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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級皮囊

      2019-08-26 06:58:02拾一戈
      文學港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皮囊侄子廠長

      拾一戈

      在很多人都沒有覺察到的時候,季節(jié)已悄悄變了,還沒有到下午六點太陽就已完全移到西邊,恰好接著地平線,似乎隨時都會跌落,夾在中間的煉鋼廠也因此看上去變得搖搖欲墜?;野咨膹U氣自巨大的煙囪內(nèi)升騰而起,夕陽沒有將之染紅,反倒因為被廢氣遮擋而顯得慘白了些。

      就在這家煉鋼廠內(nèi),丁航正用左肩扛著一大捆銹跡斑斑的廢舊鋼筋往鍋爐室里搬,這一捆廢鋼的重量至少有一百公斤,不過他對此卻沒有什么感覺,眼神空空洞洞的似乎在想其它事情。

      他在想右背那個五厘米長的傷口。

      就在上個星期,丁航像平時一樣把廢鋼搬去鍋爐,誰知在搬運的過程中里面竟然滑出一根生銹的鐵絲,害他的右背在卸貨的時候被劃出一道五厘米長的傷口,露出比頭發(fā)還細的白色細線。鐵絲劃斷了傷口處的大部分細線,依稀還連著的幾根也被拉得變形,整個傷口就像被蠻力粗暴扯開的布料。

      丁航對此倒不覺得有什么痛感,讓他擔心的是鐵絲粘在傷口上的銹跡,會對傳感網(wǎng)的壽命有很大影響。

      他一直很愛惜自己的皮囊,平時無論生活還是工作都十分小心,避免皮囊受到任何損害。他可不想把錢浪費在修復皮囊這種事情上,他要節(jié)省所有不必要的支出,存夠錢以后就立刻換一副甲級的皮囊,這是丁航的夢想。

      重新?lián)碛腥馍懋斎皇亲詈玫那闆r,但克隆身體是富人才用得起的奢侈品,對他來說完全遙不可及,甲級皮囊才是他有能力實現(xiàn)的最佳選擇。

      丁航絕不想自己負擔修復皮囊的費用,當時他拿著鐵絲向主管說明情況,然后試探性地問修復費能不能申請工傷報銷。主管皺著眉頭檢查丁航的傷口,考慮了好一陣還是不敢下決定,最后還是讓丁航自己去跟廠長談,這無疑是一個十分狡猾的做法。

      但廠長更加狡猾,在丁航的眼中,他簡直是一只狐貍,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他身上討得便宜,正因為如此丁航才希望將問題在主管處就解決掉,只是沒料到主管比他想象中更加懦弱。

      廠長的辦公室在三樓,丁航敲開辦公室的門的時候,廠長正坐在名貴舒適的辦公椅上,蹺著二郎腿抽煙。他今年五十多歲,身材略微肥胖而且肌肉松弛,牙齒因為常年抽煙而發(fā)黃發(fā)黑,還有一雙小眼睛,但外形上的走樣并沒有讓他自卑,面對著丁航這些工人的時候,他總是保持著極大的優(yōu)越感,那種優(yōu)越感可以從他圓臉上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到。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又慢慢完全吐出來之后才盯著丁航問找他有什么事情,丁航只好把原因和訴求重復了一遍。

      廠長一直冷冰冰地看著丁航,表情仿佛比丁航和主管的還要冷漠,等到丁航講完,他才不急不慢地道:“這讓我有些為難啊?!?/p>

      “這種情況算工傷應該是毫無疑問的吧?!毕氲揭M早換上甲級皮囊,丁航終于鼓起勇氣接上廠長的目光,不過聲音很輕,聽上去沒有底氣。

      “這是當然的?!本驮诙『揭詾槭虑轫樌l(fā)展的時候,廠長又接著道:“但我覺得在申請工傷賠償之前,需要先討論你個人的問題。”

      “我的問題?”丁航很奇怪。

      “你是機人,機人的觀察力和反應力都比普通人好得多,但你沒能在事故發(fā)生之前發(fā)現(xiàn)危險,是不是說明你工作的時候不夠認真?”廠長的眼中亮起狡黠的光芒。

      丁航早就知道廠長會找各種理由出來拒絕賠償,只不過他也沒有反駁,近年來機人數(shù)量呈爆發(fā)性增長,重新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若因此失去工作,換甲級皮囊的事情只怕會被推遲很久。

      廠長對丁航的反應很滿意:“其實我也不是拒絕你的工傷申請,你和工廠簽訂的工作合同上清楚寫明了你的權(quán)利,只不過每個人都是要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的?!?/p>

      “是?!倍『綑C械地回答著。

      “你是一個很負責任的男人?!睆S長終于笑了,仿佛很欣賞丁航,“賠償費用就定在十萬,你明白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了?!?/p>

      “謝謝廠長?!倍『郊傩χ?,笑得有點難看,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這種傷口的修復費至少要三十萬,十萬元只是杯水車薪。不過廠長對丁航的表情也不以為意,他從來就沒有覺得機人的表情好看過,總是那么僵硬而且冰冷。

      丁航退出辦公室的時候像個打了敗仗的士兵,臨走的時候他依靠機器耳朵那超出普通人的收音效果,還勉強聽到廠長在里面罵了幾句,大概是“他還真把自己當人,不過是個機器人而已,有什么資格跟我談工傷賠償”、“我肯讓你們工作你們就該感恩了,要不是那些所謂的智能機器人其實很笨、大規(guī)模采購又貴,我才不會雇你們”、“政府也真是的,居然讓這些低賤的機人保留當人時一樣的權(quán)利”之類的話。

