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利民
【內容提要】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上任兩年多來,美英關系狀況不斷,有關美英“特殊關系”何去何從的問題,再度成為國際戰(zhàn)略界和學界的熱門話題。造就美英“特殊關系”的根本條件是兩國之間曾存在過“特殊”的利害關聯、特定的國際政治背景以及英國擁有較強的實力并對美國貫徹其全球戰(zhàn)略“有用”等。如今這些特定的國際背景和歷史條件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因而美英“特殊關系”也就不能不失去其“特殊性”光環(huán),向常態(tài)化過渡。特朗普上任以來美英“特殊關系”所受到的沖擊正是美英“特殊關系”向“一般化”國家間關系過渡的必然反映。特朗普對美英“特殊關系”的有意忽視有其歷史必然性,不是其個人喜好所致。它表明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美國政府對英政策遲早要進行必要調整。
【關鍵詞】特朗普;美英關系;美英“特殊關系”;利益基礎;前景
【DOI】10.19422/j.cnki.ddsj.2019.08.004
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上任以來,美英“特殊關系”受到一系列嚴重沖擊,特朗普有意忽視美英“特殊關系”已經是公開的秘密。關于美英“特殊關系”的前景問題,再度成為國內外學界、戰(zhàn)略界的熱門話題。有學者針對特朗普上任以來美英關系的新變局提出了兩國“特殊關系”的三種“可能性”:一是?“有可能隨著英國‘脫歐走向獨立而進一步走強”;二是“下降為一般的國與國關系”;三是“有一定弱化”、被賦予新內涵、“局部出現調整”。[1]更有學者甚至提出了特朗普任內美英“特殊關系”是否會“終結”的命題,并試圖予以回答。[2]本文擬就特朗普政府的對英政策如何沖擊美英“特殊關系”以及美英“特殊關系”的未來變化趨勢等進行探討。
特朗普是否有意漠視美英“特殊關系”?
特朗普上任之初,便下令把英國已故首相、英美“特殊關系”(Special?Relationship)這一術語的首創(chuàng)者丘吉爾的半身塑像重新放置在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里,給世人以他會重視兩國“特殊關系”的印象。時任英國首相特雷莎·梅首訪白宮時,特朗普在與梅舉行的聯合記者招待會上也有過“繼續(xù)支持”美英“特殊關系”的公開表態(tài)。[3]然而,后來的情勢表明,所有這些都不過是缺乏可持續(xù)性的虛招。特朗普上任兩年多來的對英政策表明他對美英“特殊關系”的有意忽視、漠視程度超過了二戰(zhàn)結束以來的歷任美國總統(tǒng)。
第一,在禮儀方面,特朗普我行我素,不按常理出牌,不太給英方“面子”,這對于實力衰落且因“脫歐”問題而處于多事之秋、有求于美國、對禮儀極為敏感的英國刺激很大。2017年1月,特朗普甫一入主白宮,梅就急匆匆飛往華盛頓,成為特朗普就任后首位訪問美國的外國領導人。按戰(zhàn)后以來70余年的美英關系慣例,梅訪美后,特朗普應盡早回訪英國;此外,美國新當選總統(tǒng)通常都會以英國為其首訪國家。然而,特朗普不但沒有及時回訪英國,而且首訪國家選擇了沙特阿拉伯。此后他先后訪問了以色列、梵蒂岡等國,并到鄰近英國的比利時出席了北約峰會,卻沒有訪問英國。特朗普對困境中的英國“過門而不入”,顯然不是因為“工作忙、抽不出時間”,而是顯示其把英國排在外交日程較為靠后的位置,這在戰(zhàn)后美英“特殊關系”史上是極為罕見的,引起了人們對特朗普是否有意忽視美英“特殊關系”的疑問。[4]
