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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使

      2019-08-26 06:58:02張惠雯
      文學港 2019年7期

      張惠雯

      我以為父親葬禮之后幾天,我就能返回波士頓。后來發(fā)生了一些事,我不得不修改返程機票,把返程日期改為不定期。

      這個小地方也早已不允許土葬了。有的老一輩親戚出謀劃策,就是在偏僻的鄉(xiāng)下找個地方偷偷埋葬,但我和我的姐姐、妹妹一致決定本分地把父親火葬。在葬禮上,她們倆頭上纏著白布條,哭得很厲害。我堅決不愿意纏那塊顏色發(fā)黃、看起來臟兮兮的具有表演性質的白布條。我也沒有大哭出聲。大概在別人看來,我這個唯一的兒子冷酷無情。

      父親火葬那天下著雨。不算是大雨,但足以把小城的街道弄得泥濘不堪。我不明白這地方為什么有這么多的土,這么大的灰塵,只要一點兒雨,路上就形成泥水坑。我父親八十七歲了,走得很平靜。當他的身體被推進那個焚化爐里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流淚。他就這樣永遠地在世間消散了,他的肉身沒有了,我再也看不到他的任何有形的部分了,哪怕是尸體……那是一個與自己之間有血肉聯系的人行將消失的可怕的空虛感,一個人往后的生命里永遠無法填補的空洞。母親早在他走之前好幾年就走了。所以,我們現在都成了孤兒,無父無母的孤兒。

      這次回來,姐妹對我的態(tài)度和以往不同。我原以為是因為父親故去帶來的打擊,后來我發(fā)現那其實是一種戒備。葬禮后不久,她們開始談她們所擔心的事情了,那就是父親留下的那套房子。老父親是個古怪的人,我們誰都不知道他生前竟寫過一封遺書,那是在我母親去世后不久,他把遺書交給我們的一個表姑秘密保存。他這樣做傷透了我姐姐和妹妹的心,因為這表示父親并不怎么信任她倆,盡管在母親亡故后,是她倆在輪流照顧他。在這份遺書里,父親交待了遺產分派,他的存款由我姐姐和妹妹平分,房子則由我負責處理。如果我決定售出房子,那么房款的一半歸我,另一半由姐妹倆平分,如我決定不出售,則由我管理。父親生前大概覺得這份遺書把他的財產分配得很合理,但我姐姐和妹妹卻不這樣認為。她們說父親看病盡管有公費醫(yī)療,也花了不少他的存款,所以他的存款所剩不多。此外,她們盡管很想委婉地表達但最后還是直露地指出,父親臥病這兩三年,我人在美國,只回來過兩次,根本沒有出力,因此房子出售的一半錢歸我是不公平的。我覺得她們倆說得沒錯,我沒有為父親做什么。在他臥病后,我僅僅是每年回來看望他幾天,寄過兩次錢,用于給父親請看護,這都不值一提。我本來是感激她們倆的,但我現在終于理解了她們對我的那種戒備態(tài)度,不過是因為父親的一點兒遺產。

      我想,在這樣一個充滿是非、把蠅頭小利看得勝過一切的小地方,她們終究也變得庸俗了。她倆已是一副中年婦女的樣子,這倒不完全是年齡或容貌的變化所致,而是她們說話的碎叨、對雞毛蒜皮事情表現出的過分熱情和大驚小怪,還有神態(tài)里那種木然……還應該提提她們倆的丈夫。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毫無和諧之處的兩個人,在父親葬禮期間的每個夜里,倒是高度一致地做著同樣的事情:兢兢業(yè)業(yè)地計算著禮錢收入,做清晰的賬務分隔。當然,他們也沒有錯,因為這些人來送禮就是因為他們過去給人家隨了禮。最后,一切事情,不管是喪事還是喜事,都變成一種運算,關于禮錢的收支是否平衡的運算。

      我滯留下來,就是因為那份遺囑。我需要按照他們的要求去做法律公證,明確表示自己放棄父親遺書里所給予的房產繼承權,接下來又會有一套有關房產權轉移的相關法律手續(xù),可能會需要我本人在文件上簽字。而在這個地方,每一份文件都不是容易到手的,一份文件、一個表格,都需要找熟人、托關系才能獲取。