      廠長根本就沒把自己當人看這種事,丁航一直都很明白,只不他也沒有罵回去,即使是背著廠長的時候也一樣。

      他懶得罵,更懶得恨。

      剛變成機人后不久,丁航就注意到自己對很多事都提不起興趣,他想可能是因為機械身體和低級皮囊的那種遲鈍感,讓他的感覺和思想開始也變得麻木。這種麻木的感覺初時讓他十分痛苦,但過了幾個月之后,丁航甚至對這種麻木的感覺也麻木了。

      丁航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地工作下去,費腦子的事卻多數(shù)都懶得去想,能提起他興趣的就只有甲級皮囊,不過他現(xiàn)在最需要做的還是先把現(xiàn)在穿著的皮囊修復好。

      工廠區(qū)聚集了大量的機人勞動力,醫(yī)院為了方便通常都會把地址選在工廠區(qū)附近,平時丁航只要乘十五分鐘公交車就可以到達。不過現(xiàn)在正是下班時候,路上的人和車都多了起來,公交車的車速上不去,丁航看看車外又看看時間,心情逐漸變得焦急。

      好不容易到了醫(yī)院,已經(jīng)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等丁航趕到科室的時候,醫(yī)生正戴著厚重的高倍放大眼鏡,操作著末端比發(fā)絲還細的儀器,像縫衣服一樣左穿右插地幫一個機人修復傷口,動作嫻熟而且快速。

      機人是機械身體,幫他們修復的人與其說是醫(yī)生倒不如說是工程技師更為準確,只不過機人在還是人類的時候叫醫(yī)生叫習慣了就再也改不過來,這些工程技師干脆也就穿上白袍當個醫(yī)生了。

      醫(yī)生聽到動靜暫時停下手,抬頭皺著眉表示對丁航擅自闖進來打擾他“做手術(shù)”的行為很不滿,丁航尷尬地說了一聲不好意思,自覺出去門外等著。

      等了大半個小時,那個接受治療的機人才從科室里出來,他說了一句謝謝之后本來還想答謝醫(yī)生幾句,醫(yī)生卻沒看他一眼擺手讓他趕緊離開,看起來并不十分耐心。

      丁航把病歷本遞了上去,醫(yī)生接過病歷本后就隨手丟在桌面,若不是看到他的視線在病歷本上停留過一秒,丁航幾乎以為他根本沒有看過病歷本。

      醫(yī)生語速很快地問了丁航一些情況,然后又觀察和按壓了下傷口,接著快速地用電腦輸入丁航的癥狀:皮囊膚色黯淡、彈性不足、敏感度明顯下降、右后肩傷口及附近無知覺。

      “問題很嚴重嗎?”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可丁航還是忍不住問了。

      “很嚴重?!贬t(yī)生出奇地變得耐心起來,“你穿這副皮囊多少年了?”

      “快十五年了。”丁航道。

      醫(yī)生不可思議地抬起頭,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著丁航,他忽然湊過頭去仔細觀察丁航的皮囊:“讓我看看,你這個應該是質(zhì)量最差的丁級皮囊……唔……一般機人穿丁級皮囊也就穿七到八年就拿去報廢了,你的皮囊居然能撐到現(xiàn)在,算是平時保養(yǎng)得不錯了?!?/p>

      “我用的保養(yǎng)液效果比較好,而且我也保養(yǎng)得很勤?!倍『降?。

      “但每件皮囊都有它的使用期限,你這副已經(jīng)穿了十五年,完全是超時服役了,有沒有考慮過換一副新的皮囊?”醫(yī)生道。

      其實這個問題丁航在成為機人的第一天就已經(jīng)想過,各個級別的皮囊之間價格和體驗都相差很大,而且皮囊也有使用年限,與其每隔幾年就換一副新的低級皮囊,倒不如先湊合穿著最便宜的丁級皮囊,平時好好保養(yǎng)延長使用時間,等存夠錢了就直接換甲級皮囊。

      甲級皮囊不僅在材料上最貼近人體真實的皮膚,它里面的傳感網(wǎng)數(shù)量更多而且更靈敏,能感受外界細微的變化,給機人最接近人類真實觸覺的體驗。

      為了重新?lián)碛羞@種靈敏的感覺,丁航可以忍受丁級皮囊的遲鈍和麻木,而這個信念也足足讓他堅持了十五年,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熬過來的。這十五年來,勤勞和節(jié)儉讓他有了一筆可觀的存款,現(xiàn)在他雖然還不夠錢買甲級皮囊,卻也相差不多了,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把錢花在低級的新皮囊上。

      “可能你還不明白情況到底有多嚴重,這副皮囊里面的傳感器全部都已經(jīng)嚴重老化,隨時可能完全失去感應能力,你自己就是機人,那種感受應該比我知道得更清楚?!贬t(yī)生還是很耐心地勸說,“就算你不在乎其他人的異樣眼光,你自己只怕也忍受不了那種麻木的感覺吧?!?/p>

      就像衣服對于普通人,皮囊也是每個機人的必備品,它里面的傳感器賦予了機人觸覺,只有穿上皮囊,機人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個冰冷僵硬的機器人,一副沒有感應能力的皮囊和童話故事中國王的透明衣服沒有任何區(qū)別,可丁航思考了一會后,還是覺得堅持自己的選擇。

