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qiáng)
以我對橫行胭脂的有限了解,她在生活中是一個很低調(diào)、有些羞澀同時也很“正常”的女子,而文字中的她更多是勇猛、偏執(zhí)、決絕的,兩者之間反差很大,幾乎不是同一個人。事實上,的確存在著不止一個橫行胭脂,有溫婉的、古典的,也有冷峻的、現(xiàn)代的,有明媚的,有陰郁的,有積極的,有佛系的,有自憐的,有戰(zhàn)斗的,她是一個復(fù)雜的、自相矛盾的人(誰又不是自相矛盾的人)。橫行胭脂的特別在于,她不是孤芳自賞、小情小調(diào)的“小女子”,她的內(nèi)心時常是緊張的、脆弱的、崩潰的,但她不矯飾、不逃避,她的內(nèi)心足夠強(qiáng)大,敢于如魯迅所言“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敢于剖開自己的傷口給人看,敢于說出自己的軟弱與失敗。她的寫作是“失敗之書”,她把自己的血淚、命運(yùn)放到文字里,她的文字與她的人生、她的命運(yùn)有著某種同構(gòu)性,具有人文性和感動人心的力量。
“橫行胭脂”本身是一個個性張揚(yáng)、具有明顯女性主義色彩的筆名,相比之下她的本名“張新艷”則“中庸”“本分”得多。張新艷無疑是一個很常見的戶籍卡名字,“泯然眾人”,而橫行胭脂則是獨一無二、讓人過目難忘的詩人的名字,實際上,在我看來這兩個名字具有同樣的重要性,張新艷是一個肉身和塵世之苦的承受者,橫行胭脂則是一個精神性、靈魂性、詩性的所在,僅有張新艷,她成為不了一位詩人,僅有橫行胭脂,又缺少了某種生活的來由、根基和厚度,一定意義上,這兩個名字一個屬于生活一個屬于詩,各有分工,互不可缺。在橫行胭脂的詩中也是如此,詩即生活,生活即詩,生活是源頭、根基,詩是拓延、重構(gòu)、再造。她在生活中摸爬滾打,也在文字中摸爬滾打,她遭遇至暗時刻,行至山窮水盡、末路窮途,她凝視深淵、對峙黑暗,尋求著改變與救贖,往往也能發(fā)現(xiàn)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生命的可能性、世界的豐富性由此展開。
橫行胭脂的詩充滿疼痛,銳利而凜冽,她的詩是疼痛之詩。與當(dāng)前女性詩歌中大面積存在的書寫小哀愁、小悲歡、極其自戀的詩不同,橫行胭脂絕不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不是拿腔做調(diào)、無病呻吟,她的詩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便在于其“真”,她勇于面對人生的缺損、殘破與不堪,敢于道出內(nèi)心的卑微、困頓、掙扎,她內(nèi)心有著沉哀巨痛,文字本身便是她的血淚、吶喊、執(zhí)迷與了斷,她的詩包含了真情、真氣、真心?!短摕o記》中寫:“我已丟掉九條命/剩下的一條也不能與你相依/這是個孤苦而悖論的時代/誰若懷揣錦繡之愛誰必毀滅更快一一”,九死一生,而仍然不能得其所愛,如此的境況可謂險境、絕境,她甚至不無怨憤和絕望地指出:“誰若懷揣錦繡之愛誰必毀滅更快”,不能不承認(rèn),這樣的書寫是有力量的,它道出了人生的某種真諦和真相,而這種書寫本身也是一種反抗,是具有精神性和能動性的?!队暌乖姟防锏淖髡咝木郴薨?,沉陷在困局之中,“這連綿的生活還在考驗每個人的耐心”,但是,日子雖然“混亂”“粗蠻”,但“我”仍有柔情:“沒有人對我道聲晚安/這算不了什么/沒有親吻的時刻,沒有凝望的眼睛/這樣的日子太久了/可貴的是,我并沒有生銹”。她對生活不再簡單地抱樂觀期待,而更多的是腳踏實地、面對現(xiàn)實,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堅持有所放棄:“我愛上了曲終人散,人遠(yuǎn)天涯/愛上了流淚的鄉(xiāng)村公路,廢棄的瓦礫/我愛悲劇,但我不曾想捅劇情一刀子/那疲倦的月亮/忍住了所有過往的疼痛/還要從一卷黑云后鉆出來”,那忍住“疼痛”和“疲倦”而努力從黑云后鉆出來的月亮,實際上也正是詩人自己的寫照,是生命意志和生命人格的顯形。生命之為生命、人之為人,其可貴、尊嚴(yán)與光榮正在于此。
