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劉雅麒
1934年3月,《名利場》雜志刊出了一版漫畫:一整頁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各式紙人,展現(xiàn)了他最著名的幾個形象。有斗牛士海明威,拎著一只砍下來的公牛頭;整日泡在酒吧里沉思的作家海明威,面前桌上放著4個酒瓶,一位招待又送過來3瓶酒;參加了血腥戰(zhàn)爭的老兵海明威……漫畫的標(biāo)題則是:“美國的文學(xué)野人,用力喝酒,用力愛,一切都以藝術(shù)之名?!蹦且荒旰C魍?5歲,已經(jīng)在歐美文壇獲得了名譽與成功,是當(dāng)時最炙手可熱的暢銷書作家之一。
此后的一生,不斷又有新的標(biāo)簽被貼到海明威的身上:釣深海魚的硬漢、白胡子老爹、文學(xué)的改革者、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所有這些身份,他都很享受,媒體同樣津津樂道。但很少有人關(guān)注他最初的角色:漂泊在巴黎的無名小卒。
2019年是海明威誕辰120周年,世界各地舉辦了隆重的紀(jì)念活動,人們重讀他的作品,回顧他的一生。在今年問世的眾多海明威出版物中,有一本《整個巴黎屬于我》尤其引人關(guān)注。該書由美國當(dāng)代文化史學(xué)家、記者、小說家萊斯利·布魯姆歷時5年收集采訪,擷取了海明威生命中最富傳奇的巴黎片段,匯集而成。書中的海明威經(jīng)歷從21歲到27歲的人生轉(zhuǎn)折時代。
譯者袁子奇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當(dāng)時的海明威和他為后人所熟知的‘硬漢形象有很大不同?!蹦贻p的海明威是個“壞男孩”,以出賣隱私獲得寫作素材,對自己的文學(xué)導(dǎo)師過河拆橋,在文集里嘲笑暗諷幫助過他的好友,在出版界善于自我營銷又精于鉆營。他的所作所為,聽起來“渣”到極致,不過對于寫作,他一直野心勃勃,真誠相待——海明威知道自己的目標(biāo)是什么,離開巴黎時,他已從一個無人問津的時代旁觀者變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
巴黎歲月在海明威的整個人生中是一抹異色,也是所有一切的開始。
海明威出生在美國芝加哥市的郊區(qū)奧克帕克,童年時光在瓦隆湖的農(nóng)舍中度過。母親希望他在音樂上有所發(fā)展,但海明威承襲了父親的興趣,打獵、釣魚、在森林和湖泊中露營。高中畢業(yè)后,海明威拒絕讀大學(xué),而是跑到《堪城星報》做記者。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他辭掉了記者一職,報名參戰(zhàn)。幾周后,海明威被派往意大利前線,在開著紅十字會的救護車為士兵分發(fā)香煙和巧克力時,被炮火炸傷。當(dāng)年的《紐約太陽報》報道了擊中他雙腿的彈片數(shù)量:“227處,每一處傷都是由一枚彈片造成的。”
1918年,海明威在米蘭。
海明威成了“一戰(zhàn)”中第一個在意大利負(fù)傷的美國人,一夜之間登上美國各大媒體。在米蘭的醫(yī)院療傷時,他總被一群崇拜者包圍著。渴望出名的海明威享受成為焦點、被人關(guān)注的感覺,他把戰(zhàn)場上的負(fù)傷經(jīng)歷視為“英雄事跡”,用從腿中取出來的彈片打了一枚戒指,當(dāng)作紀(jì)念品戴在手上,還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這是最好的事情。”
離開戰(zhàn)場,海明威回到美國,又找了一份記者工作。在一次晚餐席間,他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說到了巴黎,那里聚集著最有創(chuàng)作欲的一群人,塞納河邊咖啡廳里名人云集,出版商排著隊等待他們投稿。海明威不甘只做“受過傷的戰(zhàn)士”,這名聲太短暫了,他決定“做一個偉大的作家”。1921年圣誕節(jié)前夕,他登上橫跨大西洋的輪船,抵達(dá)巴黎。