      “你為什么就是不肯聽我的建議呢?如果你是擔心價錢問題的話,我這里有一家合作的皮囊店?!贬t(yī)生從衣服的暗袋里掏出一張名片,硬塞到丁航的手上,“這間店皮囊的質(zhì)量非常好,只要你說是我介紹過去的會有百分之三的折扣,你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折扣了,其它皮囊店都只有百分之二呢?!?/p>

      “暖洋皮囊店,幫您重拾做人時的自信”,丁航看著名片上面的廣告語,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觸動,好像是在感慨但又有些悲傷。

      醫(yī)生很可能暗中和這家皮囊店合作,通過推薦客人而獲得一定比例的提成收入。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對醫(yī)生產(chǎn)生不滿,每個人若想在這個世界活得好都要拼命賺錢,而賺錢有時候是要使一點手段的,只要不是以次充好和傷害到別人,他都可以給予最大限度的理解。

      比起工人,醫(yī)生的收入高很多,但克隆身體的價格極度高昂,即使是醫(yī)生這種高收入職業(yè),每個月培育或冷藏克隆身體的花費都占據(jù)了他們絕大部分的薪水。而且政府對克隆身體監(jiān)控的嚴格程度幾乎到了極致的程度,除非到退休年齡或者是因為疾病和意外導致瀕臨死亡的,其它時候都不準提前換成克隆身體。而一旦對克隆身體的費用斷供達兩個月,政府就會立刻把克隆身體回收并且銷毀,購買克隆身體的人之前的所有心血都會付之流水,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無法承受的后果。

      丁航懶得恨廠長的克扣賠償,醫(yī)生這種無關(guān)痛癢的行為對他來說更是不值一提。為了省錢,他強烈要求不對傷口進行完整修復,而只把表面縫合起來。

      醫(yī)生見這次手術(shù)得不到便宜,態(tài)度又變得十分敷衍,整個修復手術(shù)只用了十五分鐘后就已經(jīng)結(jié)束,而且雖然縫合了表面的傷口,但底層的傳感網(wǎng)卻沒有理順,使得傷口像腫了一樣鼓了起來,還匆匆把丁航打發(fā)走,不讓他有發(fā)牢騷的機會。

      雖然丁航對手術(shù)的過程和結(jié)果都很不滿意,但本來打算要三十萬的費用最后竟然只需要三分之一,這樣就不必推遲買甲級皮囊的時間,丁航對此很高興,皮囊快要成為廢皮的問題也暫時被拋在一邊。

      無關(guān)身體,這是一種純精神層面上的感覺。上一次像現(xiàn)在這么高興是什么時候?丁航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丁航可以肯定那一定是在變成機人之前,因為除非自己清理了記憶,否則他不會忘記任何事。

      修復完皮膚之后,丁航徑直來到醫(yī)院的咨詢臺前,熟練地把手掌懸放在那個像雞蛋一樣的橢圓形感應機上,查詢自己的身體組織目前的保存情況。

      在變?yōu)闄C人之前,醫(yī)生提取了他身體上的部分組織并冷藏起來,等到以后有錢就可以憑此培育新的克隆身體。被提取的組織被分成五份,分散到不同的地方保存起來,防止因為意外而破壞全部組織的情況發(fā)生。

      這些保存起來的身體組織保留著丁航恢復肉身的希望,所以雖然每個月都要交一筆儲藏費用,丁航還是很樂意這么做。橢圓的感應機亮起了綠光表示身份驗證成功,電腦屏幕上立刻顯示出包括身份、基因、儲存地和儲存狀況等信息在內(nèi)的詳細數(shù)據(jù),當看到身體組織都保存完好,丁航才終于心滿意足地離開醫(yī)院,準備回到工廠繼續(xù)工作賺錢。

      此刻,他仿佛有一種甲級皮囊正在不遠處向他招手的錯覺。

      丁航回到工廠的時候月亮已高懸在夜空中,路燈燈光斑駁明亮,路上卻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機人們早已回到廠里繼續(xù)工作,為了他們的目標而努力。時間和體力對他們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只要能夠增加收入盡早買到甲級皮囊,他們可以比蜜蜂和螞蟻更勤勞幾十倍。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機人與普通人相比有體力優(yōu)勢,所以為了公平起見,法律規(guī)定機人的工作時薪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這就無形中逼著每一個機人去不停工作。

      無盡的時間和體力讓機人可以無休止地工作,工廠內(nèi)部和白天沒有任何的不同,所有運作依然正常而且高效。不過丁航在醫(yī)院所花的時間比預期中多,回來的時候自然也晚了,這引起了他同事的不滿,抱怨他耽誤了自己的工作進度。

      每個機人都在竭盡全力工作賺錢,若是因為自己影響到別人的收入,這是最不道德的行為,丁航對此也感到十分抱歉,他唯一能作為補償?shù)木褪歉淤u力地工作,把自己拖慢進度補上去。

      日子仍在繼續(xù),丁航每天都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當中,其它事情他沒有興趣關(guān)注,直到某天下午他接到了一個電話,系統(tǒng)顯示打電話的人是他的侄子。

