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航
民國時期,豫南古集南李店有個張記茶莊,掌柜的是個中年人,名叫張然,膝下有一子,名喚張平,父子二人不但都才智過人,而且還都樂于助人。
這天,張然正在店里忙碌,一個身穿細(xì)布馬褂的陌生人走進(jìn)店內(nèi)。張然以為是客人光臨,連忙迎上前去,那人卻躬身一揖:“掌柜的不必多禮,在下魯有品,今兒個是來求事兒的?!?/p>
張然一見,趕緊將魯有品請進(jìn)內(nèi)間,端茶讓座后,問:“魯先生,不知你所求何事?”
魯有品端茶品了一口,告訴張然他是冀東人氏,祖上都是商人,臨到他這一代,祖上傳下了件銅器,說是很金貴,可這個銅器暗藏機關(guān),他一直打不開,始終不知里面藏著何物。他有個好友叫陳有信,是縣城南頭米豐糧店的老板,告訴他張記茶莊的老板是個遠(yuǎn)近聞名的能人,或許張老板能打開,他聽后便慕名前來。
魯有品說完起身從懷里掏出一物,將外面的紅布層層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個煙槍一樣的東西,恭恭敬敬地遞給張然:“張兄,這就是我那件祖?zhèn)縻~器,有勞您看看奧妙何在?!?/p>
張然接過一看,此物長尺許,一端粗一端細(xì),靠近粗端約三分之一處有一圈縫隙,縫中有一孔,兩端可以沿縫轉(zhuǎn)動,卻無法分開,銅器上有一排米粒大小的按鈕,可以上下彈動,想必就是機關(guān)。張然一番把玩之后,未能看出名堂,便對魯有品說:“魯兄,您暫且在我家住下,此物容我細(xì)細(xì)琢磨?!?/p>
之后一連幾天,張然一有空就擺弄那個銅器,卻始終打不開機關(guān)。
這天,張然將銅器放在桌上,盯著它苦思冥想,忽然,他發(fā)現(xiàn)銅器的兩頭顏色有輕微差別,細(xì)一分辨,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以縫為界,粗端是銅,細(xì)端是金,張然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所謂機關(guān)不過是障眼法,奧妙其實藏在這顏色之中。他連忙興沖沖地去找魯有品,魯有品一聽是件金器,嚷著要去買酒慶賀。
當(dāng)天夜里,魯有品頻頻給張然敬酒,張然不勝酒力,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一早,張然起床一看,魯有品床頭空著,人不知去向。奇怪的是,他的祖?zhèn)髦飬s留在桌上。
張然四處尋找,三天過去了,始終未見魯有品人影。張然急了,想起魯有品在縣城有個好友,他便帶著東西去了縣城,一打聽,南頭果然有個米豐糧店,老板正叫陳有信。張然去后說了來意,陳有信說他也不知魯有品去了哪里,不過兩人是生死之交,東西放在他那里他轉(zhuǎn)交就是。張然聽后,就把東西放在了米豐糧店。
不久,張然外出進(jìn)茶,歷經(jīng)半月?;貋頃r見門前停放著一輛馬車,張然很奇怪,進(jìn)屋一看,發(fā)現(xiàn)魯有品正在屋內(nèi)端坐。見他進(jìn)來,魯有品起身握住他的手:“張兄,終于等到你回來了。我今兒個是又來求你的。”
原來魯有品已來此三天,此次他要在南李店開個米莊,想讓張然幫忙。
張然想起上次之事,忙問魯有品金器收到?jīng)]有,前番為何不辭而別?魯有品哈哈大笑說收到了,說上次因為所求之事已了,不便繼續(xù)叨擾,走得匆忙,才將金器落下。
魯有品說完,提出此番米店開張后想請張然給他當(dāng)賬房,張然因有茶莊,又新進(jìn)了貨,就婉拒了,但答應(yīng)了讓兒子張平做他的伙計。
幾天后,魯記米店掛牌了。此后,魯有品讓張平四處收購糧食,臨到月底,他負(fù)責(zé)把收來的大米運回老家。
日子一晃就這么過去了幾年。這一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南李店,鬼子成立了一個商會,商會會長王麻子是個大漢奸,他仗勢欺人、心狠手辣。張然不愿屈服于他的淫威,結(jié)果茶莊被封。張然一怒之下,帶著張平秘密地加入了當(dāng)?shù)氐挠螕絷?,成為了一個小隊長。
這天,游擊隊召開會議,決定除掉王麻子。行動前張然派人調(diào)查王麻子的行蹤,得知他最近常去魯記米店。張然聽后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魯有品竟和王麻子勾結(jié)在一起。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事,魯有品這幾年一直往老家河北運送糧食,冀東早已是敵占區(qū),魯有品難道一直在暗中通日?
