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日頭亮晃晃地照著臥虎山,照著山腳下朝南延伸著的蛇樣小路。
山路此時蠕動著。那不是蛇的蠕動,是小路上山羊和綿羊的顛跑,且擁擠著,把小路、把山坡擠兌得搖晃起來。
黑兒喘著,吐著長而猩紅的舌頭,大熱的天氣里,每在劇烈地跑動中或跑動之后,黑兒就這樣大喘,那一條猩紅的舌頭也隨了喘氣而不斷地伸縮,如一條巨型的生動的蛇信子。
羊兒們顛顛地跑著。很順從的樣兒,很聽話的樣兒,也很急切的樣兒。
這條小路通向山腳東南的澗南溝。
澗南溝里,有常年流動的小溪,也有暴雨山洪之后存留在大石凹大石盆里的積水。這群頂著老太陽吃了大半天野草早已口渴的羊兒們,澗南溝和澗南溝里的溪水于它們,是急切的吸引和焦躁的誘惑。
羊群后面跟著十二歲的張姓少年。
踩著新新舊舊的羊糞蛋兒,踩著干干濕濕的羊尿印兒,眼窩前面是一層薄薄淡淡的羊蹄兒騰起的塵霧,鼻孔里面是一股濃濃稠稠的腥膻味兒。少年已習慣了這樣的走動,他覺得這樣的走動有情趣有味道,情趣在腳下,走得枯燥了,少年會用勁去踩一坨兒新鮮羊糞蛋,當然是粘糊的那種,巴唧——一聲,腳下打一個滑,身子在傾斜和平衡間趔趄一下,晃動一下,有了被刺激的快感;走得乏味了,少年會憋一下氣,再憋一下,之后用兩個鼻孔猛烈地吸納空氣,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羊膻腥,烈烈的,類似炒辣椒的那種,這氣味兒好沖,好嗆,少年便毫無顧忌要打一個噴嚏,啊——嚏——,很突兀很猛烈地爆發(fā),他感到淋漓盡致的清爽,卻把眼前的羊兒嚇了一大跳。
少年身后跟著少年的三叔。
三叔沉穩(wěn)地走著,一柄放羊鏟兒斜別在后腰,那是用雙手勾在腰后叉著的。他的疲勞而酸痛的腰板,因了這鏟柄和雙臂的擠壓,顯得舒坦了許多。
三叔是個沉默的漢子,一整天搭理不了少年幾句,即使羊群散漫在開闊的草坡里,山頂僅有他叔侄二人,三叔也很少有話。他一鍋二鍋地抽著旱煙,皺了雙眉,思謀些當下和遙遠的心思,那心思對少年是澀巴和費解的。
三叔又是個脾性爆烈的人,放羊的活計做得稍不如意,他便會吃了火藥一樣爆發(fā),責罵的話像炒爆的黃豆從嗓眼迸出,讓少年害怕。少年就多了些眼色,多了些心眼,學會察言觀色,也學會了主動找活計去做。
黑兒卻在羊前和人后忙碌地穿梭。
這是一只殷勤的放羊犬,也是深諳人性的精明狗兒,跑到羊群前面,是探視頭羊所引領的路線,返回頭來,督促和監(jiān)視著路中間羊群行走的秩序,返回到少年跟前,兩只狗眼和少年的兩只人眼對視一下,狗眼是親切而友善的,它用眼神兒向少年匯報,羊群一切正常。之后黑兒會溜到三叔腳邊,把一條俏皮的尾巴豎起來,生動地搖晃著,討好地注視一下三叔沉默的臉,靜靜地陪伴三叔走一截路,又黑旋風一般朝前刮去了。
山路細瘦且傾斜起來。是小路引導著我們走下了山腳并開始朝著深溝里延伸。在虎山和澗溝的銜接地段,崖面和巖石在悄悄起著變化,崖面由山體的渾黃漸次青綠起來,而巖石則成了一色的青石。小路兩旁的雜色灌木也倏然增多,有一蓬一蓬的酸棗藤,大青葉子的爬山虎,還有一片又一片的楊豆芽叢,更多的是張姓少年尚叫不出名字的野生草木。夏天這個季節(jié)就是好,雨水的勤快和日頭的曝曬,讓這些長長短短藤藤草草的東西可著勁兒地生長,把溝沿溝畔長出一派神秘的綠意。
