們帶來食物與居所。正如兒童一樣，有種種愿望，因而產生出種種想法。以前，我們常說這些是奇特的幻想，異想天開，其實這是我們以現(xiàn)在的認知來評價的話語，在當時，這些想法并不離奇，正是最正常的想法。

一個民族的遠古神話，絕非只是一種夢幻的存在，相反，這是一個既是歷史又依然是現(xiàn)實的實體。黑格爾曾說：“古人在創(chuàng)造神話的時代，生活在詩的氣氛里。他們不用抽象演繹的方式，而用憑想象創(chuàng)造形象的方式，把他們最內在，最深刻的內心生活轉變成認識的對象?！闭堄眠@種背景和思維，從兒童特征開啟我們的神話解讀。沿著這條思路，才真正能夠追溯其本源。

在我們對神話的研究上，至今還存在著許多隨意性現(xiàn)象。一些人將神話資料當作橡皮泥，任意曲解。在筆者看來，這種分析問題的前提就有錯，我們把還處于原始兒童時期的他們當成我們這些所謂“現(xiàn)代人”了。說神話反映了人類童年時期渴望獲得自然的恩賜的美好理想，也是一種對自然強加評價的行為。其實，神話是我們人類啟蒙階段對生活的原生態(tài)的認知。了解神話就是了解我們祖先對生活的看法，研究神話則是對文化之根的挖掘和求索。

評價神話應該“以兒童為本位”，這就把兒童世界不同于“大人”和現(xiàn)代人的世界來看待。所以，一旦把位置擺正，一切就好理解，沿著這條思路，我們才能真正回溯其本源。

猶如神話中總是出現(xiàn)很多問題一樣，兒童對生活中任何事物的轉變也會產生疑問。如我們眼中以為順應自然規(guī)律的——生長、成熟、老死等，他們總會為“不明白”而構成的疑問找個出口。兒童會常常不解地問：太陽為什么升為什么落，月亮為什么圓為什么缺，人來自哪里，萬物怎樣生長……他們認為這一切都是神的功勞，便憑著大膽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了“神”的形象、神的本領、神的故事，于是產生了“神話”。

我們要從“原人和小兒”的“野蠻的思想”出發(fā)，一同游走于神話中的想象，才能看懂神話中的想象，與兒童的心思、童年的心接近。雖然他們的認知水平不夠，他們的努力顯得直白，但是他們的目的性是毫不隱晦的，是生存的努力也是游戲的痕跡。小兒正如“野蠻人”，無知無畏，不知“邏輯”為何物，也從不那樣思考。他們按著“野性的思維”，以文字記錄圖像，給天地萬物“強為之名”，創(chuàng)造了最初的觀念世界。看看兒童，看看真實的兒童，他們需求什么，讓我們來對應一下就找到答案了。

教科書里告訴我們，“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精衛(wèi)填海”這些中國古代著名的神話，表達了先民對宇宙萬物來源的探究。至于說反映了古代人民與自然的斗爭以及同自然做斗爭的堅定意志，堅信人類的力量可以征服自然的看法，則很牽強。我們看一下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神話中的神祇、星辰神話、雷公電母、水火神話、諸神之戰(zhàn)、頑猴成仙和鬼狐傳說、玄鳥意象、夸父意象以及洪水意象等神話。這些人物，那些事件，都有常人不及的地方，先民用他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辦法設想出最強大的人或非人的生物，反映了當時對現(xiàn)實生活問題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不過就是真實記錄了先民們眼里的世界。歸結下來，便成了后來的神話。換一個角度，現(xiàn)代人把鬼魂、靈異事件當成一種另類的神話，或許在幾千年后人們就會對這種半透明的縹緲幽靈在街上肆意閑逛的現(xiàn)象波瀾不驚了。

神話是缺乏科學知識的人們關于所謂“另一世界”的解釋，它們提供有關真實的經驗世界以及人類當初情感認識的原始而基本的態(tài)度。我們現(xiàn)在正在試著走進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去。

那時的人們，不知道答案，人從何處來、來處在哪里？他們視線里最遠最大就是天和地了，只有簡陋的交通工具的先民，一片阻隔了兩地交通的湖水就是世界的邊緣。所以他們認為自然也有生育能力，能生出更多的陸地與海洋、森林與沙漠，可以降下甘霖，也可以送來旱燥，包括被賦予了人性的野獸。中國神話里很少見到人，尤其是普通人，動物也不是普通動物。他們期盼強大的東西，便想出集合了蛇、鷹、鱷等強大特征的“龍”。如拼圖般拼出的龍，比一般動物強大，是可以幫助他們的拯救者。神話中還出現(xiàn)怪獸，多有“人面鳥身”、“人舌能言”之類的說法，那是把動物身上那些有用的特征彌補于人類自身所沒有的，藉著這種聯(lián)系，對于戰(zhàn)勝困難就多了一種能耐、一份信心。試想一下，當古中國人們首次看見鸚鵡時，他們會怎么記錄這種五彩繽紛、能吐出人言的鳥兒呢？

