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人缺了什么就更喜歡什么吧,我的兩條腿雖不能動,我卻是個體育迷。我不光喜歡看足球、籃球以及各種球類比賽,也喜歡看田徑、游泳、拳擊、滑冰、滑雪、自行車和汽車比賽??傊?,我是個全能體育迷。
其實我是第二喜歡足球,第三喜歡文學,第一喜歡田徑。我能說出所有田徑項目的世界紀錄是多少,是由誰保持的,保持的時間長還是短。譬如說男子跳遠紀錄是由比蒙保持的,20年了還沒有人能破。不過這事不大公平,比蒙是在地處高原的墨西哥城跳出這八米九○的,而劉易斯在平原跳出的八米七二事實上比前者還要偉大,卻不能算世界紀錄。這些紀錄是我順便記住的,田徑運動的魅力不在于破紀錄,人反正是干不過上帝;但人的力量、意志和優(yōu)美卻能從那奔跑與跳躍中得以充分展現,這才是它的魅力所在,它比任何舞蹈都好看,任何舞蹈跟它比起來都顯得矯揉造作甚至故弄玄虛。
我最喜歡并且羨慕的人就是劉易斯。他身高一米八八,肩寬腿長,像一頭黑色的獵豹。一百米隨便一跑就是十秒以內,隨便一跳就在八米開外,而且在最重要的比賽中他的動作也是那么舒展、輕捷、富于韻律。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個身體就好。我還設想,那時的人會普遍比現在高了,因此我至少要有一米九以上的身材;那時的百米速度也會普遍比現在快,所以我不能只跑九秒九幾。寫小說的人大多是白日夢患者。好在這白日夢并不令我沮喪,我是因為現實的這個史鐵生太令人沮喪,才想出這法子來給他寬慰與向往。我對劉易斯的喜愛和崇拜與日俱增。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想若是有什么辦法能使我變成他,我肯定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我來世能有那樣一個健美的軀體,今天這一身殘病的折磨也就得了足夠的報償。
奧運會上,約翰遜戰(zhàn)勝劉易斯的那個中午我難過極了,心里別別扭扭的一直到晚上,夜里也沒睡好覺。眼前老翻騰著中午的場面:所有的人都在向約翰遜歡呼,所有的旗幟與鮮花都向約翰遜揮舞,浪潮般的記者們簇擁著約翰遜走出比賽場,而劉易斯被冷落在一旁。劉易斯當時那茫然若失的目光就像個可憐的孩子,讓我一陣陣地心疼。一連幾天我都悶悶不樂,總想著劉易斯此刻會怎樣痛苦;不愿意再看電視里重播那個中午的比賽,不愿意聽別人談論這件事,甚至替劉易斯嫉妒著約翰遜,在心里找很多理由向自己說明還是劉易斯最棒;自然這全無濟于事,我竟似比劉易斯還敗得慘,還迷失得深重。這豈不是怪事嗎?
到底為什么呢?最后我知道了:我看見了所謂“最幸福的人”的不幸,劉易斯那茫然的目光使我的“最幸?!钡亩x動搖了繼而粉碎了。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舍“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設下永恒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的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在百米決賽后的第二天,劉易斯在跳遠比賽中跳出了八米七二,他是好樣的。看來他懂,他知道奧林匹斯山上的圣火為何而燃燒,那不是為了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戰(zhàn)敗,而是為了有機會向諸神炫耀人類的不屈,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zhàn)卻不可須臾或缺。我不敢說劉易斯就是這樣,但我希望劉易斯是這樣,我一往情深地喜愛并崇拜這樣一個劉易斯。
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愿意用我領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百米跑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個中午成為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著局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但是,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賜,后者卻必須在千難萬苦中靠自己去獲取。我的白日夢到底該怎樣設計呢?千萬不要說,倘若二者不可兼得你要哪一個?不要這樣說,因為人活著必須要有一個最美的夢想。
后來知道,約翰遜跑出了九秒七九是因為服用了興奮劑。對此我們該說什么呢?我在報紙上見了這樣一個消息——他的牙買加故鄉(xiāng)的人們說:“約翰遜什么時候愿意回來,我們都會歡迎他。不管他做錯了什么事,他都是牙買加的兒子?!边@幾句話讓我感動至深。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語文與人生】幸福都是別人眼中的幸福,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痛苦源自何方,也只有自己知道理想究竟是什么,該向何處努力。
★【微型寫作】你的夢想是什么?可曾為此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