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單刀直入的詩,第一句就能抓住你的眼球,會令你想起自己面試的經歷。面試官開門見山也好,旁敲側擊也好,就是想確認:你是不是和他們同類的人。而你,又是展示成果,又是羅列證據,無非是想說: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詩中的這位面試官似乎要更咄咄逼人一些?;蛘哒f,與其說是面試,莫若說是在推銷。第一步,他要確認眼前坐著的這位申請者,是不是合適的買家。于是他問:“你是我們這號人嗎?”假眼珠和假牙的共同點,在于都是人工地對身體的一種矯飾。而申請者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具未經雕琢的純潔之軀。于是他說,沒有,這些我都沒有,然后慚愧地哭了。
即便如此,“推銷員”依然不依不饒。他發(fā)現申請者兩手空空,身上空空,腦袋也空空。于是,他努力向申請者兜售一只能端茶倒水的手,一套百毒不侵的衣服,和一件溫柔解語的玩物,并連哄帶嚇地說:“好孩子,它可是你最后的稻草”“你想要嗎,要嗎,要吧”。
一直以來,對這首詩有一個比較簡便的解讀,就是把推銷員看成是媒婆一樣的角色,申請者看成是正需要一位妻子的男人,推銷員所賣之物呢,則是一位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性格可人、容貌姣好的準妻子。這樣一來,這就成了一首相當女性主義的詩——也相當無趣。
作此解讀當然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我們翻開詩行里的“褶層”,那些看似不必要,甚至有些不通的細節(jié),或許會講述更多的奧秘。
我們注意到,推銷員想要賣出去的有三件東西。其中第一件,是一只手,可以“端上茶杯,祛除頭痛”。不難想到,茶杯和頭痛是文明社會兩個典型的意象,一個象征文化繁榮、物質發(fā)達,一個象征責權太大、思慮深重。而所謂“端上”和“祛除”,則可以理解為互文,并不專指一方。顯然,無論是高度發(fā)達的物質文明,還是與之相伴的煩惱和頭痛,都是這位赤身裸體的申請者未曾感受過的??膳碌氖牵@只手一旦接下,就再也甩不開了。它會陪伴申請者,直到入土——“必定百年之后為你合上眼瞼”。所以這是一段回不去的旅程。接下這只手,便可以享受它的便利,但也得忍受它的束縛。最終慶幸也好,悔恨也罷,種種情感,都被收集再利用,迎接一茬又一茬的后來者。
這樣一只手,恐怕不難與“文明”“人工”等概念聯系在一起。一絲不掛的申請者處于一種自然狀態(tài),而推銷員努力在他身上尋找的,則是人工的痕跡;推銷員想要兜售的,也是看似再好不過,實則代價不小的人類文明。
推銷員的第二件法寶,是一套衣服。這身衣服,又黑,又硬,外面攻不破,自然里面也出不去——與棺材有什么兩樣?有人把這衣服理解為婚姻,可以。不過,這世上遠有比婚姻更讓人窒息的東西,比如創(chuàng)造婚姻的——文明。我們的申請者,一絲不掛地來到這里,若是穿上這件衣服,再出去的時候,就是全副武裝了。誰有這樣鍛造人的能力?恐怕只有文明了。
純潔與束縛這對矛盾,是西爾維婭·普拉斯一向關注的主題。她在半自傳性質的小說《鐘形罩》(The Bell Jar)中她寫道:“我在干凈的熱水中呆得越久,就越感覺自己潔凈。當我最終走出浴池,裹上酒店柔軟寬大的白毛巾,我感覺自己就像初生的嬰兒一樣無瑕甜美。”(The longer I lay there in the clear hot water the purer I felt, and when I stepped out at last and wrapped myself in one of the big,soft white hotel bath towels I felt pure and sweet as a new baby.)大學尚未畢業(yè),她就被時尚雜志選中,做了一個月的特約編輯。這項全美多少女孩子求之不得的殊榮,卻讓聰穎通透的普拉斯感到困惑。曾經連本雜志也買不起的她,如今新衣服一件接一件,化妝品多得用不完,音樂會、時尚秀的門票也紛至沓來。可是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具純潔的身體和一個溫暖的懷抱。
然后,推銷員拿出了第三個殺手锏:一位躲在柜子里的可人兒。它現在一絲不掛,但在25年后會變成銀子,50年后會變成金子——正合了25年的銀婚和50年的金婚之意。這個婚姻里的“活玩偶”(living doll)會漿洗縫補,又會燒火做飯,又養(yǎng)心,又養(yǎng)眼,簡直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顯指的是妻子,詩人卻依舊用“它”指代,不用“她”,可見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也不過如同物件而已。
我們不禁要問,這個玩偶是何時躲到柜子里去的呢?她是否也曾像現在的申請者一樣,忐忑地坐到推銷員的對面,因為身無長物而哭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出她的手呢?在此之前,推銷員又對她說過什么呢?是否也要給她一個玩偶,可以依靠,可以掙錢,可以為她在外拼殺,可以替她遮風擋雨?
兩個赤裸的人,哪有誰比誰更悲慘、更受壓迫呢?他們不過都是在文明的合謀之下,逐漸失去本心,成為社會利益最大化的工具罷了。與其說這首詩表現了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的壓迫,不如說展現了一段男男女女在文明的矯飾下失掉本真的墮落之旅。另外,從詩的第五行“假胸”和“假襠”之說,以及末尾用“它”來指代玩偶,也可見詩人有意要模糊男女的區(qū)別,不在性別差異上作過多的滯留。
回過頭來看詩的第一行,這位申請者究竟是不是,又會不會成為推銷員們的同類呢?我想,答案是不會。推銷員三次詢問“你想要嗎”,第三次前還說“這是你最后的稻草”,可見前兩次申請者都沒有答應。第三次詢問時,申請者依然保持沉默,而推銷員卻快坐不住了。他之所以亂了陣腳,大概也是因為對面的申請者一直沒有點頭吧。我們不禁揣測,只要不點頭,就可以避開文明那裹了糖衣的詛咒,所謂的墮落之旅也就無從談起了吧。
西爾維婭·普拉斯天資非凡,八歲就有詩作發(fā)表,15歲時她的繪畫獲全國大獎,18歲上大學,學業(yè)出色,給母親寫信道:“世界在我腳下迸開,就像一只熟透多汁的西瓜。”(The world is splitting open at my feet like a ripe,juicy watermelon.)因為聰明,所以眼光獨到,下筆犀利。可是我愿意相信,她也有她的不忍,而她的不忍就在申請者的一言不發(fā)中。
普拉斯20歲時嘗試自殺,30歲時終于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死后,朋友們惋惜感嘆,多有“如果那時我在……”之語,就好像自己本可以拯救這樣一個靈魂。又有女性主義者們,因為懷疑普拉斯受過家暴,對她的丈夫特德·休斯(Ted Hughes)大興輿論之獄,連他為亡妻制作的墓碑都要破壞。此般種種,聽來讓人不是滋味。我想,她或許不需要拯救,也無意做那些狂熱分子的沖鋒號角。她一直想做一名詩人,最后也成了一名詩人,這不就是“得其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