至于到哪里去，他們弄不明白時，也會找個出口，再不明白時就產生了恐懼。未知的將來，使得古人的恐懼更大，這時候他們就用文字來表達恐懼：給生活帶來災害的風雨雷電，那個混沌世界，“大荒”里到處是多首多足的怪物，連奇松怪石也森森然欲搏人?！蔼j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蟲（即蝮蛇），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保ā赌洗我唤洝罚τ诖松降男稳?，只有一個蒼白的“怪”字，四個“怪”字表達了他們極度的驚懼，便寫下告誡：“不可以上！”他們真的是怕了。在《山海經》里，呈現(xiàn)出的是“多水，無草木”。一片寂靜，無聲無息，就算出現(xiàn)動物，也是曝露在荒野的死去的鳥、獸、人。因為害怕，便把心靈最深處恐懼的東西記下來了，那片未知的，令人想逃避的恐懼便是死亡，畢竟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生命可望而不可求，死亡便代表著失去了最珍貴的寶物。

苦難從哪里來的？試探又從哪里來的？是跟著人的生活而來的。人受自然的試探，或經歷各樣的災禍，原始世界人們有憂擾，有解不開的謎題。當他們自己解決不了的時候就期盼拯救者：能拯救我們的是誰？當然不會是普通人，中國的天神是遠離人間不食煙火的，他們不僅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化身，而且是美德（圣）和全知全能（賢）的化身，只不過神祇們也會索要利益，需要人們的祭品，如果祭品沒有讓神祇們感到滿意，他們會降下災難。神話就是在書寫著先民的盼望和解決辦法，它是先民的安慰劑。而華夏民族的童年卻是有負擔而早熟的。也許因為我們民族的祖先所面臨的自然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實在是太艱辛了。人們希望得到有更多生存的年日，有更多得救的機會。從神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人類最純樸的東西，人類的童年可愛又艱辛的一面：那時是人之初期，這時候的世界簡單又安靜，每日都可能走過生死邊緣的人們，要求平安也同時奢望著;他們一直都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生存，需要適時的鼓勵和安慰，也需要彼此攙扶;他們在患難中相互安慰，想象著能救他們的神，尋求心靈的避難所，也相信神會解救困苦人。

天地便也動了起來：天挪移，如書卷被卷起來;山嶺海島都被挪移，離開本位。這樣便有了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女媧補天等等神話。

要深入研究，就必須想先民之所想，以他們的眼來觀察世界。

《山海經》有用蝗蟲“見則天下大旱”來預測未來，這是最典型的兒童思維，簡單的經驗推理，倒因為果。大旱來自什么？蝗蟲又是什么？因為他們還沒有更復雜的認知，他們腦中只有經驗世界，所以蝗蟲的出現(xiàn)便和大旱聯(lián)系起來了。成年人看上去完全無邏輯的思維，卻正是啟蒙思考初期的狀態(tài)?！爸袊缙谏裨捪褚环N不定形、無章法的古文集合而存在?！边@種情況反倒有個好處，即中國神話“保持著相當多的真實性”。

讀神話先要了解古人們的文化。就先從古人本身來說吧，每個對于文學的研究者不用斟酌、不需要任何辦法便能更清楚的看出古人的欲望和孱弱，他們按照現(xiàn)代人看來十分幼稚的辦法，不斷地想得到他們無法得到的生活。

有一點我不得不提及的是，神話并不是單純的信仰與崇拜，極少數人看透了神話的本質——幻想。他們并沒有捅破這一真相，而是以此為借口為自己謀取利益。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中國民間流傳已久的故事——河神娶親。

一群鄉(xiāng)紳和一個神婆告訴村民們，如果他們不把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河里的河神并進貢給河神足夠的嫁妝，河神就會發(fā)怒，掀起洪水吞沒村莊。愚昧的村民們信以為真，于是年年都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送給那位從未謀面的河神大人為妻。許久以后，一位名叫西門豹的縣令來到這個村莊，他一眼看出這只是鄉(xiāng)紳與神婆的陰謀，并決定拆穿他們。當一年一度的河神娶親的儀式來臨，新娘被人們推進水里，好一會兒沒有動靜。西門豹故作疑惑，詢問眾人。神婆和鄉(xiāng)紳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是好，于是西門豹下令，把神婆和鄉(xiāng)紳推進水里一探究竟。西門豹除掉了謀財害命的神婆和鄉(xiāng)紳，并把他們吞并的錢財分發(fā)回眾人。這就是一個典型的人類利用信仰作惡的例子。這個人群的成員確實很聰明，但是也實屬邪惡。

如果我們想與神話更接近，那我們就得拋開現(xiàn)代人的思維，回到遠古，與古人一起在艱苦的生活與絕望中掙扎，與他們一起用求知的目光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并創(chuàng)造新的“神話”。

雖然如今人們已經可以用僵硬的專業(yè)名詞和術語來解釋風雨的形成，可這些早期的文明仍然被現(xiàn)代人奉為經典，因為它們仍然是古代社會體系的影子，是早期的文化傳承方式之一，通俗地說來，神話就是文學史中耀眼的瑰寶之一。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