      丁航?jīng)]有接聽,不是他討厭侄子,只是他和哥哥的關(guān)系很差,尤其是在是否變成機人這個問題上,兩人的觀點可謂是完全相反。丁航認為就算變成機人,但只要能夠活下去,就總是一件好事,而他哥哥卻覺得機人是怪物,一直都很抗拒,自然更不能接受他變成機人。

      最終,兩人逐漸疏遠,直到完全沒有聯(lián)系。

      丁航也沒有再和哥哥爭論,只是在心里覺得哥哥有些可笑。無疑,變成機人無論對誰都是一個顛覆性的改變,很多人在短時間內(nèi)都接受不了,但他認為只要等幾年后他哥哥再老一點,等到老人病逐漸發(fā)作,到時候連他哥哥自己都受不了,自然就會乖乖地變成機人。

      很快,侄子又繼續(xù)打來另一個電話,看來若丁航不接電話,他就會一直打下去,丁航敵不過侄子的固執(zhí),最終還是選擇了接聽。

      電話那頭傳來聲音:“航叔,請問是航叔在聽電話嗎?”

      丁航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說話:“是我,有什么事?”

      侄子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爸昨晚過世了?!?/p>

      寂靜,整個世界仿佛都在忽然間陷入了絕對的寂靜當中,侄子的哽咽聲、工廠的噪聲,在這刻丁航都好像聽不到了,眼睛倒是在一直看著前方,卻又那么的空洞。

      “他最后還是沒有變成機人么?!倍『降穆曇衾餂]有任何感情,讓人聽不出他到底有沒有覺得難過。

      “對?!?/p>

      “他總是這么倔強?!?/p>

      “我和媽雖然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是…”

      “這是他的選擇,相信他離開的時候也沒有遺憾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p>

      “希望如此吧?!?/p>

      “那還有其它別的事嗎?”

      “葬禮,”侄子道:“我希望你能來參加他的葬禮?!?/p>

      丁航居然笑了,且是一個很標準的機械式笑容,唯一的不足是顯得有些僵硬:“像我這樣的怪物,還有資格在他的葬禮上出現(xiàn)嗎?”

      哥哥總是認為即使機人能通過自身的機器接收到和普通人一樣的影像、聲音、味道和氣味,穿上皮囊之后甚至擁有觸覺、皮膚和當正常人時的樣貌,但和真正的人還是有根本性的不同,而那就是真實感。還有肉身時人可以感受到笑聲在震動著耳膜、食物在刺激著舌頭、花香盈滿了鼻子、還有陣陣涼風在輕拂著身體,人能直接而真切地接觸著這個世界,成為機人后你和世界之間的交流只剩下一堆沒有感情的數(shù)字信號,機人正如缸中之腦那樣,只是一種被機器所左右的怪物。

      自此丁航就再也沒有和哥哥一家聯(lián)系,此前他還對哥哥抱有最后一絲感情,但在哥哥把“怪物”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丁航就徹底拋棄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你也知道那只是氣話,現(xiàn)在人都死了,你們也沒必要繼續(xù)斗氣。”侄子道。

      “我考慮一下吧?!?/p>

      “請你一定要來。”侄子還在堅持。

      丁航又沉默了很久。

      “航叔,航叔,你還在嗎?”

      “在。”

      “你會來嗎?”

      “我來吧?!倍『骄従彽?。

      “后天早上八點,你先到我家吧?!?/p>

      “好?!?/p>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丁航總覺得今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時間,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加班,而是直接回工廠提供的宿舍,。

      他沒有屬于自己的房子,其中一個原因是機械的身體可以讓他無懼日曬雨淋,不必把錢浪費在房子上,而更重要的是他沒有家。

      十五年前變成了機人后,他就離開了家人,沒有了家人,他還要房子干什么?

      不過工廠提供了宿舍,丁航雖然沒有家,家的概念他從沒有忘記,對他來說一家能提供宿舍的工廠,還是很有吸引力的。

      即使已經(jīng)變成機人,丁航宿舍內(nèi)的用品和擺設還是和普通人的家里沒什么區(qū)別,杯子、碗筷、植物、床,甚至馬桶等東西丁航都有擺放。他之所以花錢買這些東西,是要時刻提醒自己還是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冰冷的、毫無感覺的機器人。

      此刻丁航靜靜地躺在床上,他沒有開燈,任由黑暗帶來的孤獨感蔓延房間,只有在這種毫無外界干擾的情況下,他才能迅速平復自己的心情。

      變成機人之后丁航擁有了無限的生命,時間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值得關(guān)心的問題,但這十五年間發(fā)生的變化,卻又是如此地出乎他的意料。

      十年一瞬,滄海桑田。

      當年他賭氣執(zhí)意離開自己的親人,完全沒有料到多年后親人會用死亡這種方式永遠離開自己,這讓他覺得很無奈。

      世事總是充滿了各種的無奈,無盡的生命會為自己帶來什么,會是無盡的無奈嗎?

      丁航不敢再想下去,他隱約覺得自己若是得出這個問題的答案,這個答案反而會讓他陷入更大的困擾。

      “要不直接把這個問題從記憶中徹底刪除吧?”