如若換個角度從溝底朝上看,這條小路像一條捆麥子的麻繩兒,就在崖畔那樣掛著、飄著,斜斜地搭拉下來。羊群,牧羊人連同牧羊狗兒,像在那條斜繩上朝下滾動著……
澗南溝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涼爽,溝底悶熱難耐,悶熱里還蒸騰著大團兒的潮氣,少年能感覺到汗水的浸洇和渾身粘稠。羊兒們迫不急待地搶占一個位置,探下嘴臉,去飲溝底的那一條淺淺的溪水,哼著、噴著鼻氣,把水花四處濺起來。少年也渴,是嗓眼冒煙的那種,便擠在羊群的縫隙里,且把身邊貪飲的一只踢了一腳,讓出一個地方來,同羊一樣,探下嘴臉猛喝一氣。
三叔并不急,掃瞄一眼所有飲水的羊只,一人踱到小溪的上游,蹲下身子,先洗幾把臉,再兩手掬了水,一捧一捧去喝,很講究的樣兒。
少年大口吞咽時,體會到了解渴的快感,那是水流沖擊胃部帶來的舒服。他同時能聽到身邊羊只肚子里的聲響,是胃囊里被牙齒切碎的草屑遭遇清水的瞬間膨脹生發(fā)的響動,咕咕嚕嚕的,給羊兒們帶來莫大快慰。少年覺得自個兒的肚子里也響了起來,有些轟轟烈烈的味道。
整個飲水的過程里,少年能通過眼角的余光看到有小小的蝌蚪從嘴邊游過,有陳舊的羊糞蛋從嘴邊漂過,有便捷的水馬子驚慌地從嘴邊射過,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水蟲兒們也悠悠蕩蕩地從臉前劃過……這是終年流淌的山溪,從臥虎山腳下的無數巖石縫子里一點一點滲出后,匯流到澗南溝里的。水不大,僅能淹過腳面,從雜草和碎石間緩慢地淌過。澗南溝東西走向,溪水就從東邊的山腳流向西邊澗溝的縱深處了……正是因了這股小小的涌動的活水,村里的羊群們得以在這里飲水,也有干活兒的牲口們在溝邊地里勞作,順便在溝底飲水。
在張姓少年的眼里,澗南溝遠離村落,荒蕪蒼涼,如不是放牧飲羊,很少有人貿然而來。即便是砍柴的山民,也得約了三四個人才敢小心著下溝。有砍柴者曾說在溝里見過金錢豹的身影,至于野狼和野豬,更是出沒無常,少年就多次見過。還有怪異的火紅的狐貍,幽靈一樣一晃就不見了,讓人心里發(fā)毛。
溝深,溝長,溝里怪石遍布,兩邊的溝畔溝崖上長滿了各色雜樹藤荊,把一條澗南溝修飾得越發(fā)陰森神秘。
山村缺水,在村子南邊的土峁山坡里牧羊,如要跑到東山根下的黃鹿泉飲水,路程就遠了,便就近在澗南溝飲羊;如在夏季里洗羊,澗南溝便更是最理想的地場了。
山羊綿羊這等家畜,在鄉(xiāng)村的六畜里(馬牛羊雞狗豬)屬于較好飼養(yǎng)的一種,命賤,好養(yǎng)活。其實,啞巴畜牲也是命哎,也得上心去飼養(yǎng),去照料的。三叔沉默卻心細,放牧羊群是分外上心的。清早,他不會把羊群趕到山坡去的,怕羊兒們吃了帶露水的草葉子后拉肚子,等到太陽升起曬蒸水珠才放出羊來;這段時間他在羊圈門邊備一些干細的黃綿土,等羊兒們出來后他用大鐵銑均勻地撒在圈里,他要保持羊圈的干燥;或給長長的石頭水槽里擔滿清水,讓清水晾曬一天,放羊回來飲上熟水。有一個細節(jié)讓少年不會忘記,每天開羊圈門前,三叔會先上到窯頂上,把堵住羊圈氣眼的那一捆結實的酸棗刺藤費勁移開,那一孔水缸粗的黑洞洞的氣眼就完全暴露著,讓天風可勁地朝里面吹氣灌風,和即將開啟的圈門作一整天對流,排掉圈里淤積的膻腥濁氣。最讓少年感動的是冬日的曬陽或是羊群冬夜的臥地,羊群吃夠了草后把它們趕到一背風向陽的山彎處,好好曬太陽。冬夜羊群臥地是整夜整夜地臥,增加地里的糞和肥力。在曬陽和臥地的時候,三叔不肯閑著,他拿出一把由硬鐵絲擰成的小耙子,給羊兒們一點一點耙皮理毛兒,從腰脊到肚腹,從腦袋到尾巴,三叔耙得認真細膩,運力也從輕到重……被耙的羊兒起先不知緣由尚有抵觸情緒,身子動著,躲著,不好好配合。七八耙子過后,羊兒感到了癢酥,感到了被撓癢的快慰,身子便斜依在地下,哼哼唧唧呻喚著,享受著別樣的舒坦……