      我仍然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午夜到凌晨這段時間,我會打開電腦處理一些公司的事,我能得到那邊即時的回復,這樣竟會讓我覺得好一點兒:我還有另一個世界。至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是一個人。我的心終于能從周圍這嗡嗡作響的、緊緊捆綁住我的空虛里解脫出來。沒有活兒可干的時候,我還能回想一下父親。想象著古怪的老頭兒獨自坐在他那棟小單元樓里,戴著他那副老是滑到鼻梁上的、樣子樸拙的黑框老花鏡,在一盞黃光燈泡下面,用鋼筆寫著那份引起爭端的遺囑。他得不時停下來,想到有關自己死亡的事情,而他不久前剛死了老伴兒。想到他那副樣子,我有時忍不住落淚。這個古怪的老頭兒,他可能偏愛著自己的兒子而不自知,我們一直在某些地方很像。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遇見一個高中同學。他驚呼著我的名字跑過來,而我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他。他做了自我介紹,這才多少喚起了我的一點兒時印象。他很驚訝我回老家了竟沒有通知老同學。我告訴他我父親去世了,我是回來奔喪的。他又詫異這么大的事兒,我怎么沒有聯系老同學去幫忙。我明白他說的“幫忙”是湊人場、送禮錢的意思。他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個,就是我的姐夫或妹夫會算好賬、拿給我一沓錢,告訴我說:這是你的朋友送的禮錢……那就像站在逝者的亡魂旁邊數錢。

      我們站在街頭,他熱情地加了我的微信。我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但到了當天晚上,我發(fā)現我被拉進了高中那個班級的同學群。那位熱心同學未經我的允許就宣布了我父親過世的消息,我不得不應對來自我難以回憶起來的不同友人的不同慰問,并且一再強調,葬禮早已過去,大家不需要幫忙。我后悔對人提起父親去世這件事,懷念死者只能是一件孤獨的事,但人們執(zhí)意要把它變成一場公共的熱鬧。然后,又有人要策劃一次聚會,歡迎我回家。我以心情還未恢復、仍有很多家事要處理推辭了。這樣沒完沒了地說著客氣和推脫的話,直到深夜。

      而就是在這么一番煩亂后,我收到她的微信加好友的要求。我竟然沒有想到她也會在這個群里、會看到有關我的消息!也許我從來都覺得她和別人不一樣,仿佛她存在于另一個空間和時間的維度。

      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沒有那種讓人心驚的美麗了。我沒有輕慢成熟女性的意思,但這種“驚心動魄”的美,通常是在女人十分年輕的時候才會有,像但丁的貝亞特里奇、彼特拉克的勞拉,像虛構的亨伯特的洛麗塔……因為這種美必然不是什么復雜的,需要經驗去玩味、揣摩的如現今所說的“魅力”這樣的東西,而是極純粹、直接的美,它會一瞬間擊中你,讓你站在大街中間失神。

      當年,我第一次見到她,就是這樣的感覺——仿佛被雷電擊中,可怕的、從未有過的劇烈震動,一場在內心最幽暗的深處引發(fā)的、不可見的爆炸,具有某種顛覆性,似乎一下子把你過去的什么粉碎了。后來,當我聽到有人對她妄加評論、竟覺得她不夠美的時候,我心里就燃起陰沉的怒火。震動之后是可怕的悵惘,讓我在每一個她出現的場合都以各種偽裝的方式注意她同時卻避免接近她,又讓我做了一些傻事,譬如晚上放學之后騎自行車跟蹤她,最初是跟蹤,之后仿佛是自覺地護送。那時候的人多么羞怯!她知道我在后面送她,而我也知道她知道,但我們自始至終沒有停下來說過一句話……而這樣的癡迷注定得不到回報。我們唯一一次算得上親密的接觸,就是高中畢業(yè)后,班里考上大學的幾個人在一個同學家聚會。大家放開了,聊到很晚,女同學們也喝了點兒酒。她大概從沒有喝過白酒,坐在沙發(fā)的一角,昏昏欲睡,臉紅得像桃子。她穿著無袖的長裙,兩手交叉環(huán)抱著雙臂。我本能地理解那是怕冷的姿勢。我不知怎么鼓起勇氣,在那么多人面前,找到一條毯子搭在她肩膀上,然后在眾人的側目中匆忙走開。那天夜里,我再也沒有靠近她、和她說一句話。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故事,我的初戀,我年少時笨拙、無望的追求。