張然趕緊叫來張平了解情況,張平說具體情況他也不甚了解,他只知道王麻子前天登門,是要魯有品送十車糧食給日軍。張然聽到這里,忽然一拍手,想出了一個一石三鳥之計。
原來張然正在為鋤奸后游擊隊如何撤退發(fā)愁,王麻子的住處就在日軍據(jù)點附近,明槍鋤奸肯定會驚動日本人,而鋤奸后撤退到距離最近的安全地帶至少要跑三里地,除非能炸掉日軍的據(jù)點,制造一場大的混亂,才可為撤退贏得時間。這次日本人要糧食,自己何不讓游擊隊帶上炸藥偽裝成送糧隊去炸掉據(jù)點?這樣一來可以將王麻子除掉,順便把日本人也炸了;二來如果魯有品是個好人,自己這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惡氣,如果他是個漢奸,那這筆賬日本人肯定要算在他頭上,就可讓日本人把他除了;三來游擊隊撤退后日本人必然追趕,而南李店東邊正好有條大河,河水在這里自南向北而流,如果將鬼子引到河邊,在那里設(shè)個圈套,日本人必然上當(dāng)。
張然說做就做,一番準(zhǔn)備后,第二天,他領(lǐng)著幾個游擊隊員跟著張平來到米店,進(jìn)門后只見院子里停放著十輛板車,已經(jīng)全部裝滿了上等好糧,而魯有品卻不知所蹤。張然望著滿車的糧食,牙齒咬得咯咯響,他萬沒想到魯有品竟真是個深藏不露的大漢奸,當(dāng)下一揮手,領(lǐng)著大家把這十車糧運走了。
隨后,張然等人用板車載著炸藥,偽裝成送糧車來到了日軍據(jù)點。車子剛到大門口,幾個日本兵“咔嚓”端起刺刀槍攔住了:“八格牙路,什么的干活?”
張然回答是王會長讓給皇軍送的糧食?!凹Z食的喲西,打開看看。”一個鬼子兵嚷著要張然打開車子檢查。
張然慢慢地走到車前,正在這時,只聽附近“啪”地傳來一聲槍響,幾個鬼子兵一聽,嚇得忙縮起腦袋蹲下。張然知道刺殺王麻子的人出手了,一使眼色,幾個同伴各自抽出藏在身上的駁殼槍,很快將這幾個小鬼子解決了。
一連串的槍聲引來了大批敵人,日軍從據(jù)點里哇哇叫著沖了出來,張然等人急忙撤退。那些日軍剛沖到大門旁,忽然一輛板車轟地炸起來,接著是接二連三的爆炸聲,跑在前面的那撥鬼子被炸得血肉橫飛。趁著這當(dāng)口,張然等人疾步朝東跑去,等到了河邊,張然回頭一望,見后面果然又追來一隊鬼子,他一揮手,領(lǐng)著游擊隊員撲通跳進(jìn)河里,沿著河沿向上游游去。
眾人在河里游了四五十米,岸邊出現(xiàn)了一個大土坡,張然領(lǐng)著眾人從土坡旁上岸,自己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埋伏下來,讓張平領(lǐng)著其他人先撤,他留下來斷后。
不一會兒,后面的那群鬼子兵追到河邊,一個鬼子匆匆地跑到河里看了看,上來后跟頭目嘰嘰哇哇了幾句。只見那頭目一揮手,他們沿河向張然他們追來,眼看著距離張然他們越來越近,忽然一連串的地雷聲響起,鬼子全都被炸身亡。
原來這是張然連環(huán)計中的最后一計,他早就預(yù)料到鬼子會對他們窮追不舍,于是提前在沿河向南一個偏僻路段埋設(shè)了地雷。鬼子追到河邊后,見河里無人,判斷出游擊隊是沿河撤退,南李店以北被日軍占據(jù),游擊隊撤退只能向南,鬼子們于是便向南追去,結(jié)果踩中了地雷,全中了埋伏。
張然見鬼子全死了,起身正要走,忽見遠(yuǎn)處跌跌撞撞又來一人,張然趕緊又隱蔽起來,等來人近了,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魯有品,只見他衣領(lǐng)遮面,肩挎一包袱。
魯有品給鬼子準(zhǔn)備糧食,通日已經(jīng)坐實,張然正要找他算賬呢,想不到他竟自投羅網(wǎng)!張然掏出駁殼槍,現(xiàn)身攔住了魯有品的去路。
魯有品一見張然,眼睛一亮:“張兄,我正要找你!”待到看到張然手中的槍:“張兄,你這是……”
張然一聽魯有品是來找他的,決定將計就計,他收起槍:“原來是魯兄,此地不宜言談,跟我走!”