一整晌或者一整夜,三叔撓得累了,便教著少年去撓去耙,八十多只羊兒,叔侄二人幾乎要撓遍了。張姓少年運耙撓羊時,那是真正和山羊綿羊的近距離接觸。羊膻腥味兒,平時在毛里掩著,在皮里藏著,少年僅僅是聞著些外在的氣息,如今梳它們的毛,撓它們的皮,讓它們久久不曾掀起不曾揭開的皮毛們經過鐵絲硬耙的梳理過濾,把它們凝聚了糞土草屑寄生蟲和其它有些板結的臟物耕犁耙耱一遍,那從耙齒上從皮毛里蕩出來的腥味膻味怪異腐臭味兒就統統地氤氳在張姓少年的面前了,他敏感的鼻孔能辨別出酸、臭、腐、腥、膻、污、霉、濁等各種氣味來。
山羊毛長,但一條一條還算順溜,盡管有污垢在其上的板結,梳理起來鐵耙子一用力就甩掉垢塊了;綿羊毛一卷兒一卷兒,是天生的自然卷曲,梳理起來特別費勁兒,用力一拉,就把一撮白白的羊毛給鉤了下來,讓張姓少年心疼,他拉拽的力度就小了一些,適度了一些,鐵耙搭皮毛的距離也短了一些……
還是在暮春一個曬陽的日子里,三叔耙拉著羊毛且從皮毛里劃拉出三三五五的羊虱來,還有其它叫不上名堂的小蟲子。黑黑的、灰灰的、小腦袋尖嘴,平日死命朝羊毛羊皮里又鉆又叮又咬的小臟蟲子。三叔把它們鉤拉出來,放在身邊的牧羊的鋼鏟上,蟲子們蠕動著,三叔掂一塊石頭,把小蟲子一只一只去擠去壓,一用勁兒,小蟲子撲——唧——死一只,把黑紅的血濺在小鋼鏟子上。
那會兒,三叔便思謀著到了天熱時,在澗南溝給羊兒們洗澡的事。
今兒個,張姓少年和三叔趕著羊群,下到荒蕪的澗南溝里,不是專門來飲羊的,是給羊群來洗澡的。
澗南溝的石頭,大約呈了兩種色澤,一種是青色的,青石,我們叫它青乎子石頭,這種石頭堅實、硬朗、滑潤;另一種是紅色的,紅石,這種石頭性軟,易斷裂和風化。澗南溝溝底,有多處是紅石,歷年夏日洪水的沖刷,上游被山洪裹挾的石頭一路碰撞擊打,把溝底性軟的紅石撞出許多坑坑凹凹,而大的凹坑就形成了大大的石盆。以前,我們以為這是天然石盆,后來才知道是山洪和石頭擊打而成的。這些大大小小的石盆里,自然聚集著暴雨之后的洪水,經過沉淀和暴曬,水早已是熟水了。三叔說,這石盆里的積水,正好洗羊。
用長長的羊鏟探試過幾口石盆里水的深淺之后,三叔選擇了兩口合適的石盆,一口由他來洗羊,一口由少年來洗羊。
給羊兒們洗澡,對張姓少年來說,還是第一次。
第一次肯定有新鮮感,第一次也在陌生中有了挑戰(zhàn)性。
羊這畜牲,是善良且聽話的家畜。無論山羊或是綿羊,僅看看那一對對白多黑少的羊眼,便知道這些東西天性的和善與綿軟,即便是最威武和厲害的頭羊,即便是它的腦袋上長有雄奇霸道造型英武的長而卷曲的羊角,它們的眼睛也泄露了它們天性的綿善。當然,山羊是相對活潑的,綿羊則顯得穩(wěn)重,山羊是調皮的,綿羊則實在,山羊相對富于靈性,綿羊則柔韌老到。話說回來,羊兒們這種畜牲也有好多弱點,或叫性格欠缺,有許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地方,這實在讓人五味雜陳,感慨良多。