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克
帝王之后當下有幾許?譬如嬴、齊、韓、劉、李、趙、朱氏之類的人家,追溯幾十代都能找到赫赫宗源,嬴姓者找到秦始皇,李姓者找到李世民,朱姓者找到朱元璋。出生名門望族當下有幾許?也許百姓家的先人總有圣賢達人,上溯百年千載,總能給自我介紹添些神氣,總能附托于十八輩前的堂堂人物、虛構(gòu)人氏而認宗耀祖。常聽說“我姓孔,孔子的孔”,“我姓孫,孫悟空的孫”,似乎沒聽說過“我姓秦,秦儈的秦”,或“我姓潘,潘金蓮的潘”。
當朝正史、地方志書、俾林野史、小說筆記等無數(shù)的史料有載,在大運河當?shù)赖臍v朝歷代,淮安府地牛氣沖天,南北船馬交通、糧物交流必經(jīng)此埠,使得都城繁榮,人物先進,堪稱一線城市。到明朝中期,由于漕運、鹽運、河工、榷關(guān)、造船、軍事等各業(yè)興旺,淮安盛景已是登峰造極,知府不算大官,漕運總督府、河道總督署里、河道總兵府的官衙里,坐著從一品、二三品大員;進士不算名人,僅所屬山陽縣亦即后來更名淮安縣的河下鎮(zhèn),涌現(xiàn)的六十多位進士中就有十多位翰林,還有一位生前不得志、“非科班出生”的小說大家吳承恩。山陽縣與清河縣亦即后來復(fù)名淮陰縣的兩個縣域,嘉靖年間就產(chǎn)生兩位狀元沈坤和丁士美。
沈坤、丁士美、吳承恩是16世紀上半葉出生的人,沈坤小吳承恩幾歲,大丁士美十多歲,立世成事于16世紀中葉,可說是同時代的人,彼此自有鄉(xiāng)黨間的關(guān)聯(lián)。沈坤入仕早于丁士美,為官從翰林院修撰晉至從四品的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為母居喪期間,聚結(jié)鄉(xiāng)勇抗倭,為此受誣入獄,被民間譽為武狀元。丁士美為官從翰林修撰晉至吏部左侍郎,貴為三朝文臣,兩代帝師,逝后贈禮部尚書,謚文恪,有襄校重錄《永樂大典》的成就。
現(xiàn)當代淮安,回溯文化名人最著稱者當數(shù)《西游記》作者吳承恩,他一生多囿居山陽縣河下鎮(zhèn),凡其詩文述及人氏常是地方達人。吳承恩為沈坤的父母寫過墓志銘,為丁士美的父親丁儒寫過墓志銘,后者的墓志銘是他為丁士美的同科進士林士章代筆。看來古代即有代筆撰文的風氣,就像當下的官員和博導(dǎo),常叫秘書、研究生代筆。丁士美的父親去世,請同僚林士章寫一墓志銘,林士章轉(zhuǎn)讓吳承恩代筆,就有了《封通議大夫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雙松丁公墓志銘》。這種文章的內(nèi)容都是蓋棺定論的生平美言:翁諱儒,字希賢,世為淮郡清河著姓。生子二:長即后溪公士美。
墓志銘必提丁士美,因父以子貴,沒有朝廷重臣的兒子丁士美,哪有父親丁儒“通議大夫、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的封號。
百姓家史如果不能從遺存、史籍中找到脈絡(luò),只能從族口相傳或宗譜中求索。世道變遷,人事演進,沒想到我會與丁士美的兩位后人相遇。我有一位四十年前的小學同學丁亮,一位熟識多年的丁迎真,都是丁士美的族地原清河縣現(xiàn)淮陰區(qū)的丁集鎮(zhèn)人,都早已遠離鄉(xiāng)土創(chuàng)業(yè)有成。月初,受從深圳回鄉(xiāng)興業(yè)的丁亮邀約,我去丁集鎮(zhèn)釣魚玩閑,午餐桌上有丁迎真在座,閑談間才知道他倆是丁士美的嫡系后代,而且兩人是嫡親叔侄。在我從前的印象里,好像他們從沒在我面前說過丁士美的名字。