      這是解決煩惱最簡單的方法,但丁航猶豫了很久之后,在是和否兩個選項中還是選擇了后者。他想即使自己現(xiàn)在刪除了記憶,同樣的問題在以后很可能還是會再出現(xiàn),既然這樣那就不如讓這個問題一直存在,或許以后有一天自己就能找到滿意的答案。

      丁航閉上眼睛,機械的身體雖然剝奪了他睡覺的權(quán)利,但合上眼簾隔絕畫面的接收,依然能減輕大腦處理器的負擔,算是勉強找回了點睡覺時的舒適感覺。

      到了第二天,丁航又去找廠長請假,路上不時會聽到有人埋怨他昨晚不加班而耽誤了工作進度,丁航越聽越覺得不好意思,逃也似的往廠長的辦公室跑去。

      廠長這只老狐貍今次又找到借口克扣多點工資,這也在丁航的預料當中,不過他現(xiàn)在也沒有心情去計較這種事情。唯一讓他感到生氣的是,廠長一直在追問他請假的原因,當?shù)弥绺缡且驗椴辉敢庾兂蓹C人而去世的時候,廠長竟然用很可笑的眼神看了丁航一眼。

      丁航握了握拳頭卻很快又放松,他暗地質(zhì)問自己,低級皮囊的麻木感覺是不是不僅影響了他的思維,甚至還消磨了他的勇氣?在這一刻,連他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還算不算是一個人,他有點承認也許哥哥說得沒錯,機人真的只是一種茍活在世上的怪物。

      “人,我要當人,就算不能當一個真正的人,至少也要活得更加像一個人!”丁航在心里叫著,現(xiàn)在的他對當人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而肩后像膿包一樣鼓起的傷口,則是他眼下最不想看到的東西。

      他決定就算要多花一些錢也要把這副皮囊修復好,這樣出席哥哥葬禮的時候,自己勉強還能以“人”的身份站在哥哥的墓前。

      即使機人平時再愛惜自己的皮囊,但生活中卻總是有很多意外能對皮囊造成損傷,況且現(xiàn)在機人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所以醫(yī)院總是有很多機人等著修復皮囊。這次沒有提前預約,丁航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的號碼被叫到,進入診室的時候卻看到上次那個醫(yī)生正滿臉笑容地等著自己,還問:“你買好新的皮囊了吧,把它給我,我來幫你做換皮手術(shù)?!?/p>

      丁航搖了搖頭:“我還沒有買新的皮囊?!?/p>

      醫(yī)生還是和顏悅色地道:“如果你是不知道怎么去,我可以詳細地告訴你。”

      丁航還是搖頭:“我現(xiàn)在也還不想換皮,今天來是想請你把上次的傷口完全修復好的?!?/p>

      醫(yī)生的表情終于變了,連說話也不客氣起來:“你覺得再穿著這副破舊的皮囊還有意思嗎?即使我?guī)湍阈迯秃昧?,那也只是白白浪費錢而已,還是索性去買一副新的吧。”

      “倒是醫(yī)生你不要再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了,你和我不同,你的時間比我的寶貴得多?!弊詮膭偛疟粡S長的話刺激,丁航的心情就變得很壞,連說話的語氣也開始轉(zhuǎn)變。

      面對丁航在態(tài)度上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醫(yī)生也怔了怔,好一會才繼續(xù)說話:“想不到你還挺喜歡自己機人的身份?!?/p>

      “難道機人和正常人之間還有高低之別嗎?”

      “我可沒這么說過?!贬t(yī)生立刻就否認,他并不敢把這種話明著說出來,只是道:“但差別總是有的?!?/p>

      “什么差別?”

      “你自己知道!”醫(yī)生這句話完全說中了他的死穴,丁航忽然就閉上了嘴,沒有再說話。接著醫(yī)生又像在關(guān)心朋友一樣,輕輕地安慰道:“雖然我說的話比較直接,讓你感覺不舒服,但這個世界本就是這樣?!?/p>

      用得起克隆身體的看不起機人,即使是機人之間,穿著高級皮囊的也比穿低級皮囊的更加受人尊重,這個道理丁航很明白。

      “所以你若想更加受人尊重,就一定要換上高級皮囊?!贬t(yī)生的話仿佛有一種魔力,不斷地在丁航的腦海里回響。

      突然之間丁航站了起來,他沒有再留在醫(yī)院,而是坐上了開往市區(qū)的公交車。

      丁航剛進入市區(qū)就不自覺地低著頭走路,雖然披著皮囊,但一種莫名的自卑感卻依然縈繞在他的心頭,在面對真正的人時,他總覺得自己是怪物。

      整條大街上的人看上去似乎沒有差別,但丁航發(fā)現(xiàn)路上有不少人和自己一樣低著頭走路,在真正的人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也許這是所有機人的通病。在平時,機人就很少出現(xiàn)在市區(qū),至于人類的居住區(qū)更是幾乎看不到機人那微微弓著的身影。

      每當看到有疑似機人的人靠近自己的時候,路上的人都會相應地遠離幾步,與機人保持一定距離,仿佛機人身上帶著會傳染的瘟疫,把市區(qū)建在機人居住區(qū)和人類居住區(qū)之間,或許也有把兩者分隔開來的意思。倒是對待真正的機器人時,人們很樂意將它們當作寵物和仆人帶在身邊。

      丁航厭惡機器人,正因為機器人的大規(guī)模使用才會使得全社會的工資水平大幅度降低,尤其是像他這種本來可以靠出賣勞動力而勉強活著的人,甚至都逐漸被迫變成機人。變成機人后他們的生活也并沒有改善,他們的勞動時間更多、時薪卻更低,這讓重新?lián)碛醒庵|的希望變得遙不可及,高級的皮囊也是奢侈品。