第二,在政策層面,特朗普顯然不是按美英之間存在“特殊關系”的邏輯處理兩國關系。一是沒有在英國陷入“脫歐”困境時向英施以援手。梅之所以在特朗普入主白宮僅僅一周就急如星火地訪美、面見特朗普,是因其陷入“脫歐”談判困境,急于爭取與美國達成英國“脫歐”后的第一份雙邊貿易協議,以提高自身與歐盟的談判地位,安撫國內民眾,并為英國在“脫歐”后與其他國家簽署雙邊貿易協議做示范。然而,特朗普并未積極回應英方訴求,未與英國達成任何適應其“脫歐”后需求并有利于英國的貿易協議或意向,梅只得兩手空空怏怏而歸。[5]二是特朗普上任兩年多來很少渲染美英之間存在“特殊關系”,也印證了他是有意忽視美英“特殊關系”。2018年7月特朗普遲遲造訪英國,梅政府為“重振”英美“特殊關系”,曾對特朗普這次訪問抱有期待,期望把此次訪問定位為“正式訪問”,并準備安排英國女王接見特朗普,但因當時英國國內存在嚴重的反美、反特朗普氛圍,這次訪問只得降格為“工作訪問”。[6]2019年6月,特朗普終于正式訪英。盡管英國政府在禮儀上做足了文章,包括安排英國女王接見特朗普等,然而,特朗普并不配合,整個訪問期間對所謂美英“特殊關系”只字未提。特朗普這次正式訪英不但無助于英方所希望的“重振”美英“特殊關系”,反而向世人證明所謂美英“特殊關系”在他那里已經變成了英方的“一頭熱”和對美哀求。三是特朗普不但有意忽視美英“特殊關系”,而且喜歡對英國指手畫腳。2017年6月,英國倫敦發(fā)生大規(guī)??植酪u擊事件,特朗普不但未表示同情與理解,反而出言不遜,被認為是故意“疏遠英國人民”;特朗普還指責英國情報機關針對其本人搞間諜活動,又以軍事和情報安全為由,威壓英方不要接受中國華為技術有限公司提供的5G設備、不要讓該公司承接5G項目。除此之外,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出訪英國時也在“北愛爾蘭”問題上對英國吹毛求疵。[7]四是在國際事務方面,美英在有關北約運行、是否維護所謂“以規(guī)則為基礎的戰(zhàn)后國際秩序”等一些重大問題上也存在嚴重分歧。
特朗普的一系列無視美英“特殊關系”的表現,在英國激起了強烈的反特朗普和反美民意。在特朗普第一次訪英前,因對2017年特朗普有關倫敦恐襲的負面言論記憶猶新和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在訪英期間對“北愛爾蘭”問題指手畫腳尤其不滿,倫敦近200萬市民簽署請愿書,反對特朗普訪英。在特朗普第二次訪英前,民調顯示有70%的英國民眾不認可特朗普,英國國會也表示不接受特朗普到場演說。有鑒于此,有人評論說,所謂美英“特殊關系”已經有名無實,“壞得不能再壞了”。[8]
2019年7月以來,因英國駐美大使發(fā)回英國政府關于特朗普政府如何“無能”“不靠譜”“內部管理混亂”等內容的密電曝光,引起特朗普憤怒回應,英國駐美大使因此而被迫辭職,這無異于給已經岌岌可危的美英“特殊關系”又一次沉重打擊。[9]英國駐美大使的電文反映了英國朝野對于特朗普政府在英國面臨“脫歐”困境的危難之際卻坐視不管甚至幸災樂禍而表現出的憤怒,也反映了英方對挽救英美“特殊關系”已經無可奈何的失望情緒。當然,英國駐美大使負面評價特朗普的密電曝光,也給特朗普政府進一步忽視、漠視、淡化美英“特殊關系”提供了一定的借口。
特朗普為何有意漠視美英“特殊關系”?