      那天凌晨,我加上她之后,她沒有回應。我想她大概發(fā)送加友請求后就睡了。我一直把手機握在手里,后來,我把它放在枕頭下面,每隔幾分鐘拿出來看一次。如果一個人長久地渴慕過另一個人,而突然得到她的眷顧,他才會明白這樣一種焦躁,明白我為什么根本不可能睡覺。我感到我們肯定會見面……我開始想象她現在的樣子,盡量把她想得老一點兒,以便我見到她時不會因為現實與記憶中的落差而過于失望。骨子里,我一直是個悲觀、保守、謹慎地避免自己受到傷害的人。但無論我怎么試圖“改變”她,她仍然還是那個樣子,盡管“那個樣子”其實已經相當模糊。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但那樣的睡眠里也充滿混亂的思緒,如同半醒著。第二天醒來,我終于收到她的回復。我們短信聊了一會兒,我才知道她住在另一個更大的城市,離此不遠。我的心幾乎涼下來。但這時她非常客氣地說(我甚至能感到她寫這句話時的不安),她碰巧有點兒事需要回老家一趟,她已經坐上火車,一個多小時以后就到。她說:如果你有空,我去看看你。

      接下來,我做的事情是收拾房間,把臟衣服全都包起來藏到箱子里,把床鋪好,把窗簾拉開,讓光線不至于太暗也不至于太亮。然后我洗澡、刮臉、給頭發(fā)上發(fā)膠,用開水反復沖洗茶杯……我定了鬧鐘,盡量平靜地把這些事情做好。但我知道我的手臂在微微發(fā)抖,我的雙腿一定要走個不停。我就像個發(fā)高燒的人,幾乎是在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下機械性地做這些動作。高鐵站離這個小城大約半個小時車程。我發(fā)信息說我想去接她,但她拒絕了。她在短信里推翻了最初發(fā)給我的那條“碰巧”回家的信息,說她這次回來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也不想告訴家里人。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很久,很多年前不可理喻的預感又回來了:我和她早晚會在一起。

      她不讓我去酒店大堂接她,也許不想讓任何人撞見我和她在一起。她站在房門外面的時候還戴著墨鏡,但她進來隨即把墨鏡摘掉了。我這時才發(fā)現我之前悲觀的想象多么可笑:她臉上并沒有明顯的皺紋,頭發(fā)也還是黑的(雖然極有可能染過)。但顯然,她和以前不一樣了!一個女人開始走向衰老,她不是即刻變得皺皺巴巴,而是那些形狀好看的眼睛、眉毛、嘴唇猶存,但那層奪目的光澤沒有了,像一朵花干燥了,失去了它難以形容的、魂魄般的潤澤。不過,那僅僅是最初的失落,就像往昔的印象猛然撞到了現實。但只要她坐在那兒,只要你們開始說話、悄然觀察對方的眼神、接近對方的聲息,你又會在她身上慢慢發(fā)現過去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一絲一縷地拼湊起來、一點點地發(fā)出光亮,每一點光都慢慢地照亮你往昔記憶里的某個部分,而這光亮又因為隔著時光的霧靄往往帶給你某種令人心碎的、更為復雜的情緒??傊阌謺徊讲降叵萑胗洃浌纯椀臏厝岬?、感傷的陷阱。后來的事情證明,就像納博科夫所寫:“她會凋零,她會萎謝,但我不在乎。只要看見她,萬般柔情仍會涌上心頭?!?/p>

      我們并沒有多少生疏感需要克服。她一放下手提包,我就幫她脫去長羽絨服,就像我一直是這么做的,熟門熟路。我滿懷憐愛地抱著她的衣服,把它掛在衣柜里。然后我立即拿出一雙新的一次性拖鞋,跪在那兒幫她脫掉她的黑色高跟皮靴,讓她可以穿著拖鞋、舒舒服服地坐在靠窗的那把圈椅里。而她也沒有生疏的樣子,當我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只是微笑地看著我。她笑得有一點兒羞澀,又有一點兒意味深長。最后,她說:“你也坐下來歇歇吧?!蔽也乓庾R到我此刻是站在她面前的,像個垂手伺立的仆人。

