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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重的山村

      2019-08-26 06:58:02劉從進(jìn)
      文學(xué)港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老太老頭燕子

      劉從進(jìn)

      一、有望轉(zhuǎn)世做人的狗

      半山腰上一條舊了的小路哆嗦著拐了個彎,伸到盡頭是一片綠沉沉的樹和幾垛白楞楞的墻,那是田彎村。

      村莊半月形地打開,很寧靜,寧靜得有些奇怪,時間好像老得走不動了。那些停在草葉上的蝴蝶,你伸手去抓,它也不跑;甚至在飛舞的過程中都能隨手抓到。是村子里沒有了人,它們放松了警惕?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老農(nóng)孤零零地戳在地上,像一棵落完了葉子的老樹。

      這里原有二十多戶人家,到早幾年的七八戶、三五戶,去年只剩下一戶,一對快八十歲的老夫妻帶著一只黃狗住著。

      老夫妻雖然老了,依然種一些地,番薯、毛豆、白菜、玉米、油菜……常常是老頭漫不經(jīng)心地在地里勞作,狗跟著他,田間地頭轉(zhuǎn),嗅嗅這土,聞聞那草,突然箭一般嗖嗖地跑出去一程,又在某一處趴到地上用前腳抱著一塊石頭歪著頭看著聞著,有時還會汪汪叫幾聲。老頭大多不理,偶爾側(cè)目。黃狗在中午或傍晚的時候跟著老頭回家,有時半途自己走了,過一會兒又跑回老頭的身邊搖著尾巴,嗚嗚地叫兩聲。老頭就明白該吃飯了,放下農(nóng)具跟它回家。

      那天我不經(jīng)意間轉(zhuǎn)到他們的屋前。一排低矮的老房,圍出一個院子,打掃得很干凈。陽光下,老頭和老太蹲在院子門口,一左一右團(tuán)住趴在地上的黃狗,翻著狗毛。老太對著黃狗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黃狗則“嗚嗚……汪汪……”地哀叫。

      他們在做什么呢?我輕輕地走近。老太說狗身上長了一種蟲子,她說的是方言,說了好幾遍我都沒記住,大意是“山虱”之類的意思。她把狗頭上的毛翻開來讓我看,一種黑色細(xì)小的干粉粒狀的東西,很深地粘在狗毛和狗皮之間。老頭說,這東西是從山上來的,現(xiàn)在村子不住人,山林旺了,各種不干凈的東西又多起來了。它鉆到狗的身上吸血,嚴(yán)重時會把狗弄死。

      怎么發(fā)現(xiàn)的呢?老太說,狗無端地叫,好幾天不吃東西,翻開它的毛看了一下,滿是“山虱”。也許以前的山村里時常有這種事發(fā)生,他們有經(jīng)驗了。

      老太用手顫顫抖抖地捏住“山虱”順著毛根小心翼翼抽絲剝繭般地把它捋出來。因為揪著毛,狗痛得嗚呼嗚呼地叫。老太就訓(xùn)它:“叫叫叫,這點痛都不能忍一下,痛死了一樣……”老太每挖出來幾粒,老頭就拿一個瓶子往鮮紅的傷口處倒一點液體,那是敵敵畏,消毒用的。老頭的手或許提著瓶子久了,控制不好,一倒下去就多了一些,被老太一頓臭罵。狗隨即很配合,“汪”地大叫一聲,接著又是“汪汪”兩聲長叫。這更激起老太的憤慨。老頭子悶聲不響,任罵,但再倒出來的量明顯少了。老太罵完老頭又來罵狗:“就像痛死了一樣——”這時狗就節(jié)制一些,先是低低長長地嗚一聲,再汪汪地小叫兩聲。很明顯,狗是知道老太在給它治病的。

      老太不時蹲下去抱住狗,在它身上撥拉來撥拉去,非常仔細(xì)地查看。狗的頭上背上太多這種黑色的粉粒了。兩個老人認(rèn)真地伺弄著,要何時才能弄干凈啊。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我沒有再看下去,轉(zhuǎn)身走了。

      一個夜晚,我心有所念,又來到這個山村。深秋的夜,在一片模糊中山路有點晃,這是少數(shù)沒有通水泥路的村莊之一。山彎里黑色在積聚,夜有些厚,有薄如蟬衣的風(fēng)聲,還有一些樹葉和流水發(fā)出的幽光。來到村口,突然一團(tuán)深井似的黑擋住了我,讓我不自覺地停下來。我站在黑暗的邊緣驚懼良久,這就是白天來過的村子嗎?