1946年3月,丘吉爾在美國發(fā)表“富爾頓演說”,正式提出了英美“特殊關系”這一概念,并認為構成兩國“特殊關系”的基礎有兩點:一是雙方擁有共同的“文化認同”和“價值觀”以及“共同傳承”的“盎格魯-撒克遜”血緣、語言與法律;二是兩國擁有共同的戰(zhàn)略需求、安全需求以及經濟利益需求等。[10]丘吉爾這些表述有虛有實,在一定程度上解析了英美“特殊關系”賴以形成的特定歷史條件和基礎,但其宣傳、鼓動性的一面也不言自明。
綜合分析,二戰(zhàn)后美英之間形成“特殊關系”并得以延續(xù)70余年,是基于兩大特定的歷史條件:一是美英作為冷戰(zhàn)盟友對抗蘇聯戰(zhàn)略需求;二是英國作為二戰(zhàn)后的世界第三強國,尚擁有與美國保持“特殊關系”的實力與資格,對美國貫徹其全球戰(zhàn)略能起到助力作用。對這兩大特定歷史條件的變化進行分析,可作為探討特朗普何以有意忽視、漠視美英“特殊關系”的起點。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國際戰(zhàn)略形勢有兩大特點:一是美國在英國的堅定支持下,與蘇聯爭奪戰(zhàn)后世界主導權和地緣政治優(yōu)勢以及爭奪意識形態(tài)制高點,并由此引發(fā)美蘇冷戰(zhàn);二是二戰(zhàn)期間亞非拉等大多數處于殖民地、半殖民地狀態(tài)的非西方國家在卷入二戰(zhàn)的過程中逐漸覺醒,戰(zhàn)后普遍要求獨立、自主,擺脫歐美殖民統(tǒng)治或霸權控制,其矛頭直接針對美英、直接沖擊著美英等西方國家的殖民統(tǒng)治和霸權需求。這兩大特點決定了美英在戰(zhàn)后世界特定的利益關聯和相互戰(zhàn)略需求。對英國而言,二戰(zhàn)后最大的戰(zhàn)略難題是面對其直接統(tǒng)治的廣大殖民地人民的普遍覺醒和獨立要求,能否守住?“帝國遺產”、維持殖民統(tǒng)治及世界大國地位;[11]對美國而言,當時最大的戰(zhàn)略難題則是能否擋住對自身不利的世界潮流、遏制蘇聯、實現戰(zhàn)后“領導”世界的夢想。[12]因此,美英迫切需要進行全方位戰(zhàn)略合作、抱團取暖。也正因為如此,丘吉爾在“富爾頓演說”中明確提出:“從波羅的海邊的什切青到亞得里亞海邊的的里雅斯特,已拉下了橫貫歐洲的鐵幕”,主張“講英語的民族結成聯盟,用聯合起來的資源和‘遍布全世界的??哲娀貫殍F幕這一邊的各國提供一個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安全保證”。[13]簡言之,丘吉爾1946年提出并渲染英美之間“特殊關系”的特定戰(zhàn)略基礎源自英美兩國反蘇反共以及反對戰(zhàn)后民族解放運動及維護各自世界地位的共同戰(zhàn)略需求。
冷戰(zhàn)結束后,美英等西方國家一度堅持認為冷戰(zhàn)結束是西方“民主制度”對社會主義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的勝利,是“歷史的終結”,因而彈冠相慶,并謀求向非西方國家移植西方民主制度。美國在追求單極霸權的同時,更是急于在全球推進西方化、民主化和美式全球化。從老布什到克林頓時期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都以“擴展民主”和“塑造”非西方國家為主旨。[14]盡管因蘇聯解體而失去全方位的“體系性對手”,美英兩國打造“特殊關系”的戰(zhàn)略需求有一定降格,但在冷戰(zhàn)后美國打造以自身為首的西方國家總聯盟,助力其“擴展”與“塑造”的戰(zhàn)略過程中仍有一定的價值。冷戰(zhàn)后接踵而至的海灣戰(zhàn)爭、科索沃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以及“9·11”事件后的全球反恐戰(zhàn)爭更為美英“特殊關系”的延續(xù)提供了一定機會。不論是虛是實,冷戰(zhàn)后歷任美國總統(tǒng)都或多或少會強調美英“特殊關系”對美仍有重要戰(zhàn)略價值,而冷戰(zhàn)后的歷任英國首相更是經常強調美英“特殊關系”的重要性。
