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利勇
在我生活的小城流淌著一條河流。她從長江調(diào)弦口流來,宛如玉帶般穿城而過,又向著六門閘一路歡歌,最后涌入洞庭。她流過我快樂的童年,如今徑直淌進(jìn)中年的沉穩(wěn)。無論歲月如何變遷,世事如何無常,她始終如一默默地流淌著,流去塵世的喧囂繁擾,流走光陰的點點記憶。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沱水。我不知道這名字的確切由來?!般痹谧值淅锝忉尀橥4乃疄?,或許久遠(yuǎn)的過去,這條河上曾經(jīng)船流如織、熙來攘往。隨著時間的逝去,一切的水上榮光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如今只余下靜靜的河水見證世事的滄桑。
生活在河水周邊的人們更愿意叫她華容河。河水因小城而得名,這樣的稱呼就顯得尤為親切而自然了。
我對華容河最初的記憶源于外公的那艘漁船,還有母親講述的故事。
母親時常帶著童年的我到外公家省親。外公家是流動的,華容河上一艘順?biāo)碌闹衽衲敬褪峭夤业娜?。船是用上好的老齡杉木做成,船身涂上幾層桐油木漆,用深山竹篾編制的篷頂架在船的中央,竹篷同樣也漆上了厚厚的桐油。歲月的打磨與雨水的浸潤讓船身顯得油光锃亮,透出質(zhì)樸的光澤。在有陽光的日子里,粼粼的波光與閃閃的漁船在河面上交相輝映。風(fēng)兒吹來,吹皺了平靜的河水,也把漁船的倒影揉碎了一河。
我的到來會讓外公異常高興。遇上好天氣,他便憑著老漁夫的經(jīng)驗,擇一處魚肥水美的河道拋錨,然后攜著我幼嫩的小手來到船頭。我安靜地坐在船首的中央,看著外公站在弦沿邊將一張大漁網(wǎng)撒向河面,一朵碩大的網(wǎng)花頓時綻放在河面上。外公古銅色的肌膚在光線的折射下泛起紫紅的光亮。在光影揺曵的河面上,他使足了勁拉起漁網(wǎng),手臂上凸出一道道青筋。外公從來都不會空手而歸,漁網(wǎng)里或多或少有些收獲。
那天,運氣也是好,一網(wǎng)起來有三十多斤,魚兒在網(wǎng)里活蹦亂跳,濺起的水花宛如碎銀般散落。外公的笑聲也伴著魚躍水花的飛濺在河面上蕩漾,這笑聲里填滿了知足和幸福。外公說我的到來添了他的好福氣,網(wǎng)起的魚比平時要多得多,這半月的生計不愁了。對于網(wǎng)里的小魚仔,外公是要順著河水放生的,只有那些成年的大肥魚才會留下。它們小部分作為果腹的佳肴下了肚,余下的則被曬制成干魚片,在市場上換成生活開支所需的零用錢。
在有月亮和星星的夏夜,母親和我就會陪伴外公在竹篷漁船上夜宿。外公把船篷里的一小塊能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讓給我們,他隨手卷起涼席鋪在船頭艙面的木板上。他頭枕著船頭,身上蓋著柔柔的月光,手里夾著一根剛卷好的紙煙,在黑夜的暗河上燃起。外公深深地吸一口,煙頭的光亮明艷起來,再緩緩?fù)鲁觯惶斓膭诶叟c煩惱隨著這輕煙消散在河面夜色的柔光波影里。我躺在濃濃的煙草味里,外公偶爾的一聲嗆咳,在寂寥的夜河顯得異常銳利,船身也被驚擾得晃蕩起來。我輾轉(zhuǎn)難眠,母親輕撫我的額頭哄著,在河水汩汩的流淌中,我聽著母親講述她童年在河水上的那些往事。
母親講過的眾多故事中,大部分都隨著時光流水而淡去,但其中一個卻始終讓我記憶猶新。母親說,那是一個月亮和星星都懶散地在云層里睡覺的夏夜,外公因追尋一群鲇魚的蹤跡順流而下,船最終泊在了六門閘碼頭。
夜色濃起,外公沽一壺上好的陳釀,邀上幾個老纖夫到岸上不遠(yuǎn)的酒肆去了。年幼的母親一個人是如何從船尾落入河水的,我沒有過多去關(guān)注,我急切想知道的是水中的母親是怎樣上岸的。母親說還好是夏天,河水并不涼,她從小在漁船上長大又識得水性,故而落水后并不十分慌亂,可終究年小體力不支,眼看著堤岸就在前方,身體卻不由自主地下沉。
