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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會,媽媽

      2019-09-01 12:09:31張春
      情感讀本·道德篇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尿床情書小時候

      張春

      她摸著我因?yàn)榇蛄撕芏噌樁l(fā)青的手輕輕地說:“不知道有沒有那種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來放在我身上?!?/p>

      我媽不是一個普通的媽媽。

      隔壁的蓉蓉吃飯很不乖,到處跑,她媽媽總是拿著碗和勺子跟著她,趁她不注意就給她塞一口飯,有時候也會氣得打她。我家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個問題。小時候,我有一次賭氣不吃飯,我媽勸說無果,就收了碗筷,并把家里的吃的全部藏了起來,從此我就不賭氣了。

      小表侄兩歲前在鄉(xiāng)下生活,被當(dāng)成心尖上的肉一樣疼著,居然養(yǎng)成了半夜1點(diǎn)看電視的習(xí)慣,誰都管不住。別人看他長得可愛,摸他的頭、捏他的臉,他就仰頭罵人。后來,他落入了我媽的“魔掌”。有一回他又大哭大鬧,我媽抓住他的手腳,把他扔到屋外去,關(guān)上門,一次就治好了他任性的毛病。

      我媽可真是個“暴君”。

      我媽年輕的時候是一名會計,在食品站工作。在那個年代,屠夫看不起坐辦公室的,男人看不起女人,雙重歧視。我媽不服,就學(xué)會了殺豬。一個20來歲的姑娘,穿著黑色的皮圍裙,按倒一頭豬,干脆利落地手起刀落,想想真是很酷。后來我媽走到哪兒,那幫屠夫叔叔就跟到哪兒,拜她為老大。她的本職工作也干得頂呱呱,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60多歲了,對數(shù)字依然非常敏感,心算能精準(zhǔn)到個位數(shù)。

      我4歲的時候,和其他小孩子在高樓頂?shù)奈蓍苌献放苕音[,極度危險。她沒有打我罵我,而是去買了個大西瓜,帶我們站到那個樓頂上,然后把西瓜扔下去,叫我看,并對我說:“你看,摔下去就是這個樣子?!?/p>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上了小學(xué)還會尿床、尿褲子。媽媽怕我自卑,往自己的床上潑了點(diǎn)水,說:“你看,大人有時候也會尿床?!?/p>

      還有一次,在家里看《哪吒鬧海》,看到哪吒自殺的時候,我一邊傷心地大哭,一邊去上學(xué)。然后遠(yuǎn)遠(yuǎn)傳來我媽媽的聲音,她在后面邊跑邊喊:“哪吒沒有死,被他師父救活了,你不要哭了!”她追了我起碼200米。

      我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收到情書,非常憂心,試探著拿給媽媽看。媽媽仔細(xì)看完后喜滋滋地疊起來還給我,說:“年輕真好,還有人給寫情書?!蔽液髞砺犝f很多女孩子不再對媽媽說心事,就是從收到第一封情書開始的。我卻松了一口氣,之后好像也沒有什么事是不能和她說的。

      我14歲第一次離開家,去外地念書,心中惶惶不安。自己收拾行李也不知道收拾得好不好,請我媽來看,她隨便看了一眼說:“很好,我都收拾不了這么好!”這是我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件事。她和我3歲的小表弟一起看《天堂電影院》,少男在少女窗下苦等而窗戶不開。小表弟問我媽:“她為什么不開窗戶???”我媽懶得解釋,說:“她怕他用彈弓打她!”看到最后,當(dāng)那由許多次擁吻串起來的鏡頭出現(xiàn)時,她也和我一樣熱淚盈眶。

      我們之間,也不都是美好時光。青春期叛逆時,我跟她吵,說:“等我長大了,還了你們的錢,我就再也不欠你們了!”她沉默良久,嘆了一口氣,說:“我們大人有時候也會心情不好,你看看《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總是逗皇阿瑪高興,你就不能也哄哄我嗎?”

      當(dāng)時十幾歲的我,拼盡全力準(zhǔn)備跟媽媽大干一場,她卻在盛怒之時,告訴我她的軟弱,她需要我。那個不懂事的少女,因此意識到了一點(diǎn)自己該擔(dān)負(fù)的責(zé)任。

      她曾經(jīng)也很粗心。小時候上學(xué),爸媽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樣不接。家里的傘都是長柄的大黑傘,我個子很矮,不喜歡帶那種大傘,所以經(jīng)常淋雨。十幾年后,我隨口抱怨了一下這件事,她后來幾次跟我說:“那時候我怎么就那么蠢,不知道給你買一把小傘呢?我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你要原諒我們??!”有一次回家,她給我買了一把很輕便的小花傘。這時我已經(jīng)30歲了。

      爸爸去世一年后,我剛考上大學(xué),突然也臥床不起。等她推門走進(jìn)我的宿舍,我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她一進(jìn)來站在門口,我叫了一聲“媽”就哭了。

      當(dāng)時在北京看病太難了,每次排隊(duì)要排四五個小時。我連躺著的力氣都沒有,還要坐在人山人海的地方候診。媽媽的心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燒焦了吧?她摸著我因?yàn)榇蛄撕芏噌樁l(fā)青的手輕輕地說:“不知道有沒有那種神仙,能把你的病摘下來放在我身上。”

      那些日子,我們倆就擠在我宿舍的小床上。媽媽為了讓我睡得好一點(diǎn),總是蜷在角落里。我的同學(xué)告訴我,曾遇見媽媽在空曠的操場上獨(dú)自痛哭。

      在北京治療3個月后,連醫(yī)生都說住院也沒有什么意義。我不能走,她就背著我,從北京跋涉2000公里,的士、火車、小巴、大巴、三輪摩托車、板車倒騰著坐,終于把我弄回家。她到處尋訪奇怪的方子和療法,又背我去各個地方治療。最后,她研究醫(yī)書,自己試藥開藥,在自己身上試針,然后給我打針。

      半年后,我站了起來,回到北京繼續(xù)讀書。

      我總覺得媽媽很有智慧、很大氣。爸爸去世后,她并沒有沉溺于悲傷,而是告訴我生命是自己的,不管遇見什么事情,都要活得快快樂樂。

      我有時會想,她充實(shí)和快樂的樣子,會不會是做給我看的。那一年我回家,破例起了個大早,發(fā)現(xiàn)她在陽臺上對著自己養(yǎng)的雞說話:“你看看你,吃你自己的那些啊,干嗎要搶它的啊?”我想,自言自語的人心里是不是很孤寂?

      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像很多媽媽那樣,說她懷我的時候吃了多大的苦、落下什么什么病之類的話。她總說我是她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生下的寶貝孩子。她輕巧地說:“生命是瓜熟蒂落的事?!边@給了我很深切的安慰。

      她一直喜歡看我寫的作文。要出一本書了,我想對她說的話,想了很久終于想好。

      千言萬語變成兩個字:幸會。

      靳云念摘自《一生里的某一刻》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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