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豐
時間撥回到春節(jié)前,我人在香港,接到朋友推薦,昆曲你有興趣導么?上海大劇院準備出品制作一臺昆曲,《浮生六記》。
《浮生六記》?能做成戲?
讀這本小書應該是在高中的某節(jié)數學課上,混在王朔和米蘭·昆德拉之間,只模糊記得書中不論是描人記事、述景狀物,還是論藝談文,都記錄了作者真實的生活體驗,描述了他本人的真情實感與獨特的審美情趣,有觸及情感之處也毫不掩飾,幾乎脫口而出、直抒胸臆,其文本自身的感染力還是極強的。按某位評論者的話說,作者在行文過程中,“既無某些文言文的晦澀板滯,又取文言文的典雅簡潔;既富有詩般的美感,又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形成清新典雅、優(yōu)美生動的獨特風格”。
作者沈復,字三白,號梅逸,清乾隆二十八年生于姑蘇城南滄浪亭畔士族文人之家,十八歲娶舅舅的女兒陳蕓為妻,是以游幕、經商為業(yè)的下層江南文人。《浮生六記》是沈復存世的唯一一部著作,是他的生平回憶、自傳性散文,主要記述了他和亡妻陳蕓的婚戀生活?!案∩奔础叭松敝?,源自《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李白《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有“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語,作品以“浮生”為題,蘊含著感慨人生之意。
沈復有很多著名的粉絲。
我的偶像陳寅恪在評價此書時說:“吾國文字,自來以語法顧及之敵,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與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妻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家庭米鹽之瑣碎,大抵不列載于篇章,唯一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chuàng)作?!?/p>
俞平伯對其也是稱贊有加:“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卻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擞浰浰d,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異,異在韶秀以外竟似無物。儼然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晶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p>
可是,這樣的作品確實是極難入戲的。在舞臺上記述這些平淡瑣碎的小事,稍有不慎就會落入改編名著最容易落入的窠臼——所謂的忠于原著、平白直敘地講述故事。
帶著這樣的好奇與疑惑我一口氣讀完了劇本。我必須要說的是,我認為,這絕對是當代戲劇史上一次攝人心魄、瑰麗奇崛的偉大改編!
羅周在改編的過程中,整合了原著的故事情節(jié)、提純了原著的精神內核、繼承了原著的美學特征,并將這些素材極具大智慧地嵌入了其設置的結構之中,讓這些元素統統為劇情服務。
正如羅周本人在創(chuàng)作構思中所言:
若僅將《浮生六記》里記載的發(fā)生在沈復與蕓娘之間的悲歡離合敷衍成戲,反倒會失之平淡,其效果很可能不如閱讀原著。因之我想,能否以《浮生六記》為原材料,并不完全拘泥于其具體文字,更多去關注它的精神內核。我所理解的內核、或者說它最感動我的,是“悼亡”。在古代文學的寶庫里,有數不清的“悼亡詩”,用來追悼愛侶的辭世,卻幾乎只有沈復,用滿蘸情感的筆墨,娓娓“追悼”了他與妻子的整個人生:寫一陣、思一陣、喜一陣、悲一陣。
幕拉開就寫女主角去世,使舞臺上一開場就具有了濃烈的傷痛感,那些原著中本來平實日常的細節(jié)、故事,被重新整合,在悼亡氣氛的籠罩之下,全劇的情感力量被有效地、劇烈地激發(fā)了出來,使人為之揪心、動容、淚目、悲慟。捧著劇本,好似捧著羅周滾燙的情感,濃烈炙熱,短短的五折一余韻,數次抽泣、落淚,單憑這一點,已然可以將其稱之為一次極為成功的改編了!
然而,羅周并沒有止步于此,而是不著痕跡又極為肆意地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時空觀念,也將目光投射在以沈復為代表的文人身上,將原本只是講述情愛的作品提升到了一種人文精神的層面,從這一點來看,劇本的價值遠遠超越了原著!