      摸摸索索前行,忽然前方閃著一束微微發(fā)亮的紅光,從紅到藍(lán),從藍(lán)轉(zhuǎn)紅,里面閃著一個帶血的“0”字,像夜的血管。我不寒而栗,全身緊繃,慢慢鎮(zhèn)靜下來后,突然意識到那是電表。對,電表!這里還有電表在走動!

      我小心地移動著自己,拐過一個彎,隔著竹林,聽到有女人的聲音在說,原來已經(jīng)來到了老夫妻的矮屋前。屋里的燈亮著,從門縫里和房頂上漏出來。山村就這一處光源,很脆弱,脆弱得像一根救命稻草,一陣微風(fēng)就會把它吹滅。狐疑間,屋里又飄出了聲音。女的,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老頭說話,更像是對著屋里的客人說,聽那語氣是在訴說往事或數(shù)落某人。山村有多少秘密要訴說啊,我急切地走到院子外邊,又不敢太靠近,怕不小心弄出響動來會很尷尬。這時門口的狗汪汪汪地叫起來,我嚇一跳,忘了還有狗在,立馬倚墻不動。老太婆不說了,等了好一會還是沒說,我失望地走了。走出去一段路,又傳來了說話聲,還是老太婆的聲音。

      我悄悄地潛回去,狗又叫了。我正懊惱,突然門開了,泄出一片幽亮的光,老太婆來到門口查看。狗隨即大叫起來,但它只是叫,并沒有追,大約它的傷沒有好。我趕緊把自己藏好。老太婆不明就里,大聲訓(xùn)斥道:“眠下去困!叫什么叫,這么夜了,路上又沒有人?!比缓笥终f:“喏,給你點吃的,吃了安穩(wěn)睏覺。”沒有門的阻隔,她的聲音在夜色中回蕩,可以清晰地聽出聲音被掉了牙的嘴巴壓出來的形狀。狗卻不理老太婆,只顧自己叫,朝著我站的方向叫得更猛了。老太碎碎念地罵著狗,狗卻不理,依然執(zhí)著地叫,她有些無奈。此時,老頭出來,對著狗說了聲,不要叫了。狗就不叫。老頭子剛回到屋里,狗又叫了。老太婆又在絮絮叨叨地說狗:“黑死夜,平白無顧地叫什么叫……”又給它喂了一點吃的,轉(zhuǎn)身關(guān)門回屋了。我深深地同情并敬畏起這狗來,雖遭主人的誤解,依然忠于職守。

      半年后黃狗明顯老了,身子駝了,背上一搭一搭地掉了毛,露出紅褐色的皮,骨頭戳出來,像一棵棵枯樹枝,見到人也不叫。我有些不解,老頭說,它快要死了,“山虱”吃得它走不動了。說起來臉無表情,似乎隨時在等它倒下。老狗蹣跚的步履和凄涼的晚景一直在我的腦子里回旋——某一天,它倒在路邊死了就像一片樹葉落了地。

      又過了一陣,我再來。村里沒有人也沒有狗,我很奇怪,來到村后的山坡上,看到他們都在!老頭拿著鐵鍬鋤頭在默默地挖坑。老太趴在地上,捋著黃狗的毛,把毛一簇簇捋直,然后哆哆嗦嗦地給它穿上衣服,再戴上帽子,原來黃狗已經(jīng)死了。我問怎么死的,老頭說躺在門口無聲無息,叫它不動,喂它不吃,一看已經(jīng)死了。我轉(zhuǎn)而小心翼翼地問老太,這穿上衣服是什么意思?。坷咸斩吹难鄹C里流出了兩碗水——給它穿上人的衣服,讓它轉(zhuǎn)世好去做人啊!

