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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流

      2019-08-23 05:37劉紫劍
      延河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工程

      劉紫劍

      我請次仁用一句話形容西藏電力建設(shè)工程。次仁不假思索:暖流!這是一股又一股暖流。

      ——題記

      盛大之美

      MU2215從高空盤旋而下的時候,我看舷窗外,滿眼的土黃色,無邊無際的荒涼。

      這就是敦煌。

      這就是《尚書》中記載舜“竄三苗于三?!钡娜?,這就是天邊一樣遙遠、夢境一樣神秘的中西文化和文明交融流變的第一站,這就是陳寅恪先生發(fā)出長嘆的“吾國學(xué)術(shù)之傷心史”、被余秋雨咬牙切齒說出“我好恨”的悲愴之地。

      長吁一口氣,我依次走出機艙,站在舷梯高處,放眼四望,天高地曠,四野遼闊,云垂風細。

      敦煌,我來了!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我來看您的盛大之美!

      我來看您的莫高窟——1650年前,自前秦高僧樂僔在三危山“落身成廟”以來,歷經(jīng)北魏、兩晉、五代、隋唐直到宋、元,一千多年間,當?shù)亟y(tǒng)治者及貴族、邊臣對佛教不遺余力的篤信、開鑿和修葺,形成了這一輝煌燦爛的藝術(shù)寶庫:約45000平方米的壁畫,2100多身彩塑佛像造型,分布在492個石窟,構(gòu)成我國最大、最著名的佛教藝術(shù)石窟。

      我來看您風吹沙鳴的鳴沙山,看您美輪美奐的月牙泉,看您神奇詭異的雅丹地貌,看您地處咽喉、位鎖要塞的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

      1

      多年以后,36歲的齊家恩肯定不記得他是如何將“粑粑”涂抹得一塌糊涂,和母親留下的干饃片混為一體;包括他也肯定不記得母親打開房門后的驚詫和傷心,倚著門框癱在地上悲哀的哭聲。

      因為,當時的他,十個月不到。

      但他肯定記得武威雙城鎮(zhèn)齊家湖美麗的風景,多年以后,他在給我描述的時候,一臉的沉醉和神往:一片片小小的湖泊,盤踞在房前屋后;湖邊上是一簇一簇的蘆葦,夏日綠葉搖曳,秋來飛絮漫天;湖里有小魚游弋,鴨子嬉戲;盤踞在房前屋后的,還有一畦一畦的菜地,綠的是黃瓜、冬瓜和絲瓜,紅的是辣椒和西紅柿,紫的是茄子……回憶中的家鄉(xiāng),是齊家恩童年的天堂。

      很美……你能想象出來嗎?齊家恩停下來問我。

      我搖搖頭,對這樣的場景能想象出來,但是接受不了。如果是在江南,可能沒有問題,但此刻,我和齊家恩是在河西走廊的千里戈壁灘上,在一個地處橋灣的野外工地上,目之所及,是看不到邊際的黃沙戈壁,天上沒有一只鳥,地上不見一根草;而就在這樣的荒涼之地,遍布著一架架巨大的風機,高聳著一座座偉岸的鐵塔,蹲伏著一座巨大的建設(shè)工地——酒湖工程正負800千伏酒泉換流站。

      我們倆就在工地外圍的簡易工棚里閑聊。先說到這個工程,齊家恩隨口報出一串串數(shù)據(jù):酒湖±800千伏特高壓直流輸電工程,是目前世界上在建的電壓等級最高、送電距離最長、輸送容量最大的特高壓直流輸電工程,也是首個服務(wù)風電等新能源送出的特高壓直流輸電工程。工程途經(jīng)甘、陜、渝、鄂、湘5個省,送電距離長達2386公里,額定輸送容量800萬千瓦,工程建成后,每年可從甘肅向湖南送電400億千瓦時,可……

      我說這些材料好辦,我回去能查,咱們還是談?wù)剟e的吧。

      于是說到他的家鄉(xiāng),齊家恩繼續(xù)努力:“我的家鄉(xiāng),不是這樣的地形地貌。武威有綠洲的,我家就在綠洲上……”武威——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為彰顯大漢帝國的“武功軍威”而命名的河西四郡之一,王翰吟唱過的古涼州,中國旅游標志“馬踏飛燕”的出土地,雖然沒有去過,但我知道,這樣的綠洲是存在的。正是一片一片的綠洲,構(gòu)成了河西走廊上一座又一座驛站,進而發(fā)展成一座又一座城市。

      而關(guān)于這個天堂的點滴記憶,形成在他七歲之后。

      十個月之前,因為父親常年在外,母親一個人忙里忙外,無法照顧他,每次出工上地的時候,就把他一個人鎖在屋子里,怕他胡亂翻爬,用一條繩子系在桌子腿上;怕他餓,在碗里放幾塊干饅頭,作為零食。直到有一天,母親從地里回來,看到兒子身上滿是拉下的“粑粑”,手上抓著不知什么東西正往嘴里送,忍不住崩潰。

      無奈之下,母親只能把他送到十幾里之外的舅家,因為那兒人口多,除了舅舅,還有幾個待字閨中的小姨,可以幫著照顧他。舅家待他如同己出,但再多的親情,也比不上來自父母的天倫之愛。他常會在日落時分,坐在舅家門前的土堆上,遠遠望著通往家里的那條路,期盼著父母忽然從山腳轉(zhuǎn)過來,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張開雙臂飛快地撲過來……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炊煙裊裊,牧歌聲聲,一個幼小的孩子,引頸長望,眼含熱淚,滿懷憂傷。

      齊家恩在那里直待到七歲,要上學(xué)了,才回到家里。

      也就是說,在七歲之前,齊家恩很少感受到父母的愛,他童年的父母親情幾乎是空白的。所以,齊家恩告訴我,當我成家以后,我就想,一旦有了孩子,我一定要給他一個完整的父愛和沒有遺憾的童年。

      ……

      齊家恩忽然閉口,長時間的沉默之后,搖搖頭,長嘆一聲。

      我從窗里望出去。已到了八月中旬,時令已過立秋,窗外的太陽還是炙人的眼。下午兩點多,我曾經(jīng)在等齊家恩的過程中出去感受了一下,明晃晃的陽光下,忽然悟出一個道理:黑暗到極致看不見,明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也看不見呀。手搭涼棚,瞇縫著眼,迷蒙中那蔚藍的天、潔白的云、褐色的戈壁,顏色單一、純粹、熱烈、飽滿,一切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2

      后來我在翻閱他們項目部辦的一份小報《鏖戰(zhàn)戈壁》上,再次看到那種極致的明亮。是一個叫王璐的小姑娘寫的,很細膩地描寫了工地上的陽光,以及風、云、沙……文筆很好。之所以確定是小姑娘,是我雖然沒有見到本人,但看到了她的一張照片,鮮艷的紗巾把臉遮得嚴嚴實實,但遮不住一身青春的朝氣,在風沙中艱難而快樂地奔跑。

      四十多名員工,絕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你問苦不苦——齊家恩慎重地選擇詞語:當然艱苦,但是大家的精神狀態(tài)都很高漲……因為,這是我們甘肅送變電公司承擔的第一個特高壓項目,可以說,這個工程是對我們公司的一次檢驗和證明;尤其是作為電氣A包的項目施工單位,我們承擔著整個換流站的核心和關(guān)鍵部位施工,大家還是有這種認識,這種責任心和使命感的。

      說是2016年6月3日開工,其實早在三年前,就著手前期準備;2014年11月25日,破土動工;2015年5月28日,場平開工;8月12日,750千伏GIS基礎(chǔ)基坑開挖,土建主體工程開工;電氣A包的前期工作年后就開展了,我們第一批員工,過完年一收假就立刻趕赴工地。

      作為酒泉換流站電氣A包的項目副經(jīng)理、現(xiàn)場負責人,齊家恩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低調(diào)內(nèi)斂、成熟穩(wěn)重,他很準確而快捷地報出工程的各項數(shù)據(jù)和進展情況,以及員工們的到崗時間和專業(yè)分組情況,同時,在我們交流的過程中,不斷接起一個個電話,有條不紊地處理事務(wù)。

      也就是說,就你們項目部而言,在這兒待的最長的工人,已經(jīng)有半年多了;這中間,有沒有沒回過家的員工?我問。

      當然有。一般來講,到工地上以后,沒有特殊原因,是離不開的,因為一個蘿卜一個坑,甚至一個蘿卜幾個坑;工程是整體協(xié)調(diào)推進的,你一個人不在,影響的不只是你分內(nèi)的工作,影響的是整個工程的進展。

      那么,大家對這樣的施工環(huán)境……我指指外面的戈壁灘:怎么看?來之前有思想準備嗎?

      齊家恩笑著說,對我們送電工人來講,這還不是最艱苦的地方;說是酒泉換流站,其實這個地方叫橋灣,離瓜州縣城還有八九十公里,這個地方看起來荒涼、偏僻,但在歷史上,還是有一個傳說的。

      酒泉我知道,漢代所設(shè)河西四郡之一,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又有驃騎將軍霍去病于河西大敗匈奴,在此地將漢武帝御賜美酒傾入泉中,與將士共飲的美麗傳說。瓜州我也聽說過,又稱“安西”,因“地產(chǎn)美瓜”而得名。但是橋灣——真沒有什么名氣,不過是一座清代的古城遺址。因為城旁有一條疏勒河,河上橫跨一座天生的黃土版橋,河水從硬質(zhì)的黃土橋下流過,車馬行人通行橋上,這里逐漸形成了彎曲的河灣,橋灣由是得名。

      清代,為什么要在這么偏遠的地方建城?說起來,和康熙的一個夢境有關(guān)。相傳,康熙皇帝夢見圣駕巡游到西北某地,在荒寂無人的戈壁沙磧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綠洲,但見清水西流,綠草如茵,河邊有兩棵參天大樹,樹上掛著金光耀眼的皇冠、玉帶,恍如人間仙境。夢醒之后,康熙即命大臣按夢中情景繪圖查訪,有人辛辛苦苦來到茫茫戈壁的橋灣一帶,忽見疏勒河碧水西流,河邊兩棵高大的胡楊樹上懸掛著草帽、草繩,神奇的是草帽和草繩恰在夕陽的照射下,發(fā)出耀眼的金光,正好與康熙夢中情景吻合??滴趼牶簖堫伌髳?,降旨撥款,派程金山父子在橋灣督修一座方圓九里九的城池,以為西巡行宮。不想程氏父子來到這里,一看這么偏遠的地方,心想皇帝哪有可能來到這里,便貪污了建城銀兩,只修了一座方圓三里三的小城敷衍了事,回京復(fù)命。后來一欽差大臣西巡到此,發(fā)現(xiàn)實情,上奏朝廷,康熙大怒,將程金山父子處死,取頭剝皮,制成人頭碗和人皮鼓,懸于當?shù)氐挠缹幩?,警示后人?/p>

      康熙沒有建成的,我們要把它建成。齊家恩誠懇地解釋,當然,我們建設(shè)的,不是為了某個達官貴人的心愿和夢境,而是為了當?shù)厝嗣衲酥寥蛉祟惖母l怼>坪馗邏汗こ掏×苏f,有利于送端和受端地方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從送端講,推進酒泉風電的規(guī)?;_發(fā);從受端講,緩解湖南地區(qū)能源供需矛盾,滿足湖南地區(qū)電力需求。往大了說,這個工程是全球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全球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齊家恩一臉認真——可不是為全球人類造福祉嘛。

      一個基層的現(xiàn)場管理者有這樣高的認識和視野,令我肅然起敬。

      3

      酒湖,酒湖,不是一個裝滿美酒的大湖,而是指從甘肅酒泉到湖南湘潭的特高壓工程。我做恍然大悟狀。

      哈哈,齊家恩開心地笑,好多人都這么想,酒泉是一泉的酒,酒湖是一湖的酒;等工程完工了,你若有機會再來,我請你喝慶功酒。

      說到酒湖線,我們這兒是第一站,換流站占地27.61公頃,總投資達到62億元,工程計劃2019年4月投運;屈指算算,也就半年多時間,所以對于我們來說,工期緊,任務(wù)重,心里總沉甸甸地壓著一塊石頭。齊家恩扭頭看看窗外,這兩天還好,前兩天那個熱呀……

      “前些天中午最熱的時候,地表溫度能達到五六十度?!痹缟虾凸さ厣系囊幻そ涣鳎嬖V我一個數(shù)字。還有些數(shù)據(jù)有必要記錄一下:當?shù)厝耆照?200小時以上,日照率大于70%,紫外線輻射強烈。我在工地上采風的時候,現(xiàn)場幾乎沒有遮蔽陰涼的地方,工人師傅們干活,就這么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所以,工地上的女工,你幾乎看不到她們的“廬山真面目”,一個個包裝得密不透風。齊家恩就在這樣的溫度和陽光下來回奔波,作為項目現(xiàn)場負責人,他必須依靠這種超強度的付出來確保工程的可控、在控和能控。他當然顧不上包裝自己了,所以他的臉,分為明顯的兩部分,鼻梁以上,也就是安全帽能遮住的地方,是比較正常的黃褐色;鼻梁以下,是咖啡色。

      這是夏天的天氣。更準確的說法,這幾天,是“秋老虎”的天氣。那么,其他時間呢?

