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奕昕
他們姐弟三個就愛湊在一塊兒。
他是三個人中唯一的男孩兒,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與兩個姐姐相比,他的眉目更精致溫膩,像極了年畫上額間點了紅泥印的胖娃娃。大姐二姐都愛捏著他的臉蛋兒逗他,動輒就把他牽出去跟人家炫耀一番。他也不惱,總是活泛地同伯伯嬸嬸們打招呼,餓了就向姐姐們討糕點,累了就趴在大姐背上吐小呼嚕。
不知為何,他與姐姐們差了足足六歲,卻總是愛玩到一塊去。平日里姐姐們總愛手臂纏著手臂搭成一個小花轎請他來坐,他樂顛顛地跑過來,兩只又胖又短的小胳膊往兩位姐姐的脖子上一摟,就順順當當?shù)仳v空而起了,樂滋滋地坐在那簡陋的小花轎上橫沖直撞。吃飯,坐著去;遛彎,坐著看,就連去廁所都得姐姐們抬著放在門外邊兒。大人們寵他,見了也不斥責,反倒是笑著上前去問上兩句。他得意,姐姐們更得意,恨不得下巴尖兒朝天上揚去。
二姐活潑,腦子也轉得快,總是能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來。春天柳葉嫩黃的時候揪下幾片來,和著白的藍的雜七雜八的小花放在青石板上咣咣地砸碾,壓成稀糊糊的一團覆在他的胳膊肘上,美其名曰“神藥”,包治百病。夏天穿了單衣?lián)湓诿娣鄞焉辖ㄔ焱鯂?,費力地左挪右拐后騰出一個空位把他安在上面,折個柳條編弄編弄扣在他滑溜溜的腦袋上,演上一出新帝登基的戲碼,不出半天就個個滾成了白撲撲的小面人兒。夏日還愛玩“扔鞋子”,不用說,這主意也是二姐琢磨出來的――一個人站在露臺上,另外兩個人脫了涼鞋站在底下,一只只朝上扔去,誰能把鞋子實打實拍在露臺后面的墻上才算厲害。他年幼卻也不吃虧,姐姐們讓著他,只要見他憋紅了臉向上甩,就忙不迭地夸獎他,然而他卻常皺著淺淺的眉頭不贊成哩!秋日的游戲是最多的,抓著鋪在大街上的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朝遠處丟去,聽棒子落在另一戶人家場地里撲通的聲音;把柔嫩的婆婆指甲子放在小碗里,撒上細鹽,倒上點涼白開,拿洗凈的木頭筷子細細搗碎,用針尖挑著覆在指甲蓋上,再用草葉絲兒纏上幾圈,幾個時辰下來每個人都能得到十個小黃方塊;秋后是推碾的節(jié)日,家里最常推的是玉米面和豆子面,也是他們仨最愛吃的。三個人在碾桿上排成一溜兒,像三只套好繩子的小驢子噔噔地圍著磨盤轉圈子。趁大人看不見的時候二姐姐便攛掇著他騎在那長長的碾桿上,推著他來來回回地晃悠,哄他說這就是旋轉木馬;深秋時廚房里總會有炸得酥黃透亮的蘿卜條兒丸子堆在笸籮里,本該是先供神仙吃的美味,三個人卻總是悄摸摸地鉆到廚房里一人用細筷子扎一串兒,走在街上像吃糖葫蘆一樣一吃就是一串,滿嘴流油地回到家里,總會被逮個正著。冬天他愛纏著二姐坐小車,姐姐們找一個斜度不大不小的水泥坡,把帶著四個小輪子的藍色小木板車放在頭上,拿著圍巾仔仔細細地把他捆在車上,輕輕一推就直溜溜地朝下滾去,只一個來回就夠他咯咯笑得滿臉通紅。中學后邊池塘上的那座不大不小的假山也是他們仨最常去的游樂場,帶上舊毯子舊衣服,揣上一袋五香果子和阿膠蜜棗,大剌剌地在那山上的洞穴處安家落戶,幾次招惹來中學的哥哥姐姐們在池塘邊上嬉笑指點,人越多,他們便越放開了撒歡兒,若不是有相識的伯伯叔叔過來呵斥,指不定天黑也是不愿下來的。
他們互相是分不開的。大人們都笑說他們是三個糖做的一模一樣的小人,粘在一塊兒就拆不清楚了,瞧瞧那腦袋頂上的頭發(fā)旋兒,個個都是兩個逆圈兒。
兩個姐姐聽了只是笑,握著他細軟的手指蹭他溫呼呼的臉蛋。到了他稍諳世事的年紀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就也跟著嘿嘿地笑,大聲說著“就是”!