      而他來市區(qū)的目的,正是想買一副高級的皮囊,醫(yī)生的慫恿并沒有讓他一時沖動,恰恰是醫(yī)生提醒了他,自己目前很迫切地需要活得更像一個人。

      平時丁航偶爾也會來市區(qū),特意去到幾家名牌的皮囊店前徘徊,每次看著玻璃櫥窗內(nèi)展示的甲級皮囊時,他都會留意皮囊的價格,想到自己越來越多的存款,他就總覺得愿望很快就能實現(xiàn)。

      唯一讓他失望的是皮囊的價格總是很穩(wěn)定,目前世界上有至少五十億的機人,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不斷增長,所以皮囊根本不愁沒有銷量,不過由于各個廠家之間也存在著競爭,所以間或還有些折扣。

      丁航在幾個頂級品牌的皮囊店前駐足了很久,不過卻沒有進去,頂級品牌的皮囊店里的員工都是真正的人,而且精明得過分,那雙像是安裝了計價器的眼睛,可以立時就看出你到底是真正的豪客還是只看得起買不起的,后者他們根本懶得招待,在你離開之后還會在背后說你的壞話。

      丁航有自知之明所以不會笨得自討沒趣,他離開了高端的購物區(qū),大概走四百米的路程看到一排臨街商鋪,這排建筑都是上個世紀建造的了,因為經(jīng)過翻新所以看上去還不算老舊,只是相比起高端的購物區(qū)還是有明顯的差距。

      暖洋皮囊店就是其中的一間商鋪。

      它的店面不大,里面也沒有經(jīng)過特別的裝修,給人一種十分普通的感覺,六個姿勢各異的塑膠模特身上分別裹著級數(shù)不同的皮囊,落地玻璃櫥窗內(nèi)立著的模特的身上的皮囊無論質(zhì)地還是色澤都是店里最好的,丁航估計那是甲級的。

      看店的是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看上去應該有七八十歲,丁航原以為老人是人類,誰知老人說話時發(fā)出的是機人獨有的電音。這讓丁航很奇怪,因為雖然法律規(guī)定機人的容貌必須與轉(zhuǎn)換身體時的一致,但超過七十歲再變成機人的,可以自行選擇五十歲至現(xiàn)時歲數(shù)的容貌,丁航從未見過有堅持使用老年容貌的機人。

      他從褲袋里掏出卡片試探著問:“是一個醫(yī)生介紹我過來的,他說你這邊有百分之三的折扣。”

      老人禮貌地笑道:“的確有這樣的優(yōu)惠,那請問您想要哪個級別的皮囊?”

      “甲級的。”

      “甲級……唔……甲級好,甲級皮囊的觸感非常接近真實,給人的體驗非常好,不如就櫥窗展示的那一副吧?!崩先司尤话堰€是正常人時的習慣也保留著,說起話來慢吞吞的。

      這時丁航卻露出了為難的表情,老人問:“您是想看看其它的皮囊嗎,我也可以叫人從倉庫送過來?!?/p>

      丁航急忙擺手道:“不必了,我只是想問,這里能不能提供貸款或分期付款服務?!?/p>

      “先生,您也知道政府是明令禁止機人貸款的。”

      丁航干笑了幾聲來掩飾自己的尷尬,然后又問:“那能否給一個更加優(yōu)惠的折扣?”

      “我沒有這樣的權(quán)力?!崩先藫u了搖頭,看起來依然很有耐心:“請問您是資金不夠嗎?”

      “老實說,大概還差兩百萬左右。”

      “有沒有考慮過乙級?”

      “必須是甲級的皮囊?!?/p>

      老人有些不解地看著丁航,好一會兒沒有再說話,丁航也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不可理喻,心里很不好意思。

      終于,老人又打破了沉默:“我看得出您現(xiàn)在的皮囊已經(jīng)很舊了,只怕有十多年了吧,這么長時間不換皮囊,肯定是想存多點錢直接換甲級的?!?/p>

      “你很有經(jīng)驗,猜得完全正確?!?/p>

      “請原諒我有些多事,您是否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所以就算還沒有存夠錢,也還是要急著買甲級皮囊?”

      自從進店之后,整個過程中老人都表現(xiàn)得禮貌而體貼,這讓丁航產(chǎn)生了莫名的好感,內(nèi)心的警惕也逐漸降低,說出了本不想讓人知道的想法:“我的哥哥去世了?!?/p>

      “很對不起,提起了您的傷心事?!崩先饲溉坏?。

      丁航擺擺手表示沒關(guān)系。

      “即使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但很多意外還是無法避免啊?!崩先说?。

      “他不是因為意外身亡的,而是拒絕變成機人?!?/p>

      “您的哥哥很有勇氣,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這么干了。”老人很奇怪。

      “因為他對機人有很深的偏見,認為機人不是真正地活著,而只是一種依靠電腦和機械茍延殘喘的冷血怪物,既然他這么說本來我也打算不出席他的葬禮的了,可侄子又極力勸我,于是我就答應了?!?/p>

      “您這么做是對的,家人之間一時的氣話算得了什么?!?/p>

      “于是我就想雖然我是機人,但如果我換一副高級點的皮囊就更接近真正的人了,希望這樣就有資格出席他葬禮吧。”

      “你哥哥一定能體諒你的”老人轉(zhuǎn)而道:“您的情況我大概已經(jīng)了解,如果您堅持一定要買甲級皮囊的話,我這里有一副存在瑕疵的甲級皮囊可以便宜些賣給您,只是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購買?!?/p>