      雖然只是些簡易彩鋼板房,但這些臨時性的建筑依然修得橫平豎直,打掃得整潔干凈,在兩排宿舍中間是一長溜的宣傳展板,多是一些工作照片,在上面我看到了其他季節(jié)他們的“工作狀態(tài)”。春季是漫天的黃沙,近景的幾個工人抱著頭、側(cè)著身,艱難地行走,從畫面上不難看出他們每前進一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冬天是無垠的雪野、徹骨的寒風,是簡易房屋檐下掛的長長的冰溜子,是穿著笨重的工人們在野外爬高就低緊張施工,是有的工人依然招架不住這寒冷,把手指放在嘴邊哈氣取暖。秋季呢?身邊走過的師傅解釋:河西走廊沒有秋天,從酷暑到嚴寒,就在旦夕之間。

      一場秋雨,十場寒。此前兩天,我從蒸籠般的西安上機,兩個小時以后到敦煌,落地一陣驚喜,這天氣,太爽了。接機的小高笑,你真有福啊,昨天還四十多度呢,這不半夜一場雨,溫度就下來了;舒服也就這么一兩天,再來一場雨,天氣就冷了。

      小高幸而言中。從當天子夜開始,小雨淅淅瀝瀝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作為國家電網(wǎng)公司工會“送文化到基層”的一員,隨同這支隊伍輾轉(zhuǎn)多地,行程六百多公里,走了三個工地,參加了兩個現(xiàn)場贈書活動,觀看了一臺慰問演出,直到又一個子夜返回酒店,這中間的二十四小時,這雨,幾乎就沒有停。

      我說“幸”而言中,是想表達這雨對于河西走廊的重要性。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當?shù)啬昃邓恐挥?9毫米,而年均蒸發(fā)量高達2000多毫米。這樣長時間的雨,對于河西走廊來講,極為難得,有好多工人師傅們都不避雨,有的甚至刻意站在雨地里,壓抑不住地喜悅:你不知道前些天有多熱,太陽一出來就是火辣辣的燒烤模式;你們不止送文化,還送清涼,你看你們一來,帶來了多么大的雨。后來我查了一下,這一天,2018年8月17日,當?shù)亟邓窟_30度毫米,也就是說,這一天,下了近乎一年的雨。

      我看著這些年輕的小伙子們,在雨里歡呼,打鬧,快速蹚過積水的洼地,激起一串渾濁的水花;或者用手掬起一捧水,灑向同伴青春的笑臉,不難想到那些驕陽似火的日子里,他們趴在鐵架子上,所受到的種種考驗和折磨。

      當然,這雨一下,溫度直線下降,同行者都穿了外套。我把現(xiàn)場的照片發(fā)到微信上,西安的朋友立時回復(fù):哇,竟然還有穿外套的地方,羨慕嫉妒各種恨!

      4

      但是當我到達酒泉換流站建設(shè)工地現(xiàn)場采訪的這天,也就是雨停后的第二天,太陽一出來,溫度又快速拉升,在室外,陽光不光逼眼,打在裸露的皮膚上,還隱隱的刺疼,這是強烈紫外線帶來的反應(yīng)。

      也許這些艱苦呀、惡劣呀,對齊家恩來說,都算不了什么。2000年到甘肅送變電工程公司參加工作以后,十八年來,他一直從事的就是這樣的工作。我看了他的工作簡歷,行跡近乎小半個中國,當然大多時候,還是在甘肅,在這條河西走廊上。只不過,他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工作五年以后,在蘭州東750kV示范工程電氣安裝施工中,就開始負責全國首套主變壓器保護的調(diào)試工作。工作七年以后,在750kV蘭平乾輸變電工程蘭冬變二期擴建工程上,開始擔任項目總工,主持編寫國內(nèi)最大規(guī)模GIS設(shè)備安裝方案。工作八年以后,被任命為變電分公司副經(jīng)理,開始擔任變電工程電氣安裝項目經(jīng)理,獨當一面。這些年來,他參與的工程從110千伏,到330千伏、750千伏,再到±800千伏,達三十多個;他直接負責的工程,就有十多個。也就是說,這樣一位看起來平凡樸實的青年,已然是一個資歷豐富、經(jīng)驗十足的現(xiàn)場管理者。

      在他緊張繁忙的工作中,我見縫插針地進行采訪。和他交流以后,打破了我以前對于電網(wǎng)一線建設(shè)者“粗獷有余、精細不足”的固有認識,齊家恩不止思路敏捷、知識豐富,而且善于總結(jié)和思考。其實后來了解到他的成長經(jīng)歷,就一點也不奇怪了。學(xué)生時代的齊家恩,就是一個“學(xué)霸”,1996年順利考取考蘭州電校,當年武威地區(qū)只招兩個人;之所以選擇中專而不上高中,是因為父親下崗家庭困難,想著早點參加工作緩解家里經(jīng)濟狀況。工作以后,他總是對沒有上過大學(xué)耿耿于懷,于是參加了含金量不遜色于全日制高等教育的自學(xué)考試,用很快的時間,相繼取得了蘭州理工大學(xué)電力系統(tǒng)自動化專業(yè)???、本科學(xué)歷。無論工作再忙,他也保持了閱讀和學(xué)習(xí)的好習(xí)慣。他的宿舍就在隔壁,門一直敞著,我過去看,床頭除了專業(yè)資料、工程技術(shù),還有企業(yè)管理、歷史、人文、哲學(xué)類的書籍。

      所以對他的采訪,我有好多意料之外的收獲。不只是工程建設(shè)和員工狀態(tài),從現(xiàn)場管理到資源調(diào)配,從綜合統(tǒng)籌到外圍協(xié)調(diào),通過自己的切身體會,齊家恩提出了好多富有建設(shè)性的設(shè)想和意見。關(guān)于如何調(diào)動員工積極性、有效解決員工的后顧之憂,如何把這項工程做成特高壓的一個品牌工程、樹立甘肅送變電工程公司的全新形象,如何為本公司下一步走出國門、走向更大的市場奠基鋪路……

      說起工作來的齊家恩滔滔不絕,談到家里,他一時語塞,單調(diào)地重復(fù)一句話:沒啥,沒啥。

      我勸他:就說說你記憶中最難忘的幾個小故事。

      幾番引導(dǎo),他才說出了小時被寄養(yǎng)在舅家的心病。一聊到現(xiàn)在,他又沒話了。

      你就沒有對家人愧疚的地方?我問。

      沉默良久,他還是說到單位的一次活動。

      不久前,公司組織中干考核,相關(guān)的業(yè)務(wù)主管來了好幾個人,在正式議程開始之前,會議主持人提出,他們來之前拍攝了一段小小的視頻,不長,也就六七分鐘的短片吧,大家看一看。與會的三十多個一線建設(shè)者都沒有思想準備,本來還是嘻嘻哈哈地,不料短片一放出來,一個個瞬時失控、淚如雨下,到最后,整個會場的人都哭了。

      5

      那是到幾個員工家里的走訪視頻!

      關(guān)于這個視頻,后來蘭冬也說過,陳銳君也說過。

      視頻中的家人,有父母,有愛人,有孩子,大人當然都是理解的口氣,讓他們安心工作,說家里一切都好。但孩子不懂呀,面對著鏡頭,口齒不清地叫爸爸,問為什么還不回來?齊家恩也奇怪,平日里看起來粗枝大葉的一幫漢子們,為什么一看見孩子就情不自禁。

      我告訴他,很簡單,愈柔軟者愈堅強,愈弱小者愈強大。

      試圖給孩子一個完整父愛和幸福童年的齊家恩,明顯食言了。孩子已經(jīng)一歲半了,齊家恩與之相聚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一個月。春節(jié)過后就來到工地上,上一次回去,還是5月份,到北京開會,回到蘭州待了一晚上,“當時走路搖搖晃晃,發(fā)音還不準?!倍F(xiàn)在,每天晚上雷打不動的視頻聊天里,孩子已滿地跑,伸著小手沖著手機里的齊家恩要“爸爸抱”。每每這個時刻,齊家恩既幸福,又難受。

      他忍不住拿出手機,給我看存的孩子視頻:你看,你看,多調(diào)皮……

      每天七點起床,八點進工地,中午回來吃個飯,下午工地、辦公室來會穿梭;晚餐后和妻女視頻一會,再到辦公室,直到夜里十一二點;很多時候,甚至還要干到凌晨。齊家恩不敢閑下來,一有閑暇就想家,就忍不住地愧疚。父親前列腺手術(shù),都是一個人去醫(yī)院檢查,手術(shù)的時候也只有姐姐和老母親作陪,他這唯一的兒子只能在遙遠工地上,拿著電話干著急。母親說家里停電了,就是一個小小的開關(guān)保護裝置,他在電話里指導(dǎo)半天母親還是找不到,他忍不住發(fā)火,放下電話卻是滿滿的后悔。妻子小他好幾歲,家庭條件又好,從小嬌生慣養(yǎng),處對象的時候想著找個年齡大一點的知道疼人,誰想結(jié)婚后常常見不著人,給他發(fā)過脾氣吵過架,但當齊家恩的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快到的時候,妻子總會提前好幾天,每天在微信里給他發(fā)一張蛋糕圖片,問他:這個怎么樣?

      下輩子,再也不干送變電了……放下手機,齊家恩暗自咬牙。但是不到天亮,他一個翻身起來,按照昨晚的計劃,一步一步開始安排當天的工作:上午要檢查110千伏備用外接電源及占用系統(tǒng)公用部分設(shè)備,確保按期投運;施工現(xiàn)場臨時用電安全使用專項檢查發(fā)現(xiàn)不少隱患,要趕快整改;下午是業(yè)主項目部組織的流動紅旗復(fù)查;晚上還要組織全體黨員及積極分子進行“兩學(xué)一做”學(xué)習(xí)教育;還要準備“職工大講堂”的講稿……

      “你有沒有對自己愧疚過?比如我聽其他人說,你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休過假了,包括今年的療養(yǎng),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批準了你的療養(yǎng)計劃,你自己又主動放棄了。我還聽說,你參加工作這么多年,個人榮譽很少,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你把機會都讓給了別人?!蔽覇査?。

      “休假實在是走不開,雖然領(lǐng)導(dǎo)批了,但自己心里還是放不下。我就想即便出去了,老擔著一份心,更累,還不如守在工地上踏實?!饼R家恩解釋,“說到榮譽。我是這樣想的,這幫弟兄們跟著我長年累月在野外忙活,我一定要盡可能地為他們爭取更多的榮譽和利益,不能讓人寒心。盡快地把這幫人帶出來,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每個人的成長需要?!?/p>

      齊家恩低下頭,幾乎是喃喃自語:“至于我個人榮譽多少,我有時候也想過。但我忘不了小時候母親總教育我們的一句話,江上去的水上來,吃虧就是占便宜……”

      一位淳樸憨厚的西北母親浮現(xiàn)在眼前,我看到她在上工的時候把兒子鎖在家里,看到她在無助的時候號啕大哭,看到她手足無措地面對著停電后的一團黑暗,看到她在單位組織拍攝的視頻里一邊招手一邊安慰工地上的兒子:家里都好,安心工作……

      他的手機又響起來,齊家恩接起來,說不到兩句,給我點頭致歉,轉(zhuǎn)身又忙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屋里。我站起來,望向室外的戈壁灘,簡易板房的窗戶不大,看出去的空間也很有限。就在這有限的視野里,我看到了無限的遼闊。

      6

      這是我第二次住在電網(wǎng)建設(shè)現(xiàn)場的工地上。第一次是在七年前,2011年6月份,青海安多縣,青藏聯(lián)網(wǎng)工程的建設(shè)工地上,條件比這里更艱苦,環(huán)境比這里更惡劣,最重要的是,因為海拔太高,總擔心高原反應(yīng),一夜遵照工人師傅的建議,只要朦朧醒就呼叫同屋另一個同事的名字,免得他一家伙睡過去;過度的緊張使我沒有心情和精力去觀察周邊的一切。而這次不同,雖然還是一樣的簡易板房,雖然都是在荒郊野外,但一排排板房整齊有序地排列,幾十組板房形成的規(guī)模還是很壯觀。我有兩次都迷路了,在白墻綠頂間來回轉(zhuǎn),一模一樣的門臉呀。

      我住的是工地上最好的招待房,齊家恩說特意準備了兩間。這個好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有獨立衛(wèi)生間,二是十幾平方的房間只放了一張床,多了兩張沙發(fā)。即便這個“最好”,房間還是沒水,床是咿呀作響,不開空調(diào)熱的待不住,開了空調(diào)一會兒又瘆得發(fā)慌。我和蘭冬坐在屋里聊天,他說春季剛來的時候,那個風吹的呀,都壓住了屋里的電視聲,夜里總擔心風把房頂掀開。我看看屋頂,蘭冬說沒事,別小看這簡易彩鋼房,能抗住八九級以上的大風;再說了,你現(xiàn)在來,可謂是最佳的時間段,當然,也就這么幾天,天氣不冷不熱,風也不大。

      蘭冬是個敦實的小伙子,個子高大,身軀壯實,一看就有個好胃口。一問之下,果然,是個吃貨。

      作為吃貨的蘭冬,多年以后,都忘不了火車上的一幕。那是十幾年前,他在上大學(xué)的途中,從張掖到南京,路途遙遠,他就從家里帶了一點干糧,出河西走廊時間不長就吃完了,剩下的旅途,只能饑腸轆轆硬扛著。不想鄰座的幾位中年男子,一路上談的都是各地的美景和美食,哪里的風景美不勝收,哪里的美味讓人難忘,全然不顧蘭冬羨慕的眼光和不斷下咽的口水。當時他暗下決心,將來一定要從事一份這樣的工作:游遍全國各地,吃遍全國各地。

      夢想在2004年畢業(yè)以后成為現(xiàn)實,他進入了甘肅送變電工程公司,長年累月在野外跑,但是回頭看這十幾年,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之大,就好像這工地上的早晚溫差一樣,“早穿棉襖午披紗”,讓人不可思議。比如他到這兒已經(jīng)五個多月了,五六十公里外有個景點,是莫高窟的重要組成部分,榆林窟,他沒有去過;二百公里外就是絲綢之路上最耀眼的明珠,敦煌,他也只去過一次,還是為了安置父親,至于周邊這些景點,一個也沒去過。

      為什么呀?