      我在她斜對面那張沙發(fā)上坐下來。我們彼此看看,又轉開頭看著窗外灰蒙蒙的街景。我的房間在十一樓。還好,落地窗對面并沒有高度等同的建筑,因此,沒有人會在我們對面或斜對面,得以從某個角度窺視我們。在這個小地方,十一樓就是俯瞰其它一切的高度了。從我們的窗戶里只會看到不遠處那些五六層的樓房以及一些更低矮的建筑的參差的房頂,那些裸露的水泥樓頂邋遢、粗陋。往高處看是被稱為“天空”的一片渾濁的灰色,沒有一絲縫隙,沒有一片云。

      我們談到我在美國的生活,其實也沒什么可說。她問我是否可以看看我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我從手機里存的圖片夾里翻找出來幾張給她看。

      她說:“很多人會把家庭照或夫妻照當手機壁紙?!?/p>

      我暗自驚訝她竟會注意到這個,要知道我挺討厭那些秀恩愛的男人。這當然可以理解為我的酸葡萄心理,我也沒有愛可秀。但我還是忍不住懷疑那些和我一樣結婚將近二十年的人在秀恩愛時是否真誠,畢竟“姿態(tài)”都是我討厭的。

      我說:“我過去會把我兒子的照片設成封面。但他已經長大了,我確定他并不喜歡我這么做?!?/p>

      “他幾歲?”

      “快十三歲了?!?/p>

      “還那么??!我女兒過了年就要準備高考了?!彼f。接著她給我看她女兒的照片。那個長臉、眼睛細小的女孩兒,一點兒也不像當年的她。但在父母眼里,孩子都是英俊、漂亮的。所以我夸獎了她女兒,就像她剛才夸獎了我兒子一樣。

      “那你結婚很早?!蔽艺f。

      “你不知道嗎?在小地方,一上班就會被家里人催著結婚。我大學畢業(yè)后第三年就結婚了?,F在想想,我畢業(yè)后根本不應該回來。如果知道過成現在這樣,我無論怎么都會留在杭州?!?/p>

      “現在這樣?”我問,希望她多說說她的生活。

      她笑笑,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

      我問到她的工作。她說她大學畢業(yè)后在市地稅局工作,但早已經不上班了。她丈夫開了一個家具廠,一開始她在廠里當會計,但現在業(yè)務多了,雇了別人,她就待在家。

      “從你進來,我就知道你過得不錯。你看起來氣色很好。”我說,試圖把話題再次引到她的家庭生活上。我想知道她的丈夫是個怎么樣的人,當然,我希望,或者說我已經把他想象成一個庸俗的小財主,根本配不上她。

      “是因為我提的那個包嗎?”她問我。

      “一部分是?!蔽艺f。我的確注意到了她那個帶著閃亮金屬標志的香奈兒皮包。

      “還是因為我的化妝、衣著?”她繼續(xù)追問。

      “是整個人的感覺,感覺生活優(yōu)越,是個闊太太的樣子?!蔽?guī)е_玩笑的語氣。

      “闊太太?”她睜大眼睛,然后懶懶地搖搖頭,“零花錢還有一點兒,但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當什么闊太太。我還是喜歡過去,沒有什么錢,但心里干凈。上學那會兒真好?!?/p>

      我看著她,她看上去平靜,甚至有點兒淡漠。我想,她到這兒來找我,大概就是因為這種懷舊的心情,因為隨著時光流逝、世事紛擾,她意識到“上學那會兒真好”。但上學那會兒真的好嗎?那為什么我不得不痛苦地按捺我的愛情,不得不沉默?好的只是過后想起來的那種青春的感覺,在當時,很多東西卻是自己無法控制的。如果我是在另外的時候遇到她、那么熱烈地愛她,我或許就知道該如何得到她。

      水開了,我起身沖了一杯奶茶(酒店配備的唯一飲料)拿給她。她穿著質地輕柔的毛衫,青色,高領,黑色的緊身褲,及肩的長發(fā)尾部燙著柔軟發(fā)卷。她和那時候不一樣了,那時她那么清純,讓人看了想為她自殺;現在她成熟、散發(fā)著女人的香味,一股暖哄哄的世俗氣息……無論怎樣,她還是那么讓我著迷。我整個身體是緊繃的。我知道我看起來既愚蠢又僵硬。而她悠閑地坐著,等著我為她服務,像我主人。的確,她曾經是、現在又成了我欲念的主人。

      接下來,我們說到我父親的去世。我毫無保留地把我的煩惱告訴她。除了她,在這個地方,我還能和誰說這些?

