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說
姨父說,澤口鎮(zhèn)是古箭射出來的。姨父太憨厚,肚中少言辭。但他卻說出了如此精彩的話,令我刮目:姨父肚里還有墨水!
澤口鎮(zhèn)近襄河,巴掌一樣大小。我總在元旦節(jié)前后,往澤口鎮(zhèn)跑。那里,有姨父和姨媽。我腸胃沒油水,去一趟,就可以混幾頓帶厚油水的菜吃。每次到姨父家,姨媽就吩咐姨父駕船下河撈魚,說我讀書操心,需要調(diào)養(yǎng)。姨媽的話,對姨父很有分量。姨父不聲不響就下河了。
姨媽摸著我的頭,說我聰明,好好念書,日后有好造化。我沒進耳,細看姨媽,姨媽的模樣是澤口鎮(zhèn)的尖尖兒。我老為姨媽惋惜:她應(yīng)該演電影,怎么托生到這鬼地方!
姨父回家時,帶著一大網(wǎng)兜的魚。姨媽的手巧,烹飪水平也是頂呱呱的。一管炊煙,連同嘖嘖的魚香,彌漫澤口鎮(zhèn)。我從小時候起,吃魚就不吐魚骨的。姨媽守在我身邊,亮亮的眼睛望我把碗吃得底朝天。
久之,仿佛形成一種契約,每年的元旦節(jié)前,姨父事先就下河撈很多的魚,姨媽又是蒸又是煮,翹首張望我的到來。其實,澤口鎮(zhèn)一點玩頭也沒有,房屋凌亂,似乎是麻雀拉的屎,東一坨,西一堆。小鎮(zhèn)低沉,頭稍仰高點,會碰到屋檐的。我是沖姨媽的魚,到澤口鎮(zhèn)的。而姨父姨媽面對花樣翻新的魚,從來不動筷子。我納悶:打魚的人和做魚的人,不吃魚,太不可思議了。
到長大后,我才明白他們是留給我吃的。我考進武漢的高等學(xué)府,又留漢謀到一個稱心的職業(yè),混得馬虎相,大概與這徹悟成為因果。但成婚大漢口,沒少吃魚,常往宴席鉆空位,總覺有色有香的魚不夠味。過細一想,是差點鮮味,遠不及姨媽鍋鏟下的魚令我流口水。人長大了,還挑食,好吃的秉性難改。
元旦節(jié)放假幾天,我便乘車往姨媽家去。姨父姨媽一見我,慌了,直直數(shù)落我事前不寄信,太突然了。姨父姨媽很早就巴望我能有朝一日成器。我不知道,落戶漢口,算不算有所作為,但姨父姨媽臉上有光彩。
姨父這回沒讓姨媽吩咐,慌亂一陣后,就出門了。憑直覺,我就曉得他準下河撒網(wǎng)捕魚去了。姨媽拎著菜籃子,要我和她到澤口鎮(zhèn)轉(zhuǎn)轉(zhuǎn)。澤口鎮(zhèn)不只是嚼咸蘿卜干、大蒜頭了。人們吃飯多講究,家人圍桌下箸,模樣挺斯文的。兩片新街,一片集賢商業(yè)區(qū),一片文化生活區(qū),怡然的建筑物賊亮賊亮,清爽得叫我瞠目。澤口鎮(zhèn)的邊邊,小洋樓密密匝匝。只是,襄河水照例東西流向地走。
姨父傍晚滿身泥星回家。他身板還扎實,不見老相。倒是姨媽老掉了門牙,臉上的血色枯成皺紋。姨媽仍然呼著我的乳名,在他眼中,我還是個孩子。我呼呼作響喝著鮮魚湯時,姨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想我一定很饞相。姨媽樂得直抹眼淚,說我還是老本色。我說,魚湯好喝,就怕喝過量,胃消受不了。姨媽就伸手給我輕輕捶背……
返漢途中,我就想,下個元旦節(jié),有天大的事,也擱一擱,再回澤口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