      忙!蘭冬苦笑:剛開始我也想去,想著這能耽擱多少時間?但試了多少次,總是走不開。所以到了現(xiàn)在,我壓根也不想玩呀、轉(zhuǎn)呀、吃呀這些事,只想著這樣的天氣、溫度、風力等等,對我們的工作有什么影響?

      作為齊家恩手下的一員大將,電氣A包的調(diào)試負責人,蘭冬上班十二年來,先后從事過十幾座變電站的安裝調(diào)試任務(wù),儼然已是一個行家里手。但這一路走來,卻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心酸。

      2004年12月,蘭冬參加工作只有半年多的時間,當時父親要做闌尾炎手術(shù),想著只是個小手術(shù),就沒給他說。不想術(shù)后并發(fā)腸梗阻,人疼到昏迷,嘴上結(jié)著厚厚的血痂,醫(yī)生叮囑不讓進食,家人擔驚受怕哭了一夜,第二天情況好轉(zhuǎn)之后還是沒有告訴他。直到父親出院的時候,他才知曉內(nèi)情。剛松了一口氣,誰知從小把他帶大的姥姥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當時正是工程最緊張的時候,他都不好意思請假,只是偷偷打電話告訴大姐,替他買一套衣服和一床被子,放在姥姥的棺木里面,算是孫子的一份孝心。放下電話,蘭冬跑到戈壁灘里,放聲大哭……哭完了,擦干眼淚,回去繼續(xù)干活。

      2013年10月,父親因為胃出血又一次住進了醫(yī)院,查出來胃癌復(fù)發(fā)并且已經(jīng)轉(zhuǎn)移,當時因為出血較多,血液里面血色素指標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情況非常緊急,醫(yī)院進行了緊急搶救,輸了三次血,情況才算慢慢好轉(zhuǎn)。醫(yī)生說病人隨時有生命危險,就算不是因為出血造成休克,癌細胞的擴散速度也是非常驚人的,最多還有半年的生存期。當時他在酒泉二期風電送出工程建設(shè)工地,又一次不在父親身邊?,F(xiàn)場施工任務(wù)非常重,父親的病情又時刻牽絆著他,每次打電話的時候都說“好著呢,不用操心,安心工作就成了”。但是姐姐告訴他,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一天不如一天了,她會不定時地打電話告知父親的病情。

      蘭冬告訴我,那一段時間睡覺特怕手機響,偶爾在晚上11點后一個電話能嚇出一身的冷汗,害怕電話號碼顯示是父親或姐姐的手機號!

      2014年5月24日,蘭冬接到姐姐的電話立即趕回家里,父親當時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清醒的時候看見他,一臉的不高興,“你那么忙怎么回來了?我還能撐一段時間。回去吧!待在這也沒有多大意思”。他只能撒謊,“工程干完了,我們放假了?!辈灰粫赣H又陷入了昏迷,再次醒來的時候又板起臉,“你怎么還不走?”四天之后,父親在蘭冬的懷里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說到這里,蘭冬忽然掩口閉目,仰頭向天,深深地呼吸了幾口。

      7

      在戈壁灘上,最難忍受的是寂寞。

      一望無垠的荒灘上,除了矗立的片片風機和少數(shù)風場的工人,幾乎再也見不到人煙。蘭冬會在痛苦難受的時候,一個人跑到曠野里發(fā)泄,排解對親人的思念和掛牽。

      對上不能盡孝,那么,對妻子和孩子呢?

      2008年9月結(jié)婚以后,蘭冬發(fā)現(xiàn)妻子有了明顯的變化,以前處對象的時候兩三個月不見也不會有什么怨言,結(jié)婚之后,過上十天半個月,就會問一句“什么時候回來?”。問了不到一年,妻子灰心了,再也不問了,因為按他說好的時間沒有幾次是能兌現(xiàn)的。蘭冬也委屈,施工單位的好多事情變數(shù)特別大,不管是設(shè)備原因,還是人為原因,包括河西走廊上常見的極端惡劣天氣,種種不可預(yù)料的因素都會導(dǎo)致工程滯后,計劃不能按期推進。2009年8月妻子懷孕之后,蘭冬又多了一份牽掛,就是每天晚上睡覺前,妻子都會發(fā)過來寶寶胎心的錄音,聽著那像小火車一樣澎湃的聲音,蘭冬心里也是咚咚地跳。2010年1月,750kV武勝變施工接近尾聲,馬上也快過年了,眼看就要回家,蘭冬心里非常開心,誰料主變出現(xiàn)故障,需要緊急搶修,預(yù)計搶修時間一個月左右。一個月!意味著這個春節(jié)假期就泡湯了,蘭冬心里一沉,他不是沒在工地上過過年,但是當家里多了有孕在身的妻子,蘭冬不知如何開口。電話打過去,妻子在電話里沉默了好久,蘭冬還在這頭不停地想著法子安慰,那邊已經(jīng)掛了。后來和妻子聊起來,妻子告訴他一件神奇的事:就是蘭冬在電話里說過年可能回不了家的那一刻,肚子里的寶寶狠狠地踢了她一腳,平時那個時間段寶寶都是睡覺的,那天不曉得怎么了,就突然小宇宙爆發(fā)。說得蘭冬一個激靈:好小子,還沒出世,就敢給老爸耍性子。

      妻子十月懷胎,蘭冬身邊陪了不到兩周,家里的所有笨重家務(wù),都是妻子挺著大肚子忙活。不想到了2010年3月,因為過度操勞導(dǎo)致早產(chǎn),兒子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一個月,出生時只有2.4千克,屬于低體重早產(chǎn)兒。親戚朋友都在擔心,這么個小不點可怎么辦?。?!蘭冬更擔心,但是他也知道,再擔心他也只能回到工地上,他把兒子的病危通知書藏了起來,這樣給妻子解釋: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交給醫(yī)院是最好的選擇;我在工地上,比在孩子身邊,發(fā)揮的作用更大。等到再一次回家,孩子已經(jīng)五個月了,看見他那張黑臉就哭,蘭冬逗了一晚上,孩子都不讓他抱一下。

      現(xiàn)在給我說起來,蘭冬依然一臉的無奈,只能暗自念叨,這小子這小子……

      蘭冬的家鄉(xiāng)在河西走廊的中段張掖。漢武帝時,因“張中國之臂掖,以通西域,斷絕匈奴右臂也”而得名。我查資料,說此地雪山高聳,弱水長流,地勢平坦寬闊,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林木茂盛,風景秀麗,魚肥稻香,是全國重點建設(shè)的12個商品糧基地之一。當?shù)刂V語,“金張掖、銀武威、秦十萬(天水)”,甘肅最富庶的三個地區(qū),張掖居首。“若非祁連山頂雪,錯認甘州是江南。”外來游客也常有如斯感嘆。

      雖然同在河西走廊,但此走廊非彼走廊。蘭冬回到家里說起來,一年中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就在河西走廊上工作,家人也沒有多想。一個農(nóng)家孩子考上大學(xué),在電力系統(tǒng)參加工作,很長時間,蘭冬都是家人的驕傲,直到2013年五一假期,姐姐帶著父母來敦煌旅游,順便到工地上來看望蘭冬。當時他正在施工的沙州750kV變電站,臨時設(shè)施已經(jīng)是非常好的了,不想家人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么就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俊?。父親在宿舍里面沒坐幾分鐘,說是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還不讓他陪,他也沒有多想。后來姐姐告訴他,父親一眼看見他工作的地方還有住的簡易房,忍不住要掉淚,所以借口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父母在農(nóng)村待了一輩子,受過那么多苦,竟然都接受不了這樣的環(huán)境。蘭冬倒是覺得無所謂,可能適應(yīng)了吧——他苦笑著解釋。

      再堅強的漢子也有崩潰的時候。2014年2月16號,農(nóng)歷正月十六,蘭冬又要離開家人了,上火車前抱著兒子親了一下,小家伙懂事地說:“爸爸,我會想你的”,然后就開始流眼淚。面對著兒子的眼淚,想到父親的病情正在逐步惡化,但繁重的施工任務(wù)和巨大的工作壓力使蘭冬不敢有絲毫的猶豫和遲疑,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蘭冬再也忍不住了,攬過妻子和兒子,一家三口在火車站抱頭痛哭。

      8

      送走這個悲傷的漢子,我想起齊家恩的一句話,工地上的每個人都不容易,都有一肚子的辛酸和委屈。所以,他最怕單位組織的家屬聯(lián)誼,說是聯(lián)歡,到最后都成了訴苦大會,現(xiàn)場哭倒一大片。

      但是,齊家恩強調(diào),我們這些工人太值得贊頌了,發(fā)完牢騷,訴完苦,命令一下,眼淚一擦,轉(zhuǎn)身又到工地上去了。

      見到陳銳君的時候,已是下午六點,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天上,一點也沒有傍晚的感覺。齊家恩告訴我,這兒晝長夜短,現(xiàn)在這個時節(jié),總得到九點多,天色才會暗下來。

      四十歲的陳銳君,來工地的時間短,只有兩個多月,但已獨當一面,成了齊家恩須臾不可缺少的幫手。

      算起來,二十四年的工齡,陳銳君在家里待不到五年,不到五分之一。絕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他在工地上忙活。辛苦的付出也得到回報,陳銳君從一名電廠熱動專業(yè)的門外漢,迅速成長為變電站工程電氣調(diào)試專業(yè)負責人,全面負責變電站電氣高壓試驗及二次保護調(diào)試工作,先后參加過二十多個變電站的施工建設(shè)。他參與或負責的工程多次榮獲國家電網(wǎng)公司、省公司和甘肅送變電公司的“優(yōu)質(zhì)工程”或“流動紅旗”,這其中,他自己也獲得了多項榮譽。

      2011年,敦煌750kV變電站擴建工程中負責全國首臺750kV “交流有級可控高壓并聯(lián)電抗器”安裝及調(diào)試。這項工作是甘肅送變電公司的第一次,可以說是一個全新的技術(shù)領(lǐng)域,陳銳君向設(shè)計人員、設(shè)備廠家技術(shù)人員謙虛請教,學(xué)習(xí)研究,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了技術(shù)要點,施工中與安裝人員共同鉆研討論,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工程一次投運成功。工程結(jié)束后,他撰寫了《淺談敦煌750千伏變電站可控高抗系統(tǒng)現(xiàn)場應(yīng)用》技術(shù)論文,獲得甘肅省電機工程學(xué)會二等獎,為設(shè)備安裝總結(jié)了寶貴的施工經(jīng)驗。

      說起來,陳銳君最不能回想的是他的父親。他父親也是送變電的一名老員工,1997年,在四川二灘線路工程施工過程中,因為山路彎曲,雨天路滑,所乘坐的車輛不幸翻下50多米的嘉陵江峽谷,時年只有49歲。趕到現(xiàn)場的陳銳君,抱著父親的骨灰,跪在失事現(xiàn)場,默默地磕了三個頭,暗下決心,他一定要擔起這個家里的重擔,好好孝順母親。

      但是二十多年了,他最愧疚的還是母親。父親離去,母親含辛茹苦供養(yǎng)她和姐姐成家立業(yè),而母親幾次身患重病,他都是干完工程回家才知道。為了不影響他的工作,母親從不告訴她,永遠不讓兒子擔心,總是那句話:家里好著呢,把工作干好,別給父親丟臉,別給單位抹黑……

      尤其是2002年的冬天,母親有一天晚上騎自行車,因燈光不好,被放學(xué)后著急回家的中學(xué)生撞上,導(dǎo)致骨折,送到醫(yī)院的母親堅持不讓告訴他。直到兩個月后,春節(jié)回到家里,看到躺在床上打著石膏的母親,陳銳君氣憤地給母親發(fā)火,“為什么不給我說,”轉(zhuǎn)過身來,眼淚嘩嘩地往下淌。

      還有孩子。陳銳君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是2012年的冬天,女兒正上小學(xué)一年級,正上課的時候忽然嘔吐,妻子當時陪母親看病去了,幸好他當時施工的地方就在城郊,接到電話的陳銳君火速往回趕,說是城郊,總有幾十里,等一個多小時之后趕到學(xué)校,一進校門,老遠就看到寒風呼嘯的操場上,七歲的女兒臉色蒼白,靜靜地守在籃球架下。

      怎么可以這樣?我很是不解,老師太失職了吧!

      這個不怨老師。陳銳君解釋,孩子小,說不清楚,老師問她,她說爸爸離得很近,馬上就過來。

      也許,在孩子幼小的心里,無論天涯海角,爸爸都是永遠離她最近的。

      想到一個七歲的小姑娘,站在蘭州的冬天里,站在空曠的操場上,天寒地凍,彤云低垂,寒風帶著哨音瘋狂地肆虐,孩子一次又一次拒絕了老師和同學(xué)們要她回教室的好意,眼巴巴地望著校門……我忍不住濕了眼角。

      結(jié)束一天的采訪,正是傍晚時分,我和齊家恩漫步到換流站門前的平臺上,不經(jīng)意間,就看到了戈壁灘上盛大的一幕:落日!