      那晚,矮屋里漏出來的燈光,照著坐在門口的兩個身影,沒有了狗叫聲。山村的夜無所不包,一張一合地波動在夢的邊緣。我黑黑地站了一會,又黑黑地走出村莊。在山村孤寂的時光里,人狗一家,演繹著白天黑夜的全部生活。如今狗走了,這樣的日子也就殘缺不全了。

      二、老村歸燕

      善岙楊新村遷到山下,造得很好,成了新農(nóng)村樣板。老村卻越發(fā)老了,好在那條通往老村的路還在。

      四月春深,我在善岙楊老村?!皸钭诩覐R”門口放著一排大石頭,邊上有樹,是以前村民休閑聚會之所,如今石縫里長滿了野草。陽光下,老屋的門框發(fā)熱,道地舒展,門口的舊雜物彌漫著陳香。

      村莊深處,是成片的老屋和倒房,亂石堆荒涼,野草瘋長,與孤零零的殘墻爭高。越往后走越荒蕪,一垛長長的老墻被爬山虎密密麻麻地攀附著,看不見一絲墻體的縫隙。墻角處有雞飛狗走,不見人。

      繞到西邊一處老舊的小四合院,弄堂邊豎著三四個手拉車的架子,尸骨一般,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小心地穿過弄堂,是一處幽深的小院,木結(jié)構(gòu)老屋,板壁上是褪了漆的深紅色,大概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建的。院子里堆著廢棄的雜物,野草伏在瓦缸邊。房門關(guān)著,沒有人。中間那個門口放著一把躺椅,上方掛著兩件衣服,應(yīng)該還有人住著。過去一摸,躺椅很干凈,隨身躺下來,陽光落在身上,一只白蝴蝶在臺階的邊沿飛舞。

      一會兒,飛來一只燕子,鉆入檐下,這才發(fā)現(xiàn)檐下有個燕窠。隨即又飛來一只燕,停在旁邊的掛衣繩上。初沒當(dāng)回事,真想睡一會了??墒牵嘧臃捶磸?fù)復(fù)地進(jìn)出引起了我的注意。

      原來,兩只燕子,趁天氣好正在努力筑窩。它們雙進(jìn)雙出,身姿輕盈,剪刀翅一張一合,掠過前面的屋脊到外面的田野上啄泥去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毖嘧涌偸浅鲭p入對的。

      燕子是候鳥,“燕來不過三月三,燕走不過九月九?!苯裉焓寝r(nóng)歷三月十八,春天燕歸來原是兒時經(jīng)驗中的常事。燕子吃害蟲,通人性,人們視燕歸來為好事,誰家檐下的燕子多,說明誰家是好人;哪家人不好,譬如有戳燕窩等事發(fā)生,燕子明年就不去他家了,那家就很沒面子。

      后來農(nóng)藥用多了,環(huán)境不好了,水稻種得也少了,燕子慢慢少了。再后來,農(nóng)村里新造的房子跟城市里的樓房一樣,全封閉,沒有廊更沒有檐,燕子無處筑窩,沒法住,不來了。我在想,燕子不能住的房子應(yīng)該是不對的,我們或許出錯了,不該把房子造成那個樣子,房子還是應(yīng)該有廊有檐有院子的。

      早些年,一些荒涼的山村,又有燕子來了,山村里還有田地,還有老屋和老人。老屋有檐,老人是種過田的,這些燕子都認(rèn)得,它仿佛在哪里睡了一覺又回來了。

      我躺在古老幽深的小院子里,暫別人世,曬著陽光看燕子筑窩。不知過了多久,弄堂口走來一個老頭,全身黑衣,手里拿著三段朽木,彎著腰,慢慢慢慢地移動著。他應(yīng)該是小院的主人了,我想跟他打個招呼,怕猛一聲喊會嚇著他,想等他看見我再說,他畢竟無法想象一個外人無端地坐在他的院子里??墒撬恢蓖镒撸箾]有發(fā)現(xiàn)躺在旁邊一二米遠(yuǎn)的我。他把兩根木頭放到瓦缸的沿上,嘴里說了一句什么,聽不清。這朽木應(yīng)該是從別的倒屋里撿來的,也肯定是沒有用的,他可能只是習(xí)慣性地拿一些東西回家,農(nóng)民每去田垟,不空手而歸是一個習(xí)慣。放完后,他繼續(xù)往里走,在一間更陰暗的小屋前,打開了門,向里面看了一眼,把剩下的一根烏朽木放了進(jìn)去,又說了兩三句話,再看一眼,然后慢慢關(guān)了門,折回來。老頭在此獨住應(yīng)有很長時間了,他的話既是說給自己聽,也是說給那些舊物件聽的,對著有感情的舊物說說話,或許是他孤老的歲月里表達(dá)情感的一種方式。