初到巴黎的日子困頓潦倒,海明威住在沒有下水管道的蝸居公寓,餓極了的時候甚至去盧森堡公園偷襲過鴿子,逮住了就回家燉了吃。但他始終對寫作保持熱忱。海明威把小時候釣魚和打獵的故事搬進短篇小說。在巴黎的頭兩年,他如愿以償?shù)爻霭媪颂幣鳌度齻€故事和十首詩》和短篇故事集《在我們的時代里》,開始小有名氣。但海明威的野心絕不僅限于此。他一直構(gòu)思著“寫一部長篇小說”,撬開主流出版社的大門,成為“聞名世界的作家”。
直到在巴黎的第六年,他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太陽照常升起》誕生了。1926年,此書一經(jīng)出版,便為歐美文學(xué)揭開了嶄新的一頁,影響了全球幾代讀者,也改變了海明威的一生。
上世紀(jì)20年代的巴黎,剛剛走出“一戰(zhàn)”陰影。廢墟的重建,讓這座城市很快恢復(fù)了表面的繁華??山?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即使到了和平年代,情緒中依舊夾雜著不安和恐懼。
巴黎成了“驚奇而怪異”的迷狂之地。咖啡館里布滿了晝夜不停喝酒的酒鬼,眼眶里鑲著假眼、身上滿是戰(zhàn)爭傷疤的老兵。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居者整夜狂歡。布魯姆在《整個巴黎屬于我》中寫道,海明威曾說那里是“造假和虛張聲勢之人的圣地”。
巴黎也是一座寫作素材取之不盡的文學(xué)寶庫。海明威出名之前,戰(zhàn)后作家已經(jīng)崛起。寫下《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就是其中之一。他用華麗的幻夢和繁復(fù)的辭藻,對抗萎靡虛渺的現(xiàn)實。巧的是,那時菲茨杰拉德也在巴黎。
海明威的寫作和這批作家相似卻又不同。在巴黎完成的《太陽照常升起》一書,描繪了幾個美國青年在歐洲的生活圖景。某年7月,幾個年輕人組團去西班牙過奔牛節(jié),尋求精神上的刺激。“觀光團”的成員中有好斗的酒鬼、隨隊的小丑、脊椎受過傷的男人、性放縱的女人……他們在旅途中相互冒犯、對抗,整夜醉酒,之間的關(guān)系微妙又復(fù)雜。
海明威不愿自己的小說太落俗套。他想起之前和旅居法國的美國作家格特魯?shù)隆に固┮虻囊淮握勗?,斯泰因說到自己去汽車修理廠修一輛上了年紀(jì)的福特車,遇上4個年輕的機械師,她和車廠老板攀談起來,問他從哪里找到的好幫手。車廠老板感嘆,年輕人都被慣壞了,他們廢掉了,什么也成不了。斯泰因?qū)C魍f:“這就是你們,所有在大戰(zhàn)中服過役的年輕人,你們是迷惘的一代?!焙C魍诠P記本內(nèi)頁上寫下The Lost Generation(“迷惘的一代”)一詞,后來,這個簡簡單單的詞組成為定義一代人的標(biāo)簽?!耙驗橐粓鰬?zhàn)爭留下的疤痕,他們對人生、世界和社會感到迷茫彷徨。”袁子奇說。
1918年,戰(zhàn)后受傷的海明威。
海明威(左)和菲茨杰拉德在一起。1944年,海明威在鏡子前赤裸上身,揮舞拳頭。
1952年,海明威在肯尼亞狩獵途中看書。
在當(dāng)時那個文學(xué)和小說最好的時代,年輕人開始瘋狂追逐這種新鮮的表述和意象。3個月內(nèi),新書就印刷了4次。海明威的大頭像出現(xiàn)在了廣告的正中央,還登上了各大主流文學(xué)報刊。
《太陽照常升起》鋪天蓋地流行開來,喜歡這本書的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作者自己就是從“一戰(zhàn)”戰(zhàn)場上走出來的,“最能代表那個迷惘世界的人,就是海明威本人了”。但海明威對這個名頭很不屑,他說書中描繪的并不是自己,甚至不僅僅指固定的一代人?!懊恳淮硕家驗槟承┦虑槎糟^,過去是這樣,未來也會是這樣?!?/p>