      整個天上的云彩好像接到了神奇的指令,齊齊向西方集合,不是一朵一團的悠閑漫步,而是一條一縷的風馳電掣,長云橫空,在天上扯開七彩的霞衣,而就在萬霞匯聚處,一輪巨大的、渾圓的、金紅的落日緩緩下沉。此刻,太陽收斂了它逼人的光芒和火焰,在彩霞的烘托下,神圣,雄渾,儀態(tài)萬方,雍容典雅,自信地向世界展示著她沉沒前輝煌的一瞬。平坦如砥的地平線沒有雙手可伸,索性張開寬廣的胸膛,擁抱、親吻、接納這無與倫比的美。

      我一時看得呆了。齊家恩在身邊說:非常之地,才有這非常之景。

      直到整個天幕換上黑色的基調(diào),我才收回目光,看著空曠的大地上突兀出現(xiàn)的巨大的換流站,笑給他指:這也是非常之景啊。

      9

      離開橋灣,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鮮花盛開的玉門。

      忽然從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上,轉(zhuǎn)到流水潺潺、百花怒放的綠洲,我一時還轉(zhuǎn)不過彎,握著張杰的手一個勁感慨: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張杰是四川電力送變電建設(shè)公司輸電二分公司的一名項目經(jīng)理,今年四月份,從四川帶隊過來,擔任±1100千伏昌吉-古泉特高壓線路工程甘2標段施工項目部經(jīng)理。他膚色黝黑,眼神澄澈,一臉樸實的笑:是呀。我們施工的地方都在茫茫的戈壁上,雖然這片綠洲只有方圓幾公里,但把項目部扎在這個地方,弟兄們忙了一天,回到項目部,感覺就像回到人間一樣。

      張杰告訴我,這幫來自巴蜀的弟兄們,見慣了山高水低、草綠花紅,第一眼看見這平坦的荒原、無垠的戈壁,止不住的興奮,過不了幾天,就不行了,水土不服。“別說水土,就是這空氣、這風,我們也受不了哇?!崩瞎と它S鳳明扯開衣領(lǐng)給我看他的脖頸,一大片紅色的炎癥。

      夏天天氣熱,汗是不停地出,一遇到風就糟了,它這兒的風里含有鹽堿,有腐蝕性。張杰給我解釋。這些都是小事,最主要的,弟兄們還是想家,四個多月了,大多數(shù)人沒有回去過。大部分都是年輕人,還有剛參加工作一兩年的小伙子,忽然離開熟悉的地方,來到這大戈壁上,難免有點不適應(yīng)。

      那你呢?我問。

      張杰呵呵笑,我當然也想呀,不過習(xí)慣了,尤其一忙起來,就顧不上了。

      41歲的張杰,參加工作20年來,一路從班組技術(shù)員、項目總工、副經(jīng)理,干到項目經(jīng)理,經(jīng)手了17個項目,等到這兒,已是他手上負責的第三個特高壓項目了。

      但他依然很興奮,一再給我強調(diào):這個工程不一樣,它有四個最,電壓等級最高,輸送容量最大,輸電距離最遠,技術(shù)水平最高,刷新了世界電網(wǎng)技術(shù)的新高度,對于構(gòu)建全球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具有重大的示范作用,是國家電網(wǎng)在特高壓輸電領(lǐng)域持續(xù)創(chuàng)新的重要里程碑。別的你直觀看不見,就說說距離吧,東起新疆昌吉,一路跨越甘肅、寧夏、陜西、河南,最終到達安徽宣城,全長3324公里。我們能夠參與這么宏偉的一個工程,也是自己人生中一個難得的經(jīng)歷。

      這樣的經(jīng)歷對他來說,固然重要。但更有一些經(jīng)歷,讓他終生難忘。

      張杰是家里三代單傳的孫子,所以從小備受爺爺奶奶的寵愛。在鎮(zhèn)上上小學(xué)的時候,離家十公里,只能寄宿在鎮(zhèn)上的農(nóng)舍。一個房子四五個孩子擠在一起,張杰不習(xí)慣,一次回家說起來,爺爺記在心上,用他精湛的竹匠手藝,很快編制了一個竹制的隔斷,用扁擔挑著送到學(xué)校來。不想當天路上遇雨,爺爺冒雨走了這么一個來回,二十公里呀,雨天路又滑,老人整整走了一天,本來就有氣管炎,引發(fā)肺氣腫,不到一年,就過世了。

      如果說那時張杰還小,體會不到那種生離死別的痛苦,那么二十九年后,奶奶的過世,則成為他永遠不能觸及的痛。

      那是2015年的冬天,他記得很清楚,陰歷十月二十九,就是奶奶的九十大壽。他在上次回家的時候,給奶奶承諾過,到時候一定回來給她熱熱鬧鬧地辦個壽禮。不想陰歷十月初九那天,他當時在河南洛陽的靈紹縣,那也是一條特高壓線路工程,工程剛開工,當天晚上九點多鐘,他正和屬地電建公司協(xié)商工程中一些事務(wù),忽然接到電話,現(xiàn)場失控,號啕大哭,屬地電力公司的領(lǐng)導(dǎo)也很感動,迅速調(diào)車,送他到機場,晚上11:50的航班,從鄭州到成都,落地以后,連夜往家趕,凌晨五點鐘,等他趕回家,奶奶已經(jīng)躺到搭在堂屋里面的靈棚里了。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張杰依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悲傷,熱淚長流,語不成聲:我還記得小的時候,生產(chǎn)隊里分魚,奶奶把魚做好了,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好,一路小跑送到學(xué)校里……我打開的時候,竟然還有余溫。不管是上學(xué),還是參加工作,我每年回去都要看她,陪她拉家常、擺龍門陣,走的時候,她總是囑咐我早點回來,送我到看不見……想到現(xiàn)在回去,再也見不到奶奶了……

      我拍拍他痛苦抽搐的肩膀,試圖安慰他,忽然自己也哽咽了起來。

      10

      玉門雖然只是一個縣級市,細究起來,卻是歷史悠久,漢代就設(shè)立了縣治機構(gòu),素有“塞垣咽喉、表里藩維”之稱,歷代為兵家必爭之地;尤其是建國以后,貢獻突出,是我國第一個天然石油基地,被譽為我國石油工業(yè)的“搖籃”,鐵人王進喜就出生在這里。但是到了20世紀末,隨著石油資源的枯竭,玉門“因油而生,因油而廢”,城市日漸冷落和衰敗,縣城人口銳減,從盛期的十幾萬到現(xiàn)在的兩三萬。甘2標段項目部就設(shè)在一個閑置的面粉廠里,我們在項目部周圍散步,行人寥寥。說是縣城,一入夜,街道上一團漆黑。

      我說,即便這樣,這個地方也比酒泉換流站工地強,好歹說起來是個城市,能看見花草樹木,體味到人間煙火。

      張杰給我看他手機里存的花海照片,使我想起玉門周邊的花海,紅的,黃的,粉的,紫的,都不大,細細碎碎的小花,姹紫嫣紅,競相芬芳,一大片一大片地鋪開來,卻也自有一番氣勢,蔚為壯觀。聊起來,才知道這些花也是當?shù)氐囊豁棶a(chǎn)業(yè),被做成干花、花粉、花精、香精、色素等。張杰告訴我,為了讓家人安心,他們常把這些照片發(fā)回去。

      而一出市區(qū),可就苦了……你來的路上都看到了。張杰搖搖頭,那些照片可要慎重,家里不放心吆。

      張杰尤其怕妻子擔心。他們倆是青梅竹馬的同學(xué),女方家境好,是城鎮(zhèn)戶口,處對象的時候,岳父母就不同意,但拗不過女兒一門心思要“受苦”。高中三年,張杰連生活費都保障不了,都是對象接濟他。一到放假,就隨張杰到農(nóng)村,又是幫忙做飯,又是學(xué)著干農(nóng)活,說起來,“再苦再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愿意。”

      1999年春節(jié),張杰參加工作只有一年多,攢了1280元,當時特別幸福,感覺好多錢呀,就用這筆“巨款”高高興興地辦了個婚禮,把新娘子娶回家?!鞍パ?!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我老婆那天是真漂亮,一身大紅的衣裳……”張杰嘖嘖地感嘆。

      我看他手機上的照片,一個溫婉美麗的少婦,正帶著孩子在游樂場玩,對著鏡頭做出俏皮的手勢。忍不住夸他,你真是好福氣呀,有這么一個愛你的好妻子。

      張杰卻是一臉的愧疚,想起來,我真對不住妻子,結(jié)婚十七年了,沒有帶她出去轉(zhuǎn)過一次,今年孩子放暑假,她提出想到這兒來,但一來這個地方這么艱苦,怕她們來了受苦,也怕回去以后為我操心;二來這兒夏天真是熱呀,一天到晚的大太陽,工地上都有五六十度了……到最后,還是沒讓她們來。

      最讓張杰自責的事,發(fā)生在孩子三歲那年的冬天,孩子是剖宮產(chǎn),出生后就得了新生兒肺炎,小時候身體一直不好,幾乎兩三個月就得上一次醫(yī)院。當時成都有一個退休的老中醫(yī),被返聘到一家大醫(yī)院坐診,因為醫(yī)術(shù)高明,找他看病的人特別多。但老中醫(yī)年齡也大了,每天只放25個號,如果不提前排隊,根本搶不上號。妻子晚上十二點就去了,夜里醫(yī)院大廳不開門,就抱著孩子坐在室外自己帶的小凳上,成都的冬夜,陰冷潮濕,妻子一會怕孩子凍著,一會又怕捂著孩子,不時打開包裹檢查一下,到了后半夜,妻子又冷又困,特別無助,在電話里哭著求救:你回來呀!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呀?孩子燒得迷迷糊糊,只要一醒來,就伸開雙手要爸爸……那個時候,他在四川阿壩的一個工地上,因為當?shù)匕l(fā)生泥石流,根本出不去。那一夜,張杰也是一夜無眠,急得在房子里來回轉(zhuǎn),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干著急。直到臘月二十九晚上才趕回家,一進門,妻子抱住他又哭又打:你還知道回來呀……

      妻子給他算過一筆賬:結(jié)婚十七年來,他每年最多在家里超不過40天,包括春節(jié)假期。妻子有一個小本子,記著這些特殊的日子,會一邊翻一邊數(shù)落他,這個家,對你就是個旅館呀。

      張杰的老家在四川眉山,他們結(jié)婚的新房也在眉山,現(xiàn)在一家人分做三處,父母在老家,妻子帶著七歲的女兒住在成都租來的房子里,他一個人,在外隨著工程四處漂泊。妻子總想著,什么時候,能一家人團團圓圓地住在一起,該多好啊。

      我不由長嘆一口氣,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觸手可及的幸福,對于這些電力建設(shè)者們來說,卻是多么遙遠的一個夢想。

      當我再次回到敦煌機場,已是四天之后。這四天時間里,我行程近兩千公里,從敦煌,到酒泉,到玉門,到柳園,走了四個工地,看到一個又一個建筑,如雨后春筍般飛速地拔節(jié)、生長,但是來之前以及路上種種的設(shè)想都落空了,莫高窟、鳴沙山、月牙泉……都成為此行的空白。

      但我并不遺憾,因為在這個有著無數(shù)傳說和神奇的河西走廊,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盛大的美。返程的飛機上,我草就一組詩,就取名為《河西走廊》,最后幾段是這樣的:

      夜色蒼茫,車燈撕開一條路

      這是晚上十點多,我們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

      踏上歸程

      這是中國的西北,河西走廊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絲綢之路啊

      有過那么多的傳說,那么多的歌唱

      那么曼妙的舞姿,美麗的女子

      反彈琵琶,飛在天上

      一路我努力趴著車窗往外看

      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呀

      長天遼闊,四野蒼涼

      路邊隱約可見的,是一基基的鐵塔

      就是那些工人師傅們的杰作

      作為全球能源互聯(lián)網(wǎng)的一部分

      它們頂天立地

      站成大寫的中國引領(lǐng),中國榜樣

      這是我家鄉(xiāng)

      1

      次仁的故事,應(yīng)該從八歲講起。

      八歲的小次仁,胸前掛一個小筐,背上背一個小筐。每個筐里,是一只剛出生的小羊羔。三四月的日喀則,天氣依然很冷。雖然外套都裹在小羊羔身上,次仁還是跑得滿頭大汗。

      他必須一刻不停,餓了,伸手抓一把糌粑,渴了,仰頭灌一口“秋古”(從牛奶中提煉酥油后剩下的奶渣水)。放下這兩只小羊,離村十多里的草場上,還有十幾只待產(chǎn)的母羊在“咩咩”叫。如果不把這些幼小的生命盡快送回羊圈,極有可能被凍死。除了寒冷,在高原上四處游走、饑餓的狼和狐貍,還有天上盤旋的老鷹,也是小羊羔致命的威脅。

      地上除了稀疏的枯草,就是大大小小的砂礫石子。次仁一邊跑,一邊小心地躲開這些硌腳的障礙。直到看見村口用木柵欄圍起的羊舍,看到村里的土坯房,看到村巷里忙碌的鄉(xiāng)親,他才舍得把鞋穿上。母親說過,一雙鞋,要穿一整年。

      “阿莫拉”(奶奶)抱過小羊羔,嘴里發(fā)出親昵地嘖嘖,緊著把用羊皮做成的奶壺送到那些迫不及待的小嘴里。有些第二胎,或者第三胎的母羊,有了責任心,會跟著次仁跑回來,圍著自己的孩子來回轉(zhuǎn)?!鞍⒛本蜁矒崴鼈?,設(shè)法讓它們親自哺乳。