      “也不要怪她們?!彼傅氖俏业慕忝??!霸谶@里,人都會變成這樣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逃不過。譬如我,你不是說我變成了庸俗的闊太太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和那些庸俗的闊太太沒有一點兒關系。我只是說……”

      “好了,”她溫柔地制止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p>

      她說她從群里聽說我父親去世這件事以后,就決定馬上來看我,她能想象得到我心里多難過。

      “很難過,說不清的感覺……像是童年、很大一部分過去隨著他被焚燒了,消散了?!蔽艺f。

      她這時伸出手,輕輕握了我一下。我的眼睛立刻濕了。

      我感謝她,說她能來我覺得特別溫暖。

      “你還記得過去我做的傻事兒嗎?”我問她。

      “什么傻事?”她問。

      “對你做的傻事?!?/p>

      “記得啊。”她說,低下頭喝茶。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那天晚上,你還給我身上披了一條毛毯?!?/p>

      “你能記得……我覺得很感激?!蔽抑肋@個詞并不恰當,但我想不出別的。

      “但是畢業(yè)以后,你就消失了。”她又說。

      “我知道我沒有希望?!蔽页姓J。

      “那時候大概真的沒有希望,”她笑笑說,“我那時候一點兒也不想戀愛?!?/p>

      “我昨天晚上幾乎沒有睡著?!蔽艺f。

      “為什么?”

      “因為你加了我,我太激動。我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和你聯系上?!?/p>

      “對你來說,我還有這樣的吸引力?”她調皮地說。

      “當然,如果你不來找我,我肯定也會去看你?!?/p>

      “但是我先加的你。”她強調。

      “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那個群里,你沒有用你的名字。如果我知道你在、離我這么近,我就會去找你?!?/p>

      她放下杯子,躊躕了一下,說:“這幾年,我常常想到一個問題,就是如果我當初和你在一起,也許會比現在幸福。我現在很明白了,你是真正愛過我的人,是唯一一個?!?/p>

      她似乎想對我笑笑,但最后沒有笑,只是溫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像是得到了某種召喚,過去跪在她面前,把臉伏在她的膝蓋上。她沒有推開我,也沒說什么。過一會兒,她的一只手垂下來,溫柔地摩挲我的頭發(fā)。

      “我覺得這里太亮了?!八f了一句。

      而在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我們一直待在一個光線昏暗、仿佛煙霧繚繞的空間里。我站起來,打開寫字桌和床頭的臺燈,然后拉上窗簾?;璋?、柔和的光布滿房間。在這個極其封閉、狹小、溫暖的空間里,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切變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某種不可抹去的跡象證明她的確來過、和我共度過大半天的時光,我大概會懷疑她的造訪只是我在極其煩悶、寂寞的時候做的一個情色夢。

      她非常靈活,善于做愛,這起初讓我驚訝,但當我進入了那個美麗的深淵、跟上她放縱的節(jié)奏時,這又讓我癡迷。她的身體已有了最初的松弛跡象,但十分柔軟,像質地柔膩的面包,又像熟透的水果。它散發(fā)出一種讓人墮落的氣味,混雜著一絲末日般的腥甜。我們像兩個極其饑渴的人那樣連續(xù)干了兩次。后來,她希望我抱著她睡一會兒。她大概用手機定了鬧鐘鈴,我是在一陣刺耳的、令人驚慌的鬧鐘聲中醒過來的。醒來后,我發(fā)覺我睡了這些天來最深沉、最安恬的一覺。她伸出赤裸、圓潤的胳膊去關手機鬧鐘,說她再躺五分鐘必須走,但我又像個粗野的無賴一樣壓到她身上。我們交織在一起,直到時間又過去將近一個小時……這真是讓人上癮,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我的身體能夠應對一個下午性交三次。我和我妻子戀愛時也從未這樣瘋狂。至于現在,我們一個月也懶得摸對方一下,我們把這解釋為身體的自然退化。我現在明白我可能從沒體會過真正的性愛樂趣,那并不是隨便從哪個女人身上就能得到的。愛情和性欲結合得密不可分,這大概才是世界上最奢侈的快感。