當前,國際戰(zhàn)略形勢有了新變化,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其中最大的變化是美國“一超”地位相對衰落、中國崛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美關系進入所謂“新常態(tài)”。[15]另一大變化是以亞太為主的非西方國家“群體性崛起”,非西方國家的經濟總量已經超過美歐日等西方國家的經濟總量,亞太經濟、貿易總量也超過歐洲,并取代歐洲—大西洋地區(qū)成為世界地緣政治中心。正是在這種新變局中,特朗普被推上了歷史舞臺。與二戰(zhàn)后以謀求“領導世界”為首要任務的歷任美國總統(tǒng)不同,特朗普認識到美國實力的相對衰落、難以為其西方小兄弟們“包打天下”,因而提出了“美國優(yōu)先”“經濟優(yōu)先”等旨在維護美國霸權地位的施政綱領,大幅縮減對西方國家及在全球范圍內所承擔的“義務”和干預政策的力度。這些舉措主要包括:力主從伊拉克、阿富汗、敘利亞撤軍;對朝核采取以談為主的對策并與金正恩舉行三次會晤;對冷戰(zhàn)后美國一直堅持的所謂“民主擴展”和人權戰(zhàn)略采取消極立場;縮減外交經費及外交活動規(guī)模;在其掀起的“貿易戰(zhàn)”中對包括英國在內的西方伙伴照樣加征關稅、在經貿利益上與其盟友們錙銖必較,等等。如此一來,以冷戰(zhàn)軍事同盟為主要特征的美英“特殊關系”開始失去其主要價值。
特朗普的“美國優(yōu)先”“經濟優(yōu)先”戰(zhàn)略,導致美國對英國的戰(zhàn)略倚重大為削弱,使得維持美英“特殊關系”不再是其迫切的戰(zhàn)略需求。這是特朗普公開漠視、淡化美英“特殊關系”的首要根源。換言之,特朗普有意漠視美英“特殊關系”是美國利益需求與戰(zhàn)略定位變化所致,是美國政府的對英政策調整和國家行為,特朗普個人喜好并非關鍵影響因素。此外,特朗普漠視、淡化美英“特殊關系”的另一個重要根源與英國的實力下降有關,亦即美英“特殊關系”因英國實力下降而對美國的助力作用大不如前。
從實力方面觀察,戰(zhàn)后美國是世界頭號強國,而英國國力在二戰(zhàn)后雖然一直呈衰落趨勢,但20世紀50—60年代在經濟、金融、科技、情報、軍事及海外基地等方面依然優(yōu)于除美國以外的其他資本主義國家,是資本主義陣營中僅次于美國的第二號綜合性強國。此后英國的GDP總量雖然在20世紀60—70年代后相繼被日本和德國超越,但其軍事力量尤其是遠程投送能力和全球影響力仍然超過除美國以外的其他西方國家,是美國開展對蘇冷戰(zhàn)的主要軍事幫手。因此,面對戰(zhàn)后復雜的國際局勢,尤其是對蘇冷戰(zhàn),不但美國愿與英國保持“特殊關系”,而且英國也有維持與美國“特殊關系”的相應實力。然而,冷戰(zhàn)結束后,英國綜合實力及其對美國貫徹其全球戰(zhàn)略的“有用性”呈現“斷崖式”下滑。[16]盡管冷戰(zhàn)后英國方面一直謀求維持甚至“重振”美英“特殊關系”,因而在一些重大國際問題上緊跟美國,如積極派兵參加海灣戰(zhàn)爭、科索沃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和阿富汗戰(zhàn)爭等,但因實力和能力有限,英軍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每每令人大跌眼鏡,其素質與二戰(zhàn)時期的英軍難以相提并論。無論是在海灣戰(zhàn)爭、科索沃戰(zhàn)爭還是在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戰(zhàn)爭中,英軍都高度依賴美軍提供后勤和火力支持。在伊拉克,如無美軍及時到場支援,英軍就可能在巴士拉大潰退;在阿富汗赫爾姆省的作戰(zhàn)行動中,也是依靠美軍提供的直接支援,英軍才免于戰(zhàn)場失敗。英國軍隊在這些戰(zhàn)爭中的拙劣表現,令美方大失所望。美國也因此更加懷疑美英“特殊關系”對于其貫徹自身全球戰(zhàn)略是否還有“特殊”價值?[17]
到特朗普上任的2017年,英國GDP的世界排名已由丘吉爾提出英美“特殊關系”時的世界第三和西方國家中的“第二”降為世界第九和西方國家中的“第七”;在軍力方面,2017年英國軍費開支的世界排名由二戰(zhàn)后初期的全球第三降為第七,排在沙特、印度等國之后。[18]
總之,冷戰(zhàn)結束以來的20多年間,英國實力和英美相互戰(zhàn)略需求均一直下滑,但美英“特殊關系”卻延續(xù)至今,只是在特朗普上任后才出現“斷崖式”轉變。特朗普較其前任更加漠視、忽視美英“特殊關系”,除兩國共同的戰(zhàn)略需求下降以及由于英國實力繼續(xù)下降導致其對美戰(zhàn)略“有用性”下降這兩大因素影響外,也與特朗普個人的領導風格及其“美國優(yōu)先”“經濟優(yōu)先”的執(zhí)政理念密切相關。
特朗普任內美英“特殊關系”
會“終結”嗎?