      草場,如果叫草場的話,離村里越來越遠,草也越來越稀少?!案窭保◣煾担┑哪樕簿驮絹碓疥幊?,沖著次仁大聲地吼,嫌他早上來得遲,好的草場都被隔壁的生產(chǎn)隊搶占了;嫌他送小羊羔跑得慢,眼看著又生下來好幾只。母羊已經(jīng)把胎盤和臍帶吃掉,小心地一遍一遍把小羊羔身上的血水舔凈,一步不離地守著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上半天生的,趕晚上回家的時候,經(jīng)過小半天的成長和鍛煉,小羊羔就可以跟著回來。如果是下半天生的,就必須讓次仁用小筐子送回來。

      草色還沒有返青。多數(shù)時間里,“格拉”帶著八歲的次仁,放牧著生產(chǎn)隊的一千多只羊,來回找草吃。最遠的地方,離村子十多里路。

      次仁太累了,他在奔跑的過程中常常都能睡著。在村子與草場之間,他總是機械地跑著,忽然腳上一陣劇痛,把他從睡夢中拉回來。風從臉上刮過,云在頭上飄過, 一個八歲的孩子,在日喀則的天空與大地之間,來回奔走,小小的年紀,已經(jīng)體會到了生計的艱難。

      次仁不喜歡放羊,但是沒有辦法。作為家里的老大,他一點也不敢懈怠,要幫著掙工分,才能確保一家五口人不至于挨餓。

      這樣的生活,次仁度過了三年。第一年,次仁每天只能掙到半個工分。第二年和第三年,就可以掙到一個整工分了。這三年里,生產(chǎn)隊新添的小羊羔,存活率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匆匆的奔波中,偶爾,次仁會停下腳步,擦一把額頭的汗,看著那些背著書包的孩子們。

      次仁提出來,要去上學(xué)。

      那是20世紀80年代早期,遙遠的邊疆也實行了土地承包,家里一下子分到了十幾畝地,雖然都是貧瘠的旱地,但人們還是看到了希望。正是需要勞動力的時候,母親當然不讓,僵持了一段時間后,父親終于點頭同意了。父親在獸醫(yī)站工作,知道文化的重要性。

      次仁比以前起得更早了,六點鐘就爬起來,拾糞。牛馬的糞便想都不要想,牲口的主人現(xiàn)場都處理了。所以,剩下的,狗糞和豬糞是最好的,它們體量大,不一會就會拾滿一筐。但更多的時候,這些好拾的糞便,已被更早的人們撿拾走了。次仁用一個小樹枝,扎羊糞蛋。黃土砂礫上,那些星星點點的黑色顆粒,成了這個少年最大的快樂。

      等到太陽出來,次仁和村里的17個孩子,一起相跟著,越過一條河,到離村子十幾里的吉定鎮(zhèn)去上學(xué)。二十多個村子集合來的五百多學(xué)生,他們村的孩子們受到的嘲笑最多。因為他們村的孩子上學(xué)遲,年齡普遍偏大,多被老師安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遇到提問,十有八九答不出來。

      小學(xué)只有兩門課,數(shù)學(xué)和藏文。學(xué)制也只有三年。

      三年以后,薩迦縣以及周邊的四個縣城,只招了一個49人的初中班。次仁和另外兩名同學(xué),成為他們小學(xué)的幸運兒。

      初中四年,開設(shè)了五門功課:語文、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藏文。次仁感覺到時間總是不夠用,成績總是不夠好,每天都在埋頭苦學(xué)。然后,1989年,他和另外37名藏族孩子,成為成都水力發(fā)電學(xué)校(現(xiàn)四川電力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的藏班中專生。

      在那個氣候濕潤、水軟風輕的城市里,次仁系統(tǒng)地學(xué)習(xí)到了漢語,大膽地與人交流,看不再光禿禿的山,看那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看街上那么多的美麗女孩,興奮而好奇地笑。

      唯一的苦惱,就是吃不飽?!鞍氪笮∽樱运览献印?,正是能吃的年紀啊。

      晚上下自習(xí)回宿舍的路上,肚子一路大呼小叫。宿舍門前有一個小賣部,是學(xué)校統(tǒng)一經(jīng)營的。次仁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會買一個面包,或者一包方便面。錢花完了,就厚著臉皮賒。

      小賣部由一個阿姨負責,四十多歲的樣子,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次仁。次仁后來才知道,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小賣部是不準賒賬的。而他當時,寅吃卯糧,賒賬成了每個月的常態(tài),等到月初家里寄來錢了,把各類欠賬一清,又剩不下幾個了。

      時間長了,阿姨提出來,次仁可以勤工儉學(xué),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次仁很高興,跟著阿姨騎三輪車從外面進貨,從庫房搬貨,幫著賣貨,反正學(xué)業(yè)又不重,只要有時間,次仁都到小賣部報到。

      阿姨有三個閨女,最小的那個,也在這所學(xué)校就讀,每天下午幾乎都來幫她母親干活。有時阿姨忙,小賣部就留下兩個年輕人經(jīng)管。慢慢地,次仁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怕看女孩子的眼睛了。兩人眼神一對上,次仁就大腦短路,臉紅得發(fā)燒,話都說不利索了。女孩子就嘲笑他的漢語,說還有這么笨的人呀,越學(xué)越不會說了。挖苦完了,從書包里掏出兩個煮雞蛋,有時是幾個蘋果,或者其他好吃的,斜著眼看著次仁笑。

      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光啊。借著進貨的名義,兩人溜出去。次仁蹬著三輪車,車上坐著心愛的姑娘。次仁有使不完的勁,感覺能一直蹬到天邊去。和風順暢,柳絲輕揚,晚霞如畫,歌聲飛揚。次仁給姑娘唱藏歌。姑娘聽不懂藏語,但能聽懂音樂。聽著聽著,就哭了,不一會又破涕為笑。

      然后,畢業(yè)的時候到了。姑娘被家里送到別的地方。次仁找過幾次,總是見不到。一家人都避著他。女孩的父親,也是學(xué)校的一個教授,托人給次仁送來一封信。信很簡短,請他忘了自己的閨女,原因說來也簡單:作為水電專家,他不止一次去過西藏,他明白次仁畢業(yè)以后,將會是一個怎么樣的工作環(huán)境,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兒去那么艱苦、那么偏僻、那么荒涼的地方。

      次仁拿著那封信,在操場上坐了一夜。這一夜,他把自己所會的藏歌都唱了一遍,唱完了,重復(fù)唱,直唱到嗓子沙啞,發(fā)不出聲。

      天亮了,次仁收拾好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學(xué)校。

      作為西藏電力工業(yè)廳的委培生,次仁到單位報到以后,借了三百塊錢,回到他四年沒有回過的家鄉(xiāng)。為了供他上學(xué),家里幾乎沒有變化。走進那破舊的柵欄院,低矮的土坯房,母親抱著高出一頭的兒子,哭得嗚嗚響。

      次仁的第一份工作是拉薩市西郊小水電站的運行值班員,那是1993年。從那時開始,二十多年過去了, 次仁沒有離開過電力系統(tǒng),從拉薩,到阿里,到昌都,到日喀則……2018年8月9日,我在林芝市米林縣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21標段項目部采訪,黨支部書記次仁坐在我的對面,黑黑的皮膚,潔白的牙齒,小平頭,高而瘦。每次回答我的問題,他需要“嗯——”的一聲過渡、思考,“嘛”的一聲用來收尾。

      嗯——黨的政策嘛,就是太陽,在陽光沐浴下,我們藏民的日子越來越好了嘛……

      嗯——父母都在老家,他們喜歡日喀則。不是有首歌嘛,韓紅唱的……“藍藍的天上白云朵朵,美麗河水泛青波,雄鷹在這里展翅飛過”。房子也好嘛,三層樓,車子也有嘛。

      嗯——愛人好嘛,在拉薩工作。孩子也好嘛,今年十五歲了,特別黏我,在上海上中學(xué)。自己考過去的,學(xué)習(xí)一直好嘛。

      嗯——國家電網(wǎng)好嘛,每個進藏的電網(wǎng)工程送來的不僅是電流,更是暖流。2011年竣工投運的青藏直流輸電工程是一股暖流,這次建設(shè)的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更是一股暖流,他們送來了黨的溫暖,老百姓和中央的心貼得更緊了。這個工程是累、是苦,想一想我們吃點苦,鄉(xiāng)親們卻過上了好日子。不說別的,就跟我小時候比,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

      2

      說實話,見到王建的第一面,我有點失望。

      作為西藏電力建設(shè)公司參建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21標的項目經(jīng)理,他竟然不是藏族。當然,也沒有想象中魁梧的個子、黝黑的膚色。唯一有點特色的,王建有雙大眼睛。這雙大眼睛長在女孩臉上,勢必顧盼生輝;放在一個敦實、憨厚的漢子臉上,在表情達意時,只是顯露出更多的真誠。

      說起來,王建和搭檔次仁是校友,不過他比次仁低了整整十級,算是個小學(xué)弟。但他的學(xué)歷要比次仁高,是個大專。

      這對學(xué)兄學(xué)弟也是有緣,先后畢業(yè)于一個學(xué)校,輾轉(zhuǎn)奔波又先后進入同一個單位,前年聯(lián)手搭班子,共同負責起西藏電建公司成立以來最重要、最艱巨的一個電網(wǎng)工程建設(shè)項目。

      還有一點相同之處,兩人在學(xué)校里,都有過一段難忘的初戀。

      無果而終的次仁,是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xiāng)。王建卻是經(jīng)過了一番艱苦的思想斗爭。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娶妻生子,孝老敬親,一般來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在那個時候,王建只想著離開那座讓他傷心的城市,走得越遠越好。在學(xué)校的就業(yè)意向單上,他選擇了最遠的西藏。

      一筆一畫填下“西藏”這兩個字的時候,他還從來沒有來過這塊高原。關(guān)于西藏的點滴知識,來自書本和影視劇,以及驢友的“心靈雞湯”。他只是認為,西藏是可以凈化心靈、安放靈魂的神秘天堂。

      那一年,王建22歲。

      如果把人生的經(jīng)歷分成若干個階段,十七歲之前,算是王建的第一個階段:早熟、持家的農(nóng)家少年。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重慶市潼南縣鄉(xiāng)下的旖旎風光,是父母的終年勞作,是七八歲的時候背不起一大筐豬草委屈的哭泣,是十多歲時割麥子難以忍受的刺痛和扎癢,是十五六歲就利用假日外出打工的艱辛勞作……

      不想到單位報到以后,第一份工作比打工時更苦。那是2003年的下半年,藏北那曲的青藏鐵路110千伏供電工程,平均海拔4450米,初到高原的王建,胸悶氣短,頭疼欲裂,即便如此,還要跟著老師傅一趟一趟上工地,組塔,放線,常常干不了幾下,天旋地轉(zhuǎn),王建就要蹲在地上喘半天。那時單位對職工的關(guān)懷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到位,除了吸氧以外,沒有多余的保護措施。王建只能選擇硬扛著,用時間慢慢地來習(xí)慣。

      晚上回到宿舍,那時的活動板房也粗糙,頂棚有縫隙司空見慣。晴天的時候,還自我安慰,可以抬頭看星星。一遇到下雨,自嘲的心情也沒了,一個夜里,倒騰幾個地方,早上起來,被子還是不可幸免地淋濕了。安全帽到了夜里也有大用處,這個放一個,那兒放一個,用來接水。

      一進入十月份,天氣猝冷,氣溫降到零下二十多度。王建有一件羽絨服,每天晚上都穿著它睡覺,用以保存身上可憐的熱量。白天到工地去,坐在工具車的車廂里,一路的寒風呼嘯,下車的時候兩條腿都麻木了,別人不扶根本下不了車,給中午準備的兩個饅頭也成了冰疙瘩。中午圍著一堆火,王建學(xué)老師傅的樣,把饅頭扎在鐵絲上,放到火上烤。烤酥一圈,啃一圈。剛開始喝不慣酥油茶,喝一次,吐一次,吐了再喝,硬著頭皮往下灌,連續(xù)幾次,腸胃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

      所以,王建有個觀點:腸胃這個東西,是個賤脾氣,好說不行,那就硬來。

      王建呵呵笑:硬來的結(jié)果,就是現(xiàn)在西藏各地的飯菜,我是百無禁忌,吃啥都香。

      中午,我在他們工地食堂吃飯,四菜一湯:水煮魚,燒茄子,小炒肉,燒青菜,蝦米冬瓜湯,白米飯一大鍋。我說挺好呀,這么豐盛,嗯,味道也不錯。

      王建很自豪:那是——其他兄弟單位在我這吃過的都說好。這是四川的廚子,跟我們做飯不是一年兩年了。其實說起來,還是領(lǐng)導(dǎo)重視,更多人性關(guān)懷,想著野外施工的兄弟們,工作苦一點、累一點,起碼要把伙食保障好,吃飽了才有勁干活嘛。

      說到領(lǐng)導(dǎo)重視,王建忘不了一個人,國家電網(wǎng)公司黨組成員、工會主席劉廣迎(作者按:劉現(xiàn)任中國大唐集團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黨組成員)。那是我見過的最高領(lǐng)導(dǎo),還握過手呢。王建津津樂道。

      那是2017年4月6日,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開工典禮后,出席典禮的領(lǐng)導(dǎo)分頭巡查,劉廣迎來到21標段,握著王建的手,語重心長:作為西藏電建公司,更有責任把自己家鄉(xiāng)的電網(wǎng)建設(shè)好。