      “是一部分的傳感器壞了嗎?”丁航最關(guān)心的就是這個問題,說話的時候簡直可以說得上是脫口而出。

      事實證明丁航的擔心是多余的,這副皮囊的傳感器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外觀上并不完美,左手臂的膚色比其它部分深得多,像是覆蓋了一層黑色的薄膜。丁航本來也不太滿意,但在接過甲級皮囊觀察的那一刻,他那僵硬的雙手就似乎在微微顫抖,于是他沒有拒絕老人的建議。

      這副甲級皮囊仿佛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魔力,讓他無法抗拒,更何況他已沒有其它選擇。

      離開的時候丁航向老人道了謝,接著又回到醫(yī)院找到那個醫(yī)生,醫(yī)生像是早就在這里等著,一看到他就笑道:“恭喜您,終于能用上甲級的皮囊了?!?/p>

      醫(yī)生和皮囊店有合作,丁航估計是老人通知醫(yī)生的,也笑道:“我也恭喜你,克隆身體這兩個月的培育費應該不成問題了?!?/p>

      醫(yī)生仿佛聽不出丁航話里的譏諷,還是笑著:“那接下來我來幫你做換皮手術(shù)。”

      丁航道:“我有一個要求。”

      “是什么?”

      “包括定制容貌在內(nèi),所有事情都一定要在今晚辦妥?!倍『秸f得十分堅決,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醫(yī)生出奇地看著丁航,想不到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丁航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有要求也有脾氣。

      也許這就是甲級皮囊的魔力,所以機人才會對它趨之若鶩。

      進了手術(shù)室,丁航再三叮囑醫(yī)生記得要把門鎖上,確認了門真的鎖上后,他才開始慢慢脫下舊皮囊。

      他的手好像又在顫抖。

      自從穿上皮囊后,丁航一直沒有將之脫下過,因為他不想看到皮囊之下那副冰冷、僵硬而且千篇一律的機械身軀,沒有了皮囊的包裹,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機器人。

      銀灰色金屬條組成了他最基本的骨架,齒輪是他的關(guān)節(jié),無數(shù)根電線纏繞成他的血管,高效能電池是他的心臟。這些沒有溫度的零件都讓他產(chǎn)生了恐懼,但他最不敢看到的,還是刻在胸前的那一串長長的編碼。

      在丁航把意識轉(zhuǎn)移到機械身軀的那個剎那,這串編碼就徹底取代了他的血肉和精神,完全代表了丁航這個人。

      丁航已十多年沒見過自己這個模樣,他對此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厭惡,對別人也好對自己也好,他都盡量不讓這副機械的身體暴露出來,甚至連他自己,也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機械身體。皮囊已成為一塊遮羞布,讓他可以把最丑陋的自己藏起來。

      被包裹在皮囊之下,這副機械身軀的狀況比同時使用的皮囊好得多,除了零件之間有些輕微的磨損和異響,一切都十分正常。

      丁航認為沒有必要把這副身體也換了,即使這十多年來技術(shù)的進步讓機械身體有了升級,不過由于法律規(guī)定機械身體的性能必須限制在規(guī)定的范圍,所以那些升級都是無關(guān)痛癢的。

      皮囊則不同了,每次里面的傳感器升級,帶來的都是翻天覆地的全新體驗。丁航毫不猶豫地穿上了甲級皮囊,他已經(jīng)等不及了。

      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接駁,皮囊的感應器和機械大腦之間全線聯(lián)通,在那一刻丁航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個新生的嬰兒,身上每一寸皮膚都十分敏感,皮囊內(nèi)每一個傳感器都像是激活了的細胞,感受著身邊的一切,然后每一個感覺都仿佛經(jīng)過了增幅似的,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

      手術(shù)室的空調(diào)讓他覺得有些冷,但燈光的照射又為他帶來些微的溫暖,這種復雜而難以名狀的感覺對他來說簡直奇妙極了。他一會把手伸往空調(diào)的出風口,一會又把臉貼近手術(shù)燈,然后又掐了一下手臂,一切感覺對他來說都是那么新鮮。

      醫(yī)生細細地看著丁航,像是工匠在審視自己的作品,然后很滿意地笑道:“現(xiàn)在你已有資格昂首挺胸地面對任何人,再也不必自卑?!?/p>

      丁航也很滿意,他終于有資格出席明天的葬禮了。

      葬禮當天天還沒有亮,丁航就從床上起來,在浴室里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熱水澡,他從小到大無論春夏秋冬都喜歡用熱水洗澡,即使變成了機人,即使之前舊皮囊內(nèi)的傳感網(wǎng)幾乎完全失效,讓他感受不到水溫,但這個習慣依然保存了下來。因為只要看到浴室內(nèi)縈繞著的霧氣,他就有了一種放松的感覺。

      他又用依舊稱之為洗發(fā)水和沐浴露的保養(yǎng)液慢慢清洗自己的頭發(fā)和身體,在保養(yǎng)液上他是從不吝惜的,正因為用了效果好的保養(yǎng)液,他的皮囊才能保持到現(xiàn)在。

      接著他挑選了一套藍白條紋的長袖襯衣和純黑的西褲,自從變成機人后他為了方便工作都是買一些寬松的衣褲,沒有買過任何正式的服裝,這套衣服是他還是普通人的時候一直保存下來的,款式還是十多年前的風格,顯得十分老土。倒是把頭發(fā)往后梳了個大背頭,讓他比平時顯得有精神得多。