羅周在跟我微信交流時寫道:
《浮生六記》我想寫的,是面對極大的痛苦,我們輾轉承擔、無力承擔,卻還是去尋求一個自救之道——用文學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來自救、自解。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也是人類對自己精神的一種療傷與撫慰,是他們自我情緒與心境的淋漓宣泄,是經過人生的無奈與彷徨、不幸與痛楚之后,轉身隱退至自我精神世界去追尋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羅周說:“人生何其短暫,然而,仍然有方式使之永恒,比如:那根植于悼亡之痛、又扶搖在痛苦之上的、永遠的《浮生六記》?!?/p>
是的,文學使人不朽,藝術使人永恒。我想,這正是之后我在二度創(chuàng)作上要奮力傳達的。
這樣的愛情故事、這樣的精巧結構、這樣的時空觀念,用昆曲表達是極為合適的!但每部戲都應據其內容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追求,即便是同一劇種的不同劇目也應該有所差別,我想,這部戲的美學原則,應該是要具有昆曲的、文人的、 江南的、 當代的美學品格。
忘記從哪里看到的:世界上偉大的民族都有屬于自己的高雅精致的表演藝術,希臘有悲劇,意大利有歌劇,俄羅斯有芭蕾,而中國有昆曲。這些表演藝術依附于各自的文明發(fā)展,都具有自己獨特的美學特征。
所謂昆曲的,即強調以寫意為核心的美學方向,即以簡約空靈的意象傳遞和表現悠遠無限的可能性。它的對立面則是在舞臺上“疊床架屋”,通常這樣的設計不僅會限制、妨礙昆曲演員的表演,也會扭曲、破壞昆曲審美的意境。莊子說:虛室生白。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弊诎兹A在《美學散步》中講:“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靈氣往來是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的時候,是美感誕生的時候?!睜I造這樣具有空明靈動、生機無限的空間氛圍,使演員在虛實之間孕育生動的氣韻,表現萬千氣象,為的是延伸、擴展舞臺審美的疆界,模糊虛實,化有限為無限,從這一點上來看,昆曲比上面提到的其他國家那些高雅精致的表演藝術都更加高級。
沈復在《浮生六記》中的行文明麗純凈,文本中處處體現著江南文化中精細典雅、純美明瑩的風韻;抒發(fā)著婉約纏綿、含情脈脈的江南式的情懷??梢哉f這是一部江南文化精神氣質的代表作品。這種純凈自然,嫵媚動人的江南文化情致,體現了沈復作為一名江南文士澄明的心境,也是作者細膩豐富的情感世界的投射。江南文化中的輕快感、靈動感,景致中的虛實相生,空明澄澈,氣質上的純美顯暢,灑脫活潑,都給人以美的享受。
我這里說的文人特指為“江南文士”。他們不是“學而優(yōu)則仕”的正統士大夫文人,是獨立于倫理政治的主流文化之外、是主流社會邊緣的知識分子。他們淡泊了功名,褪去了外在的遮蔽,掃盡了人生的執(zhí)念與束縛,繼而神游于自然山水,寄情于人間濃情蜜意的日常生活,他們被江南處處動人的情致撩撥,在各自領域的文藝作品中表現出生機勃勃的人生情趣,傳達出晶瑩澄明的獨特美學,江南的靈動與雅致陶冶了他們的心智,造就了他們曠達俊逸、澄澈婉約的氣質,也鑄造了他們剛柔相濟,柔中帶剛的江南文化品格。
《浮生六記》的原著是跨越時代、極具當代性的,或者直接說具有當下意識的——這其中有對愛情的大膽追求、對個性自由追逐的自由意識;也有階級平等、男女平等的意識;還有對知識的渴求、熱愛生活的自主意識;更有反抗傳統家庭制度的人格獨立意識等等。劇本《浮生六記》吸收、承接了原著的當代性,在表現上具有了自己特有的風貌,更重要的是,羅周運用了一系列解構作品的方法,將素材整合、隱化在具體的舞臺事件之中,從這一點來看,演出的舞臺面貌也必須是具有當代質感的。
總體來說,這四者在本劇中并非單孑獨立的,而是相互交融化合揉成一片的,相輔相成又相映成趣的——浸潤著其植根于江南文化土壤的昆曲,對照著江南文人的滅寂感和頹然,與劇本中處處體現的“當下意識”遙相呼應,將這些蘊含著優(yōu)雅精致的、含蓄沖淡的、純明生動的等各種江南文化的元素,揉捏聚合成為了一套完整、系統的美學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