      也就是那一天,王建體會到了這個工程的不同凡響:這不僅只是一個電網(wǎng)工程,還是一個德政工程、民心工程,是促進國家能源可持續(xù)發(fā)展、維護川藏鐵路大動脈暢通的戰(zhàn)略工程。工程建成后,可以提高一百五十多萬西藏各族群眾的生活質(zhì)量,對于富民興藏、民族團結(jié)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然而,工程的難度也是顯而易見的。王建扳著指頭給我羅列:21標段兩條43公里多的單回線路,147基鐵塔,全程處于高山密林中,沿線海拔3300-4500米,最高處的鐵塔,人走上去差不多得一天;工程體量大,施工人員多,高峰時達500多人,是他以前當項目經(jīng)理的三四倍;雨季時間長,從6月到9月,幾乎天天都有雨;工程要求高,不管是安全、質(zhì)量、技術(shù)……都比以前提高了很多。就以工程檢測來說,施工單位有三檢:初檢、復(fù)檢、專檢,監(jiān)理單位要檢,業(yè)主單位要檢、專業(yè)的質(zhì)量監(jiān)督要檢,還有運行單位的檢測,先后要經(jīng)過七道手續(xù)。再說安全,每天出工前的班前后,收工后的班后會,每周一次的安全培訓(xùn),不定期的安全教育和現(xiàn)場調(diào)考……在這么嚴格的管理下,截止到目前,我們的工程無一返工,現(xiàn)場無一事故,人員無一受傷。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月,獲得工程分指揮部的先進建設(shè)單位了。

      次仁告訴我,別看王建年齡小,但水平高、能力強、技術(shù)精,是非常優(yōu)秀的青年干部。他給我看一摞厚厚的榮譽證,從2006年開始,王建連續(xù)多年獲得單位的“安全生產(chǎn)先進個人”或“先進工作者”。“這是個干實事的人,”次仁評價,“就是苦了他的老婆孩子……”

      王建這種工作性質(zhì),整天在野外跑,一晃就二十大幾了。父母眼看著王建的同齡人先后都成了家,快一點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知道催也不頂事,提前在家鄉(xiāng)問好一個勤勞樸實的農(nóng)家姑娘,熊柏霞。2006年春節(jié)假期,王建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相距十六公里的小熊姑娘見面,兩個人一點頭,八天以后,就吹吹打打成了好事。

      我起初以為聽錯了:八天……這也太快了!

      王建呵呵笑:沒時間呀。先結(jié)婚后戀愛,也挺好呀。

      那年過了正月十五,王建就把新娘子帶到拉薩,三十多個平方的單身宿舍簡單收拾一下,就是新房。親熱不到一個禮拜,王建又到工地上去了。蜜月的熱乎勁還沒過,新娘子想跟著他一塊去工地,王建堅決不答應(yīng),你是不知道工地上有多苦。熊柏霞一盤算,還不如在老家待著,起碼人頭熟。拉薩倒好,海拔高不說,王建一走,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新娘子又回了重慶,在家里幫他侍奉雙親。2008年4月,先生了個女孩。2012年2月,再生了個男孩。兒女雙全,“好”事吧。但王建很理虧,倆孩子出生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女兒八個月大的時候,他才第一次回家,開了門他抱著孩子哭,妻子一邊捶他一邊哭。老二生育的時候,更危險,早產(chǎn)一個多月,當時老婆大出血?,F(xiàn)在兩個人一吵架,老婆就把這事拿出來,王建立馬低頭認輸,沒話說了。

      他給我解釋:真的內(nèi)疚呀。人生人,怕死人。一個男人,再有多大的事,也不能缺席這個關(guān)口。所以我對老婆,說寵也罷,說怕也罷,只要她高興,怎么著都行。

      不光寵老婆,王建對兩個孩子也是滿滿的寵愛。老婆有時候說他,不能無原則地溺愛。王建明白,但是做不到?!耙荒瓴拍芤妿滋煅?,親都親不過來,哪舍得說呀。批評孩子的事,教育孩子的事,講道理的事,讓老婆去得了?!蓖踅ê艿靡?,“所以,兩個孩子見我親。每次我一回家,前后跟著我,他媽再也叫不過去?!?/p>

      其實,最困難的時候,也就是老二出生的時候,當時在電話里聽到老婆無助的哭泣,王建很困惑:我到西藏來干什么?我為什么要從事這樣一份工作?我這樣做有什么意義?

      當然現(xiàn)在,都過去了。王建告訴我:當然有意義了。西藏是我的家鄉(xiāng),建設(shè)好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就是建設(shè)好我的家鄉(xiāng)。

      3

      和王建一樣,把西藏認作家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還有李凱,安徽送變電工程公司青年管理干部,對口交流掛職幫扶西藏電建公司的援藏人員,現(xiàn)任21標段項目副經(jīng)理兼總工。

      李凱是一個精干的小伙子,言談流利,反應(yīng)敏捷。他認為2017年是他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4月30日,女兒呱呱墜地,給組建四年的小家庭帶來了無盡的歡樂。7月中旬,被提拔為送電分公司技術(shù)科的副科長。九月中旬,一天忽然被領(lǐng)導(dǎo)叫去,通知到西藏開展幫扶工作。對這項任務(wù),李凱第一時間內(nèi)心是排斥的,畢竟孩子還不到半歲,再加上手頭的工作剛剛鋪開。

      但他還是選擇了服從命令,原因說來也簡單。之前單位確定赴藏的那位同志因為家里有事,實在走不開,領(lǐng)導(dǎo)無奈之下,想到了他。他不想讓領(lǐng)導(dǎo)繼續(xù)為難下去。得到消息的妻子先是愣了一會,低低問一句:不去不行嗎?

      李凱沉默了半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抱著襁褓里的孩子,妻子忍不住哭了出來。

      那天是9月20日,五天之后,李凱就飛往拉薩,很快就來到林芝工地,開始了他全新的工作歷程,也是全新的人生歷程。

      不同于故鄉(xiāng)吉林德惠一望無垠的東北平原,也不同于工作地安徽合肥繁華擁擠的都市景象,一周的時間,李凱適應(yīng)了高原的氣候,融入新的工作環(huán)境中。項目部41名管理人員,絕大多數(shù)是年輕人,和李凱的年齡不相上下。李凱對這群新的同事贊不絕口:勤勞、樸實……

      作為項目總工,除了協(xié)助王建負責項目的管理、安全、技術(shù)外,李凱的主要精力放在各項工作的標準化和精細化上,從責任分工,到資料歸檔;從技術(shù)培訓(xùn),到安規(guī)考試……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關(guān)口,李凱不厭其煩,認真要求,精心提升,短短半年多時間,項目部的各項管理有了明顯的改進。王建就認為,我們連續(xù)兩個月獲得綜合考評第一名,這個榮譽可不簡單,說來只是朗縣分指揮部下屬六個標段的考評,但其他幾個標段都是內(nèi)地的建設(shè)單位,管理一向嚴格、規(guī)范,再加上,這個考評是由業(yè)主組織的,不打招呼,突擊檢查,可以說,檢查結(jié)果是相對公平和客觀的。我們西藏電建公司負責的這個標段,能夠拿到、并且保持這個榮譽,李凱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李凱把成績歸結(jié)于兩點,一是管理團隊的精誠團結(jié),從項目經(jīng)理王建,到黨支部書記次仁,大家一心撲在工作上。二是項目部的年輕人好學(xué)上進,樂于接受新觀點、新知識、新技術(shù)。李凱帶了五個大學(xué)生,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這幫年輕人的工作態(tài)度、工作能力、專業(yè)技術(shù)……都有了空前的轉(zhuǎn)變和提升。李凱認為,干好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只是他幫扶工作的一個目的,還是一點,就是通過這個工程,為西藏電建公司培養(yǎng)出一批技術(shù)專家和管理人才,這是他最大的心愿。

      年齡只有35歲的李凱,一路走來,精彩不斷。他是村里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東北電力大學(xué)”的通知書在一雙雙粗糙的大手中來回傳遞,兩百多名鄉(xiāng)親熱鬧了三天,慶祝他“魚躍龍門”。大學(xué)期間,他牽頭組建了校電子技術(shù)協(xié)會,擔任第一任會長,兩年多的時間里,帶著一幫有相同愛好的同學(xué)們,做實驗,搞小發(fā)明,所以除了專業(yè)知識以外,也涉獵到了其他領(lǐng)域的知識。不想正是這一點愛好,對他以后的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上班十年多時間,榮獲國家實用新型專利10項,發(fā)明專利1項,單位成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創(chuàng)新工作室,管理創(chuàng)新成果獲得安徽省管理創(chuàng)新一等獎、國家管理創(chuàng)新二等獎,先后榮獲合肥市五一勞動獎?wù)?、安徽省電力公司勞動模范?/p>

      李凱最驕傲的是,他參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我國第一條特高壓工程,晉東南-南陽-荊門1000千伏特高壓交流試驗示范工程,施工點在河南鞏義縣,工作內(nèi)容用一句話就可以概括:黃河大跨越。時年24歲的李凱,隨師傅爬在黃河岸邊高高的鐵塔上,放眼四望,天高地遠,大河浩蕩,禁不住一腔的雄心壯志,自豪感油然而生。后來,他又陸續(xù)參加了四次長江大跨越、一次淮河大跨越。他總結(jié):咱們國家境內(nèi)最重要的三條河流,長江、黃河、淮河輸電線路大跨越,我都參與了。

      我由衷地佩服:一個電建工作者,有這樣經(jīng)歷的不多,為你慶幸。

      慶幸我有一個好單位吧!李凱告訴我,他非常高興的是,能夠工作在安徽送變電工程公司,能夠遇到一個關(guān)愛職工、以人為本的領(lǐng)導(dǎo)集體。2012年6月份,項目部在新疆施工,其時李凱剛當上項目總工,每天忙得腳不著地。相處一年多的對象焦傳霞在電話里問他:年底的婚禮準備得怎么樣?在哪兒拍婚紗照?宴席設(shè)在哪個酒店?

      李凱吞吐了半天,說:咱們……推遲一年……行不行?

      好在對象通情達理,沒有過多責怪。放下電話,李凱長出一口氣。不想這個電話,被項目部的負責人聽到了,給公司領(lǐng)導(dǎo)一匯報。公司領(lǐng)導(dǎo)一摸底了解,原來不止李凱一個,工地上還有兩個小伙子,也是一再推遲婚期。領(lǐng)導(dǎo)一拍板:來個集體婚禮,就放到工地上。

      李凱給我看當天的照片:一基銀白的鐵塔上,大紅橫幅格外顯眼“緣定戈壁,情系電網(wǎng)——安徽電力職工新疆西北聯(lián)網(wǎng)工程現(xiàn)場集體婚禮”,三對新人正在放飛五彩的氣球,近景是幸福的新人、潔白的婚紗、大紅的地毯,遠景是黃色的戈壁灘,是蔚藍蔚藍的天空。

      從零海拔來到高原

      1

      陳海峰第一次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是在2016年3月14日,當天他從上海出發(fā),直飛格爾木。下飛機后,走路,說話,吃飯,都好好的。但到了晚上,就是睡不著,前額發(fā)緊,腦子嗡嗡響。剛開始,以為是初到高原,有點興奮;翻了無數(shù)個身,忽然想起來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高反”啊。

      第二天,勉強爬起來,坐車一整天,黃昏時分,到了唐古拉山口。這么有名的景點,但車上四個人,沒有一個敢下去,一邊吸著氧,一邊湊合著在車里調(diào)整位置擺POAS,和這個聞名遐邇的中國青藏公路最高點合影留念。陳海峰笑著給大家說:就別拿這照片在微信群里顯擺了,要讓人家看出來,是在車里照的,還不被人笑死。

      當晚歇在安多縣城,海拔4800米。下了車,想著一天沒好好吃飯了,一人要了一碗雞蛋青菜面,胃里咕咕叫,但頭暈得吃一口就想吐。最后,陳海峰也就是吃了兩根青菜,連雞蛋都沒動。兩年多以后,2018年8月7日,他還念念不忘那碗面,給我訴苦:什么面嘛!就要二十多元錢——比上海都貴。

      在安多倒是睡著了,卻是一夜噩夢,陳海峰用殘存的意識,努力想從夢境中醒過來,總是拔不出來。凌晨六點多,駕駛員把他搖醒:哥,咱趕緊走吧。我實在受不了啦。

      逃命要緊!一行四人匆匆上車,直奔拉薩。到了海拔3600米的拉薩,感覺明顯好多了。辦理入住手續(xù)的時候,陳海峰才想起來,早上結(jié)賬的時候,竟然忘了要回昨晚交的押金。

      唉!他搖搖頭,告訴我:一到高原,感覺腦子都不夠用了,智力嚴重下降。

      同車四個人,除了駕駛員,另兩個,一個是老楊,一個是小鄭。他們都是華東送變電公司的職工,此行過來,是為了參與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建設(shè)的。他們公司中標該工程的第22標段。整個施工點都位于林芝市米林縣境內(nèi)。最早聽說工程在林芝干,幾個人長舒一口氣,因為他們都聽說過林芝的美名,是西藏境內(nèi)海拔最低的地區(qū),只有3000多米,被譽為西藏的“小江南”,植被茂密,山水秀美,氧氣含量達到內(nèi)地的80%。

      從拉薩到林芝的這一段路程,陳海峰心情愉悅,一路欣賞著美不勝收的藏地風景。車子沿雅魯藏布江一路向東行駛,左手是念青唐古拉山脈,右手是喜馬拉雅山脈,這些如雷貫耳的山水,竟然集中在眼前展現(xiàn),是多么難得的幸運啊。陳海峰貪婪地看著窗外,高山雄偉,大江壯闊,一路心曠神怡,一路贊嘆不已。

      不想轉(zhuǎn)過天來,一到工地現(xiàn)場踏勘,陳海峰傻眼了。全長46千米,單塔雙回的線路,151基的桿塔建設(shè),所有的施工點,竟然都在大山上。而這里的山,高而陡,石質(zhì)破碎,樹還多,有些地方,幾乎是原始森林。陳海峰用八個字給我形容:山高林密,樹大溝深。

      這是時年33歲的陳海峰第一次擔任項目經(jīng)理。首次上任,就是這么一個硬骨頭,陳海峰眉頭緊鎖,內(nèi)心焦慮,把全部的線路走徑踏勘完,一路走一路倒抽涼氣。毫無疑問,這是他從事線路架設(shè)工作11年來,大大小小經(jīng)歷過的十幾個工程中,建設(shè)難度最大的一個。

      怕不怕?怕!

