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珂
寧浩
不是說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變少了,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年代信息這么多,已經產生了足夠多的垃圾了。如果我不做出足夠好的東西的話,實在沒必要生產更多的垃圾了。
申奧
那個時候我得賺錢,我想買房子,我想經濟獨立。拍電影賺不了錢。《受益人》的劇本我寫了三年,要是沒拍那些個廣告,這三年我吃不消。
申奧是寧浩找到的“猴子”之一。
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寧浩的“72變電影計劃”八字沒一撇。關于培養(yǎng)‘小猴子”這回事,他的腦子里尚沒有一個明晰的計劃。
那個時候,申奧還是個畢業(yè)沒幾年的廣告導演。寧浩看過一些他的廣告和短片,覺得這個年輕后生“很有才華,很有想法,視聽語言非常嫻熟”。在一次不算正式的聊天中,他向申奧提出,如果想拍電影,自己可以幫忙。
“但是,他把我給拒絕了?!?/p>
在寧浩的記憶里,申奧當年婉拒他的時候并沒有給出太多解釋,只是像大多數乖巧的職場新人_樣,說自己“還沒準備好”。
但申奧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他是真的不想拍電影。
采訪申奧的時候,為了避開嘈雜,我們在攝影棚外的一個角落里隨便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在那之前,他剛剛和電影《受益人》的監(jiān)制寧浩、男主角大鵬一起拍了ELLEMEN的時裝片。這是申奧導演的第一部院線電影,而剛剛的時裝片拍攝也是他人生第一次穿正裝。
我們一開始采訪的地方選得不太好,旁邊有個寵物籠,里面養(yǎng)了只肥碩的兔子,招來了不少蚊子。申奧一邊鎮(zhèn)定地拍走叮在臉上的蚊子,一邊語速飛快地憶往昔。
“其實沒什么復雜的。那個時候我得賺錢,我想買房子,我想經濟獨立。拍電影賺不了錢?!妒芤嫒恕返膭”疚覍懥巳?,要是沒拍那些個廣告,這三年我吃不消?!?/p>
申奧是2009年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yè)的。畢業(yè)后的那些年,除了幾部用于電影節(jié)參賽的短片以外,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拍廣告。申奧很享受廣告導演這個身份,能賺錢、能買房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這種高強度的、戴著鐐銬的拍攝方式“很長功力”。幾百個廣告拍下來,一個導演在職業(yè)生涯中能遇到的糟心事兒,他賠著笑臉,全都經歷了一遍。
2010年,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聯(lián)系到申奧,讓他去參加一個名為“九分鐘電影錦標賽”的短片創(chuàng)作比賽。他寫了個劇本,拿著組委會提供的有限的預算,拍出了一部名為《潮逐浪》的九分鐘短片。短片的拍攝并不順利,選角和取景都經歷了一些波折;拍攝中途,劇組攝影師的小腿還長了瘡,發(fā)了炎。
我在網絡上觀看《潮逐浪》的時候,發(fā)現主辦方還發(fā)布過當年的拍攝花絮視頻。在畫質粗糙的花絮里,申奧看上去和九年后的今天沒什么兩樣,像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學生會主席。陽光刺眼的海灘上,他一遍又一遍地給演員示范走位,眼睛時不時地瞥向攝影師一瘸一拐的腳踝,難掩焦慮。
《潮逐浪》獲得了非常好的反響。在那次的短片比賽上,它被評為“最佳影片”。在第二年的FIRST青年電影展上,它拿了“最佳短片獎”;而就在同一屆的FIRST,《我不是藥神》導演文牧野的處女作《石頭》拿了學生單元的“最佳劇情片獎”。
這部九分鐘的短片吸引到了寧浩。甚至在多年后,當申奧籌拍《受益人》的時候,在說服男主角大鵬“入伙”的火鍋局上,它都成了一塊用來“自證實力”的敲門磚。
大約在拍完《心花路放》之后,寧浩動了扶持新導演的念頭。他說自己是個很奇怪的人,早年沒機會拍電影的時候,腦子里有源源不斷的想法,什么都想拍;可是,拍了這么些年,他反而想把腳步放慢下來了。
