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瑪依拉，藏到草叢里了

阿瑟穆·小七

閱讀分享：年老的努爾旦與老伴瑪依拉相依為命，在他們的世界里，有草原、藍天和牧羊，還有他們彼此。然而，妻子瑪依拉不幸去世，努爾旦總以為她藏到草叢里去了，就天天到草地上尋找，呼喚她，最后終于在想象和幻覺中找到了她，幸福地倒在草叢中。讀女作家小七的文字，我們不僅嗅到草原青草的氣息，品到羊群羊奶的醇香，更能體會到牧民傳統(tǒng)的民情風俗和他們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與至死不渝。在喧囂的世俗和迷亂的情感世界里，也許人們總是在追求著一片靜土，讓靈魂得到憩息。（特約教師：廣東省湛江市遂溪縣戊戌中學？陳平英）

老努爾旦老了，卻越老越像個小孩，而瑪依拉正是把他當小孩子看待?！拔业睦掀抛?，今天能不能喝小麥粥？我不要再吃包爾薩克了，告訴你，我不是這么好打發(fā)的。”老努爾旦吃飯時，總會找出點事，引起瑪依拉對他的關(guān)注。

“得啦，昨天才喝的小麥粥。為了給你換口味，太陽還在睡著呢，我就爬起來給你烤馕餅、熬奶茶。喂，努爾旦，就這么著伺候你，你還嚷嚷！”他的妻子瑪依拉要么這樣回答他，要么就是根本不理他?！叭绻憧偸窃诔燥埖臅r候挑刺兒，我可要離家出走了，你信不信？”她威脅他。老努爾旦才不怕這一招呢，他還會繼續(xù)找出一些話題，邊吃飯，邊嘮叨。

他心里知道，瑪依拉不會離開他的。但讓他擔憂的是，他們其中一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后，那么剩下的一人該如何度過剩下的每一天，每一個夜晚。

一天清晨，瑪依拉沒有醒來，那是突發(fā)性心臟病。因為她的心臟早就出了問題。老努爾旦癱坐在土堆旁，看著人們將她埋進土里。“我的瑪依拉啊，你怎么偏偏搶到我前頭呢……”他喃喃自語，他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的瑪依拉真的永遠離開了他。

孩子們要接老努爾旦過去一起住，他固執(zhí)地搖頭，說決不離開透著瑪依拉氣息的家，決不離開半步！

老努爾旦回到家里，從房前走到房后，然后走進氈房。到處冷冰冰的，空寂一片。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他也不覺得餓。他推開孩子們端來的飯菜，習慣性地翻起柜子上的搪瓷盆子，看盆子下面扣著的一盤手抓飯。旁邊的籃子里，還有幾塊瑪依拉在的時候烤的馕餅。

老努爾旦沒了胃口。他上了床，被單冷冰冰的，他縮在被子里，讓自己沉浸在對妻子的思念中。嘆了口氣，翻過身去，他的手摩挲到瑪依拉曾經(jīng)睡著的右側(cè)……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第二天，昏昏沉沉，一夜未睡的老努爾旦試著爬起來。他坐在地氈上，發(fā)現(xiàn)瑪依拉不在門邊墻上掛著的小圓鏡前，她的梳子還在那兒，還有她的黑底子藍色羊角圖案的披肩，還有那條不知道多少個年頭的灰白頭巾，她也舍不得扔。她也不在油漆剝落了一半的碗柜前，叮叮當當?shù)赝馊⊥搿．斎涣?，她也沒在門邊，撩起門簾，探頭進來，沖他喊叫：“喂——老家伙，起床啦！”

或者在羊圈邊？

在所有地方，羊圈是清晨里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她要擠牛奶呀！他走出氈房，羊圈邊除了兩頭母牛習慣性地等在那兒之外，什么也沒有。

孩子們送來飯菜，他厭煩地揮揮手。

和前些天一樣，他依然吃不下食物，睡不著覺，還固執(zhí)地趕走了晚上過來陪伴他的孩子們。

瑪依拉離開的第三天，天還沒亮呢，老努爾旦已經(jīng)爬了起來。他在草地上轉(zhuǎn)悠了幾圈，月光和搖動的樹枝形成了瑪依拉的身影，她就站在那里朝老努爾旦揮手。他高興地跑過來，傷心地走過去，接著又充滿希望，繼而又失望悲傷。直到太陽從山邊升起。

“努爾旦爺爺，您起得可真夠早的?。　睘跆m騎馬過來，禮貌地招呼老努爾旦?！澳?，別走，”他搖搖晃晃跑過去，嚴肅地攔在馬前，“我的瑪依拉，她藏到草叢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能不能幫幫忙？”他一臉認真，正兒八經(jīng)地說道，目光卻徑直穿過他，朝他身后看去。好像他身后還有一個人，被他擋住了?！斑@……您這是……”烏蘭愣在那兒?！拔业默斠览?，她就藏在那兒，讓我找啊找啊……”老努爾旦指指眼睛看過去的草叢，大聲說?！鞍?？瑪依拉奶奶……”烏蘭扭過頭朝身后看了一眼，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了。他拽拽馬韁，跑開了?？蓱z的努爾旦爺爺，他是怎么了？我得趕緊叫來他的孩子們。烏蘭想。

努爾旦看到烏蘭不肯幫忙，搖搖頭，嘴里咕噥著，繼續(xù)在草叢里搜尋。“我看到了！你在這里！”他突然跳起來，撲向一處草叢，邊扒拉邊喊，“快出來！快出來！我抓到你啦！”就這樣，他邊找邊走，來到山腳下。

這時，遠處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孩子們趕來了。

又是一陣風吹來。風勢很猛，突如其來——不知是一股什么邪風，令老努爾旦的兩條腿顫抖著哆嗦，他干縮到一起的瘦小身體，像是陳舊的鐘擺，搖搖晃晃地有些走不動了?；秀敝?，他看到，他真的看到了他的瑪依拉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前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激動地喊道：“等——等——我！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里呀——”他焦慮而悲傷的聲音響徹整個阿爾泰山谷。

“好??！”瑪依拉微笑著沖他點頭，向他伸出手，“嗨！老家伙，還是讓你找到了呀！”她溫柔地看著他，“走吧，我們回家吧！”她輕聲說。

“嗯，嗯，”他低聲回應(yīng)，頻頻點頭，“呃，我的瑪依拉，見到你，真是讓我高興啊！”他向前屈身，認真看那張臉，模糊，但很溫暖?！皣u——”瑪依拉把手指放在嘴前，沖他吹了一下，“來，老家伙，把手給我，讓我牽著你的手?！?/p>

老努爾旦走向那只手。突然，一切悲傷消失了。他全身輕松，沒有煩惱，沒有哀傷。他看著心愛的瑪依拉，幸福地笑了。中午時分，孩子們在山坡上找到了老努爾旦。他神色安詳，仿佛很高興與瑪依拉再次相見。他的嘴角漾著一絲欣慰的微笑。

珠珠摘自《海外文摘·文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