比如說,在山坡里牧羊吃草時,老天忽然變臉,一聲炸雷之后下起了瓢潑大雨,這是讓牧羊人最驚怕最擔憂的事情。不是害怕自己淋雨,是害怕興沖沖吃草兒的羊兒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煞了。遭暴雨猛澆的羊兒們過后最易生病,如同人的發(fā)高燒重感冒一樣,又極易傳染,羊群一只只軟軟地倒下了。這豈不讓牧羊人害怕擔憂?哪里是害怕擔憂,那是天蹋地陷了哇!
有經驗的牧羊人當預感到老天變臉之前,當他們從大山邊一團不懷好意的烏云身上,從身邊倏忽掠過的涼風的風信子里,從風吹草動山樹搖曳的驚慌里,他預感到暴雨瞬間便到,便揮起鏟來,便舞起鞭來,便扯起沙啞的嗓子來,把羊群朝避雨的背彎處驅趕。這時的羊群卻迷茫不知所措,一點也不理會牧羊人的良苦用心,根本談不到努力配合。在雷聲風聲和牧羊人的驅趕呵斥聲里,羊兒們居然擁擠成一團,咩咩地亂叫著驚慌失措。這時的頭羊也不及平時的表現,混在群體里把自己當作普通的羊只,毫無半點作為……狂風暴雨鋪天蓋地襲來,牧羊人心急如焚,手中的羊鏟與皮鞭揮打舞動得猛烈,羊兒們就是盲目地朝一片擠著,任頭上暴雨如注,任身上皮鞭勁抽。偶有開竅的頭羊或其它羊們領悟了牧羊人的意圖,按要求踏出一條路來,遲鈍的家伙們才會一只只機械地跟了上去,有時候又一擁而上,擠著碰撞著,唯恐丟下了自己……
也有遭遇不測的時候,常常是在夜半的羊圈里,由于種種管理不善的原因,餓狼撞門破窗鉆進了羊圈里。說實話,如果羊們換作另一種畜類,如果羊兒們齊心協力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性命和尊嚴的話,如果羊兒們各自揮發(fā)自己的血性敢于拚死相搏的話,一個圈里五六十只山羊綿羊,用腦袋上的羊角去頂去抵,用尚還堅硬的前蹄后蹄去踩去踏,豁出去三五只羊兒作為犧牲品,也會把那只貪婪的闖入者抵得血肉模糊撞得落荒而逃……
可是,羊兒們不會,羊兒們會驚慌地叫著,一起朝了羊圈的角落里去擠去壓,不惜擠倒壓倒弱小或蒼老的同類。平時威武雄霸的頭羊公羊們,平時為了爭奪發(fā)情的母羊相斗相抵得天黑地暗,不惜斷了羊角、頂出鮮血的公羊們,此時也卑瑣地擠在羊堆里,讓身邊的弱小蒼老者充當自己的保護層和首當其沖的犧牲者……
當然,羊這東西還有性格中倔強固執(zhí)的一面,這和它們綿善的脾性是相輔相承互為彌補的。
在荒寂而幽深的澗南溝,在張姓少年第一次給羊兒們洗澡的經歷中,少年領教了羊兒們的固執(zhí)和倔強,不論是山羊或綿羊。
在細瘦而清澈的溝底小溪流飲了水之后,張姓少年和羊兒們一樣都有了慵倦感,有了打盹兒小憩和瞌睡的欲望。
三叔的眼睛像是這個季節(jié)的棗酸刺,青綠而且扎人,他的眼光尖尖地劃拉過來,把少年的臉子劃拉得生疼;三叔的眼光又如同他手里的牧羊鏟,遠遠地探伸過來,把少年瞌睡的欲念,很嚴厲地一片一片地鏟掉了。少年就驅趕著身邊的羊兒們,到了三叔早已給他選擇好了的一口大大的由紅色巖石形成的石盆邊上。
紅石石盆像一泓縮小了的石質泊池,它汪泊著前些時日發(fā)洪水時積存下來的山水。盡管沉淀了多日,但水質依然是泥黃色的,渾渾濁濁看不到石盆底部。由于積存汪泊了多日,水面漂浮著或游蕩著許多有生命無生命的玩意,如青草兒,細小的柴禾棒兒,大大小小的羊糞蛋兒,還有輕巧如箭般自如游射的水馬子,還有機精的小蛤蟆,更多的是些適合在這種石盆里生存的水中小動物,奇形怪狀千姿百態(tài)的樣子,不少也叫不出名字。