“不是說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變少了”,寧浩糾正了一下,“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年代信息這么多,已經生產了足夠多的垃圾了。如果我不做出足夠好的東西的話,實在沒必要生產更多的垃圾了。”
那么,在做導演,拍電影之外,寧浩還可以做什么?答案已經出現在大多數電影觀眾的眼前了。至于他為什么會選擇做監(jiān)制,扶持新導演,對任何一個稍稍了解一點寧浩“成名史”的人來說,也都順理成章。
在拿到劉德華提供的資金,拍出《瘋狂的石頭》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寧浩和那個年代的大多數青年導演一樣,是在以一種“野生”的方式搞創(chuàng)作。而事實上,那個年代也并沒有什么“青年導演”的說法,“那時候,我們這批人就是拍‘地下電影’的”。
在當時,寧浩們所面對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完全沒有“電影產業(yè)”可言一資金是學校的老師幫忙找的,找來的投資人也不是干這行的,電影拍完了更不知道該怎么讓觀眾看到,唯一的出路是去國外參加電影節(jié)。
在寧浩的印象中,直到他拍攝《瘋狂的賽車》的那一年,他所接觸到的環(huán)境才有了那么一點“電影產業(yè)”的意思。
但他并不認為在如今這個時代,申奧們,乃至大鵬們作為青年導演,要比當年的自己運氣好?!拔覀兡莻€時候,野蠻歸野蠻,但野蠻也就意味著自由嘛。”
某種意義上,大鵬拍電影的路子比當年的寧浩要更加野蠻。對大多數觀眾來說,他更有“國民度”的名字是“屬絲男士”,那個每次做訪問時都不得不“主動”拿柳巖女士開玩笑的諧星。
采訪進行中,我從手機里翻出了一條幾個小時前刷到的朋友圈,給大鵬看了眼——一位媒體行業(yè)的朋友分享了大鵬去年獲得金馬獎最佳短片的作品《吉祥》的海報,配字是“特別想看大鵬導演的《吉祥》……求求求”。
大鵬看罷,嘿嘿笑了笑。其實說起來,他之所以會接到《受益人》的角色,和《吉祥》多少也有點關系。拍攝《吉祥》時,他和北京電影學院老師王宏偉有過合作,而正是王宏偉把申奧介紹給了大鵬。
初見申奧的時候,大鵬是有猶疑的,“我覺得他長得太帥了,帥哥是拍不好電影的”。
玩笑歸玩笑,在當時的大鵬看來,申奧導演看起來太年輕,太像一個“乖學生”了,對他的經驗有所懷疑;當然,看完了《潮逐浪》,他基本打消了對申奧的猶疑,而更多的猶疑則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鵬
連導演都覺得,我這個人不管什么時候,看起來都很有主意,甚至是太有主意了。
作為一個非科班出身的演員,大鵬并不像他看起來那么自信。在拍攝《受益人》的過程中,他始終對導演為什么要選擇自己而心存疑慮。在他的理解中,男主角吳海是一個有點“憨”的人,而他顯然不是,“連導演都覺得,我這個人不管什么時候,看起來都很有主意,甚至是太有主意了”。
他自始至終沒有去問過申奧,為什么選擇自己,能做的只是盡一切可能,從形體到內在,都讓自己變得更像一個徹底的“憨人”。
大鵬是一個時常會陷入自我懷疑的人。與寧浩那代地下導演,或者是申奧這樣的科班生不同,他是一個因互聯(lián)網而獲得機會,同時也因互聯(lián)網而備受爭議的人。
于是,在《縫紉機樂隊》以及它所引發(fā)的一切或好或壞的聲音塵埃落定后,他決定做一件對他來說接近于“惡作劇”的事情——他,大鵬,要拍一部文藝片。
《吉祥》就是這么來的。
大鵬非常誠懇地向我解釋,他拍攝《吉祥》的初衷不過是想諷刺一些事情罷了?!耙驗槲铱戳艘恍┪也皇呛苣芸炊碾娪?,而它們獲得了非常高的評價。這讓我覺得,大家對一個作品的評價似乎并不完全關于作品本身,而只看它的‘標簽’。所以,我想拍一部文藝片,來諷刺‘文藝片’。”
但最終,這場“惡作劇”的結果超出了他的意料。這部在他看來嚴肅、瑣碎、沉悶的農村題材短片拿了大獎,還在豆瓣被打出了超過8.0的高分?!澳阏f逗不逗,我拍了那么多電影,每一部都拍得要死要活的,沒有一部拿到八分的?!?/p>
但他暫時沒想為這場惡作劇下定論。他決定繼續(xù)觀察《吉祥》在接下來各種場合的展映中獲得的反響,以及它在互聯(lián)網上的討論,把這一切拍成另一部電影?!澳憧梢园堰@理解成一場行為藝術?!?/p>