      這時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向他笑,他也向我笑。我說你一個人住這里?。克蟾哦陈牪磺?,只是笑,我也笑,他還是笑。他也對我說話,羅羅羅羅的聽不清。我們說著話,相互聽不懂,但一直裂著嘴。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好一會,我勉強(qiáng)聽懂了他兩句話——“嬉一會”“哪里的客?”最后,我指著燕窩說,有燕子來!這一次,他聽懂了,嘿嘿笑著。

      我到燕窩下仔細(xì)看了一下,原來梁上釘了兩枚長釘,中間纏繞了一些塑料布,燕窩就筑在上面,這是為燕子的到來做準(zhǔn)備的。再一看,這個燕窩的里面那根梁上還有一個燕窩,小一點,或許是去年的吧,下面也有釘,也纏著布。房梁有二米多高,他要疊兩條凳子,再爬上去,才夠得著,這對一個老人來說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啊,他一定費了很多心力。殘存的歲月里,還這么細(xì)心地準(zhǔn)備著為燕子筑窩的事,可見美好的舊事在老人的心中是很難忘懷的。也好,燕子能陪伴他一個長夏??墒嵌欤嘧幼吡?,老人還是得跟他的一屋舊物相伴,對著它們說話。

      三、崗后村老伯

      山崗向后甩了一下尾巴,把一個村子藏在后面,叫崗后村。一排古樟一個廟很莊嚴(yán)地蹲在村口。

      村中間一座老屋,上面寫著“提高警惕”,下半句沒有了,邊上一顆五角星,星邊畫著一道道光芒。屋前豎一塊牌,寫著“崗后村”。這顯然是建國初期的大隊公屋,已經(jīng)破了頂,墻面被粉刷過,前面澆了水泥地。即便清冷,但一眼便可知這里是村子的中心。地上、路邊瑟瑟的野草枯死著,亂石白刃刃地橫著,讓寒冬里的村莊充滿了蕭瑟的涼意。

      老屋那垛尚完好的老墻前坐著一個老伯,穿著睡衣曬太陽。我從他身邊走過,他沒有反應(yīng),老僧入定一般。我回頭,喊了他一聲“老伯”。他緩緩抬起頭,盯著我看,問,找哪家親戚啊?我說不找親戚,村里陽光好,來走走。

      一聊,他說自己中風(fēng)了,腿腳不便。說著他慢慢地起身示范給我看,雞啄米似的一點點兩腿分開,膝蓋彎著,腳掌摸摸索索地探身前行,一只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在空中亂抓,要摸著石頭過河的樣子。他說拐杖是孫女買的。我一看,是一個很簡陋的拐杖,著地的一頭已經(jīng)開裂了。

      雖說中風(fēng),但說話正常,手能動,就是腳不方便,在中風(fēng)者中應(yīng)該算輕的。問幾歲了,說65,一會又說,錯了,是85歲,中風(fēng)了,記性不好。

      就一個人生活嗎?老太婆還在嗎?

      她呀,苦命,早走了,比我少五歲,七八年前走了。小時候家里苦,給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后來解放了,上頭讓解除婚姻,回來嫁給了我。一生很苦,我們一共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三個女兒。

      三個兒子啊,大兒子和小兒子都喪命了,命苦。

      大兒子做木匠,給人造房子時,跟人家選的日子沖,無緣無故從樓上掉出來,掉在一個沙堆上,送到醫(yī)院就斷氣了。剛?cè)⒘讼眿D,生了一個女兒,才兩歲,嫁人走了。

      他很努力地轉(zhuǎn)了一下頭,指著邊上兩間老房,說這原是大隊公屋,中間兩間就是大兒子買的,現(xiàn)在人走屋倒,只留下給狗拉屎了。

      小兒子嘛,那年家里造房,我說不讓他回來了,可他姐妹非要他回來,結(jié)果開著大貨車,在一個拐彎處翻了,壓死了。

      他一邊說一邊眼里就含了淚,但好像掉不下來,用手不停地擦。

      只有二兒子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外地的女人(一般在當(dāng)?shù)卣也坏嚼掀诺娜瞬艜彝獾嘏水?dāng)老婆,這些女人有一個現(xiàn)象就是即便十年二十年后,孩子好幾個了,什么時候說走就走了,村里很多外地女人,已經(jīng)跑了不少),結(jié)婚后跑了,也留下一個女兒,現(xiàn)在寧波。后來又找了一個外地女人,也不結(jié)婚,卻生了一個女兒十三歲了。