關于特朗普任內美英“特殊關系”是否會“終結”的命題,其答案取決于“終結”的標準是什么?如果衡量是否“終結”的標準是美英在國際舞臺上是否還會繼續(xù)進行戰(zhàn)略合作的話,則答案是否定的,因為今后美英仍會在國際事務中的某些領域進行戰(zhàn)略合作,例如當前兩國在打壓伊朗石油出口問題上的默契與合作。當然,是否還進行戰(zhàn)略合作并不能作為衡量美英是否繼續(xù)維持兩國“特殊關系”的充分條件,因為與美國并無“特殊關系”的法國就積極參與了美國對敘利亞軍事打擊行動。
如果衡量美英“特殊關系”是否“終結”的標準是美英兩國會否像冷戰(zhàn)時期那樣在全球各類反蘇行動中密切配合、相互支持、亦步亦趨,如兩國在1950年共同出兵朝鮮、1979年共同反對蘇聯入侵阿富汗,1982年美國不惜開罪阿根廷和拉美國家而支持英國打贏馬島戰(zhàn)爭,以及冷戰(zhàn)后英國無條件出兵支持美國打伊拉克、南聯盟和阿富汗,則可以說美英“特殊關系”正在走向“終結”,即美英“特殊關系”將“下降為一般的國與國關系”。[19]這種情形下,美英關系將如美國與法、德等國關系一樣,兩國在國際事務中雖然不一定會亦步亦趨,但也不排除在某些議題、某些場合進行戰(zhàn)略合作,但這種合作不過是“一般的國與國”合作,無涉所謂的“特殊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2018年以分析各國文化關系為宗旨的英國“不列顛協會”(British?Council)發(fā)布了一份研究報告,對英美兩國如何擁有“共同的關切”“共同的價值”以及兩國間經濟、社會與文化聯系如何廣泛深刻、兩國民眾間如何“相互有吸引力”等進行了分析,并認為這些構成了維護英美“特殊關系”的文化與社會基礎。[20]同一時期,美國駐英使館發(fā)布的一份文件也強調“共同的語言、價值、民主體制”及經濟政治聯系與人員往來等是美英“特殊關系”的基礎,與前述“不列顛協會”報告的邏輯完全一致。所不同的是,英方報告特別強調英美之間的“特殊關系”,而美國駐英使館文件只提美英“特殊關系史”。[21]2019年5月,美國國務院發(fā)布另一份題為《美國與英國:雙邊關系數據》的文件,也宣稱“共同的語言、價值、民主體制”及經濟政治聯系與人員往來等是兩國關系的基礎,但同樣不再提及所謂美英“特殊關系”這一特定術語。[22]
對照美英兩國對美英“特殊關系”及其文化、社會基礎的不同表述方式和不同側重點,并聯系到當前美英關系現狀以及特朗普在2019年6月訪英時只字不提美英“特殊關系”,不難看出,英國方面特別強調英美關系的文化、社會和價值基礎等,是對英美“特殊關系”岌岌可危、企圖挽救又無力為之的一種哀鳴;而美方作類似表述時,則表現出其對所謂美英“特殊關系”只是敷衍了事。因此,在判斷美英“特殊關系”在特朗普任內是否會“終結”時,有以下三大因素須特別強調。
第一,美英兩國確實存在共有的“文化認同”“歷史與價值觀”以及“共同傳承”的“盎格魯-撒克遜”血緣、語言與法律,這些正是丘吉爾提出英美“特殊關系”概念的重要依據。還要看到,從一戰(zhàn)、二戰(zhàn)期間的戰(zhàn)略合作到二戰(zhàn)后70余年的長期合作,美英已經積淀了長達百余年的合作資產、合作經驗和合作“慣性”,也積淀了廣泛的經濟、社會聯系。目前,美國依然是英國最大的出口市場、也是英國最大的進口來源地之一,兩國年貿易額超過1600億英鎊;兩國互為最大直接投資伙伴,相互投資額超過1萬億美元;兩國間有90天免簽證協議,每年各有近380萬以上的國民互訪;兩國間還有廣泛的軍事、戰(zhàn)略與情報合作等。[23]此外,兩國在聯合國、北約、歐洲—大西洋伙伴關系、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七國集團(G7)、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二十國集團(G20)等國際機構中也有合作基礎,并且這種合作關系也會繼續(xù)維持下去。因此,即使美英“特殊關系”走向“終結”,兩國間仍然會維持“正?!睜顟B(tài)下的友好與合作關系,甚至還能保持一定范圍內的戰(zhàn)略合作。短期內,人們很難區(qū)分這種合作是“一般的國與國合作”還是“特殊關系”條件下的特殊合作。這一點確實會增加判斷美英“特殊關系”是否“終結”的復雜程度和難度,并會引起諸多復雜爭論。