      干不干?干!

      陳海峰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藏中聯(lián)網(wǎng)工程總指揮王抒祥的那一刻。王抒祥拍著他的肩膀:你們是華東片唯一參建的一個單位嗎,你們要讓大家看看,雖然是從零海拔來到高原,但我們照樣能打勝仗!

      2

      記憶中的少年時光,留給陳海峰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的一次毒打。

      聰明的孩子,小時候大多淘氣,陳海峰就是這樣。小學(xué)一二年級,不管班上多少同學(xué),他總能考第一名。小小的成績,帶來小小的驕傲,陳海峰覺得學(xué)習(xí)不過如此。三年級的夏天,天氣非常炎熱,班上有幾個男生總是中午到附近的小河里游泳、戲水,下午上課也回不來。陳海峰禁不住誘惑,有一天,也跟著去了?;貋淼臅r候,耽擱了兩節(jié)課。等到下午下課的時候,陳海峰一出校門,就遇見了盛怒的母親。沒有一句責罵,上手把陳海峰掀翻在地,脫下鞋子,在屁股上就是一通狠抽。等到老師拉開的時候,陳海峰的屁股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母親把鞋穿上,留下一句話:再敢逃學(xué),比這還重。說完,扭身而去。

      當時的小小少年,內(nèi)心應(yīng)該有驚恐,有怨恨。但到現(xiàn)在,陳海峰非常理解母親的做法。外爺重男輕女,對六個子女中的老大,也就是母親,沒讓上過一天學(xué),從小在家里幫著大人勞作。十多歲的女孩子,就能上地掙工分。好強的母親,受夠了沒有文化的苦處,所以她成家以后,堅定一個信念:再窮,再累,也要讓所有的孩子都上學(xué),能上多高上多高,能走多遠走多遠。

      陳海峰顯然做到了,2006年到華東送變電工程公司參加工作以后,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江蘇南通,安徽寧國,遼寧朝陽,貴州黔西……但不管在哪里,不管離家千里萬里,他也忘不了安徽長豐縣的那個小山村,時刻牽掛在心。

      然而,遺憾還是留下了。他剛參加工作,被分配到江蘇宜興50千伏線路工程,上手很快,兩個多月后,就以學(xué)徒工的身份擔任工程部主管。一天夜里,接到家里電話,爺爺病逝。放下電話,他在項目經(jīng)理辦公室門前徘徊了半個時辰,還是沒有敲門,給家里把電話回過去,吞吐了半天。父親在那端問他:是領(lǐng)導(dǎo)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他不說話。

      父親長嘆一聲:好好干活吧。過年早點回來,給你爺多燒幾張紙。

      12年之后,陳海峰談到這一段,忍不住淚濕眼眶:爺爺最疼我了,上學(xué)時只要一回家,就偷偷塞給我十塊八塊的,而他自己,一直抽一塊多錢的“大豐收”。

      那年春節(jié),陳海峰把兩條“中華”放在爺爺墳頭前,跪在地上,放聲大哭。

      再不能有愧疚,再不能留遺憾。陳海峰暗下決心,一定要多孝順老人,自己吃苦無所謂,不能讓老人受一點委屈。2009年在上海成家以后,雖然只有小小的70多個平方,陳海峰還是想把老人接過來,看看大上海,享享城里人的福。父母就結(jié)婚來過一次后,再不愿意來。電話里說,上海除了人多車多,樓高點,有啥好嘛,咋也不如家里暢快。父親告訴他:你要真孝順,趕快給我生個孫子,我跟你媽都想瘋了,你不看村里跟你一樣大小的,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

      為什么不生?我問。

      陳海峰苦笑:一直想要,時間不趕趟。每次回家,也就是三五天,一年和妻子相聚,不到一個月,哪能那么巧,就懷上。

      陳海峰的妻子是個初中教師,剛好學(xué)校放假,她趕到工地來探親。下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漂亮秀美的女士。她以茶代酒,敬我。我喝下一杯茶水,轉(zhuǎn)頭鼓勵陳海峰:要拿出干工作的勁頭,抓緊時間,好好努力,爭取“中標”成功。

      兩朵紅云飛上女教師的臉龐。陳海峰呵呵笑:托你吉言,“中標”成功。

      3

      下午,我們到工地去??紤]到我是進藏第二天,特意選擇了一個路近一點、強度不大的施工點。一路的荊棘密林,陳海峰和老楊一前一后把我保護在中間。他倆說是半小時,我氣喘吁吁,用了五十分鐘,拄壞了兩根樹枝,才爬到14L141號塔。老楊看看手機,安慰我:慢一點,海拔3290米了。

      我有點慚愧。此前,他倆勸我就在山下看看算了。我很自信:沒事!我在西安,常常參加戶外爬山,進秦嶺山里,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每次走下來,都是三五十里路。

      我胸悶氣喘,看腕上帶的運動腕帶,心跳已到135次/分。看來在高原上,真是不敢大意。

      所謂的施工點,就是密林中開出來的一小塊山坡,傾斜度達四五十度。鐵塔的四個基礎(chǔ),位于不同的四個平面,所以四條腿長短不一,看起來頗為滑稽。桿塔組立不到三分之一,已經(jīng)高達十多米,五個工人爬在上面組裝、擰螺絲。十幾個工人在下面搬運、用滑輪往上送桿材。陳海峰和項目點的責任人討論技術(shù)上的事。老楊看我氣還沒有踹勻,笑笑說:這基桿塔,我來過三次。

      用手指著身后山峰的最高處:看那兒——是我們標段最高的一基鐵塔,海拔4200多米,人上去一次,需要四五個小時。

      我吃一驚:四五個小時,那整天就剩下爬山了。一來一回,時間都花費在路途上。

      老楊說:所以這種施工點,工人一般都是把帳篷、鋪蓋帶上,夜里就住在山上。

      要住多長時間?

      一級桿塔組立起來,二十多天時間??磦€人情況吧,身體要能堅持,就一直住在上面。

      二十多天——真夠長的。

      去年基礎(chǔ)澆筑,時間更長。一基鐵塔,四個基礎(chǔ)挖坑,運送砂石和水上山,現(xiàn)場攪拌混凝土,回填澆筑,差不多需要兩個多月。有的工人,就一直守在上面。

      吃飯呢?

      這是林區(qū),防火要求高,山里不允許有明火。所以工人們吃飯,都是在駐地做好,用車子送過來,再用索道運上去。

      我抬頭看,青山巍巍,白云繚繞處,隱隱露出鐵塔的雄姿。當時架設(shè)的索道,還沒有來得及拆卸,感覺那索道,就一直通到云里去。

      老楊個子不高,膚色黝黑,天庭飽滿,方言濃重。跟他交流很費勁,有的話,需要重復(fù)好幾遍。

      老楊也是安徽人,明年就五十歲了,是這個項目點資格最老的。從最低的35千伏,到最高的1000千伏,老楊先后干過三十多個工程。他不無自豪地告訴我:線路施工,除了沒有挖過坑,所有的工種,我都干過。

      不過說起這個工程,老楊搖頭:沒遇到這么難的。把我快三十年的工作經(jīng)驗都用上了,還常常遇到新問題。不光是技術(shù)上的,還有安全上的。

      最驚險的一次,發(fā)生在去年七月份的一個晚上,老楊帶著工人回駐地,遇到泥石流把路沖斷。兩個工人在前觀察,不想又一波泥石下來,瞬間埋到膝蓋,后面的七八個人一齊上手,連推帶拉,剛把那兩人拽出來,更大的一波泥石流涌來,驚得大家一身冷汗。要不是人多力量大,那兩人就被埋在里面了。

      說到施工,最累的還是去年,基礎(chǔ)澆筑期間。一個基坑,混凝土用料不等,20-50方。不管多少,必須一次性澆筑完成,中間間隔,不能超過兩小時,所以只能夜以繼日,加班加點,熬到凌晨四五點,或者一個通宵,都是常事。

      說說家里吧。

      家里——我都不好意思說。老楊點根煙,狠抽一口:我是個不孝子,父母親過世,我都不在身邊。父親是1998年農(nóng)歷二月二走的,其實我初十離家的時候,父親的肺氣腫已經(jīng)很嚴重了。我和他告別,他含著眼淚,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當時還沒有手機,三哥把電話打到單位,單位再打到工地——江蘇常州220千伏送電線路。整個工地只有一部電話。施工隊長晏六升把老楊從工地叫回來,通知他趕緊回家。從常州到蕪湖,再到青陽,火車、汽車、摩托車,老楊一路緊趕慢趕,等回到家里,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了。埋葬完父親,等不到“頭七”,又回到工地。

      母親也一樣。2014年9月初,87歲的母親害怕死在醫(yī)院,堅持回到家里。17日上午,姐姐把電話打過來,哭著說母親不行了,你趕緊給媽說句話吧。母親在電話那端,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只能“啊啊”地叫,老楊在這邊語不成聲:媽你等等我,媽我馬上就回來了。忽然電話里寧靜下來,片刻的沉默過后,哭聲頓起。老楊蹲在地上,抱著電話嗚嗚地哭。

      對父母的虧欠,老楊只能在老婆和孩子身上加倍地補償。工資獎金全部上繳老婆。不遺余力供孩子上學(xué),花錢找人上最好的學(xué)校,不計成本請最好的家教。兒子也爭氣,2013年考上了上海同濟大學(xué)。去年畢業(yè),應(yīng)聘到上海的一家軟件公司。

      老楊大名楊照林。我給他聳起大拇指。

      4

      晚上回到項目部所在地,米林縣南迦巴瓦酒店。吃過晚飯,到項目部門前散步,穿過一條馬路,就是雅魯藏布江。江面遼闊,江水渾濁,奔流迅疾。同行的鄭超告訴我:現(xiàn)在是雨季,山上的水都沖下來了。其實到了冬天和春天,這一江水像藍色的玉石,非常漂亮。

      小鄭1985年出生,還沒有結(jié)婚,是個靦腆的小伙子,未語臉先紅。

      其實前年一車同來的幾人中,小鄭是“高反”最嚴重的一個。在拉薩的時候,人都昏迷了。先送到就近的一個小醫(yī)院,人家不敢收。陳海峰求人家:先給做做檢查嘛。好在一檢查,不是肺氣腫,一邊輸液一邊吸氧,過了兩天,小鄭才醒過來。

      陳海峰和好多同事認為小鄭不適合在高原工作,勸他回家。小鄭不服氣。他自認是個身體素質(zhì)挺好的人,又年輕,往日里身體不如他的都沒事,他怎么就堅持不下來?從拉薩下到米林,海拔只下降了600米,小鄭神奇地好了。更神奇的是,他后來去工地,去過最高的施工點,海拔3900米,拔高一千多米。他來回走了一趟,竟然還行。

      就是氣短胸悶嘛。小鄭拍拍胸口,走慢點就行了。

      那山特別陡,好幾處懸崖峭壁。小鄭第一次去,上山的時候手腳并用,用了五個多小時。下山的時候,更緊張了,抓住施工的繩索,一步一步往下蹭。直到了第二天,小腿還在不停地哆嗦。當然,現(xiàn)在不會那么緊張了。幾乎每天都要到工地去,走得多了,也就習(xí)慣了。

      我說神奇,是這些施工點已經(jīng)超過了拉薩的海拔高度,但小鄭都能受得了。一旦說到拉薩,小鄭就下意識地全身起雞皮疙瘩。后來他還去過一次拉薩,又是間歇性地昏迷。

      我笑:你這可能是心病,對拉薩有了條件反射?;杳钥赡苁菨撘庾R下,身體各機能的一種自我保護。

      小鄭低著頭笑:你說的,也許對。

      陳海峰給我介紹小鄭時,說他為了工期推遲婚期。小鄭都害羞了:這個真沒啥寫的。我們單位里,因為工作原因推遲婚期的太多了。真的,很平常的一個事。

      再平常的事,也有它不一樣的細節(jié)。小鄭參加工作都八年時間了,說起來工作單位在大上海,但一年四季人在外面跑,壓根就沒有和異性接觸的機會。

      何況,陳海峰告訴我,上海本地姑娘瞧不上他們這些野外架線的——說起來是電力工人,收入在上海并不高,一點吸引力也沒有。陳海峰呵呵笑:要不是我愛人是以前的同學(xué),我也很危險呀。

      小鄭的老家在湖北黃岡,2016年春節(jié)回家,見了一個女孩。雙方都滿意,就加了微信、留了電話,一直聯(lián)絡(luò)著。去年春節(jié)再見面,耳鬢廝磨幾天,感情就升溫了。兩家老人就商量著今年五一把婚事辦了。今年三月份,一到工地,一看工期和任務(wù),小鄭就感覺這個決定不切實際,晚上和女友視頻聊天,繞了好幾個圈,才把意思說明白。女孩有點發(fā)愣,過了一會問他:你跟你家里大人說了嗎?