      他還不停地跟我說,他的兒子也就是唯一的二兒子明天就要回來了,來給他做幾天飯。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拭著淚,老淚已混濁,里面不包含許多悲傷了,悲傷早已成了往事,風(fēng)干了。

      又說起女兒。

      大女兒,嫁在本鎮(zhèn)的桃下村,丈夫是個賭鬼,賭得傾家蕩產(chǎn),可是我這個女兒是個厲害角色,她狠心治服了賭鬼丈夫。沒有別的辦法,就是打,棍棒砍刀一齊上,打得他哭爹喊娘,再也不賭了?,F(xiàn)在家境挺好的。(說到這里他笑了)

      二女兒,嫁了一個手藝人,本來不錯,生了一兒一女,本以為不再生養(yǎng),自己去結(jié)扎了,可是沒多久丈夫卻生病死了。后來有一個男的說可以接受她,不要孩子,就這樣結(jié)婚了。結(jié)婚后,男的卻與別的女人來往,生了兒子,丟在家門口。我女兒又只好把他帶起來,現(xiàn)在都長大了。

      小女兒嘛,當(dāng)時老太婆就說不要了,扔了算了,一個小賤女。我想不能啊,自己買了剪刀、酒精、藥棉、尿布等,自己把她接生了,洗下來了。她嫁在長街,三年不會生育,丈夫見她不生養(yǎng),就在外多年不回,無奈只好去法院單方離婚。二十年前重嫁,從人家那里花一百元錢買了一個女兒,后來自己卻又生了一個,還懷著一個,多了還要打胎。(他又嘿嘿笑了)

      他說,三個女兒都有本事的,日子都過得不錯。兒孫輩加一起有二三十個了,但在村里在他身邊的一個也沒有。大的要賺錢,小的要讀書,每個人都很忙。很多孫輩都賺錢了,這讓他很欣慰。聽得出他把能賺錢了當(dāng)作孩子長大成人的標(biāo)志。

      現(xiàn)在他一個八十五歲的中風(fēng)老人獨自生活在村里。他說衣服女兒隔一星期來洗一次,菜也隔一段時間送來一次。

      我說你一個人穿衣吃飯上床上廁所都能行嗎?

      他再次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努力地加大兩腳分開的弧度,然后一只手向前一只手向后,向我示意,從灶頭到桌子到水龍頭這么這么弄。他指了一下對面路邊的小屋,那就是他的家。一扇門就對著路開著,門里就是灶間。

      為了安慰他,我說你看上去氣色很好,要是不中風(fēng)一定還能干活的。他說自己年輕時很健,什么活都干,誰叫都干,都給人家白干的。

      我靜靜地呆著,冬天的午后,陽光好,在山村,墻角落,一朵朵跳脫,特別愛戴似的圍著老人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我說日頭好啊。他說,日頭好,放在口袋里帶點回去。我說好。

      我站起來,要走了。他又說,你是看哪家親戚的???或許他只是問習(xí)慣了,或許年末了,他一直在等待回家看他的兒孫們,一邊坐著曬太陽一邊努力地看著村口,也不知道他的視力還好不。

      拐過墻角,一股寒氣逼來。村莊看上去像一個陳年的篩子四處漏風(fēng),掃過一處處的悲涼。

      第二天中午,我再來的時候,卻沒有發(fā)現(xiàn)曬太陽的老伯,只有那把竹椅子空著,我有些失落。這時他主動招呼我了,一看,原來他坐在屋里吃午飯呢。

      我進(jìn)到他屋內(nèi)一看,桌上兩口碗,一個空酒瓶。說醫(yī)生說,他這個病要每餐喝點紅酒。他說,喝著喝著就喝出念頭來了。這個酒要100元一箱,一箱才6瓶,很貴的。再一看碗里面,一口碗里盛著硬硬的飯粒,像個開裂的冷饅頭,另一口碗里是豬肉炒栗,說是外孫女造房子,請客人吃剩下的,送過來。我一看干巴巴的不剩一點湯了,帶著血色的紅,一定是燉過很多餐了。他一邊用筷子戳著硬飯粒,一邊說,剛才燉豬肉時燉太久了,把那個大碗也燉裂了。一碗冷飯一碗冷肉,沒有蔬菜沒有湯,他不停地用筷子戳著碗里的飯,說不想吃,吃不下了,像個賭氣不吃飯的小孩子,只不停地找我說話。我再一看,桌子下面有一籮青菜,放久了干了。怎么不放一碗菜湯啊?他說,要洗要炒啊。單把一棵菜拿到水槽里洗干凈就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放一個菜湯成了一個工作量很大的工程。