我在閱覽地方文史掌故時,讀到有關(guān)《御書堂丁氏族譜》的文字,提到排輩在丁世美族系下的第十三代孫丁亮和十四代孫丁迎真,才豁然明白兩位丁老板近年來所做的一些事情。他們似乎要在祖先丁士美身上“軟硬兼施”一番,軟的是成立狀元文化研究會,硬的是開發(fā)狀元府第生態(tài)小區(qū)。硬的我懂,就是在丁士美亦即自己的鄉(xiāng)土上開發(fā)房地產(chǎn)。軟的我可以猜測,張揚丁狀元功德以及傳統(tǒng)文化。軟硬結(jié)合,狀元府第依偎“七星湖”的風水,弄成明清風格,牌樓做門,屋呈翹頂,路名邦彥,公共設(shè)施是狀元文化研究會的樓房,其中有狀元祠堂,處處弄出古典氛圍,樣樣崇尚狀元質(zhì)素。
光有狀元文化的理念不行,還要有眼光、思路和行動。丁氏叔侄與北京大學的有關(guān)機構(gòu)合作,要在狀元府第生態(tài)小區(qū)建一所北大名下的中學,讓狀元文化的傳承與發(fā)揚落地生根,成長為“當代狀元郎”。他們的所作所為,真是想在鄉(xiāng)土上光宗耀祖了,做成了就真光宗耀祖了。
在五百四十年前的隆慶六年(1572年),明代漕運總督王宗沐、淮安知府陳文燭負責續(xù)修清河縣的高家堰,請京官丁士美撰文記事。丁士美在《高家堰記》一文中稱高家堰之修,與范仲淹筑海堤,白居易、蘇軾修西湖二堤一樣,功德無量,永存青史。如今看來,高家堰確實永存青史,它在古代是為防范淮水、南犯的黃水;洪澤湖形成后由于泥沙沉積,湖床抬高、水位上漲成為高于周圍城池的懸湖,高家堰大堤就成為防范湖水的屏障。有謠詞形容高家堰的險要:“倒了高家堰,淮揚不見面”,或者“倒了高家堰,兩淮不見面”。就是說,假如高家堰潰堤,古時的淮水就會淹了淹了淮安、揚州兩府,后來的洪澤湖水就會淹了淮安、淮陰兩縣,兩地人那就見不著面了。
我少年時的20世紀80年代初,多次去過高家堰的未來岳母家玩,她家的房子就在堰堤上,門口左前側(cè)七八步遠,有一臥姿的鎮(zhèn)水鐵牛,角已禿,身有殘,腹有窟,但雄健威武,頭脊股處被手掌或外物摩挲,黑光幽然。我摸過它,騎過它,還用家里的120海鷗相機給它拍了照,還把銘文記在紙上:
維金克木蛟龍藏 維土制水龜蛇降 鑄犀作鎮(zhèn)奠淮揚 永除昏墊報吾皇 康熙辛巳午日鑄 。
鐵牛銘文體現(xiàn)的愚猛和愚忠,沒能提供什么動人情節(jié),倒是丁士美的《高家堰記》人事可感,教人浮想不已。
岳母姓名丁承玉,娘家夫家均是洪澤湖畔雙河鎮(zhèn)一帶的地主,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早已出嫁成為家庭主婦的岳母,無法承受一家人無商品糧可吃、連霉米都吃不到的困境,全家從雙河鎮(zhèn)民變?yōu)楦哐叽迕瘢N地求生。據(jù)丁氏叔侄丁亮、丁迎真的一番論祖排輩,丁承玉及其兄弟姐妹是丁士美族系第十二代子孫。忽與丁狀元攀緣上外親,聞之近乎荒誕穿越,又一個沒想到。
遠在京城的小女阿憶,見到此文不要訕笑,此事當真,卻不可把這古人古事當回事,既然沾不到五百多年前的丁狀元榮光,做好自己的人、自己的事,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很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