      主要還是怕她不高興,我們家好說。小鄭笑嘻嘻地告訴我,女孩有好幾天不理他,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每天都視頻。他倆約好了,今年過年回家,一定把事辦了。

      我是在他們項目部的會議室里做的采訪。采訪的間歇,我有時看墻上的宣傳展板,有幾張學(xué)校和孩子們的照片,問剛從工地回來的陳海峰:這是怎么回事?

      陳海峰指著照片一一給我介紹:這是我們公司內(nèi)部組織的捐款捐物,這是我們和米林縣里龍鄉(xiāng)小學(xué)捐資助教,以及捐建“愛心書屋”的場面……

      工程建設(shè)的順利進行,與當?shù)卣⒕用竦闹С置懿豢煞?。華東送變電公司有一個優(yōu)良傳統(tǒng),每到一個地方建設(shè),要求項目部要和當?shù)鼐用窠⒘己玫年P(guān)系,爭取留下一點公司的痕跡。而這個要求,兼任項目部臨時黨支部書記的陳海峰一直記在心上。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陳海峰得知里龍鄉(xiāng)學(xué)校有些學(xué)生家庭非常貧苦,學(xué)校的基礎(chǔ)設(shè)施也很陳舊,就給公司做了匯報,得到公司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公司在單位內(nèi)部發(fā)動員工個人捐贈,收到捐款近四萬元,書本一萬多冊,還有衣服、書包、玩具等。6月24日,公司領(lǐng)導(dǎo)帶著職工們的愛心,親自過來,到學(xué)?,F(xiàn)場送給孩子們,并且和學(xué)校建立了長期的幫扶計劃。

      照片上,孩子們抱著書包和玩具,翻著圖畫書,一張張童稚的笑臉上,撒滿了明媚的陽光。

      甲格村中

      1

      如果把林芝比喻成藏區(qū)的“小江南”,那么位于林芝西南部,相距林芝首府八一鎮(zhèn)不足百公里之遙的米林,應(yīng)該算得上“小江南”的核心區(qū)域了。米林被譽為“云端上的桃花源”,因其氣候濕潤、空氣潔凈、森林覆蓋率高、含氧量達80%?!懊琢帧辈卣Z意為“藥州”,應(yīng)該是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眾多的山川河流、復(fù)雜的地形地貌,為這邊土地蘊藏了豐富的藥材資源。

      華東送變電工程公司的22標段,和西藏電建公司的21標段,項目部都設(shè)在米林縣城。兩地相距不到兩公里,這兩公里之間,基本上也就是縣城的中心,兩三條街道,三五層高樓房,數(shù)百個行人,繁華程度不及內(nèi)地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

      采訪這兩個標段時,我住在縣城東北側(cè)的南迦巴瓦酒店,一路之隔,就是浩浩蕩蕩的雅魯藏布江。兩岸青山連綿,整天云山霧罩,正是藏中的雨季,一年八成多的雨水,集中在這幾個月下。我是八月初進的藏,待了一周時間,每天都有雨,只在大小而已。

      難怪看見陜西送變電工程公司的黃助威時,這個身高體壯的項目經(jīng)理眉頭緊鎖,看著天空發(fā)呆:這老天爺,能不能別下了……

      陜西送變電公司承建23標段,項目部設(shè)在米林縣的一個小山村,甲格村。車子出了米林縣城,沿雅江逆流而上,大致方位西行,曲曲彎彎兩個多小時后,把我放到公路邊上的一排民房前。細雨連綿,我拎著行李看這房子,兩層,外觀陳舊,裝飾是繁復(fù)的藏族圖案,心里不由一喜:挺好呀,可以住住原生態(tài)的藏族民居了。

      不想進到里面,和內(nèi)地的房屋沒有區(qū)別,大白粉把墻壁掛得粉白,桌椅儼然是熟悉的辦公桌椅。黃助威介紹,這兒原來是廢棄的村委會,他們用了極低廉的價格租過來,重新粉刷了一遍,再到縣城買些桌椅配進去,就是項目部了。和其他施工單位的項目部比起來,這兒條件不是一般的差。包括吃飯也是,我是上午十一點多到的,中午吃到了久違的陜西面食,也就一碗面而已,連個咸菜也沒有。工人們每人抱個碗,蹲在院子里“吸溜”。

      這個時候,天已放晴,黃助威見縫插針,又到工地上去了。年輕的馬磊陪著我,不無歉意地笑:這個伙食……

      我寬慰他:挺好的,我在西安,有時候也就一碗面。我是偶一為之,但你們就不行了,長期這樣,只怕營養(yǎng)不良吧。

      馬磊苦笑:我們這個標段離城市遠,項目部設(shè)在村里,對工程建設(shè)是方便了,只是苦了大家伙,地方太偏,買菜不方便,只能這么湊合著。

      我看該標段的工程資料,線路的長度,工程的難度,和前兩個標段沒有大的區(qū)別。只是多了一份比較詳細的地形地質(zhì)分析:線路途經(jīng)地形,其中峻嶺5%、高山80%、山地15%;當?shù)氐刭|(zhì),普通土5%、松砂石35%、巖石60%,地質(zhì)構(gòu)造復(fù)雜,構(gòu)造活動強烈,地震活動頻繁;沿線山高坡陡,不良地質(zhì)作用發(fā)育,以崩塌、滑坡、泥石流、危巖危石和凍土為主,具有點多面廣、分布不均等特點。

      馬磊給我解釋:這樣的地形地貌、地質(zhì)條件,一言以蔽之,輸電線路工程建設(shè)所能遇到的、所能想到的困難,這個地方都有。所以我常常想,有了“這碗酒”墊底,以后什么樣的工程,什么樣的場合,我也不怕了。

      他從電腦里找出照片給我看:懸崖峭壁上,巖石堅硬,草木青翠,褐色的工人撅著屁股,系著安全繩,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山頂用塑料布搭起來的簡易帳篷邊上,工人們正在吃飯,粗糙的皮膚,破舊的工衣,滿面灰塵……背景是巍峨的喜馬拉雅山脈,是蜿蜒如玉帶一樣的雅江,是高遠遼闊的天空上白云朵朵,是一只雄鷹展開翅膀,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天空上翱翔。

      28歲的馬磊,笑容總掛在嘴角,五年工齡,這是他參與的第三個工程,已經(jīng)當上了項目總工。他是我走過諸多電建工地見過的數(shù)十個電建工人中,心態(tài)最好的一個。比如大家都認為供電單位比電建單位好,馬磊不這樣以為。他給我舉例,他有幾個同學(xué)分到了供電單位,都在縣公司,工作十年八年,都不見得有他一年的經(jīng)歷復(fù)雜,不說電建工人走南闖北、四海為家的這份豪情和闖勁,就他每天接觸的這些人,有縣、鄉(xiāng)、鎮(zhèn)、村各級政府官員,有纏著鬧著想多要點賠償?shù)睦习傩?,有找不到工頭要不到工錢的勞務(wù)派遣工,有甲方、指揮部、設(shè)計單位、供貨方……有的時候,還能見到一般人電視上才能見到的大領(lǐng)導(dǎo),你像……他扳著指頭給我羅列。

      馬磊和愛人是高中同學(xué),雖然大學(xué)不是一個學(xué)校,好在都在西安,同學(xué)聚會的時候互生好感,大二的時候明確關(guān)系,畢業(yè)時候謀劃以后的生活,馬磊給愛人描述電建公司多么厲害,收入多么高、效益多么好……妻子學(xué)歷很高,是個學(xué)法律的研究生,不過隔行如隔山,完全聽信了馬磊的話。結(jié)婚以后,才明白電建公司是個什么樣的工作性質(zhì)。兩人去年“五一”擺的酒席入的洞房,八天之后馬磊就到工地去了,6月12日回去參加安全培訓(xùn),妻子憋了一個多月的火氣終于得到發(fā)泄,狠狠把他教訓(xùn)了一頓,具體細節(jié)“不宜描述”。離家那天早上,妻子給他冷笑:想得美,你走不了。馬磊不以為然,出門前一檢查,身份證不見了,給老婆又是示弱又是討好,好話說了一籮筐,才把身份證拿到手,匆匆就往機場趕,差點誤了飛機。

      兩人每天都視頻,大約半個小時,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老婆在那頭說,馬磊在這邊笑著點頭。他給我解釋:人家學(xué)法律的,咱吵不過呀。再說了,即便吵得過也不能吵。吵得贏吵不贏只是戰(zhàn)術(shù)問題,想不想吵卻是戰(zhàn)略問題。戰(zhàn)略對頭了,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我夸他:雖然你結(jié)婚只有一年,但悟性高、認識深、態(tài)度好,家庭生活一定幸福。

      2

      上午到工地又走了一趟,回來爬在電腦前寫稿。

      到了中午,米林縣發(fā)改委副主任拉巴次仁來到項目部檢查工作,老遠見到馬磊,很熱情地打招呼,還給他遞煙。馬磊給我現(xiàn)場比較:咱們內(nèi)地的縣級干部,牛逼哄哄;人家藏族人就不是這一套,看人不重身份和地位,重交情和人品。

      拉巴好像是第一次來,把項目部的幾個文件夾翻了個遍,給我翹大拇指:你們這個電網(wǎng)公司厲害,在我們所檢查的企業(yè)里,你們是管理最嚴格、最規(guī)范的一個。拉巴又坐定了,給項目部傳達三個意思:第一,這次檢查是雨季安全普查,前兩天某地塌方,傷了幾個人;第二,縣里要求,山上不能住人;第三,縣里要求,雨天不能施工。

      黃助威一個勁點頭:放心吧您吶,我們和您一樣小心。

      快到中午的時候,拉巴交代完了,拍拍屁股就走,老黃和小馬攔不住。我看著遠去的車輛,禁不住感慨:沒想到藏族的政府干部,也這么敬業(yè)、負責。

      馬磊點頭:其實我發(fā)現(xiàn),藏族的老百姓,身上有好多優(yōu)秀的品質(zhì),純潔善良,知足常樂,與人為善。就說我們項目部吧,晚上睡覺,辦公室也就是一把小鎖,發(fā)電機和洗衣機就擱在院里,院子幾乎是敞開的,在這個地方一年多了,沒丟過任何東西,可謂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我問:當?shù)夭刈謇习傩諏δ銈兙筒缓闷鎲幔?/p>

      馬磊說:他們更關(guān)注自己的生活。一般來的多是小孩子,五歲半的其米央珍,就住在隔壁,暑假的時候,幾乎每天都來,這兒轉(zhuǎn)轉(zhuǎn),那兒轉(zhuǎn)轉(zhuǎn),我們把電腦打開,給她看動畫片、玩游戲。還有的老鄉(xiāng),過來復(fù)印個照片、證件什么的。其他時間,他們就忙著喝酒、唱歌。

      不干活嗎?

      干呀,一年也就忙四個月,五六月份挖蟲草,七八月份采松茸。剩下的時間里,他們就是玩,自給自足,自娛自樂。

      我是8月10日中午到的甲格村,12日上午離開,不到兩天時間里,避居大山深處的這個小山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覺此地的藏民,就像神仙一樣過日子,只有四五十戶200多人口的一個村莊,竟然還有酒吧。夜里十二點,我完成手頭的稿子,還聽見他們在唱,男男女女,煞是熱鬧。雖然聽不懂藏語,但那歌聲中的安詳、幸福、快樂,卻可以實實在在地感受到。

      這里的時差與內(nèi)地相比,約一個小時,早上天亮得遲,晚上天黑得慢。第二天吃過晚飯,好不容易等到雨過天晴,我想出去走一走。馬磊攔我:都八點了,天快黑了……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一個人沿著公路走。

      放眼四望,是高大巍峨、層層疊疊的群山,山的上半部分都被白云籠罩著。感覺那云就是從山里生長出來的,絲絲縷縷,連綿不絕,在天空匯聚起來,不斷地加重、加厚,只有左后側(cè)的云層后面,隱隱透出金黃的亮色,提醒我:那是落日,那是西方。

      沿著雅魯藏布江,我就這么一直走,拐過一道彎,又是一道彎,忽然——

      耳畔聽到人語聲,是一聲簡短的、隱約的、快捷的、命令式的口氣。我猛然間驚醒過來,左右看看,四周絕無行人,群山靜默無語,雅江滔滔奔流,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鳥想必也休息了,天地間靜得可怕,暮色以可以感覺到的速度和力量,一點一點壓下來。雞皮疙瘩瞬間布滿全身,我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懼,我是在西藏的高山大河之間呀……

      扭頭一路狂奔,直到轉(zhuǎn)過一個山腳,甲格村的燈光出現(xiàn)在眼前,我才長出一口氣,調(diào)整心情,放慢腳步。村口的矮墻上,兩個小女孩舍不得回家,還在玩。

      簡短的交流后,我知道,她倆分別是三年級的卓瑪,和二年級的央珍。她們用流利的漢語問我:你是到這來旅游的嗎?

      我指指遠處山上的鐵塔,暮色中只能看出個大概的影子,說:我是來這里架鐵塔拉電線的,這條線路修通以后,你們村里以后再不會停電了,冬天也再不會冷了。

      兩個小姑娘忽然對我行了一個少先隊隊禮:哦,你就是送來光明和溫暖的電力叔叔呀。老師對我們說了,要感謝你們。

      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在當天的微信里感慨:我驕傲!

      責任編輯: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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