第二,美英“特殊關系”是二戰(zhàn)時兩國戰(zhàn)時同盟關系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其重心是戰(zhàn)略與安全關系、軍事安全合作關系,因而使兩國和平時期的合作關系具有戰(zhàn)時軍事同盟關系的特點,是一種英國學者巴里·?布贊所批評的“超常安全化”現象。[24]冷戰(zhàn)時期,這種所謂“超常安全化”是一種蔓延全球的普遍性國際政治現象,當時國際社會以美蘇劃線,幾乎所有的國際政治、經濟生活都被納入美蘇冷戰(zhàn)框架,用冷戰(zhàn)對抗思維去思考和解決問題,這正是美英保持“特殊關系”、在和平時期長期保持戰(zhàn)時同盟關系的另一特定背景。但在蘇聯解體、冷戰(zhàn)結束后,美英等西方國家仍然奉行“超常安全化”這種過時的國際安全思維與安全政策。美國在蘇聯解體后不但沒有裁減軍費和軍力,反而不斷擴軍備戰(zhàn),其軍費開支一度超過排名前14位的其他大國的軍費之和,達世界軍費開支的一半。正是這種“超常安全化”思維和政策導致美國在冷戰(zhàn)后不斷發(fā)動戰(zhàn)爭,把“9·11”事件這樣一場“刑事犯罪案”當一場全球戰(zhàn)爭來打,為此打了一場歷時10多年、耗費數萬億美元的全球反恐戰(zhàn)爭??梢?,這種“超常安全化”思維與政策正是美英“特殊關系”在冷戰(zhàn)后延續(xù)的重要背景。特朗普上臺后奉行“美國優(yōu)先”“經濟優(yōu)先”戰(zhàn)略,減少對國際事務的參與和干預力度,包括大范圍“退群”,與朝鮮談判并訪問板門店,主張從敘利亞、伊拉克、阿富汗撤軍甚至有意與俄羅斯和解等,集中力量拓展美國的經貿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區(qū)隔經貿關系與安全關系,打“貿易戰(zhàn)”時六親不認,甚至對其盟友英歐日韓加印等也不額外關照,開始有一種去“超常安全化”的國際思維。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種去“超常安全化”思維使特朗普對于在和平時期維持美英之間帶有戰(zhàn)時同盟性質的“特殊關系”不會特別感興趣,因而才會有意忽視、漠視美英“特殊關系”等種種舉措。對于特朗普而言,“美國只與一個國家保持‘特殊關系,這個國家就是美國!”[25]
第三,特朗普有意忽視、漠視美英“特殊關系”有沒有可持續(xù)性?這不僅取決于特朗普能否成功連任,而且取決于特朗普的“美國優(yōu)先”“經濟優(yōu)先”戰(zhàn)略及其去“超常安全化”戰(zhàn)略是其個人的心血來潮還是代表美國的長遠利益,在美國有沒有廣泛的社會和民意基礎。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會引起更多的爭議。如果特朗普實現連任,那么對于英國企圖“重振”英美“特殊關系”的努力恐怕不是福音。
結???語
2005年,時任英國自由民主黨外交發(fā)言人威廉·華萊士(William?Wallace)針對當時美英關系中麻煩不斷的情況曾撰文指出,與美國有“特殊關系”的國家有以色列、澳大利亞、墨西哥、意大利、波蘭甚至沙特阿拉伯等,英國不過是其中之一,他由此認為美英“特殊關系”“已經死亡”。[26]特朗普入主白宮后,較之冷戰(zhàn)結束以來歷任美國總統(tǒng)都更不在意美英間曾經存在過的所謂“特殊關系”。如果威廉·華萊士再寫文章討論美英“特殊關系”,他應較2005年更加肯定地確認美英“特殊關系”“已經死亡”。本文雖然不完全認同美英“特殊關系”“已經死亡”的說法,但贊同有關美英“特殊關系”正在向“一般國與國關系”過渡的看法,即認為美英“特殊關系”正在走向“終結”。顯然,美英“特殊關系”的前景已經不是在“終結”或“重振”二者間擇其一的問題,而是在“死而不僵”還是“僵而不死”之間做選擇的問題。
【本文是國際關系學院“國際安全治理與新型國際關系”課題(項目批準號:3262016T0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國際關系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甘沖)
[1]?曹曉云:《試論英國脫歐對英美特殊關系的影響》,載《現代國際關系》,2019年第5期,?第52頁。
[2]徐瑞珂:《特朗普與美英“特殊關系”的嬗變》,載《國際展望》,2019年第3期,第137頁。
[3]同[2],第119、125頁。
[4]?“President?Trumps?Travels,?What?Could?Possibly?Go?Wrong?”,?The?Economist,?May?20th,?2017,?p.28.
[5]?Alasdair?Soussi,?“The?UK?and?US:?The?Myth?of?the?Special?Relationship”,?https://www.aljazeeua.com/indepth/features/2017/02uk-myth-speckal-relationship-170221082834995.html.
[6]?Stephen?Paduano,?“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5/02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Goodhart?David,?“The?United?Kingdoms?TrumpTrap:?How?Special?a?Relationship?”,?Foreign?Affairs,?Sep/Oct,?2017,?p.19.