的確如此,這本書至今讀來仍未過時。書中年輕人的迷惘,擊中了一代又一代讀者。海明威在他專門寫前言的那個筆記本上,記錄了該書標(biāo)題的靈感來源。其中有一段出自《圣經(jīng)》:“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yuǎn)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集歸所出之地?!彼孟癫⒉徽J(rèn)為迷惘是年輕之罪,而是相信迷惘總會散去,書名因此被定為“太陽照常升起”。
《整個巴黎屬于我》中,有不少關(guān)于海明威的八卦軼事?!短栒粘I稹繁澈蟮墓适?,也是海明威的發(fā)跡史。
上世紀(jì)20年代的巴黎紙醉金迷,海明威卻是極度清醒的。他一邊冷靜地書寫,一邊想盡一切辦法結(jié)交文學(xué)指路人;一邊流連于藝術(shù)家出沒的咖啡館,一邊贏得了成名作家埃茲拉·龐德和斯泰因的信賴。布魯姆在《整個巴黎屬于我》中寫道:“海明威是社交的寵兒”“他自帶一種被稱為‘人格魅力的東西,初次和人見面,就能喚起對方的盲目崇拜”。
在袁子奇看來,海明威具備天生的偶像氣質(zhì)。首先海明威長得英俊,這就足夠讓他大受歡迎;他喜歡的釣魚、打網(wǎng)球、拳擊等各項活動,也都成為社交手段,成效顯著;最重要的是,年輕的海明威聊起天來固執(zhí)又自信,聽他夸夸其談是種享受。所以巴黎文化圈的人都愿意幫他。龐德和斯泰因就給海明威提出了不少寫作建議——龐德讓他用精簡的語言寫作,斯泰因讓他多玩文字游戲,這些都成為他確立新文風(fēng)的靈感。菲茨杰拉德看了海明威的早期作品,還主動找到他,自告奮勇幫他聯(lián)系當(dāng)時美國最大的出版商。
海明威的“回饋”,卻讓人嗤之以鼻。他一邊受人恩惠,一邊出言不遜。那時的龐德是文學(xué)圈的金手指,被他看上了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海明威表面奉承他,轉(zhuǎn)身就寫了一篇諷刺他迂腐的文章。對于自視甚高的斯泰因,海明威也當(dāng)面虛心聽講,私下卻給她起“老祖母”的外號。
不過即便如此,人們還是欣賞他。在處女作發(fā)表之前,海明威曾帶著剛結(jié)識的兩位出版商去西班牙看斗牛,一路上一直對他們出言不遜。這兩人居然毫不生氣,還成了海明威的“腦殘粉”,自掏腰包為整個行程買單,回來后搶著出版他的新書。
在巴黎的最后兩年,狂妄自大的海明威幾乎和導(dǎo)師、朋友都決裂了。他寫了一篇《春潮》,批判菲茨杰拉德,暗諷舍伍德·安德森,還發(fā)表了出來。安德森看到這些文字,傷心地說:“它們就像一篇我墳?zāi)骨暗脑岫Y演說,我認(rèn)識你時你并不是這樣的?!?/p>
讓海明威徹底得罪半個巴黎文化圈的,正是那本轟動一時的《太陽照常升起》。小說里所有的人物都有原型——他們都是海明威的好友、編輯、記者、作家、名流。海明威把這些人的戾氣和勾心斗角,原封不動寫進小說,連人物的名字都沒改。在某種程上度,《太陽照常升起》被視為一本巴黎文藝圈的丑聞合集,小說原型們的日常生活都被打亂了。在指指點點中,他們的人生漆黑一片,但海明威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歉意。
袁子奇說:“在鄉(xiāng)野長大的海明威,跟旅居巴黎出身名校的作家們格格不入,再加上那個時代底色中的冷酷、背叛和不信任,海明威愛跟人結(jié)梁子這件事,就沒那么難理解了。不過我更愿意相信,他們在巴黎有算計,也有友情?!墩麄€巴黎屬于我》中的海明威年輕沖動,但誰沒年輕過呢?”作家徐則臣在海明威誕辰120周年的一場紀(jì)念活動上說:“海明威的性格不是我喜歡的,但他不裝。年輕的海明威身上,有反叛的精神,有一往無前的勇氣?!?h3>“我屬于這個筆記本和這支鉛筆”
真正揚名四海后,海明威離開了“名利場”巴黎。他的后半生居住在美國的佛羅里達(dá)州和古巴的哈瓦那,常去狩獵、捕魚、看斗牛,又過上了和小時候一樣的親近自然的生活。