夜里的黑暗就這樣漫過了母親的雙眼,完全沒入河水的母親漸漸絕望起來。在生死攸關(guān)的一刻,一道灰白色的影子在水中模糊地閃過。母親伸出了雙手盡力去抓,就如墜在山崖的人去拼力扯住那根救命的樹藤,可那道白影卻疾閃而過。母親對生命渴求的心又一次墜入河底。
希望往往在絕望的罅隙中產(chǎn)生。神奇的事情有時真的會發(fā)生,母親感覺一股力量托舉著她的身體慢慢升騰,這上升的力量就是向著生命靠近的希望。這股力量是在與死神拔河。母親分明觸摸到了這股力量始發(fā)的來源——這是一個生靈的肌膚,雖然感覺濕滑與清冷,但沒有絲毫的陌生與害怕,內(nèi)心潮起的熱流已匯聚成生的勇氣。憑著這股力量和勇氣,母親終于浮出水面,河岸遠(yuǎn)方那幾盞微弱的星星燈光指引著她爬上堤岸。
我問母親:“是水中神魚救了您嗎?”她笑答是“江豬子”。上岸后,母親借著漁船的燈火甚至還看見救她的那尾“江豬子”返游時露出的魚鰭和噴出的水花。這應(yīng)是有著善良性情的“江豬子”用它最樸素的行動向生命致敬。
我從不信因果報應(yīng)一說,可母親曾經(jīng)的一席話又讓我將信將疑。幼年的母親常年隨外公在漁船上生活,漁船在河水上悠然行進(jìn)時,偶爾會有“江豬子”尾隨其后,它們乘浪起伏,追逐嬉戲,有時會跳起露出灰黑的脊背,有時則將翹起的尾鰭高高伸出河面。母親是發(fā)自內(nèi)心愛著這些聰明可愛的生靈,她會趴在船尾,偷偷地將外公捕獲的鱸魚、銀魚、河蝦投食給“江豬子”?!敖i子”則會躍起回報以優(yōu)美的舞姿。母親說也許是投食的因緣才有這托舉生命的恩情。
我沒有緣分在這條河中見到“江豬子”。我見到它,是在長江淡水生物博物館里,它的學(xué)名叫江豚,憨憨圓滾的身姿,始終向我微笑,也向所有參觀它的人類微笑。但遺憾的是它只是一個江豚的標(biāo)本。
我曾經(jīng)問過外公,華容河里還會有“江豬子”嗎?外公說以前在河水與長江、洞庭的分流入口處有一些,現(xiàn)在難覓蹤跡。華容河已經(jīng)老了,再也供養(yǎng)不起“江豬子”,連尋常的魚兒也養(yǎng)不起了。
有一段時間,我與外公有同樣的感受。造紙廠、油氈廠等周邊企業(yè)生產(chǎn)的污水排入華容河,河水變得污濁起來,甚至泛起惡臭,河面上浮起翻白肚的死魚。外公不得不把那艘陪伴他大半生的漁船拖到了近岸,并牢牢地將纜繩拴在岸邊那棵粗壯的大楊樹上。他在離船不遠(yuǎn)的一塊平坦的河灘處,用石塊和糊泥壘砌起一間小屋。外公在捕魚無以為生的無可奈何中上岸了,徹底告別漁民生涯。
是??!華容河老了,隨著外公一起老去。那污濁的河水好似流瀉著幾個世紀(jì)的滄桑,一如歲月在外公皺巴巴的臉上雕琢的印記。有多少次,我看見外公孤獨地坐在??堪哆叺哪撬抑衽駶O船上,狠狠地吸食紙煙,吐出的煙霧在頭頂畫了一個又一個的圈圈飄散開來。他出神地望著河水,河水宛若他昏花的眼睛,全是渾濁污垢,早已失去清澈明凈。面對曾經(jīng)賴以生存的華容河,他無言以對。
多年以后,人到中年的我沿著華容河的堤岸走尋,想去追覓童年的蹤跡。我發(fā)現(xiàn)外公和他的那艘漁船早已隨著河水流進(jìn)了記憶里。當(dāng)我抬頭遠(yuǎn)眺,對岸的堤壩用青石砌得堅固無比,原先的舊河灘已被文明的廣場建筑取代。三三兩兩的人們在廣場上或悠閑地散步,或歡快地踏著歌舞……一陣悅耳的音樂隱約飄來,那是一首我熟悉的曲子。老去的華容河年輕起來,隨著附近企業(yè)的紛紛停產(chǎn)和治污工程的實施,渾濁的河水又泛起清波,澄澈明透。我沿著青石板鋪成的幽靜小路走進(jìn)最近一個沿河廣場。廣場內(nèi)設(shè)有小亭、石桌、石椅……一群花鼓戲的愛好者聚在小亭內(nèi)對著河水高亮嗓音。河岸垂柳依依,像一個個小姑娘照著河水梳妝打扮。我聽到了柳樹下長椅上孩子們的歡笑聲。
如果外公在世,當(dāng)他看到今天華容河的美景,又會心生何種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