      不管我說什么,都沒法留她共度一晚。她堅持要回家,她的女兒或丈夫大概在等著她回家。我猜想他們習慣她在家里,盡管他們可能并不需要她。傍晚以后,沒有高鐵從附近經過,她說她包一輛出租車回去。她不讓我送她出去,甚至不讓我走出房間。我說“不會有人看見我們的”。她說有人已經看見過她,難道我不知道這樓道里、電梯里都布滿攝像頭嗎?而如果我們一起去大廳,很可能會遇見一個“熟人”。我發(fā)覺她很謹慎,但她的想法很可能是對的。在這個小地方,“熟人”存在的意義似乎就是在不該撞見你的時候撞見你,然后散播有關你的謠言。洗過澡,她穿上她的每一件衣服,開始收拾她的東西。她要出門時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緊緊拉住她的一只胳膊?!拔疫€能見到你吧?”我問她。她看起來有點兒茫然,很快她沖我笑笑,親了我一下,不置可否地說“會吧”。然后,我被獨自遺留在房間里。

      我吃了一些零食,然后躺在床上想著她,我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希望她到家后立即給我發(fā)一條信息。我畢竟太疲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半夜醒過來,第一件事想到的就是她。我打開微信,發(fā)現她并沒有回復。我想念著她。這種想念和我高中時候渴慕的痛苦不同,盡管它同樣噬咬你的心,但它不再是空想,而是具有了某種鮮活、生動的感覺,你能回憶起那美好的滋味,因此它也更強烈、灼燒人的感官。同時,我又像是處于令人暈眩的幸福的頂端。我覺得她如果現在回來,這比世界上一切其它事都重要,值得我拋棄我所有的一切!我也試著自我審視,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被舊情、欲望燒昏了頭腦的失去理智的人。但我否定了這種懷疑,因為我接著開始檢視我的生活,我發(fā)現,如果我盤查我的生活“資產”,那實在沒有多少難以割舍的東西。說到底,我現在的生活在茍延殘喘。我妻子并不愛我,她甚至有點看不起我,因為我不是她心目中的“成功的男人”。她對我的態(tài)度里有種刻意的漠視。我回來的近半個月里,她不曾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她絲毫不關心我父親的葬禮、我在故鄉(xiāng)的經歷,也不掩飾這種漠不關心。而我兒子也不再依賴我。他是個修養(yǎng)很好的男孩兒,倒是給我發(fā)過郵件問起爺爺的葬禮,但他只在三歲、五歲時見過兩次爺爺,已經全無印象。對他來說,這是對父親的禮貌問候。再過一年,他就會進入私立寄宿學校讀高中……我的生活乏善可陳,甚至相當可悲。我現在感到我錯過了生活中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這就是頓悟嗎?或者這不過緣于強烈的快樂之后必然到來的沮喪和悲觀?對于其他人來說,我那種肥胖的、軀殼般的生活,也許就是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

      我意識到我只是在和自己爭執(zhí)不休。那么,我應該考慮的是,她是愛我還是僅僅出于戀舊,或者僅僅出于憐憫、要安慰她所認為的唯一愛過她的、剛剛失去父親的那個男人?對于我們經歷過的那么美好的事,她似乎是懷著羞恥的。我們在一起時,她說:“你不會覺得我是個送上門的隨便的女人吧?”她竟有這樣的疑慮。難道在她眼里,我是這么一個感情膚淺的男人,會把她的深情厚誼、她在我失去父親時給予我的安慰當成艷遇的談資?在當時,我激烈地否定這疑慮。但我現在覺得我說得不好。于是,我忍不住又給她發(fā)了微信信息,告訴她說她是我遇見過的最純潔、善良的女人,對我來說,她就像天使……我?guī)缀鯇懥艘环庑?,一封情書。她沒有回復。當然,那應該是她睡覺的時間。

      第二天一整天,我哪兒也沒有去,就在酒店里的那家價格宰人而且味道惡劣的餐館解決了我的午飯和晚餐。我發(fā)覺我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自己走出去。我打定了主意要自我囚禁在這個籠子一樣的房間里,直到得到她的回音。我的痛苦比那天晚上獨自醒來時更強烈、尖銳,回憶里那天下午的快樂更像是炫目、華美的幻覺,但我唯恐失去這幻覺。我又恬不知恥地給她發(fā)了信息,告訴她我愿意為她做什么,而現在我只需要得到她的同意,我期待得到她的消息……