      為了不打擾他吃飯,我走了出來,坐在他昨天曬太陽的竹椅子上。一會兒,他吃好了,往外走時,又是抖抖索索,十分艱難,走幾步就要歇一會,不然腳抖起來就有沖倒在地上的危險,就三四米的路,走了有十多分鐘,猶如長征一樣艱難。他好不容易走到墻角的水槽里洗碗,洗好已經(jīng)快下午兩點了。對一個老人來說,一天三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時間,還有上廁所、晚上脫衣上床、早晨穿衣起床都是十分艱巨的任務(wù)。

      他已坦然接受這樣的老年生活,痛苦已從他面容上消失殆盡。

      四、勝利村的長生者

      勝利村像一個摔成數(shù)瓣的瓜躺在一座矮山邊,過年了仍然蔫蔫的沒有一絲兒生氣,不多的房子橫七豎八就像一片荒草叢長出的亂石堆。

      村子的中間,是幾間矮屋,坐著一個老人。一個老婆子坐在裸露著黃磚的小屋后門那塊洗衣服用的水泥石板上,背靠著墻,面對著空洞的小路,一動不動,像一尊佛。不知道她是睡著了還是怎么的,我小心地走到她的身邊,發(fā)現(xiàn)她眼睛微閉著,悲苦的臉溝溝壑壑硬如巖石,就這么坐在陽光的陰影處,任風(fēng)吹著她的絲絲白發(fā)。她個子蠻高,臉狹長,年輕時應(yīng)該長得不賴。

      我試著跟她說話,她睜開眼睛慢慢說起了往事,就像跟自己無關(guān)似的,這讓我想起了祥林嫂。

      勝利村原是從鄭畔村分出來的,那時幾個村一起在這里圍出一片塘叫勝利塘。因村莊離這里有點遠(yuǎn),生產(chǎn)生活不方便,于是一部分人搬遷到這里來居住,以塘地為生。也算遷徙吧,當(dāng)時海邊的村莊這種情況不少。

      老婦人說自己來的時候才二十多歲,現(xiàn)在八十多了,是這個村莊里年齡最大的人。問她八十多多少。她想了一下也沒想起來,說自己老糊涂了,記不得了。她說這話時沒有一點的矯揉造作和難為情,仿佛年齡對她來說就像一塊用久了的抹布丟了就丟了,根本沒什么可惜,更不會去找回它。按她的說法,勝利村起碼有五十多年歷史了,然而事實應(yīng)該沒有這么長,應(yīng)該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三四十年的歷史吧。看來她真的是糊涂了。

      她說,那時筑塘苦,冬天的時候要用鐵鍬敲破白勒勒的厚冰,站在水塘里勞作十二個小時以上。家里孩子多,婦人總是背上背一個,懷里吊一個,照樣整天干活。老頭子大她八歲,六十四歲時因胃癌死了,在的話應(yīng)該有九十多了。他們一共有三個兒子,現(xiàn)在每個兒子有兩間屋,就在后面,她指給我看。而她自己則住在一個破舊的裸露著磚塊的房子里,她特別強(qiáng)調(diào)房子是自己造的。一個兒子去年在村口新修的公路邊被別人撞死了,她流了很多淚,現(xiàn)在眼淚也沒有了。本來三個兒子每人每年給她三百元錢的零用,共九百元。現(xiàn)在一個死了,不負(fù)擔(dān)了,只兩個,六百元。自己去年又摔了一跤,醫(yī)了不少錢,現(xiàn)在走路也走不了,只能扶著墻在房前屋后轉(zhuǎn)轉(zhuǎn),大部分時間就這么坐著。耳朵還靈,眼睛不太看得清了?,F(xiàn)在自己不會做飯不會洗衣,吃的是兒子給她做,衣服也是兒子給她洗。媳婦在的時候,桌罩都不許她打開看一下。