      如此精心打扮自己,還是丁航在變成機人后這十五年來的首次,他盡量確保自己的每一方面都做得跟普通人一模一樣。

      早上六點丁航出門,此時太陽還沒升起,天蒙蒙發(fā)亮,路燈為他照亮了道路。

      道路兩旁綠化帶的葉上結(jié)聚了數(shù)不清的露珠,摸上去十分冰涼;花是鮮艷的粉紅色,莖上有尖刺,丁航還記得自己以前有一次因為太靠近而被劃傷過。

      每天埋首在工廠加班,丁航已太久沒有接觸和關(guān)注過自然,現(xiàn)在他想趁著這次請假的機會好好看一次,他貪婪地接受著大自然發(fā)出的信息,讓感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他更確信自己還是人,因為只有真正的人才會這么喜歡大自然,享受著甲級皮囊?guī)淼母泄偕系臐M足,左臂處的色澤差異對他來說再也不是問題,他反而很慶幸正是因為有這一處瑕疵,自己才能早點買到甲級皮囊。

      去到哥哥居住地的那條街,丁航遠遠就看見有個中年男人在向自己招手,即使已十多年不見,丁航還是一眼認出這是他的侄子。

      侄子與丁航記憶中的樣貌有很大的不同,頭發(fā)中夾雜著幾根白發(fā),身體消瘦了很多,臉上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憔悴。他的身旁站著一個老婦人,那是丁航的嫂子,她的身材很干瘦,臉上更是一副患得患失似的表情,可以想象他們承受著多大的生活壓力。

      十多年沒有見,丁航卻沒有太多的話想和他們說,也不知道是因為變成機人的時間太長,連“家人”的概念也早就開始逐漸淡忘,還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早在和哥哥吵架那天開始就開始疏離,有或者是因為誰都不愿意提起自己這些年來的難處。反正丁航最后只和他們客氣地寒暄了幾句,又說了些安慰的話就去祭拜哥哥。

      一具瘦小而蒼老的遺體,皮膚干皺而蠟黃,即使躺在棺木里也依然佝僂著的身軀,讓丁航心里看得不是滋味,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哥哥的表情十分安詳,看來他對于死亡確實一點也不害怕。

      “你今天能來,就證明你還是那么大方?!鄙┳舆@時道:“等我下去找他了,我一定會告訴他,你其實一點也沒有變,永遠是他的好弟弟。”

      看來嫂子也不打算變成機人,而是選擇等到自然死亡,這讓丁航有些意外,他們夫婦之間的感情竟這么深厚,連死亡也能坦然面對。丁航本想勸她改變主意,可是注意到侄子對此沒有反對,于是也不說話了。

      由于機人的出現(xiàn),死亡變成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情,去墓地的路上靈車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目光,不過他們只看了一眼就急急轉(zhuǎn)過頭,似乎多看一眼死亡都會降臨到自己身上。

      下葬的時候,嫂子終于壓抑不住心中的悲傷,流著淚哽咽了許久,即便泥土覆蓋棺木,她仍然站在墓前,久久不肯離開。丁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來安慰她,只是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侄子這時向丁航打了個眼色,示意和丁航到一個能避開母親的地方說話。

      侄子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傷:“航叔你應該也看得出,我媽也不準備變成機人了?!?/p>

      丁航嘆道:“你父母之間的感情真的很深,這份甘愿和愛人一起死去的勇氣和感情,我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

      “不是,他們不是有勇氣,而是絕望?!敝蹲訐u頭苦笑道:“我爸總是說寧愿死也不愿意變成機人,但他真的是愿意死嗎?如果他有一副克隆身體,肯定會選擇活下去的吧。”

      丁航?jīng)]有否認:“你為什么會這樣想?”

      “我和他生活了幾十年,他所有想法我當然都清楚,貧窮剝奪了他生命的樂趣,所以他寧愿用死亡來了結(jié)。”侄子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后繼續(xù)道:“但我還沒有,所以我已準備變成機人了?!?/p>

      丁航笑了:“不錯,有的人死得轟烈,有的人活得茍且,兩者之間在某些情況下或許有高尚和卑微之分,但卻同樣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在很多的時候只不過是兩種不同的選擇而已,如果說我們這些茍活著的機人還有一點比那些選擇死亡的人優(yōu)秀的地方的話,那就是我們心里仍然懷有希望,并能為了達到目標而承受更多的痛苦?!?/p>

      說完他伸出手指著侄子手里的香煙:“給我一根?!?/p>

      侄子奇道:“機人怎么抽煙?”

      “用心抽?!倍『揭话褜⑾銦熀突饳C從侄子的手上搶過來,點燃后倚著欄桿,以一個不甚雅觀卻是他還是正常人時最喜歡用的吸煙姿勢抽著,仿佛變回了正常人時的樣子。他豪氣地拍了拍左胸,笑道:“說到底,機人這里還是和真正的人一樣?!?/p>

      作品簡介:

      被機器人取代了工作位置后,丁航為了活下去無奈地將自己也變成機器人

      家人的不解讓他和家人決裂,遠走他方

      遭遇不公和冷眼,但為了買甲級皮囊,他都可以承受

      十五年后,無意之間再遇到家人,得悉家中巨變

      這次,他真的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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