      接下來,我覺得我應該做一些具體的計劃,理清一些更為實際的問題,想這些問題總比等待好受。我從酒店的記事簿上撕下兩張紙,開始亂寫亂劃。我把有的字圈起來,在有的字下面劃條重點線,在有的地方用只有我自己才能看懂的又小又潦草的字做注解……我試圖回想一個我所知道的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律師事務所的名字,心想他們是否同時也辦理配偶的綠卡申請。我開始計算我的存款、資產。我想如果我妻子想要,我會把我們共同購買的那套房子完全轉到她的名下,至于我的存款,我也可以給她一半,只要這能消除打官司的麻煩。自從我兒子八歲以后,我把我每年的獎金為他存在一個銀行戶頭作為他讀私校期間的費用,現在那個戶頭有一筆錢足夠他讀四年私立學校的全部花費……果真,這是轉移注意力的好方法,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必焦慮地看手機、死死盯著她的微信頭像。而且,隨著這樣的計劃、運算,隨著一切虛構的細節(jié)化,似乎一個光明前景也在我眼前打開了,一條彩虹般的道路,通向玫瑰色的人生……

      第二夜過去了,我仍然沒有得到一個字的回復。我擔心她不相信我。這也是可能的,我不過是一個突然出現的、半陌生的男人。我應該試著去理解她所有的憂慮。于是,我又給她發(fā)了幾條信息……我時而走在回憶和幻想的狂喜巔峰,時而又跌入悲傷、絕望的谷底。但我始終沒有收到她的回復。我意識到,她根本不會回復我。

      我不得不終止這種自我囚禁般的生活,因為有天上午,我妹夫來酒店接我,要載我去辦理文件。

      我們去到某機關里一間充滿煙味兒的、熱烘烘的辦公室里,在那里等了很久。后來,一個小官兒模樣的人走進來,和我那位迎上去的、滿面堆笑的妹夫握了下手。我妹夫是個身形胖大的人,但我注意到他每回到機關里辦事,身子總會傴下來,顯得又蠢又矮。那個小官僚雖然臉上掛著笑,但聲音很傲慢。他似乎不急著辦我們的事兒,皺著眉頭看什么文件,我妹夫則在一旁小心而又聒噪地說著有關那個熟人的情況和對他本人的恭維話。我突然感到不必待在這樣的地方有多好。

      終于,最后一個手續(xù)也辦完了。那天中午,我們全家人在一起吃飯,我姐姐、姐夫做東。我猜對他們來說,這算是一種慶祝,慶祝我那部分財產成功地轉交到他們手里。他們看起來輕松、歡喜,說總算也不折騰我了,知道我最煩這些雜事兒,對他們來說,這些人情世故倒是習慣了。

      我姐姐笑著說:“二弟現在已經變美國人了?!?/p>

      我說:“我當然沒有變成美國人。但我不覺得習慣這些東西有什么好?!?/p>

      妹妹說:“哥哥這些年是變了,變得不愛說話。美國人可能不覺得有什么,在老家這樣,人家總會覺得太冷淡?!?/p>

      她指的是我拒絕和那些替我們牽線、辦事的熟人們一起吃飯。

      我說:“在我看來,你們也變了。變也不一定都是不好的?!?/p>

      一陣沉默。

      我姐夫說了一句:“變好,變好,大家都在進步,都在變好?!?/p>

      他們又說起父親死去那天,說他行善積德,所以走的時候一點兒沒受罪。我不喜歡聽他們重復這些。突然,姐夫感慨地說他今后可不舍得把他兒子送出國,離得太遠,想他的時候人不在身邊感情上難以接受。我明白他話里的暗示。父親走的那天,晚飯后,妹妹給父親燙燙腳,讓他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過一會兒,他說他覺得胸口有點兒悶,妹妹讓妹夫打120。救護車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是當晚接到姐姐的電話,乘第二天的飛機趕回來的。父親臨終時,我不在他身邊。