記者身份伴隨了海明威的一生。1937年,作為戰(zhàn)地記者的他,奔波于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前線,后來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他也參加了戰(zhàn)場的采寫報道工作。海明威的寫作一直與戰(zhàn)爭相關(guān)。出版于1929年的《永別了,武器》和出版于1940年的《喪鐘為誰而鳴》,都取材于他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前者更被視為海明威成為“文學(xué)巨人”的登堂入室之作。
當(dāng)年嘴上不饒人的海明威,在上世紀(jì)50年代初也曾陷入谷底。1950年他的小說《過河入林》連載,很多人覺得這是一部失敗之作,還有人故意戲仿這部小說嘲笑他,就像他年輕時對身邊朋友們的做法一樣。
1952年,海明威憑借一本用8周寫出的《老人與?!窂妱莼貧w。這本書在美國一上市就熱銷5萬冊,當(dāng)年9月《生活》雜志完整刊載這部作品,僅用了48小時,就賣出500萬冊。除了驚人的銷量,《老人與?!犯菫樗A得了數(shù)不清的榮譽:1953年獲普利策獎,一年后又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
《老人與?!芬彩侵袊x者最喜歡最熟悉的海明威作品。國人心中的海明威,就應(yīng)該是《老人與?!防锬莻€留白胡子、膀大腰圓、與大馬林魚搏斗的老爹形象。如今,去往哈瓦那的游客,都會在小村科?,斶b想老漁夫圣地亞哥與大馬林魚搏殺三天三夜的英勇事跡,或是坐在佛羅里達(dá)酒館,點一杯海明威愛喝的莫吉托——配以薄荷和冰塊的古巴特色朗姆酒。
《太陽照常升起》?!队绖e了,武器》?!独先伺c?!?。
和定義時代的“迷惘的一代”相比,《永別了,武器》《喪鐘為誰而鳴》與《老人與?!分黝}更沉重。“在戰(zhàn)場目睹過死亡的海明威,更懂直面生死?!痹悠嬲f。這些作品讓他成為著名的“文壇硬漢”,被視為美利堅民族的精神豐碑?!独先伺c?!烦霭婢拍旰?,一直與抑郁癥做斗爭的海明威拿起了獵槍,轟飛了自己的整個腦袋。他以死亡詮釋了書中圣地亞哥的名言——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
也正因為在世人眼中,“硬漢”氣質(zhì)早已和海明威的生命融為一體,當(dāng)他在回首巴黎往事的時候,表現(xiàn)出的溫柔才更加動人。1964年,海明威死后,他在生命最后時光里留下的“巴黎速寫”,集結(jié)成《流動的盛宴》出版。據(jù)他當(dāng)時的助手瓦萊麗后來回憶,老年海明威寫巴黎往事的時候很開心。1959年,瓦萊麗陪海明威重返過巴黎,他們?nèi)チ巳{河邊的咖啡廳,去了他剛到巴黎時落腳的舊居,但海明威沒走進去,只是站在路邊回憶?!斑@座房子是所有一切的開始,他對它依然滿心柔情?!?瓦萊麗說。聊到《太陽照常升起》中過于寫實的內(nèi)容,還有該書給朋友們帶去的傷害,瓦萊麗問他:“如果你必須重寫一遍,會不會下手不那么重?”海明威回答:“去死吧,才不會。”
巴黎見證了海明威的年輕歲月?!叭绻阕銐蛐疫\,年輕時曾經(jīng)在巴黎居住,那么你此后的一生中不論走到哪里,它都會跟隨著,因為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彼貞浽诎屠枋ッ仔獱枏V場上一家咖啡館的一次寫作:“小說在自我生長,我必須相當(dāng)吃力地跟上它的步伐。我又叫了一杯朗姆酒,只要抬頭或者用轉(zhuǎn)筆刀削鉛筆,就看一眼那個姑娘。鉛筆花卷曲地落在朗姆酒的杯托上。我看見了你,美麗的姑娘,不管你在等誰,也不管以后還能否見到你,我相信你此刻屬于我。你屬于我,整個巴黎屬于我,而我屬于這個筆記本和這支鉛筆?!?/p>
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1899年7月-1961年7月)
出生于美國,作家、記者,被認(rèn)為是20世紀(jì)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代表作《太陽照常升起》《永別了,武器》《老人與?!吩诿绹膶W(xué)史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