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捉云撈月
世事或如時光或如錢,逐手便盡,過了也只好算了。云月在天水,其實(shí)亦無跡,假裝弄來看一看,圖個好玩,您就假裝看看吧
《權(quán)力的游戲》與其原著《冰與火之歌》,都念叨寒冬可怖、長夏怡人。我沒到過歐洲時,常自心疑:歐洲人那么喜歡夏天呢?不會苦夏?
到了歐洲,明白了。的確比起冬天,歐洲的夏日舒適多了。比如,2019年7月中旬的巴黎。正常天氣,上午一般在16度到22度之間;午后會升到24度到27度;趕上連續(xù)幾天天熱,也會有連續(xù)一周最高溫30度開外的情況,但那樣的時候不多。早起出門,可以享受涼爽的天氣,只要不在陽光里,便不會太難受,甚至很是美好;午后趕上曬,就嚇人些。如意大利和希臘許多海邊城鎮(zhèn),到午后連人帶貓狗,一起睡覺。
說來不難理解:畢竟歐洲緯度偏北。比如巴黎算西歐,法國中部偏北的地段,北緯47度;米蘭在意大利北方,但也算南歐了,北緯45度;而我國北方重鎮(zhèn)哈爾濱,也才北緯45度。西西里島已經(jīng)到地中海了,北緯36度到38度之間,跟我國大連、太原、滄州差不多。像冰島人、丹麥人,說起夏天便雙目放光:畢竟那是到了9月,就得趕緊穿外套戴手套的國度,能讓皮膚見點(diǎn)兒陽光,太難了。
當(dāng)然反過來,歐洲的冬天長得令人絕望。以至于英國人動輒成群結(jié)隊(duì)往普羅旺斯甚至馬德拉跑,冬天是去避冷,夏天則是去曬太陽。法國南部有個笑話,來描述英國人見了夏日陽光就脫衣服的猴急樣,“遇熱就會從灰變紅的,就是龍蝦和英國人”。
大概歐洲人的夏天,就是溫暖清爽、偶爾熱那么幾天的架勢,所以他們愛夏天。歐洲相當(dāng)多城市不配空調(diào)——要么是新修的宅子,要么就是酒店旅館才會專門配備?,敻覃愄亍ざ爬股贂r在東南亞住過許久,說起東南亞的夏天,那就是漫長到仿佛時間停滯、只有電風(fēng)扇有氣無力打轉(zhuǎn)的日子——法國人聽此,自然是大感異國情調(diào),難以想象了。
我小時候在江南度過,所以夏日很漫長,大概要一口氣熱上近四個月。比起歐洲人享受夏天,我小時候還得尋思怎么熬過夏天才好。
以前沒有空調(diào)時,自然得整日整夜開電風(fēng)扇。那時家里電風(fēng)扇少而人多,所以電風(fēng)扇總得開搖擺模式;真熱起來,我得在室內(nèi)溜達(dá),追著電風(fēng)扇跑,在我們那兒俗稱“堵電扇”——后來喜劇片《我愛我家》里,老爺子熱急了,也這般辦過。
吃罷晚飯,天也黑下來了,全家便掇了板凳、藤椅、蒲扇,一起出門去,到空地上有過堂風(fēng)處坐下。扇扇子,聊天,吹風(fēng)。剛切了西瓜,便擱在搪瓷臉盆里端出去,一家人吃西瓜。鄰居出門來一起乘涼的,彼此吆喝,“我們家西瓜好吃,來吃一塊!”“我們家新買了枇杷!”“楊梅!”“荔枝!”小孩子跑來跑去,大人便聊天。還有牌癮重的,趁著乘涼的時候,就地打牌的,吆五喝六。
只有一種時候,大家都會靜下來:那是一陣涼風(fēng)起時,大家先大呼小叫“有風(fēng),有風(fēng)!”然后靜默、呼吸,讓風(fēng)吹遍身體,恨不能把風(fēng)貫透全身方罷。辛棄疾所謂“醉里偶搖桂樹,人間喚作涼風(fēng)”,就是這個意思了。
當(dāng)然,乘涼不能乘透——這是大人的說法。到肌膚涼了,就該起身回去睡了;再乘涼,就會“心也涼了,會感冒的!”
但我總不太相信。有一年夏天,我住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去常州拜親戚,我獨(dú)自睡,便在葡萄架下,鋪開了竹席,身旁放著蚊香,抬頭看著天,只見星葉橫空。那天夜涼如水,聞得見蚊香與花圃里的草香,這一覺睡得通透之極,第二天凌晨五點(diǎn)醒來,也沒覺得感冒——但這個秘密,終究不敢跟家里人說,只能算作我自己一點(diǎn)夏日陰涼的回憶:無論多炎熱的天氣,回想起來,就像萬紅叢中一點(diǎn)青翠的綠,覺得當(dāng)日的涼意,一直壓在心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