這些小東西少年并不覺可怕,他知道洗羊時會攪得它們天翻地覆四散逃亡。少年害怕的是混濁泥水中有可能潛伏著水蛇,在他洗羊的時候,這瘮人的東西會冷不丁咬傷了人或咬傷了羊的。
少年走向石盆邊的第一舉動便是尋了一根長長的木棍在混濁的水中攪動,一攪、二攪、三攪,以驚跑水中的可怕潛伏者。
其實,在少年羊兒一般埋頭喝水時,三叔早已用他的牧羊鏟攪動和試探過了,只是他沒有留意。
少年原以為給羊洗澡這等陌生費力又含有技術量的苦累活計,他只是給三叔打打下手的。比如往石盆子里拽拽羊,或三叔摁住水中的羊只,由他來給羊兒們耙耙皮毛,總之是協助三叔完成給羊兒們洗澡任務的??墒?,在另一口石盆邊準備下水的三叔給他扔過來一只鐵絲耙子的時候,少年知道自己想錯了,三叔讓他獨立門戶,讓他占了一口石盆,各自在占據的石盆里給羊兒們洗澡呢!
是三叔給了少年一個獨立歷練的機會,還是三叔圖了二人各自洗羊出活兒快呢,少年不得而知。今兒,他得橫下一條心,就眼前這口石盆池子,他得和山羊綿羊們在里面折騰死活呢!
少年便往石盆子里趕羊兒們。
原以為腥膻嗆人渾身臟污的羊兒們一見了石盆會爭先恐后朝下跳呢,不是,羊這東西害怕水池水塘,可能更害怕眼前這口盛著渾黃山水的奇奇怪怪的石盆子的。多年之后少年早已成了青年,之后又成了中年,并一步一步朝著老年邁進,憶及當年的情狀他自然會想起非洲原野上,在水塘邊上那些羊啊鹿啊斑馬啊懼怕水塘中潛伏著的鱷魚的情景。
這會兒羊兒們一只只朝后退縮著,退縮著,它們面前的張姓少年仿佛是撞進它們羊圈里的野狼一樣可怕。它們又可笑地擠成了一團兒,少年去捉哪一只,哪一只便躲避餓狼一樣躲避他,咩咩叫著,如臨大敵。
叼空兒看另一口石盆處,只見三叔于沉默中把三只山羊率先扔進了石盆里,啪——啪——石盆里激濺起好高的水花。
三叔一手抓了彎彎的山羊角,一只手用鐵耙子在全身濕透的山羊身上用力地耙起來,梳起來,一下又一下,一耙挨一耙……三叔咬著后牙根子,臉腮上便因了用力而顯出一條一條的肌肉的棱角。那只山羊起先還撲騰著、掙扎著,老大不情愿的樣子。經過三叔使勁地三四鐵絲耙子耙撓過后,這東西慢慢便順從了、乖巧了,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美氣,叫喚聲也由之前的抗爭式變成了由衷的抒情式,聲調柔和委婉如同唱歌兒一般。
另兩只山羊依然想要撲騰到石盆邊沿,企圖爬上來,那只忠實的牧羊狗早已在石盆邊緣上嚴陣以待,叫著、嚇唬著、示威著,讓羊們不得靠近。
讓羊兒們提前下水,三叔是有其道理的,讓這些東西先在水里浸著、泡著,把皮毛里的臟污泡軟了,把皮毛里的蟲子淹死了,待會兒耙動和梳理時就順溜多了……羊兒卻不解其意,率先被攆下水的在水中掙扎著想上來,沒有下去的擠一團兒驚恐地叫著不說,還有的不老實想逃離現場離開石盆附近。這就忙壞了牧羊犬,它跑前跑后,擋著羊兒們的逃路,嗚——嗚——示威警告著,露出一嘴白利尖長的牙齒和猩紅探伸的舌頭,羊兒們才怕怕地返回羊堆里。
牧羊犬是條富于靈性的黑狗兒,它見三叔那邊基本順當了,就搖著尾巴跑到張姓少年這邊的石盆側,抬起一對忠誠的狗眼,帶有征詢意味地看著少年。少年便親昵地撫一下黑兒的腦袋,又拍拍它的腰身,似乎對它方才的作法是一種肯定,又對它下一步的作為充滿期待。