橫行胭脂在一種極為孤獨、孤絕的狀態(tài)中書寫著她的文字,她走到了極地、遠(yuǎn)方,這里在人群之外,在社會之外,同時也在俗世的“我”之外,她由此返觀人群、返觀社會、返觀自我,目光柔軟而犀利、冷峻而慈悲。在她的眼中,傍晚的小鎮(zhèn)“守著自身的孤寂,在時光里存在”,好一個“在時光里存在”,極平易,而又極見格局與氣象。面對如此的孤寂(既有外在的,也有內(nèi)在的,內(nèi)在的甚至更為重要),雖然時令尚在春天,她生出的卻是悲秋的情緒:“不是紅光滿面的鐵爐鎮(zhèn)/不是俱懷逸興壯思飛的鐵爐鎮(zhèn)/像進(jìn)入暮年,像等著衰朽/像等著陳子昂來愴然涕下”(《我的支教地》),這是面對天地、面對人生、面對命運(yùn)的結(jié)果,通透而澄明。《立秋》中,她寫了生活中的某種“壓迫感”:
立秋后我們每天過的每一天
都是冷靜的一天
那種靜極了的壓迫感使我恨不能抽身而去
終沒有抽身而去
終無法脫身
這樣的狀態(tài)是極具普遍性的,可謂人生永恒的悖論,欲抽身而去卻終究無法脫身,欲逃離生活卻終究無法擺脫生活的牢籠,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內(nèi)在而言,哪一顆心不是千瘡百孔,哪一個人不是遍體鱗傷,生命終歸是一場苦役、一出悲劇。任何一種生存,本質(zhì)而言都是孤獨的,人與人之間是不可溝通的,“任何一個地方的生活都是百年孤獨”(《命運(yùn)交叉的汽車旅館》),這樣的孤獨,有生命的大悲涼、大悲慟,也有生命的自如與自在。
《現(xiàn)在和其他日子》寫了過去和現(xiàn)在的自己,體現(xiàn)著人生變化的典型圖示。過去是這樣的:
那些年,我從心臟里出走
去尋找大海的七個方向
迷蒙的港口,大霧中的呼吸
多么迷人又局促
我歡快地抓住我愛的人的手
在薄霜中尖叫
很快,我腳踝下,一粒星星升起……
那些年,環(huán)繞我的,是藍(lán)色的季節(jié)和霧氣
時間的線條閃著光
這里面充滿可能性,充滿色彩,絢麗多姿,生氣勃勃,值得期待。但是,人生固然是一個得到的過程,但同時是一個失去更多的過程,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現(xiàn)實更多的時候是灰暗的、匱乏的,命運(yùn)之神極為吝嗇,期待往往落空。如詩中所寫:
現(xiàn)在,每日增添了沙子的重量
我和我愛的人之間隔著很多場雨
隔著……距離……
由墻壁與巖石制造的距離……
時間變舊了,沙子使銀杏樹失去了光澤
沙子落進(jìn)頸項,我對遠(yuǎn)方的眺望越來越少
往往是這樣。甚至也只能是這樣。人生的過程,正是可能性不斷失去的過程,與可能性的完全喪失相伴隨的便是死亡的到來?!皩h(yuǎn)方的眺望越來越少”,有悲傷有哀憐,也未必沒有達(dá)觀與坦然。
生活如此晦暗,它還是值得過的么?答案是肯定的。橫行胭脂知其不可而為之,她拒絕和超越世俗倫理,而致力于在詩中再造一個更好、更合乎理想的世界,骨子里,她是一個執(zhí)拗、有野心、不順從、我行我素的人。她的詩中有很多有?!俺@怼?,以世俗邏輯觀之幾乎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書寫,比如,有人“在陸上行舟”(《陸上行舟》);有人“頂著毒日頭給荒原澆水”(《禮拜五見到的六個女人》);有人“在北方的荒野開了一家造船廠”,但他造的船從未出售也從未下過湖泊和大海(《北方的航海者》);又比如,《八月鯨魚》中寫:“我們在一個西部的城市里/突然看到了八月的鯨魚”,而實際上,“整個八月,我們曾因干燥而差點陷入絕望”;《釣鱒魚》中寫自己:“我是一條有鱒魚的小溪,七千米深。”;《徘徊鎮(zhèn)收釘子的老人》中,“荒野上密布釘子/每顆釘子都及膝蓋!荒野難以行走!