“72變電影計劃”啟動后,申奧簽約了壞猴子影業(yè)。按照簽約之初的說法,公司允許他們這批新導演“第一部賠錢,第二部回本,第三部賺錢”。但任何一個在大公司上班的年輕人都懂得,“第一部”或賺或賠,絕不可能是一件輕描淡寫的事情。
拍了這么些年廣告,申奧手里攢了不少拍電影的點子。在這其中,他一開始想拍的其實并不是《受益人》,而是另一個題材。但他的運氣不太好,在艱難籌備那個項目的過程中,一位國外導演拍了一個類似題材的故事,還賣出了高票房。申奧遲人一步,公司只能終止項目。
在這樣的背景下,申奧拿出了《受益人》的劇本,一個以“婚姻騙局”為核心展開的喜劇故事。寧浩對這個故事的內核很滿意,但在表現形式上,卻有著不一樣的看法。
做了這么些年監(jiān)制,寧浩每次談起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所扮演的角色,總是強調,自己是新導演們的“陪練”,而不是“教練”?!捌鋵崱妒芤嫒恕愤@個項目在選題材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最初的樣子,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幫助導演,創(chuàng)造條件去完成它?!?/p>
因此,申奧與監(jiān)制寧浩更多的磨合都發(fā)生在漫長的修改劇本過程中。到了拍攝階段,寧浩便放手了。
在申奧的記憶里,寧浩指導改劇本接近于一場“魔鬼訓練營”?!拔覀児镜膸讉€新導演都有這個感覺。因為我們一開始拍電影,都有很多想當然的看法。而寧浩導演為了讓我們明白,就只能發(fā)脾氣。我記得他那會兒老是沖我吼‘你這不是好壞的問題,是錯誤’!”
《受益人》的劇本經過了多次大改。申奧記得,到了最終拍攝的階段,有一次,他打開iPad,想查找一個歷史文件,無意間竟翻到了《受益人》劇本的初稿。“我到那一刻才發(fā)現,它真的有問題?!?/p>
按照申奧最初的設想,它其實是一部徹頭徹尾的黑色電影。而在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中,劇本中加大了荒誕喜劇的成分,突出了一條清晰的愛情線,而結局的走向也做出了重大調整。
在這個過程中,由于故事基調的整體變化,申奧和公司的團隊選擇了大鵬來扮演男主角“吳?!薄?/p>
大鵬拿到劇本后,構想了吳海的前史。在他的想象中,吳海是一個“從來沒有舒展過的人”。他和劇本中的另一個男性角色大約是發(fā)小,從小便跟在對方的身后,當一個縮頭縮腦的跟班。他沒什么本事,也留不住家人,只能替人看網吧,勉強撫養(yǎng)兒子長大。在這樣的背景下,他聽從發(fā)小的主意,開啟了“婚姻騙局”的魔盒。
他尤其喜歡故事里的最后一場戲——那個名字里有個“海”字,卻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男人在經歷了人生巨變后,來到海邊,喝了一口海水,“原來是這個味道啊”,他到這里才第一次舒展開來。
在融入吳海的過程中,大鵬成了整個片場“最不舒服、最不容易”的人。與他相反,熬過了劇本“魔鬼訓練營”的申奧反倒成了最游刃有余的那個人。對他來說,那么些年的廣告確實沒有白拍,無論片場遇到什么問題,更糟糕的情況他總歸遇到過。
他常常會想起很多年前接的一單活兒。當時,他的團隊要為一個汽車品牌拍廣告,拍攝地點定在西部某座城市,一個一年下不了五天雨的地方。但離奇的是,他的攝制團隊剛到目的地,當地就開始下雨,一連下了五天。那種在大雨里看著預算嘩嘩嘩流淌的感覺,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不過到頭來,那支廣告我們還是拿了獎,嘿嘿。”
但申奧并沒有想到,《受益人》順利殺青后,他提心吊膽的日子還遠遠沒有結束。2018年暑期檔,“72變電影計劃”的第二部問世作品《我不是藥神》成為了當年的現象級電影。在票房連連刷新的那些日子里,申奧一個星期都沒睡好覺?!拔艺炜粗思移狈繋變|幾億地往上竄,再看看豆瓣上的9.0分……怎么辦呀……”
申奧擔心的是,《我不是藥神》的現象級成功會不會影響公司日后的項目預期,給《受益人》以及之后的作品帶來更大的壓力?!暗€好,這一年下來我還是放心了。公司很尊重我們的創(chuàng)作。”
從申奧的擔憂來看,寧浩所說的“這個時代的青年導演比我們當年處境更難”似乎又被印證了。從某種意義上,曾經的寧浩,睡不著覺的申奧,拍文藝片的大鵬,面臨的是同樣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