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 燕
圖 | 一留留
那時候,誰不想被選進學校鼓號隊呢?
我是其中的一個幸運兒,被老師挑中,參加了鼓號隊。當大家都盯著神氣的總指揮位置的時候,我如愿當了一名鼓手,對,是小鼓手。
每周一的升旗儀式,在總指揮的帶領下,大家上身穿紅色的制服,下身穿白色的褲子,褲子的中間鑲嵌著紅色的長條紋。“唰唰唰”,當大家抬腿前進的時候,整齊劃一,訓練有素。
鼓號隊像移動的長方體,在全校同學的目光中穿行,鏗鏘的節(jié)奏打破了天空澄藍的寧靜。靈巧的鼓點聲,“咚咚啪,咚咚啪”,就像一顆顆小種子一樣悄悄地落在了在場每一個女孩的心底。
升旗儀式結束后,我匆匆忙忙地脫掉了制服,換上那雙白色的鞋子。小圓頭,橡膠底,白色帆布面,交叉松緊帶。我的這雙鞋子,在鞋頭處還繡著一串紫色的小花,簡單的紫花小小的,穿梭在小小的綠葉中。我們都叫這種鞋子為舞蹈鞋,班級女生都有一雙這樣的鞋子。
那是我央求媽媽給我買的,體育課的時候穿,表演節(jié)目的時候也穿,可是一雙太少啦,我是多么希望能夠有多一雙的鞋子可以替換著穿,但是媽媽就是不同意。
伴著急促的上課鈴聲,大家換好衣服向隊室的出口擠去。感覺腳尖一陣疼,我被擁擠在人群中,很想低頭看下自己的腳。我用手撐出透氣的一小塊空間,低頭只見無數(shù)只腳交錯在一起,不受控制般地向前踩去。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教室,人坐得筆直,似乎在認真聽課,但總惦記著低頭看一眼我的腳。
數(shù)學老師正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列著算式,寫著寫著,“啪”的一聲,粉筆斷了。一小段粉筆從老師的手里滑落,在空中完成了幾個漂亮的翻轉,兀自在地上滾了滾,在講臺邊站住了腳,終于肯停下來靠著休息了。
“朱丹,你來回答這個問題。”同桌用胳臂肘捅了我一下,我一下子站了起來,憋了半天,漲紅臉,這下子終于可以名正言順低頭看到我的腳了。
“我就知道你在發(fā)呆,下課以后把這道題給我抄10 遍!”周圍傳來了一陣竊笑聲。
“還是鼓號隊的首席小鼓手呢。”從我背后冷不防竄出這句話,那是許嚴嚴的聲音。
終于熬到了下課。同學們陸續(xù)出去排隊準備去上體育課。我坐在座位上,慢吞吞地整理桌膛。等同學們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慢悠悠地站起來,繞到講臺邊,那根斷了的粉筆果然靜靜地等在那兒,我蹲下來,瞄了一眼教室門外。站起來的時候,手心微微發(fā)汗,那根白色的粉筆已經被我緊緊地攥在手里。
我跑到廁所,用那小半截粉筆把白鞋被踩臟的地方涂了涂。鞋子瞬間又恢復了往日的容顏。
這截不起眼的粉筆讓我的整雙鞋子都帶亮光了。
那時候,光有舞蹈鞋,沒有一條白色的褲子,怎么般配呢?
一下課,女生們就聚在一起,清一色的白褲子,明晃晃的。我才不愿意加入這樣無聊的小聚會呢。我拿起一本課外書翻起來,看書有意思多了。
可女生們的笑聲裹挾著風,刮到我的耳朵里。雖然零零散散的。
“我們來玩踩鞋子吧?!?/p>
“好啊,好啊……”許嚴嚴的提議引來一片贊同聲。
伴著尖叫聲、歡笑聲,只聽見“啪啪啪”踩鞋子的聲音。
上課鈴聲響了,我憤憤地把書塞進桌膛里。白色的舞蹈鞋們匆匆趕回自己的座位,鞋子上這一塊黑,那一塊灰,小臉兒卻個個紅彤彤的。我知道,明天她們會換上新的鞋子。
到了下午是每周的鼓號隊集訓,我整個人提不起勁,滿腦子都是怎么說服媽媽給我買一條白色的褲子來配我的舞蹈鞋。
其實,我要求不高,只要白顏色的褲子就行。面料最好是棉質的,帶一些彈性。褲腿那邊有點點微喇的,那就更好了。就像今天女生們贊許許嚴嚴的那條褲子一樣,舞蹈鞋,配上那樣一條棉質白褲子,那簡直成了時尚的弄潮兒。
但,媽媽肯定不會給我買這樣一條棉質彈性微喇的白色褲子的。那只要是白色的褲子就行。
好不容易熬到了訓練結束。大隊輔導員要留一個同學整理之前穿過的鼓號隊隊服。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愿意主動舉手。
“我回去要補習英語。”
“我要練習二胡,馬上要考級了?!?/p>
……
輔導員看我沒吭聲,“朱丹,這次就你整理吧。下次大家輪著來?!边€沒等我答應呢,大家伙兒都整理整理自己的東西離開了。
看著東倒西歪的一堆制服和褲子,我嘆了一口氣,煩心的事兒往我這兒扎堆呢。但是沒有辦法,只能把褲子和衣服一件件分揀起來。上衣紅,褲子白,上衣紅,褲子白……我一件、一條地理著。