他上學的時候迷戀上認字,揀著個有字畫的破紙片也能在手里攥上半天。于是教他識字便成了三個人的新游戲。他最初認識的是水滸里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漢――這些是大姐教的。大姐二姐喜歡比賽背這個,從及時雨宋江開始,什么浪子燕青啦,小李廣花榮啦,急先鋒索超啦,轟天雷凌振啦,一嘟嚕就是一串。大姐記性好,常常連好漢們的天星地星也記得一清二楚,聽得他連連拍著掌說好。問他最喜歡哪位好漢,他支吾了半天說是宋清,兩位姐姐大為詫異,忙問原因,他又是吞吐半天,才憋出一句:“他擺宴席?。∮泻枚嗪贸缘?!”弄得姐姐大笑不止。
二年級的時候他對姐姐說很喜歡班上的一個姓溫的女孩子,說她的眼睛有怎樣怎樣的漂亮。二姐問他有沒有跟女孩說起過,他滿臉的歡喜登時化成了撲落落而下的急雨打濕了衣襟。姐姐們慌慌張張地摟著他哄,斷斷續(xù)續(xù)才明白那女孩已經轉學去了極遠的地方。大姐拿面巾紙拭他頰邊縱橫的淚痕,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給你們寫個故事吧?!?/p>
一個星期后,帶著他和溫姑娘名字的故事就送到了他的方格子小書包里。
故事里的溫姑娘又溫柔又可愛,總是沖故事里的他甜甜地笑,結局的時候還鉤了鉤他的小指頭。
他終于因這奇妙的游戲開心了。
為了這幾日里終于露出的笑容,大姐又給他寫了好多故事,而且不僅僅是關于溫姑娘的。
他們是在這般親昵中漸漸長大的。
后來,先是他不常與姐姐們一起玩了,遙遠的距離和繁忙的功課讓他回家的次數(shù)屢屢減少,最后竟是連新年也待不上幾日。兩個姐姐本是從小一同長大的,如今也是各奔東西。
又是一年夏季。蟬嘶鵲鳴,空氣里是怎么也吹不散的膩澀勁兒。
家里新添了一輛電動小三輪,原是想留給爺爺騎的,這下卻成了三人久別重逢后最好的玩具。大姐二姐在前面開車,他就坐在后面白色的塑料蓋子上晃蕩。車子慢悠悠地駛過一條條熟悉的大街小巷,坐在門外邊兒嘮嗑的阿姨嬸子們大驚小怪地吆喝著“誰家的崽兒呦”,街角處有幾個象棋攤子,路過的時候伯伯爺爺們總愛放下手中已經字跡模糊還裂了紋的木頭棋子笑呵呵地看著他們。鮮嫩的陽光淌了一街,兩邊的門旁都是花兒,白生生的、紅艷艷的、藍瑩瑩的,一開就是一圃子。香氣在暑氣的翻滾中發(fā)酵,極似一壺可以窺見過往的醇酒。
“仔仔,還記得你的溫姑娘的故事嗎?”
少年日益鋒利英挺的眉眼在夕陽的暖橘色中折射出醉人的光澤。
“當然記得啊?!彼蛄颂蛞粔K錢一支的棒冰,煞有其事地應著。
“寫了那么多的故事,最后竟然忘了給我們仨寫一個,好可惜?!?/p>
車子嗡嗡地在寂靜的街上默然前行,偶有雀影躍起,穿過晚霞而去。
“那有什么,現(xiàn)在寫就好了呀,總對得起我們做過的那些游戲?!?/p>
這般清朗,這般坦誠,似乎在時光里奔波許久的三人未曾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