      “我過一會兒想去老房子里看看。父親的東西都還在房子里吧?”我問他們。

      “應該都在。”我姐姐說。

      我想如果有一天有人要買房子,父親的東西大概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被清理出來,丟進垃圾堆。

      “家具如果還有能用的,你們去選幾件吧?!蔽艺f。

      “都是些幾十年前的家具了,現在誰還會用那些!”我妹夫不屑地說。他大概以為我是出于節(jié)省而不是為了紀念一個親人才要保留幾件舊家具。

      吃過午飯,我從姐夫那里要了父親那棟單元房的鑰匙。走進那個房子的時候,我立刻回憶起初中一年級時搬進這個兩室一廳樓房里的情景。那天早上離家的時候,父親囑咐我:“新房子都收拾好了,放學直接到新房子里去?!蔽乙簧衔缍荚谂沃艑W,好到新房子里去……現在看來,這個“新房子”那么狹小,那么粗糙、毫無美感。它大概不到六十個平方,是八十年代建起來的那種模樣簡陋、笨拙的水泥樓,典型的職工家屬樓,五層,沒有電梯,樓梯平臺上的玻璃窗常年是碎的,因為冬天窗扇會被風猛烈地搖撼、抽打直到碎裂。沒有人想到關上它們,碎了以后也沒有人想到去修補它們。房子里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桌子上、椅子上、窗臺上、懸掛的燈罩上。不知道多久沒有人來過。每當我拉開一個抽屜、打開一扇柜子的門,我就感到一團灰塵朝我的鼻腔猛撲過來。最后,在吃了不知道多少灰塵之后,我找到了幾樣我決定帶走的屬于父親和母親的紀念品:父親的一個金屬香煙盒、一支毛筆、一頂毛線帽(我猜是母親當年給他手織的),母親的一個上面穿綴著小珠子的綠色的零錢包、兩方手帕、一串像是水晶(也可能是玻璃)做的項鏈。我把它們裝進我找到的一個帆布袋里。

      屋里十分陰冷,我凍得發(fā)抖。我不明白為什么在我過去的印象里,這個陰冷、采光不好的住所卻那么嶄新、明亮、溫暖!大概那天我放學后走進這個新家的時候,它給我的印象太過強烈。那時候,在這個墻壁雪白、有一扇長方形大窗戶、似乎充滿光線的客廳里,我赫然看見一張新的圓餐桌,鋪著一塊色彩鮮艷的塑料桌布。中午,我們全家圍坐在高高的餐桌那兒吃了一頓慶祝遷入新居的飯。以前,我們都是坐在低矮的木板凳上、圍著一條長茶幾吃飯。那張新房子里的新餐桌,它仿佛處在所有光亮的中央,那個時刻、那一餐飯仿佛是我們家飽足、安適、幸福、親密的往昔的象征。

      也許過去的印象終究參雜了過多的幻想,它毫不真實,就像我過去對她的愛一樣,它也可能并不真實。當我們重新見面時,除了那過往的強烈渴慕像是給我們的愛欲增添了興奮劑,除了她給予我的從未有過的歡愉在我的灰暗生活中突然爆發(fā)出了奪目的光和灼人的熱,我還了解她的什么呢?而她又了解我的什么呢?如果她真的拉住我在高燒中朝她伸出的狂熱的手臂、投奔于我,我是否能堅守承諾而不是半途而廢?那么,就當她是天使吧,就讓她僅僅是天使吧。否則我如何解釋這樣的奇遇呢?少年時,她讓我燃燒過一次。而現在的我如同一個死滅的星球,根本不知道我的中心還有那么一點兒可以被引燃的東西,她來了,讓我的身體和靈魂又燃燒了一次……她一直是那個至關重要的、閃光的幻影,是另一個維度里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如此延續(xù)下去直至我們死亡的生活,很不幸,卻是另一件事。在此處,我們似乎僅僅有權決定愛,卻無權決定生活。

      我拿了帆布袋,鎖上父親的房子,站在樓下等姐夫的車來接我。外面竟比屋里溫暖,因為還有一點兒陽光?;糜啊⑵嬗鲭x我而去,死亡、瑟索污穢的市景、嘈雜而漠然的生活,這些又緩緩回到我的意識里,令我仿佛從云端跌落到俗世的痛苦和沉重之中。我想我走的那天,要在同學群里發(fā)一條告別的信息。我知道她會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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