黑兒能領悟其意,又深情地看了少年一眼,便走向了羊堆。它用一只牧羊狗的呵斥聲和嚴厲的目光和威武的肢體語言,把羊堆朝少年這邊趕過來,令羊兒們老實待著,聽從主人的指令,無論是三叔那樣的當家主人,還是少年這樣的隨從主人。
張姓少年便學了三叔的樣兒,朝石盆里開始拉羊。
少年畢竟是少年,連青皮后生也算不上,力氣小且莫論,一點點辦事經驗也沒有,他第一次朝石盆里拖羊,就選了一只大個子老山羊。
這步棋走錯了。少年并不知道。
老山羊是除了頭羊之外的羯子羊,塊頭大,歲數大勁兒也大。老山羊平時沉默無聲踏實吃草,因為是羯子羊,幼時早被閹割去勢,成為羊群中的老公公。老公公心無旁騖一心吃草,養(yǎng)了一身的好膘,蓄了渾身的好勁兒。老公公平時對少年屬于不理不睬的樣子,羊兒們這畜牲一旦長大有了一定生活經歷,肯定也會有一些社會屬性,它們善良的心域里或多或少也滋生諸如嫉妒、世故等不良因子。就拿平時放牧來說,羊群從麥田邊走邊,只要三叔一聲斷喝式的警告,羊兒們便老實著不敢去偷吃;換了張姓少年,無論他怒罵還是呵斥,羊兒們不管不顧,只當成是耳邊的山風掠過,把一只只羊腦袋探進麥田里,慌忙之中也要偷吃幾口。少年也困惑,少年也苦惱,為何羊群在關鍵時候就不把他當回事呢?是嫌他身材不夠高,是嫌他嗓音還稚嫩,還是嫌他力量不夠大?苦惱歸苦惱,羊兒們這東西依然我行我素,它們有自己的老主意。
張姓少年走向羊群的那一刻卻沒想那么多,他是下意識地或者是很隨意地走向那只老山羊公公的,彎下他豆芽菜一樣的水蛇腰,一把就抓住了山羊公公。
山羊公公沒想到在眾多的羊堆里少年會選擇它,先是一驚一愣,并不粗壯的羊角就被小主人的雙手抓住了。抓住歸抓住,公公并不配合,且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少年滿以為拽了它的角它就會乖乖跟了走的,可不是這樣,公公起先不走,少年拽得用勁了,它索性四只蹄子蹬著勁,反而朝后扯去,少年才覺著自己攤上了事兒。
少年畢竟好勝心強,何況對付的是一只老山羊公公。
少年便拉開架式,運足力氣,同時也暗暗地把后牙根子緊咬起來。
少年尋思,只要雙手用勁拽拉,嘴子里再噴發(fā)一些呵斥、謾罵的臟話,山羊公公是會被嚇唬住,會乖乖就范被少年推進石盆里去的。
少年又想錯了。
這樣一拉二拽三呵斥,山羊公公的倔犟勁兒上來了,與少年展開了拉鋸戰(zhàn),前拽、后撤、再前拽,再后撤,前進與后退并存,僵持與對峙同在……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少年又一次猛烈拽拉的時候,山羊公公意外地松懈前傾了,讓少年在猝不及防中一個后仰倒地,山羊公公趁機逃到了羊堆里。
也就是說,山羊公公讓少年摔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屁股墩兒。
好丟人的事情!好在三叔在另一處石盆里正埋頭洗羊,沒有看到這一幕,而少年近處的羊們全看到了,倒不至于會嘲笑他。只有牧羊狗兒黑兒一對黑溜溜的眼睛在看著少年,那眼睛里蘊含著同情和無奈。
張姓少年自嘲地爬起來,不無尷尬地看著眼前的他既恨又愛的羊兒們,恨這些家伙們不分好歹,讓你們洗澡哩,難道是讓你們下油鍋么?一只只不爭氣不配合不明事理的糊涂樣兒?