突然,內心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顫巍巍地冒了出來,褲子白,鼓號隊的褲子是白色的。
真是白色,雖然有些褲子上面沾了一些污漬,顏色有點兒暗沉,但確確實實是白色的。我拎起一條褲子,抖了抖,這條褲子還算干凈,正好是我穿的碼。
我的心,在那一刻,為之一顫。
已入秋,天高氣爽,平日里我總會瞇起眼看一看藍寶石一樣的天空,為一整天的學校生活畫上一個舒心的句號。
等我整理好鼓號隊的衣服準備回家時,紅紅的太陽已經掛在西邊的天上了。我肩上搭著個書包,從學校往家走。一路上,我邊踢著路邊的小石子,邊望了望天空。天上浮游著絲絲縷縷的晚霞,或許是仙女們準備的各色絲線,像是預備著縫補月亮似的。而那晚的月亮,確實缺了一角。
回到家,媽媽一邊踩著縫紉機踏板縫補著什么,一邊喊話,少不了問我為什么回來晚了,我隨便應答了幾句。媽媽只顧著忙,我餓壞了,一邊扒拉著桌上給我留的飯菜,一邊湊過去看媽媽在忙什么。
哦,那是媽媽上班背的包,媽媽稱為它為“討飯包”。的確像個討飯包,都破成啥樣了,還在縫縫縫。
媽媽是三班倒,兩天早班,兩天中班,兩天晚班。那個包很大,里面裝了很多東西,飯盒、梳子、毛巾和換洗的衣服等。媽媽在棉紡廠里工作,在高溫的工廠里工作每天都汗流浹背,好在工廠里的熱水管夠,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澡。媽媽習慣性把換洗的衣服在洗澡的時候一起洗干凈帶回家,我說她貪小便宜,她總是笑笑,說我小孩子不懂。誰說我是小孩子了?我哪里不懂哦。
“丹丹,你看,我這次縫得怎么樣?”媽媽把包舉得高高的,像是炫耀一件藝術品一樣。
“嗯嗯,好看好看?!蔽曳笱苤?,“媽媽,你能幫我弄一條褲子嗎?”我遞給媽媽一條褲子。還沒等媽媽開口,我說:“我們鼓號隊在外演出表現(xiàn)出色,學校獎勵給我們的。你能幫我把褲子的兩條紅色鑲邊去掉嗎?”
媽媽拿著褲子,盯著看了看,說:“這個怎么難得倒你媽媽呢?”
“媽媽,今天弄好還來得及嗎?”
看著埋頭縫褲子的媽媽,我連忙轉過頭,去寫作業(yè)了。
我把媽媽弄好的褲子浸泡在肥皂水里,一遍遍地清洗著這條白色的褲子,細膩的泡沫漸漸越來越少,真是干凈!我把褲子絞了又絞,直到不滴下一點水。
要是白天就好了,肯定很快就能曬干。我把褲子曬在窗臺外。皎潔月光鋪灑下來,散發(fā)著迷人溫暖的光芒。此時的月亮在我眼里,那光芒就像太陽光一樣明亮耀眼,被月亮撫摸過的褲子也一定散發(fā)出月亮的味道,暖暖的,香香的。
那晚上,我睡得特別香,夢里的我穿著一雙舞蹈鞋,一條白褲子,很多女生圍著我嘰嘰喳喳的,“朱丹,你穿著這一身真好看?!薄澳氵@條褲子哪里買的呀?”……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來了。我直奔向陽臺,晨曦中,那條褲子輕輕地搖擺著,正在向我招手呢。我滿懷希望地拿起這條白褲子,不出意料,還是濕濕的,我才不管呢,已經干了大半了,還有剩下的小半點兒濕,可以完全忽略呢。
媽媽今天上的是早班,她叮囑了我?guī)拙洌瑹o非是讓我聽講認真,做題仔細一些。我按照往常一樣“嗯”了一下,媽媽每次說的都一樣,就不能換一些花樣嘛。
我注意到媽媽的背包還是那個背包,之前有裂縫的地方照例縫補好,媽媽用毛線鉤了一朵花巧妙地蓋住了那道傷疤,讓人不由得覺得那朵花本就生在那兒。但是那個包也真太舊了,媽媽也不給自己買一個新包。
不過,想到自己馬上可以穿著這條褲子去上學去,內心一片雀躍。我小心翼翼地套上了褲子,搬了張凳子站上去,在鏡子前上下打量一番。鏡子中的那個小姑娘是誰呢?這條白褲子就像量身定做的一般,長短大小正正好好,勾勒出鏡中那個姑娘姣好的身形。我對著鏡子傻笑了半天,還好媽媽上班了,爸爸在忙乎早飯。
明晃晃的陽光照在身上可真是暖和??!不出小半天,褲子肯定全干了。我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校園,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注意到,我終于也有一條屬于自己的白褲子了。當我在座位上坐定后,果然,大家伙似乎在小聲地議論著什么。我拿起書本大聲地開始朗讀。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這種感覺還真不賴。
下課后,白色舞蹈鞋們按照慣例在課間碰頭了。我不由得挪動腳步朝她們走去。她們不知道在討論著什么,不時地發(fā)出一陣笑聲。
我停下腳步,有點兒猶豫。許嚴嚴突然轉過頭,向我招了招手,那個招手似乎有魔力般,我被吸引著繼續(xù)往前走。
我慢慢地走進她們的圈子里,“你們在聊什么呀?”