/老人用銅拐杖敲擊,松動釘子扎入地底的根基/一顆一顆,耐心取出”,另一個老人“他在天上種了一群樹木/他的斧子在天空飛”;她看到了北極星,這北極星就在“十四米處”(《十四米處的北極星》)……很多地方是沒有來由、不講道理的,如果從現(xiàn)實性的角度刨根問底,它是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荒誕無稽的。她如此的書寫僅僅是獵奇,制造一種詞語或景象的奇觀嗎?顯然又并非如此,這與她詩歌從生命出發(fā)、從內(nèi)心情感出發(fā)的基本特質(zhì)不符。實際上,如此的書寫確有深意存焉,它更多的是從藝術(shù)的而不是現(xiàn)實的角度展開的。正所謂“事魘而理亦真”,她追求的是藝術(shù)的真實而非現(xiàn)實的真實。這種藝術(shù)的真實很大程度上是對現(xiàn)實真實的拒絕和超越,也是對世俗生活的拒絕和超越。通過這樣的書寫,橫行胭脂構(gòu)筑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自我,其中更有個人的主體性、意志力、復(fù)雜性,更為自由、更隨心所欲。其中的人、其中的世界,都更合乎理想,從心所欲不逾矩,更具詩意。這,是橫行胭脂心中的世界,是她的精神中更真實的世界,也是更真實的她自己。
橫行胭脂飽歷磨折與苦痛,直面生死,負(fù)重前行,她的詩中說:
祝福我吧
祝福我像一塊耐火磚
祝福我像一塊頑固的石頭
祝福我像不干涸的江流
祝福我像能生育一千個孩子的婦女
祝福我心在天上,肉體在地上
祝福我一天一兩黃金
祝福歲月,降大任于我身上
祝福我吧,祝福我將來失去了紅塵的速度
在澎湃的死亡中
占據(jù)一席之地
她樂觀豁達(dá),百折不撓,雖九死其猶未悔,這也讓人想起關(guān)漢卿所謂“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涣c~豌豆”,她可以被打敗但絕不會屈從。她仍然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在奮斗,在苦熬,從未停止追求,這也正是羅曼羅蘭筆下“真正的英雄主義”:“在認(rèn)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熱愛生活”。當(dāng)然,這種英雄主義又不是古典的、前現(xiàn)代的,而是具有充分現(xiàn)代主義特征的英雄主義,她也正如卡夫卡式所描述的:“用一只手擋開點兒籠罩著你的命運(yùn)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彼脑姼栌涗浵铝松慕^境中“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記錄下了一位現(xiàn)代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的經(jīng)歷、心跡、處境,真實而鋒利,動人心魄。
橫行胭脂所寫既是個體的,又是具有公共性的,既是私密的、深淵的,又是有同理心、菩薩心的,她寫下了她自己,而同時也寫下了“人”,寫下了你、我、他、她,寫下了蕓蕓眾生和大千世界。橫行胭脂多有凜冽而極端的生命體驗,山窮水盡處,往往也正是峰回路轉(zhuǎn)時,假如仍未有任何的轉(zhuǎn)機(jī),也并不絕望,云淡風(fēng)輕,疾風(fēng)驟雨,都已并不驚惶,當(dāng)如何便如何,處變不驚。她已放下一切,一切莫奈她何。一定意義上,詩即她的生命,她的生命即詩,她正是被詩歌所選中的人。這樣的人,必然要更敏感,要承受更多的苦難,他(她)的所見更多的是“不滿”,他(她)是代替人類喊疼的人,是代表人類和良知發(fā)聲的人。苦難由于被書寫、被審視而成為養(yǎng)料,而回饋于人,成就一種更真實、更值得、更具尊嚴(yán)與價值的生命。
這樣的道路,荊棘與榮光、犧牲與救贖同在。走向前去,也只能走向前去,這是她的選擇,也是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