挨砍刀的家伙;
挨砍刀的家伙!
少年罵著,撫拍著摔痛了的屁股,目光又選擇著下一個目標。
這次他學精明了,他得在羊群里選一二只半大的力氣尚不全的羊兒下石盆子。
柿子得挑軟的捏哩!嗯嗯。
吃核桃專挑硬的砸可行不通咧!嗯嗯。
張姓少年此時念叨著他的鄉(xiāng)人長輩們的這些生活俗語和生活經驗,用以指導下一步的行動。
這一招兒果然奏效,并沒費多大力氣,少年就把一只半大羔子,一只膽小的母羊,一只蒼老的綿羊,先后推下了石盆子。
這不是欺負娃娃打老漢么?!想到這句鄉(xiāng)間俗話,少年狡黠地一笑。
石盆子因增加了新內容,里面的渾水一涌一涌作波浪狀態(tài)。
張姓少年手持鐵鍬耙子一躍跳下,水花濺起老高,抓住那只膽小的母羊,便在它身上耙了起來。
母羊身軀嬌小,性情也膽小柔順,下到水里,先是驚慌一陣,被張姓少年抓住耙著皮毛,漸次平緩下來,安穩(wěn)下來。少許,母羊感覺到了撓癢耙皮毛的舒服與快感,還有水中浸泡的享受,咩咩地甜甜地輕喚著,一對善良的羊眼里蓄些朦朧的水氣,感激地柔柔地注視著少年。
青皮少年不去理會小母羊的多情,只是賣力地下勁地去撓去耙。他看到皮毛上許多臟污的板結被水泡得松軟了,又被他手中的耙子一點一點耙落在水面;他看到許多平時深鉆在羊腰羊腹皮毛中的黑豆大的怪異的蟲子,也被他耙出來,和零星的羊毛一塊漂浮在水面上……出于好奇,他抓獲一二只,捏在手里,很卑瑣很可惡的感覺,皮皮的,肉肉的。用勁兒一捏,一搓,一揉,便破在手中,一攤可疑的血,黑黑紅紅的,黏黏稠稠的,從手指間滴落在水里去。三叔說,那是羊虱子,類似于牛身上的牛虱、牛虻一樣,是寄生在羊身上一種吸血的蟲子,只有給羊兒們洗澡時,才有可能淹死除掉它們。一年里羊兒們洗澡卻是有數的幾次,羊身上的這蟲子多了時,主人家或是牧羊人,會拿一些除蟲的農藥,適量地撒在羊身上的。
張姓少年留意到,村里的牛呀馬呀驢呀騾子呀,身上有了寄生蟲時,它們會在木樁上、磚柱上、槽頭木棱上、圈墻上、地垅地埝上、土崖邊,盡著條件在蹭癢癢。它們的長長短短的尾巴一刻不停地擺動著,掃掠著屁股一帶的飛蠅蚊子,當然還有皮毛中的寄生蟲。羊這東西大多時候是忍耐著,眼巴巴瞪著一雙善良的羊眼,癢極了便咩咩啼喚幾聲,無力而無奈的樣子。特別是小羊羔,被各種寄生蟲咬得厲害了,癢痛得厲害了,茫然無措地叫著、跑著,它們以為盲目地跑動可以甩脫蟲子的叮咬,真是太可憐了!