舞蹈鞋們相視而笑,許嚴嚴眨了眨眼睛,問:“你這條褲子是鼓號隊的吧?”
瞬間,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快干的褲子仿佛又全部濕透了,此時,那條褲子如同膠水一般,黏糊在身上,無法擺脫。
舞蹈鞋們則凝神屏氣,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很認真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憋了半天,臉漲得通紅,“這條褲子是我媽媽做的。”我蚊子般的聲音并沒有打發(fā)這些舞蹈鞋們。說是媽媽做的,似乎有了媽媽撐腰能讓我內心好受一些,畢竟媽媽幫我重新縫補過這條褲子,也算媽媽做的小半條褲子了??晌乙詾榘压奶栮牭陌籽澴觾蛇吶サ袅思t色的縫,就可以瞞天過海,卻逃不過女生們精利的眼神,而且媽媽也無形中成了我的幫兇了。
舞蹈鞋們生出了很多嘴巴,你一句,我一言。
“你看這個款型,這個布料,明明就是鼓號隊的?!?/p>
“是的呢!我當時一眼就看出來了?!?/p>
……
我想為自己說句辯駁的話,卻有心無力。但是不知為何,那句話還是從嘴巴里溜了出來,“我沒有拿?!?/p>
“還說沒有呢?我還見過你偷拿粉筆呢!”
我腳連忙一縮。
一開始滿心的歡喜,在那一瞬間分崩離析。猶如在樹頂歌唱的鳥兒,折了翅膀,從好不容易飛到的樹頂墜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是自己怎么回的座位,這一天又是如何度過。
但是,我硬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淌下。
回到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廚房間做飯,她一邊炒著菜,一邊不時探出個腦袋,問我今天聽講認真不認真,課堂作業(yè)都做對了沒,有沒有不懂的題目問老師……
為什么總是問我學習,學習,學習怎么樣!為什么不問下我鞋子臟了沒有換,大家都有的白色褲子,為什么不給我買一條?就買一條白褲子,難道家里就破產了嗎?又聯(lián)想到白天學校里的遭遇,我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涌了出來。
媽媽看到了,不知道我發(fā)生了什么,忙問:“是不是今天考試沒考好?”
我再也忍不住了,爆豆子般噼里啪啦地全都倒了出來,“我總是拿白粉筆涂自己的舞蹈鞋,這樣就像新的一樣,因為我沒有換洗的舞蹈鞋。”我哽咽著,“別人都有的白褲子為什么我就沒有?我實在忍不住,從隊室偷偷拿了一條鼓號隊的褲子……”
我已經全然不顧可能帶來的后果,那個時候,我就想說出來,全部說出來。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條被水憋壞的魚,躲藏在水底的暗處可以求得片刻的安靜,明明知道伸出水面可能會失去一切,但是仍然義無反顧地說了出來。
說完這一切,我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媽媽。
媽媽一臉愕然,顯然被我嚇壞了。她眼中的乖乖女,居然做了那么多不可思議的事。
我記得我的臉上火辣辣的,媽媽并沒有扇我一巴掌,但是我寧愿她打我一頓,哪怕罵我一頓也是好的。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媽媽還沒睡,只聽到“嗒嗒嗒嗒嗒……”那是腳踩縫紉機的聲音。我蒙起被子,捂起耳朵,伴著“嗒嗒嗒”的聲音,不知道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媽媽已經上班走了。床尾放著那條白褲子,不同的是,褲子兩邊的紅縫已經復歸原位,靜靜地躺在那邊,似乎有話對我說。
我拿起來那條褲子,夾在里面的一張小紙條飄落了下來,我撿起來,紙條上寫著簡單的幾句話:“丹丹,媽媽一直只關注你的學習,忽略了你心里的想法。對不起。”
我一抬頭,看到媽媽幫我把舞蹈鞋洗干凈了,曬在窗臺上,鞋面上鋪著一層衛(wèi)生紙,這樣曬過的鞋子還是白白的,我知道,媽媽肯定還給鞋面細細地涂了一層牙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