[7]?Stephen?Paduano,?“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5/02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
[8]?同[7]。
[9]?“?Leak?of?Ambassadors?Memos?about?Trump?could?Harm?UK-US?Relations”?,?https://news.yahoo.com/leak-ambassadors-memos-trump-could-072056858.html.
[10]?Patrick?Porter,?“Last?Charge?of?the?Knights??Iraq,?Afghanistan?and?the?Special?Relationship”,?International?Affairs,?Volume?86,?Number?2,?March?2010,?p.358.
[11]?[美]尼克松著,劉湖等譯:《領袖們》,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年版,第47頁。
[12]?[美]孔華潤主編,王琛譯:《劍橋美國對外關系史:第四卷,蘇聯強權時期的美國(1945-1991)》,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版,第219-227頁。
[13]?[美]戴維·霍羅威茨著,上海市“五·七”干校六連翻譯組譯:《美國冷戰(zhàn)時期的外交政策:從雅爾塔到越南》,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2頁。
[14]?梅孜編譯:《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報告匯編》,北京:時事出版社,1996年版,第251-252頁。
[15]?袁鵬著:《中國、美國與世界秩序:四百年未有之變局》,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197頁。
[16]?同[7]。
[17]?Patrick?Porter,?“Last?Charge?of?the?Knights??Iraq,?Afghanistan?and?the?Special?Relationship”,?International?Affairs,?Volume?86,?Number?2,?March?2010,?pp.356-358;?Stephen?Paduano,?“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https://foreignpolicy.com/2019/05/02brexit-is-killing-the-special-relationship/.
[18]?“The?World?Factbook”,?https://www.cia.gov/library/publications/download/download-2018/index.html.
[19]?同[1]。
[20]??Alasdair?Donaldson,?“A?Special?Relationship??Exploring?the?Future?of?UK-US?Cultural?Ties”,?www.britishcouncil.org.
[21]?Policy&History,?https://uk.usembassy.gov/our-relationship/policy-history/.
[22]?“U.S.?Relations?with?United?Kingdom,?Bilateral?Relations?Fact?Sheet”,?https://www.state.gov/u-s-relations-with-united-kingdom/.
[23]?同[20]。
[24]?[英]巴里·布贊著,劉永濤譯:《美國和諸大國:21世紀的世界政治》,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179頁。
[25]?同[10],?pp.356。
[26]?William?Wallace,?“The?Collapse?of?British?Foreign?Policy”,??International?Affairs,?Volume?81,?Number?1,?January?2005,?pp.64-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