      自從村莊遷到這里以后,她只回過幾里外的老家兩次。此外就沒有離開過村子,在這個巴掌大的新村生活了一輩子。問她想不想再回老家去看看,她說走不了了。

      她停了一下,好像打了個盹,然后緩緩地說:“死了好啊,活著遭嫌棄的?!痹捳f得很輕柔很抒情,像是在安慰我似的,沒有半點對人世的懷戀之情。本來那些苦都在我的接受范圍,就這句話,仿佛從遙遠(yuǎn)的天國飄來,裊裊地鉆進(jìn)了我的身體里。我驀然感到白日茫茫,天地荒荒,人世是那么的蒼涼,活著是那么的飄零。

      她是一個老人,她老了,身體骨頭都老成最硬的,再也老不下去了。時間再也不會給她帶來什么,也無法在她身上搜刮到什么。她的生活里已經(jīng)廢除了時間,白天與黑夜都回到了一種原始混沌的狀態(tài)。她的生活中已經(jīng)沒有了快樂也沒有了煩惱,進(jìn)入了不生也不死的另一種涅槃境界,她成了村莊里最初的長生者。她的生活是苦的,又或者無所苦。她,是一個活著的文物。她的存在的真實性和堅實感遠(yuǎn)遠(yuǎn)大于這個只有幾十年歷史的村莊。假若某日一陣颶風(fēng)吹來,村莊或許一下子被吹得無影無蹤,而她不會被吹走,村莊只是她的外殼和無用的衣裳,她的靈依附在大地上。

      這時,她的孫子從屋里出來,騎著電瓶車經(jīng)過她的面前。她問:到哪里去?孫子說:“大域?!彼f:“奶奶可以坐你后面出去嗎?”孫子沒理她,拐了一個彎,突突突地遠(yuǎn)去了。大域就是山彎那邊離勝利村最近的一個村,大概有兩公里路。那個村子很大,人都集中在養(yǎng)老中心,每天有很多人坐在一起聊天曬太陽。她或者只是想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看,但顯然不可能,只是一種純粹的愿望罷了,她怎么還坐得了電瓶車呢。我想,她可能每遇到一個人都會這么說,對方也明白她只是說著罷了,所以都不理她。

      就在她的小屋邊有一間簡易的移動房。橫過一垛矮墻,越過一片草叢,看到房前坐著另一個老者,相距大約就在六七米,卻好像各自坐在兩個星球上遙遙相望,無法說上一句話,更無法坐在一起。她說他82歲了,是村里除了她之外最老的人。我看著這個鐵皮圍成的綠色的移動房,忽然生出許多感慨來。這種移動房近年才有,主要用于在深山或海邊等沒有人家的偏遠(yuǎn)地方施工的工人臨時住的。結(jié)構(gòu)非常簡單,面積很小,除了一張床幾乎放不下別的東西。一間臨時的移動房,安在一個歷史很淺的村莊里,一切都顯得那樣地飄蕩和不安,讓我突然多了一份客居塵世的不實感。

      或許是老人實在是沒有地方住了,又或許兒子們新建的樓房怕被老人弄臟了,所以想出了這個方法。我走過去一看,他一直勾著頭,對我的到來無動于衷。直到我走到他跟前,大聲地跟他說,他才輕輕地回了一句:做什么?他邊上一條小凳子上放著一口碗,碗里是紅棗和桂圓一起煮的茶水,也不知是誰放著的。他的手里拿著一顆紅棗,兩只手在慢慢地剝著紅棗的皮,十分十分地緩慢,不仔細(xì),你都看不清他的手是在動的。他的腦子似乎不好使了,不管問什么,只回答三個字:做什么?生存的本質(zhì)就是以某種方式把一生的時間打發(fā)掉或者把時間的虛空填滿,而他的方式就是——慢慢慢慢地剝著紅棗皮。

      他的邊上有一個石頭結(jié)的狗窩,一條拴著的狗趴在洞口,汪汪地叫著。這只狗或許是他的兒子們養(yǎng)著照看他的。

      我想,村莊里的她和他是山村里老年時光的寫照,也包括我。人生所有故事的結(jié)尾都是——他死了。一個哲學(xué)家說,離開人世的時候要送出祝福,不要留戀。我想他們是既不會留戀也不會祝福的了。

      蘇格拉底警告說,村莊屬于自然的一部分,是神管的事,不要研究村莊,那是褻瀆神靈的,然而,似乎有神靈在指引著我走向山村。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村莊是一個“自然位置”,現(xiàn)代人很難找到這個“自然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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