張然帶著魯有品一路左拐右繞,臨近中午,二人來到一處破舊的宅院。張然走到門前,學(xué)了幾聲鳥叫,不一會兒,只聽“吱呀”一聲,大門開了一道縫,張然拉著魯有品一閃而入。進(jìn)了內(nèi)屋后,張然搬來一把椅子:“坐吧,現(xiàn)在可以說了,你找我何事?”
魯有品取下包袱:“張兄,我是來投靠你的,我要加入游擊隊。”
張然暗吃一驚,自己的身份魯有品竟然知曉,而他卻一直沒有告發(fā),難道他并不是漢奸?張然糊涂了,就問魯有品為什么要加入游擊隊。魯有品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家兄一直在東北抗日,前不久他被漢奸出賣,被日本人殘忍殺害了,我是今天才接到的噩耗?!濒斢衅氛f到這里泣不成聲,“家兄名叫魯有國,生前是東北抗日游擊隊分隊隊長,這是我和家兄的合影。”
張然接過照片一看,照片里兄弟二人笑瞇瞇的,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這才明白魯有品每月往家鄉(xiāng)運糧,原來是支援東北的抗日游擊隊。不過他還有一個疑問,就問魯有品,為什么還要給日本鬼子留下十車糧食?
魯有品聽后拿起包袱,從里面取出一物:“張兄,還記得此物嗎?其實它并不叫金器,它叫‘良心秤?!濒斢衅氛f著,掏出一根細(xì)線從縫隙孔中穿過,只見提起后秤桿兩頭不偏不倚,平平穩(wěn)穩(wěn)。
魯有品說這秤是祖上所制,極為準(zhǔn)確,是祖上賣米代代相傳之物。據(jù)說秤桿金粉,哪怕只掉少許,也能一試便知。不過它并不貴重,因為那秤桿上僅是表面一層金粉。
“當(dāng)年東北淪陷,家兄所在游擊隊糧食緊缺。為給家兄籌糧,我南下來到此地。祖上有訓(xùn):和人合伙開店,對方必須誠實可靠。為了尋找這樣的人,我故意以破解機關(guān)為借口,想找到一個有才之人,結(jié)果找到了張兄。后來我又故意將此秤遺落,想試試張兄的品德,結(jié)果此秤稱出了張兄的良心,于是我才放心來此開店。只可惜日本人這么快就到了這里,他們要我送糧,我表面上答應(yīng),其實我準(zhǔn)備的十車糧,是給你們的。因為我早就知道張平是游擊隊員,他最近常常外出,回來時鞋上沾有草葉,和家兄當(dāng)初一個樣。”
魯有品話剛說完,忽然“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黑血,身子向前倒去。張然慌忙將他扶住,驚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魯有品吃力地用手掀起衣角,只見他的肚皮上赫然有道膿血口子,他有氣無力地告訴張然:“我受了刀傷,沒想到,他的刀上竟然有毒……”
張然忙問“他”是誰,魯有品喘了口氣:“他是王麻子。今天我本是去尋機殺掉他的,剛到?jīng)]多久才發(fā)現(xiàn)鋤奸隊的同志也隨后來了,只可惜開槍僅打傷了他的腿。我見狀上前掏出刀子要結(jié)果他時,未承想竟被他的刀子刺傷。所幸他最終還是死在了我的手里。我那包袱里有一只他的麻耳?!?/p>
魯有品說到這里,聲音越來越微弱,他用盡全力抬起手,將“良心秤”吃力地放到張然手心:“張兄,我不行了。這秤雖不貴重,卻是目前我最值錢的東西,我要把它交給組織,請?zhí)嫖摇9芎盟?。?/p>
張然不住地點頭,魯有品露出一絲微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四周,許多游擊隊的同志圍了上來。張然手捧良心秤,泣不成聲。
選自《野馬渡》201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