少年就對這些可惡的蟲子充滿了仇視和憤恨,你們也有今天。你們今兒活該犯到張家小爺手里!少年這樣暗恨著,便在水面逮到一只只灰色的黑豆大的蟲子,為了解恨解氣,為了給那些可憐的小羊羔報仇,他專門在石盆的酸棗藤子里砍了一枝條子,放在石盆邊,枝條上布滿了青綠堅銳又細細長長的酸棗刺,少年在洗羊間隙,掰下一根來,在水面上逮一只羊虱,把它穿插在刺針上,逮一只,穿一只,七八只穿過之后,刺針像羊肉串一樣的形狀了,一只只羊虱在其上痛苦地擺動掙扎并流著血,少年再把這只“串兒”放在石頭上,讓太陽曬,讓石頭烤,讓這可惡的東西們慢慢去遭死……
羊這東西們也會跟著學樣兒,擠成一堆兒的羊們見從石盆里洗出來的羊兒完好無損,下水的抵觸情緒便明顯地減少了。當少年拉它們下水的時候便不作奮力抗爭,只是不會主動,被拉被拽著,直到被拖入石盆,
洗完澡的幾只羊們,白羊更白了,黑羊更黑了,黑黑白白的家伙們毛兒雖然濕著,卻順溜多了,像剛剛洗梳過的新娘子,它們此時本能地柔順地站在日光下面,接受太陽的暴曬。
張姓少年在石盆水中,費力而順利地洗羊耙毛,每清理完一只,拍著羊兒們的腦袋或屁股把它們推上石盆邊沿的時候,少年有一種無以倫比的成就感。多年之后少年成了青年成了中年并且從事了專業(yè)的文學創(chuàng)作,每寫完一部小說或一篇散文隨筆之后,那種感覺如同少年時洗完了一只只山羊綿羊。寫作也有情感的浸泡有生活的梳理有思想的沐浴有情緒的波動有題材的大取舍,完成之后無論情感的還是身體的那種輕松的感覺果真是大洗浴之后的體驗。
十只,十一只、十二只、十五六只羊們洗過之后,石盆水面上便有了各種漂浮物,白羊毛黑羊毛,被淹死泡死的各樣灰灰黑黑的大小蟲子,還有一堆一坨說不出名堂的污穢物……少年便暫停了洗羊,他要用雙手先把這類臟物打撈一下,清理一下,讓下一輪進入石盆的羊兒們有個好環(huán)境。
少年便在石盆里游移。這種游移是輕松的漂浮的甚或是夢幻的,因為有了水的浮力,他便有了魚蝦浮動的感覺,如同踩在云朵之上,如同有兩只無形的手臂托扶著他,他便輕飄飄地移來蕩去,打撈著水層里的漂浮物……
忽地,少年的小腹一陣痛,是那種某種東西緊貼叮咬且欲鉆入的生痛,慌亂后退到石盆的邊沿,看離開水后的小肚處——哎呀——,少年一個驚嚇,失聲叫喚起來,一個黑乎乎蠶豆大的東西,正在他的肚臍眼蠕動,叮著、咬著,還在鉆著。伸手捏住那個東西,那軟乎乎的東西卻不愿意離開,一扯一拽肚臍眼火辣生疼。原來那東西的尖腦袋正咬在肚擠眼里了,他連捏帶拉才把那可惡的玩意捉在手里。
啊——是水鉆子!
那黑乎乎的一條兒,是他們常說的可怕的水鉆子,在河里或在汪泊的水溝里,常有這東西在潛伏,小孩子家下河玩水,這東西會不知不覺貼在身上,蠕動著、尋找著,找到最易鉆入或下口的地方,如肛門、肚臍,便死命地叮著、咬著、貼著,企圖將整個身子鉆將進去,然后吸血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